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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城区透着病态的喧嚣达到混乱的程度,到处都是拥塞的人流,蒸汽管道上都坐满了大胆的小孩。就算商盟和密探之间的杀戮尚未划下句号,这里的人也早腻味了没有娱乐活动的夜晚。
十几个衣衫褴褛的“快腿”抢先为路面铺洒干燥沙土,好让后面的大队人马顺利通过,不必踩着烂泥光临罗森王国的陪都。
喧闹的鼓乐声中,一长串队伍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围观人群夹道相迎,发出阵阵惊叹和嬉笑,跟新来的一伙开着低俗的玩笑。
坐在小车上的无腿侏儒、赤着精瘦上身的苦行者,以及大胡子女人、脸上刻花的鬼脸人,再加上运送猛兽的笼车和魔术师的即兴表演……新来的家伙绕着几条主街转了两圈,光怪陆离的扮相赢得大量喝彩。不时有恶作剧的小孩向他们投掷垃圾,队伍中的小丑则不客气地进行还击。等身穿少量衣物的舞女,浑身涂油,在天寒地冻的季节狂热扭动肢体,场面已热烈到近乎失控。
“淘气丫头马戏团”,大半个秋天被困于科瑞恩占领的“万松堡”,也让它巡回演出的计划出现一些波折。所幸领土谈判成功,歇业个多月的马戏团终于重新上路,北上朔风平原,沿一条弧线拜访几座繁华都市,两天前才抵达“峡湾之城”。修整过后正式营业,首先就举行一场乱哄哄的游行。马戏团的热烈泼辣,正迎合了下城区原有的浮华意味,二者可说是相得益彰、一拍即合。
原本前来维持秩序的治安官,被魔术师变出来、镶着硬币的淫秽卡片逗得合不拢嘴,再来几个大抛媚眼的妖艳舞娘,这些家伙马上加入吹口哨的人群,全忘了自己的职责所在。不少上层区的居民,提前订下街道两旁的二、三楼窗口,手持观剧望远镜,对着下方混乱的情形指指点点。
“那个就是‘丑角’吗?他们的衣服曾经洗过吗?”
“正确的发音是‘小丑’。这些家伙哪知道洗澡啊!幸亏这里关着窗,下城区可不是淑女待的地方!嘿嘿!看那个古怪的女人……”
窗口反映着五颜六色的火光,杰罗姆·森特心不在焉地听两人说话,视线落在窗外的游行队伍上,表情仿佛若有所思。
隔着密封良好的窗玻璃,外面的吵吵嚷嚷听起来类似昆虫的“嗡嗡”声。杰罗姆斜倚在靠背椅中,不时从观剧镜里找寻某张似曾相识的脸孔。莎乐美一指出有趣的人物,怀特就用通用语进行翻译,此时他们正坐在下城区的饰品店三楼,小房间收拾得窗明几净——这家店铺也是怀特名下的产业。
“没错,看那个家伙!那就是所谓的‘人妖’……就是不男不女的意思……跟我念:‘人妖’。”
“……古怪。那‘大胡子女人’叫什么?”
“嗯,这个嘛……要看胡子是不是天生。如果是粘上去的,你可以管她们叫‘驴尾巴’。什么是驴?呃,就是不是马也不是骡子的动物……没错!”
不一会,队尾只剩些忙着捡拾细碎物品的小孩,杰罗姆意兴索然地放下观剧镜,开口说:“我倒想看看,这伙人会不会引发新的骚乱。上个星期已经有不少倒霉蛋一命呜呼,加上一群无聊的游民,情况只会变得更加麻烦。”
怀特暂停无聊的课程,扭头对他说:“真奇怪,好像别人的麻烦对你很不利似的。现在情况越乱,赚钱越容易,你可是发着动乱财呢!这年头每天都要死人,让那些混蛋打打杀杀去,有什么大不了?”
“这是你的看法。事实上,跟商盟的联系越紧密,我的情况只会越来越遭。”杰罗姆思索着说,“罗森的局势内忧外患,老国王分身乏术,连明着搞颠覆的内部势力也腾不出手收拾。要么是真的没有余力,要么就是企图一网打尽,把凯恩的亲族诛杀干净……”
“这种事他有能力做到吗?依我看,‘高智种’不过是一再妥协。明明数量这么少,却掌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谁看了不眼红?他们的风光日子已经够久,商盟即便闹了独立,未必就没有成功的机会……”
“哈!等这边宣布独立,你要不要成为他们的荣誉市民啊?”
“这就大可不必。”怀特毫不脸红地说,“作为商人,窝在这种小地方哪还有发财的机会?就是通过海路和科瑞恩通商,这座城市自己也很难养活自己吧?反正倒霉的事留给别人就好,风头不对,马上到南方发展嘛!”
杰罗姆佩服地叹口气。“你可真是个模范公民!不管是谁,跟商盟走得太近只会惹祸上身。除非凯恩成功支持王储篡位,否则他只有死路一条。这个国家人人都想坐坐国王的位置,可一旦推翻了正统,又必定会遭人围攻……不知道哪个白痴愿意承担这罪责?到时候,只怕科瑞恩和库芬的‘高智种’权贵,会明目张胆地对罗森王室进行‘军事援助’……蠢货才甘做箭靶子,和所有人为敌!”
“你把‘所有人’想得太高明了。”听完这番话,老头子沉吟片刻,平静地说,“等你到了我这年纪、就会清楚地知道,人类是缺乏理智的存在,一点情绪波动就能成就愚行。个人尚且如此,一群人加起来,任何荒谬的场面都不足为奇。做事就像观测天体,一片镜子没擦干净,得到的图像就会彻底走形,没有谁能完全左右事情的进展。年轻人,记着点这番话,也许……只是也许,将来会应验在你身上。”
彻底收起玩世不恭的表象,怀特说话时的眼神让杰罗姆无辞以对,沉默了半天。
两个男人一时冷场,莎乐美扁扁嘴说:“你们不饿吗?我怎么记得还没吃夜宵?”
“看我这记性!”怀特先生一拍脑袋,“今天可是在我的地盘上,差点慢待了贵客!我请两位尝尝这边的新鲜龙虾怎么样?冬天的暖水虾味道与众不同,加上特制的佐料……嘿嘿!”
杰罗姆轻笑说:“给‘贵客’吃龙虾好了,我只要一点菜叶,免得睡前消化不良。”
怀特咂着嘴说:“还装呢!现在可是大冬天,你这位贵客点的菜叶比龙虾还难弄到!我只剩几个埋起来的番薯,给你烤烤吃怎么样?”
“老家伙!你还真是看人说话呐!”
“别理他,让我替您引路。”假惺惺地鞠躬,怀特把门打开趋前带路。莎乐美对森特先生做个鬼脸,转身随主人离开。心里还在考虑怀特的说法,杰罗姆稍一迟疑,摇摇头步出房间,跟着品尝龙虾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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踩着昨晚狂欢的余烬,路上仅有疏落几个行人。白昼来临时,除了捡拾垃圾的小子们,昨晚观看马戏的大都已经回家睡觉,收尸人的马车在街巷间穿梭,摇摇路边烂醉的躯体,把蒙着薄冰冻死的醉汉丢进车斗里。
马戏团驻地就位于下城区最大的蒸汽管道附近。顺着曲折的蒸汽管前进两公里,整座城市的供暖都依赖三座交替燃烧的火窖,锅炉和管道埋设在山壁中,日夜产生浓烟与火光。城市的这一部分,所有建筑都蒙着一层两指厚的煤灰,除了形容枯槁的锅炉工,路过此地的行人都会戴上口罩和面巾:只需十几分钟,帽檐和肩膀就能掸下一层灰粉。
管理锅炉供热的主管室里,几个人正仔细端详着血淋淋的墙壁和天花板。
治安厅派来的调查人员只是走走过场,这场杀戮已经超出他们的受理权限,要跟凶手过不去的人,正站在窗边看他们例行公事。矮壮、纹面的男人,裹着斗篷的高瘦女人,加上斜戴宽边帽、鼻子也歪向一边的家伙。调查员只觉得这三人透着一股邪气,和作案的变态倒很相配。
“初步判定,主管是死于他杀。”验尸官煞有介事地说。
若不是场面血腥,调查员会为这话笑出声来。自杀的人可能把自己切成细碎小片吗?
“其他线索嘛,等殓房的人来了,带回去慢慢找也不迟。”验尸官很快站起来,对调查员说,“咱们还是先走吧!免得耽搁了向上汇报……”
调查取证毫无进展,调查员无奈地想到,自己毕竟提前接到了‘不作为’的命令——新到任的治安厅长官,分配任务时鼻尖都在出汗——看来他对这份不讨好的工作也有了充分认识。
两人很快收拾好工具物品,拉开门出去。这时,走廊尽头镶有皮面的风门被一下推开,迎面吹来的气流让脸颊刀削般刺痛。验尸官似乎见过进来这人,忙不迭地脱帽致敬。调查员见对方手扶帽檐微微还礼,嵌在惨白面庞上的一双冷目、却比寒风更加摄人,令他禁不住浑身一颤。
擦肩而过,对方扯扯风衣下摆,用白森森的牙齿拽下右手手套,站在门口和屋里三人打个照面。调查员稍微坠后两步,好奇地回头观望,只听屋里传来一阵用鼻子发出的闷哼,男人无表情地撇撇嘴,左手手杖轻声顿地,举步踏进房间。
调查员使劲摆摆头,怎么附近的空气好像突然干燥了许多?驱散这些没来由的感觉,他紧紧衣领,快步向前,推门走入寒风中。
风门闭合时发出的“砰”的一声,屋里四人都无动于衷。除了矮壮的胖子,刚进来的杰罗姆·森特已经和其中两人交过手。高瘦的女人只被削断了右手指甲,而贵金属的前任雇员则被他打歪鼻梁,明知道此时情况大不相同,腰配刺剑的男人仍旧眯着眼、右手指尖不住在剑柄上弹动。
想起和此人的惊险遭遇,森特先生选一个令人发狂的无辜笑容,有意移开目光,绕着墙壁逡巡一周。歪鼻梁的男人脸颊抽搐,见其他两人不动声色,也只有一言不发。等杰罗姆拿起桌上的公文夹随意翻阅,高挑的女人才生硬地说:“凯恩让你来,不过为传话给放债的,‘骨桥’不惧挑衅,干这事的杂种活不了几天。管好自己的事儿,这边不用生人插手!”
不置可否,杰罗姆再巡视一遍四周:鲜血如同故意泼洒的涂料,在墙面上形成大片放射形污渍,被暖气熏烤至半干。焦黄的墙壁上刻着一对尖锐的十字,让人联想起计数用的符号。除了血腥味,杰罗姆敏感的嗅觉还捕捉到恰似暴雨过后的臭氧气息……让他又一次想起协会保管的古代武器。现场惨不忍睹,如果杀人者单独行动肯定需要特殊工具相助;如果凶手是一群人,就可以解释大部分疑点。
他宁愿相信后一种答案,否则在歌罗梅藏身就变得风险极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杰罗姆和声说:“无所谓,这个杀手好像专挑重要人物下手,我这种小角色自然跟他无话可谈。抱歉打断你们的工作,我还有要事等着处理,告辞。”
只见他微微转身,歪鼻梁的男人同时转个半圈,截住了唯一的出路,嘴里发出含混的低吼。对方的威胁姿态令杰罗姆耸耸肩,“怎么,”他对剩下两人说,“你们就站在一边看?说实在的,要是你们不动手,我不介意和这位先生做个了断。”
女人咬咬嘴唇说:“老板命令,这人不能动!”
对方面容扭曲,几次作势拔剑,最终却泄气地让开出路,眼看着杰罗姆扬长而去。
等风门再次传来闭合的声响,女人寒声说:“由他去!很快,这家伙就会尝到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