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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搞错吧?!小孩子已经够麻烦,原本我这就挤得要命,勉强还能盛下几只小茶杯,现在要把一个大活人硬塞进来,我的茶杯往哪放?总不能一直端在手里……”
“别担心,这位保姆兼理家政,介绍人保证她做事轻手轻脚,体积很小,几乎不占地方……我说,”杰罗姆暂停脚步,古怪地盯着怀特。“你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嗜好?怎么借你点地方就这么难?没有佣人,平常你自己打扫整座塔楼吗?那些锁住的房间里装的什么?还有你桌上的图表和观测日志,我好像听说过那种文字……”
怀特先生明显被捉住软肋,在对方不厌其烦的追问中脸色数变,打岔道:“保姆很贵吗?要不请个家庭教师?就是无须住宿那种。”
“还好啦,又不用你出钱。别瞎担心,小女孩呆不了几天,这家伙足够早熟,家教大可不必。”见目的达到,森特先生也就不再多说,率先步下楼梯,走到天文塔入口处的橡木门边。
敲门声有规律地断续着,隔上十来秒,来人便轻敲几下,既不会显得过分急促,又刚好引起主人的注意。杰罗姆挪到一边,怀特老大不情愿提起门闩,一把拉开木门,差点让门扇撞在杰罗姆脸上。
“抱歉打扰您,先生,我是被介绍来应征的保姆……”
杰罗姆虽然瞧不见模样,也听到对方怯生生的嗓音,保姆应该相当年轻,有些出乎他的预料。考虑怀特先生所从事的**行当,他还特意叮嘱要派个从业时间长,行事稳妥的人来,以免发生什么不愉快,这把柔弱声线立刻令他产生出不好的预感。
“……嘿嘿,没错没错,就是这啦!外面多冷啊,近来喝杯茶再说话也不迟!”一见着真人,怀特的脸色大为缓和,连声“请进”,把对方迎进门来。
屋主的口气加深了他的担忧,杰罗姆把门一推,打量着保姆的样貌:整个人小巧玲珑,果然占不了多少地方,脚步轻盈,纤细双手带有操持家务的痕迹;两只羚羊似的眼睛分得挺开,轮廓柔和,容易产生好感;解开贝壳状头巾,只见淡黄卷发和雪白肤色配合良好,虽然皮肤略显粗糙,水分却很充足。
发现门后的森特先生,对方明显缺乏准备,右手不由自主捂着胸口,浮现出类似小兔子受惊时的表情。森特先生估计,要么自个苍白冷峻的外表有碍观瞻,要么她一定是位经常晕倒的淑女。向对方稍微欠身,全出于反射的、年轻女孩还了个屈膝礼。目光低垂,睫毛微颤,从这种姿态也猜得出,她还是个未出嫁的姑娘。
等女孩抱着茶杯安顿下来,借口去叫盖瑞小姐,杰罗姆把眼光闪烁的怀特拉到一边。“中介机构果然靠不住。我看,让两个小女孩站在一块,谁照顾谁还说不定呢!”
“是么?我觉得这样挺好。”怀特若无其事地说,“从小照顾弟妹的保姆,工作年限的纪录会适当延长。年轻乖巧挺不错,正好帮我做些擦拭精密仪器的工作。对着那小怪物,个性太强只怕会很快请辞,不如找个受气包,刚好性格互补。”
不知为什么,怀特先生突然显得头脑清晰又通情达理,杰罗姆只好点头赞成。“有道理。我会‘不时’来瞧瞧,看姑娘们处得怎么样,顺道给她们买点小玩意儿……总之咱们得‘常常’见面,免得日久生疏,发生什么乱子还一无所觉。”
怀特淡淡地说:“对一个老头子你还真是挺照顾的。”
“别这么说,会让我不好意思,呵呵。”
笑声又干又硬,森特先生怎么看也没不好意思的样儿,怀特只好附和着咧咧嘴。两位绅士再废话几句,杰罗姆就告辞离开,办自己的要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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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共马车一侧车轮的轮毂好像不够圆整,不仅车厢歪向一边,跑起路来也格外颠簸。将近一周时间,杰罗姆每天要在商盟和贵金属办事处之间往返两、三趟,传递的消息也巨细无遗:密探和商盟的阵亡人数比接近了三比一,商盟又得到“来历不明”的巨额资金支持,北部省份的“无名富豪”寄给凯恩先生不少邀请函和旅游卡片,凯恩老当益壮、早餐吃了两块小茴香煎牛扒……云云。贵金属也开始透过他,向商盟传达“友善”的姿态——数笔早已冻结的款项再次回复流通,商盟下属的商业组织重新获得信用贷款……
虽不清楚具体情形,森特先生也能嗅出空气里的怪味儿。势不两立的一对冤家,在大战将至的紧要关头竟然开始套近乎。若非暴风雨前平静的假象,那么作乱者和当权者的实力对比,可能已出现暧昧的变化。毕竟,两伙人在生意头脑上难分优劣,又同样缺乏道德操守,利益一致的前提下,化敌为友也不算特大新闻。
尝到中间人甜头的森特先生才不介意哪边更加虚伪,他现在正不耐烦地抓着扶手,心里盘算着、该买一辆配备优质减震簧板的私人马车。有便捷载具听候差遣,以后出行会方便许多。
想着想着,车子发出“咣当”巨响,马匹嘶鸣和轮辐破裂声传来,车厢随之猛烈倾斜。一不留神,乘客的脑袋撞在箱壁上,禁不住两眼发黑头痛欲裂,等他从侧倾的车体中爬出来,才发现这破玩意儿基本已经散架。车夫见他还在喘气,只忙着解开半跪地上的马匹,连句抱歉的话都懒得出口。
杰罗姆看看周围,事故发生在接近商店街的拐角处,行人十分稀少,回头能瞧见墙面刷了石灰、外表阴森的市区殓房。感叹着自己糟糕的运气,他检查一遍随身物品,只得选择步行回家。
容许四辆马车并行的主街埋藏有蒸汽管线,不时冒出沸腾的白雾,路旁屋檐悬挂的冰凌被暖雾烘烤,淅淅沥沥化成连串水珠,自动朝一侧低洼土路汇聚起来。因为缺乏取暖设施,土路在水滴和冷风双重浸润下结满白霜,看上去跟溜冰场一般湿滑。
即便如此,杰罗姆仍决定抄小路缩短距离。沿大致方向七拐八拐,巷子变得越发陌生,零星路人无不行色匆匆,偶尔抬头望他一眼,很快便擦肩而去。地面淤泥均已冰结,踩上去咯吱作响,游目四顾,不自然的感觉油然而生:目光所及尽是灰蒙蒙一片,头顶胡乱交织着晾衣绳和遮雨蓬顶,缝隙间小片天空像拙劣的水粉画,又如同嵌着云状污渍的、破碎的毛玻璃……一切如在梦中,缺乏起码的真实质地。
脚步迟滞,杰罗姆被无以名状的陌生感包围,喉咙干涩,不自禁地松松衣领。再前进几步,他只觉怅然若失,眼神涣散地搜寻着什么。
“免费算命,先生!”这声音似曾相识,他回头一看,夹在两座破败建筑外墙之间,有个不起眼的算命摊位。木头矮桌属于可折叠的轻巧设计,桌面上摊开一副凌乱纸牌,长着长而尖的鼻子,算命婆是个衣着花哨的库芬女人。
“欢迎光临!”女人说,“您来的可真是时候!”
四周灰暗色调和五颜六色的算命摊形成强烈反差,杰罗姆迷迷糊糊问道:“怎么,我们见过吗?”
女人笑笑说:“谁知道呢,让咱们问问纸牌如何?”流利地洗牌切牌,算命婆摆出一副倒三角形牌阵。“人总要撒谎,牌只说实话,请随意翻开一张。很抱歉,我没法替您作出选择。”
迟疑望向桌上的纸牌,杰罗姆在女人的注视下选中三角形的顶点。一翻开这张,纸牌散发流波似的光晕,恰似打开一扇细小窗口,透过它向内观望,眼前浮现一对执手并肩的男女。这二人姿态亲密、却睁目如盲,只能在浓密黑暗中找寻对方的眼神。
“啊,甜蜜的爱情!”语气带着讥嘲,女人把正立的牌面反过来,“这么放才是您的本意吧?”
“解释一下,”杰罗姆小声说,“就现在!”
收敛笑容,女人平静地说:“看这两个。女孩是个倔强、不懂事的家伙,除了对她的伴侣,很少顾虑他人死活——话说回来,女人大多如是。即使愿为爱情付出全部,黑暗中一样看不见对方,如此盲目的彼此拥有,心中免不了忐忑不安。她自以为了解自身的需求,最终能够获得的却未必称心如意……您不是一直在找人吗?”
“蒂芬尼?是她吗!?”这名字让杰罗姆打一个寒战,表情介于悲喜之间,他注视牌中人的眼神已超过文字能描摹的范畴,被强烈情感左右,整个人不自觉颤抖起来,“可我还没找到……还没找到!”
算命的女人凝视着他,“是没有。我可没说站在旁边的男人就是你。仔细看看,这张牌里还有一个角色,”半是同情半是惋惜,对方开口道,“黑暗。”
杰罗姆忍不住重复着。“‘黑暗’?……比料想中要好一些。”
“黑暗——凝视不能穿透的东西,无法解释的空洞与虚无。虽然不想说,但这角色对你很是贴切。”
杰罗姆移开目光,无力地摇摇头。“我想我该走了。”
“先别急。请再翻开另一张纸牌——免费算命,这样的机会可不常有。”
呼出口白气,杰罗姆平定一下心跳,选定了三角形底边的一张。牌面正立着,赫然是个戴兜帽的骷髅头。从骷髅黑洞洞的眼窝深望进去,血腥场面在不断重演着:周身缠绕暗红色流动的胄甲,强健男性手持一柄轮廓模糊的双手剑,追逐某个逃逸的目标;剑刃破空,整幅图像都在瓦解,猎物应声支离破碎。似乎是头部的部分凭空滑行一段,很快跌落在地——运足目力,被砍落的脑袋滚动着,杰罗姆仿佛瞥见了自己的脸。
女人遗憾地说:“果然是‘死神’!人总是要死的,不过幸好,谁也拿不准将来发生的事,或许现在放弃还来得及。应当顺其自然呢、抑或再掀开一张碰碰运气?先生,没人能替你作出选择。”
目光在“恋人”和“死神”之间徘徊。一边是强烈的求索,一边是简短的完结。杰罗姆扪心自问,还需不需要继续自己的旅程?继续前进或许会铸成更大遗恨,就此结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受剧烈矛盾的煎熬,他脸上泛起一抹潮红……眼光落在亲昵的男女身上,表情霎时充满妒恨,毫不犹豫的、他再次伸手,毅然翻开了第三张纸牌。
牌面泛着冷光,画有手持天平与宝剑的女神,女神仔细度量着天平的刻度,看上去意态安详。嘴唇轻启,画中人仿佛默诵着几个单字,杰罗姆一阵眩晕,耳畔响起微弱低语,用的是再熟悉不过的歇伦字母。低语仅持续三五秒钟,神秘的咒文却直接在脑海中闪现,并永久占据一个四级法术位。待眩晕感退去,纸牌也化作飞灰,杰罗姆检查脑中准备好的法术——神秘咒文已蓄势待发,随时可以脱口而出。
算命女人喃喃自语。“何必呢,不会太勉强吗?”敛起全部纸牌,她目光深注,语气隐含一丝无奈,“这张牌自然能帮你越过某些障碍,不过是利是弊、谁又能肯定?”
杰罗姆默想片刻,再抬头时,算命者的背影已十分模糊,转眼消失在街巷一隅。右手握着一团纸灰,刚刚的古怪遭逢只剩这点余烬,杰罗姆无谓地衡量着选择带来的机会与重负,不由得重复几遍那魂牵梦绕的名字。
天色渐暗,他还有好一段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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