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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擦拭着单片眼镜,对方摇着头说,“不,现在不出诊。先生,你怎么不注意下时间?我正打算打包行李呢。”
门外传来嘈杂人声,上层区难得迎来如此“热闹”的清晨。虽然需要举着灯火照明,仍有不少人身披睡袍来回叫嚷,一派末日将至的景象。杰罗姆拭去额头的热汗,掏出怀表看一眼:五点过五分。忙了整晚,这时他正不客气地坐在医生私宅的门廊里,努力把气喘匀。
“抱歉……呃,应当说来不及抱歉了,医生。现在正有个烧伤病人等着你,我加倍付钱就是。”
医生扎起衬衫的袖口,不慌不忙地说:“你并没有理解我的意思,先生。钱现在是最次要的因素,只看外面的混乱程度,一般状况下,今明两天我肯定得通宵工作。只不过,”把消瘦的脸颊转向森特先生,他说,“这些都不重要了,我会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在此之前有许多私人事务亟待处理。救死扶伤嘛……爱莫能助。”
“感谢你的坦率,”伸出一只手,杰罗姆叹口气说,“这年头总得先顾及自己啊!我想我能理解。”
医生公式化地伸手与他相握,没想到森特先生苍白的五指狠一发力,嘴角现出个冷笑说:“我愿意尽最后的努力,让您不至于为曾经违背医生誓言感到悔恨。如您所知,现在情况乱得很,发生什么事都不必吃惊。事实上,这一趟会耽搁您不少时间,我保证将给予相当的补偿。如果非得把话挑明……没错,您现在处境不妙。”
“你怎么……轻、轻点!天呐!怎么竟有你这种无赖……”
“通常我比您更有分寸,”杰罗姆没好气地说,“不过特殊时刻,个人总得承担一定责任。您是要自己穿好大衣、还是由我动手?”
医生惊恐地和他对视着,几秒钟后点点头,妥协了。“你先放手,我……只当是最后一次出诊,让咱们保持一点相互尊重吧!”
“就这样,带齐您的‘全部’装备——麻药,清创器械,外伤软膏……所有可能用到的。请放心,这些算在我账上。您只要认真履行职责,咱们会按照绅士的标准相处愉快。”
临时弄来的雪橇就停在不远处,雪橇驭手正在检查狗身上的皮套。这类交通工具本来不允许出现在上层区的街道,这时左近都是忙着逃难的人,不时还有市民上前询问、想租来搭载自己的行李。
六条狗很快启程,一刻钟不到,医生已经见着了病人。杰罗姆简短地跟莎乐美耳语几句,然后到门口招呼驾雪橇的。价钱谈妥,按小时租赁的优厚条件让驭手连连点头,只要无所事事等上两天,所得金额就足够买下另一套雪橇和八条雪橇犬。
“放心吧,老爷!我就在这等着,随时听您吩咐!”
“很好,待会我可能得去天文塔一趟……看情况吧。”
脑子里转着各种念头,突然多出个行动不便的累赘,这么一来短期内别想考虑潜逃的事。不过凯恩先生应当也抽不出时间再跟自己会面——整个烂摊子都摆在他面前,八成正在焦头烂额呢。现在只要确定怀特他们一切正常,别的问题只好听天由命了。
一夜忙乱之后,杰罗姆倚在沙发里,仔细思索可能到来的窘境。也难怪人心惶惶:供暖系统完蛋,上层区的居民又不曾储备足够过冬的燃煤,再待几周只怕就得冻个半死。烦闷地踱到壁炉边,屋里的温度已然降低不少,一旦前几天的风雪再度光顾,后果可就不堪设想!
病人所在房间的屋门被推开,医生托着一盘刮下来的糊状物走出来,表情大惑不解。“这是什么东西?!还有,谁给他用的鸦片酊?我不习惯接手别人干了一半的活,私自给药是很危险的行为!”
杰罗姆问:“先说说病情,现在状况怎么样?”
脑袋使劲摇晃两下,医生说:“呃……大致看来,创面情况不坏,再加上我根本没见着多少水泡,严重谈不上……问题是,到底怎么烧伤的?请你如实加以说明,这么古怪的情况让我很难判断病情!”
“糟糕的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杰罗姆摊手说,“仅依靠经验,你看会不会造成太大问题?能不能痊愈?”
医生沉吟着说:“很显然,有人提前做过某种对症处理,叫我来似乎多此一举。目前呼吸平稳,没有内部灼伤痕迹,除了有点脱水,总体较为稳定。不怕留疤的话,我可以动动刀帮助愈合。”眼光游走一圈,“只怕这边环境不好,引起感染就得不偿失了……我说,既然有人做过治疗,干嘛非得拉我到这来?这盘子里又是些什么?我总得知道详尽成分,否则后果可能相当严重……”
听完这些话,杰罗姆也就舒一口气,坐进沙发里松松筋骨。“盘子里盛的是‘卡玛’,好像这么叫吧?算是一种‘传统药剂’。”疲惫地叹息着,回忆令他显得有点恍惚,“小时候见过几次,通常用于外敷,对表皮灼伤挺有帮助。具体成分,似乎有树胶、蜂蜡加上些昆虫甲壳磨制的粉糊……唉,现在回想起来,日子过得还真快……”
发现他渐渐想出了神,对方轻咳一声,“因为某些古怪的成分引发不良反应,我可没法对此负责!要知道,感染会造成……嗯,等等,我好像在哪听说过?‘卡玛’吗?……”客厅里一时没了声息,杰罗姆默然不语,医生也陷入冥思苦想,试图理出个大概头绪。
“想起来了!”医生恍然大悟,突然一拍手掌,把杰罗姆吓了一跳。“你说的是蛮族巫医的老药方吧?”惊异地挑起点“卡玛”嗅了好一会,看样子他还想放进嘴里尝尝,“没想到真给我见着了!这可是难得的机会!还有吗?!”
“正因为没有,才需要你来继续治疗。这玩意制作起来似乎比较麻烦,材料也并非随手可得。”杰罗姆清醒过来,揉着额头说。
“听上去,配制敷料的另有其人吧?”医生开门见山道,“请给我引见一下,出诊费用就免了,这样的机会怎也不容错过!”
“我还以为,你希望尽早离开此地呢!”
“不介意的话,我改主意了。您可能并不理解,这些宝贵的知识对医疗者具有何等价值。实际上,‘蛮族’在某些领域比我们更加先进,就算我只是个没什么抱负的小医生,至少也听过许多传闻。不论如何,我必须跟对方见一面,若能得到指导,让我倒给钱也行!”
森特先生听完这种说法,顺着他的话头道:“让我考虑一下……你不是不知道,巫医在罗森的处境相当糟糕。如果你真有诚意,先把眼前的工作干完。我可以试试跟某些人联络,但我不能做任何保证。”
医生软磨硬泡,杰罗姆始终守口如瓶,等所有尝试均告失败,他一咬牙说:“好吧!就这么办!先把吊架支起来,我这还有些止疼药,煮雪水的器皿需要好好消毒,用老办法处理……”
杰罗姆见他同意留下,问题也就解决了大半。眼望着充当病房的单间,只等草药效力过去,他还有许多话要跟醒过来的病人聊聊。
同一时间,通往下城区的石阶周围挤满了人。
三五成群的市民颓然坐在自个的行李周围,身穿厚实冬装的小孩来回追逐嬉戏,家养的宠物犬都在忙着增进感情。现场热闹非凡,谈话声汇聚成“嗡嗡”一片,让高处堆积的新雪忍不住簌簌地掉落下来。当然了,成年人大都面带愁容,除了偶尔喝止子女的嬉闹,交谈的内容总也离不开抱怨和诅咒。
“治安厅、军队、加上‘巴别度’雇来的白痴贼人……天呐!一到关键时刻,都是些个饭桶!早该把下面那些暴民通通吊死……瞧着吧!等明年回来,屋里连墙纸都得让乞丐啃干净!”
“行了!搬到我母亲家不也挺好?当初被你骗来这鬼地方,我可五年没回过娘家啦!除了嘴上逞能,也没见你干出点大事来。把钱投在不动产上可真是好主意!要是多买点债券,至少还能背着走……”
“你们家?哈!你姐姐这下可得意了!一想到她那张脸,我宁愿住到街上去!不就是搞了点公债投机吗?白痴都有撞大运的时候!”
“哎呀!你个没良心的!房产的钱还有我带出来的一半呐……这么快就想抛下我们母子啦!是不是那个贱人教你这么说?!”
“谁?哪个贱人?我说,最近你照过镜子没?难道就因为我娶了个醋坛子,就一定得出去找别人、好让你有的猜?!天呐……”
……………………
虽然平日里喝完下午茶,市民们惯于对他人的私生活叽叽喳喳一番,这会儿却腾不出空来搜集素材。各自问题一大堆,哪还有闲情编排别人;少数几个从容不迫、面带冷笑的,看来都是掮客之流的人物——财产随时可以变现,出了事拍拍屁股走人,现在倒刚好聚在一块抽着烟斗,顺便瞧瞧热闹。
“通了!通了!”一声大喊,喧闹的人群很快安静下来,接着爆发出远比刚才忙乱的叫嚷。
石阶路经过除冰后撒上沙砾,总算能够通行。大小不等的行李或提或抱,拽着自家宠物,身后紧跟老婆儿女,一股脑涌向狭窄的出口。这伙人原本没参加过逃难的训练,此时秩序全无,只顾往前迈步;眼看石栏边的走避不及,被人墙推搡着、就要给挤到悬崖下边。
往下走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第二个转角处发生了事故:一位男士向前插队时用力过猛,抛下举着的木箱,整个人径直滚下石级,最后狠撞在护栏上。打横仰躺着,鲜血顺着前额流下来,这一位神志清醒,就是一时说不出话。紧随其后的好心人帮他半坐起来,然后跨过他双腿接着往下走。人流挤挤挨挨,谁也别想暂停脚步,只得由他坐在原地——这位先生的两条长腿、也不知给踩了多少下。
虽然小有波折,总算没出现坠崖的场面。提心吊胆穿过石阶,抵达下城区时人流自动分散、松松垮垮铺开一片,都忙着喘口粗气。
这时他们行进的路线,与昨晚的森特先生如出一辙。只可惜再往前走几步,见到的不是军队望哨,而是齐刷刷矗立的绞架群。
还有架子上的死人。
此时围观的贫民数量已然不少,等新涌现的男女老幼行经此地,两波人好像水遇见了油,自动保持着距离。就算面前吊着死不瞑目的亲人,出奇的是、现场沉浸在令人心慌的肃静中。
贫民队伍里只传来微弱的哭声,找不到控诉或诅咒的声音。这些沉默的人好像正参加洛克马农的礼拜仪式,大部分低着头,连背影也显得极度压抑,似乎单纯的奔走呼号、已无法表达如此强烈的愤懑。只要仔细观察,死者的家属友人好像正在无声交换着意见,除了新来者“沙沙”的脚步声,只听见从人类胸腔深处发出的古怪杂音。
指指点点和惊诧的低语很快自动终止,上层区下来的人,刚开始还想发表点个人见解,一会儿功夫就再也出不了声;沉默像刻在地上的一条线,让足够靠近和已经越过它的人本能地闭上嘴,只顾低头赶路。强烈的痛苦赋予另一些人以特殊的优势,暴力的苗头虽然尚在酝酿中,却比任何恫吓更具说服力。
整个场面造成的恐怖感,直接作用于那些衣着光鲜、不小心路过的家伙。不自觉地紧抿着嘴,不少女士摸出嗅盐瓶,哆哆嗦嗦拉紧自己的儿女;悄悄解开领口处的纽扣,男士们此时也不发一言。空气突然变得极其稀薄,仿佛正有一团浓密的惰性气体盘踞在上空,为强烈憎恨所支配,狠狠挤压着所有活物的心脏。
一触即发。
在场诸人不约而同,明确感受到危险的先兆。一边是从头到脚体面包扎起来的上流人物,一边是衣衫褴褛食不果腹的底层贫民,除了对彼此的憎厌,两伙人偶尔交触的目光里、全没有同类照面的意味。
一条绒毛犬突然挣脱项圈,吓疯了似的狂吠起来。
行李坠地声哗啦乱响,伴随着失声尖声,好几位绅士抽出手杖里的细剑、或随身携带的匕首。自卫本能让自认受到威胁的一方主动诉诸武力,手无寸铁的贫民顷刻被放倒几个……开头几秒,包括持刀伤人者在内,谁都搞不清究竟发生了何种状况;一待绝望中的兽性被血腥味点燃,理智的考量也就成了一个笑话。眨眼功夫,人群之间脆弱的界限、就被第一轮拳头彻底捣碎。
没有治安官,也见不着军队的影子,更别提骨桥的刺客与佣兵。除了错误的时间和地点,这场生死搏斗似乎毫无必要。当然了,像大部分**裸的暴力一样,人与人的厮杀并不需要“充分的理由”——隔阂、误解加上一点恐惧,已然相当足够。
离此不远,几个头脸罩在兜帽里的身影,正无声目击这出惨祸。搅成一团的人体相互撕咬,表明身份差异的单薄表皮被一把扯掉——除了扭动的筋肉和骨骼,两伙人再也难分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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