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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贫民区时,刚巧赶上分发救济粮。男女老幼按年龄排成三列,等着领取自己那一小块苦麦面包,外加一份稀薄的“乞丐汤”。汤锅架在火堆上,隔着老远就能闻见锅里传来的、发酵的甜臭味。麦片粥和若干来路不明的烂菜叶煮在一块,冒着泡的汤水表面漂浮不少浅灰色的小猫鱼,泥炭来不及晾干就给丢进火堆,整口汤锅被裹在冉冉上升的烟灰中,只要往前一探头,再出来时那人已变得灰头土脸。
救济粮对罗森可是新鲜事。十年前,流浪汉和乞丐还受到《济贫法》的额外关照。这一法律文件认定,不能自食其力者于社会无益,国家在保证其生存的前提下,有权剥夺受助对象的人身自由。法律实施不多久,那些最污秽和危险的行当便都交给沦为苦役犯的流浪人员,而培养出一个贱民阶层、不过花去了二十年左右的时间。
虽然给难民打烙印、戴镣铐的时代已经过去,可赈济行为仍旧一副恩赐的嘴脸,特意给救济对象制造点麻烦是必要的步骤。这群面黄肌瘦的男女尚未领到食物,只见旁边站着维持秩序的流氓们慢慢围拢过来,一边嘟囔着,一边用手中长矛把队伍前后标齐。
一个貌似唱诗班领唱的中年人主动上前,给小孩所在的队伍作示范,教他们唱一首写给某赞助商的肉麻颂歌;排队的男女各有分工,女的一到长乐句结尾处便齐声高颂“赞美你!慷慨的某某!”,男性则各自分得一面纸做的小旗,像傻瓜似的左右摇晃。这一幕持续了十分钟不到,一名青年男子愤然甩开旗帜,用脚猛踏两下,嘴里骂骂咧咧地径直往外走;其他人面面相觑,还有几个试图跟他一道离开。
流氓们早有准备,分出三人截住那名年轻男子,剩下的不过呲牙咧嘴做做口头威胁,就唬住了蠢蠢欲动的人群。瞧见明晃晃的长矛,倒霉的年轻人开始还不想示弱,瞪着眼睛跟他们争辩。三个流氓也不答话,面无表情围着他转圈,不时将长矛往空气中呼呼乱戳。三五圈一过,年轻人额头见汗,禁不住现出慌乱的表情。
与此同时,参差不齐的歌声一直没停下。唱歌的孩子对食物更感兴趣,眼神在倒霉蛋和汤锅之间游移不定。女人大都低着头,还有的咬着手指浑身直哆嗦,就这样,赞助商先生的大名脱口而出时、听着倒像某种寒热病的代称。几个男的有些呆不住了,双拳紧握相互打着眼色,表情比当事人还要紧张,只等有人挑头立刻会一拥而上。
冷眼旁观的杰罗姆没兴趣继续观瞧,强出头的注定挨一顿痛揍,老实认栽倒也死不了人。除非准备生死相搏,跟流氓过不去实属自找麻烦。正要绕过这片是非之地,一转眼附近冒出不少新面孔,顺着盗贼公街涌入贫民区所在的位置。仔细查看片刻,来人令他小吃了一惊。
新来的队伍,中间是搬运腌制食品的工人,蓝灰相间的制服显示这些人属于同一组织,周围气势汹汹的则都是治安官装扮,腰里别着榔头,神情举止比帮派分子嚣张许多。森特先生原本觉得流氓和治安官相差不大,此时两相对照,双方高下立判——不管再怎么自诩合法,拿长矛的就是不及手持榔头来得硬气,一见治安官的红袍,流氓们马上腿脚发软,连现场的灾民都不由自主瑟缩起来。
治安厅在暴乱中全军覆没,没想到招募新丁的速度着实不慢,突然登场气势强横依旧,让在场诸人皆有些措手不及。至于搬运食品的家伙,从背后的三叶草徽章看,当然是科瑞恩来的奸商。
“呵呵,您怎么出现在这种地方啊?”熟悉的声调让杰罗姆莫名打个寒战,不用回头也知道,伊茉莉小姐也到了。“我猜猜,您不是来这观看赈济场面的吧?这么说您也是赞助人之一喽?”
“恰巧路过,对这类投资没兴趣。”对方衣着跟其他“三叶草”的人色调统一,只是把紧凑衣裤换成长袍,淡妆素服,比之宴会当晚的盛装打扮别有一番风致。杰罗姆眉头微皱,谨慎地斟酌词句,“您出现在这种地方,挺叫人吃惊。最近市政厅好像有滥发合同的迹象,公益事业吸引眼球是没错,可不知道偿付能力跟不跟得上?”
抿嘴一笑,伊茉莉淡淡地说:“这点没什么大不了,反正都是贷款嘛。我们又不急着走,还怕城里的公共财产都跑了不成?”
心想这也太胡闹了!用国家资产抵押贷款,市政厅的胆量实在惊人。“恕我直言,最近山顶雷电交加,就算有个露天金矿等着开采,爬得太高总该小心留神。毕竟人身上没长翅膀,您说是吧?”
伊茉莉娇嗔地扭着腰,森特先生禁不住为之侧目,主动后退了小半步,“瞧您说的!我们又不打算买下市政厅的地皮,只是城里不太平,孤身在外稍有点心慌。要有治安官陪着,出门也就安心多了。”
想到治安员也算“公共财产”的一种,杰罗姆只得承认科瑞恩商人不是好惹的;再看治安官们个个满面红光、一身崭新行头,这笔交易应当正中市政厅的下怀。最缺钱的遇上了肯花钱的,当然一拍即合,不知道政治阴谋在其中起了多大效用——没有上头授意,这类忽略国别的“租借业务”绝对不可能实现。
见他发现什么似的,往半空中左右闻闻,伊茉莉疑惑地问:“搬来的鱼干有异味么?我不喜欢海产,不知道批发商有没有掺假……”
瞧两眼大口咀嚼咸鱼和黑面包的难民,杰罗姆自言自语地说:“鱼干怎么样我不清楚,不过风向变化倒真挺快的,转舵的时候当真快到了?”转身直视对方几秒,想从伊茉莉的神态上找找端倪。市政厅敢于支持“三叶草”开展跨国贸易,间接说明王储夺位成功的可能有所增加,这样一来,短期投资就必须加倍谨慎才行。
几秒种一过,伊茉莉在他的注视下竟显得不安起来,表情丰富的脸上稍显僵硬,借叹气的动作避开他目光,有些忸怩地说:“难道,离开妻子十步之外,连绅士都免不了要以其他面目示人吗?”
没得到预料中的反应,这种古怪表态令杰罗姆有点意外,就顺着她语气说:“生意和日常生活是两码事,讨价还价时很难顾全绅士风度,我是想,站在生意人的立场跟您谈谈。”见她沉吟不语,杰罗姆更是心生疑窦,紧接着说,“太市侩会令您感觉不悦吗?我记得刚开始您对商业合作的态度相当务实,或者是我有所误会?”
迟疑片刻,她才恢复了常态,换上事务性的笑容微微摇头:“您说的没错,生意场上应当开诚布公。抱歉我刚才走神了……有些工作需要承担不小的压力,对女性而言,事情时不时会变得特别曲折。”
就算回答文不对题,杰罗姆也没理由继续追问,露出个恍然神情、转变话题道:“原来如此。本想探望个熟人,结果遇上这种场面,还是改天再来为好。等忙完这一阵,欢迎您到我们家做客。我妻子的厨艺马马虎虎,不过她做的蘑菇派风味独特,到时再谈也不迟。”
伊茉莉似笑非笑,“有句话说,‘跑得赢狐狸,追不上流言’,当着别人的面,夸奖自己妻子还来不及,您就不怕被某某抓住痛脚?”
一拍脑门,森特先生连连叹气。“您瞧,开诚布公过了头,就会变成这样!日常生活果然还是虚伪些比较妥当。呃,刚才的话算我没说行不行?仔细一想风险的确不小……”
“哦……具体来说,我应当忘记那部分?”对方态度越发暧昧,纤长的五指相互摩擦,斜瞄着杰罗姆说,“关于蘑菇派,还是请客吃饭?我可直等着您发出邀请,难不成没到地方、主人就下了逐客令?”
森特先生很自然地想入非非,心说已婚男人当真有什么特殊魅力不成?半年以前没人要,半年以后突然变成抢手货,这事逻辑解释不通啊!表面上装得唯唯诺诺,躬身施礼,不温不火道:“容我正式邀您到寒舍小坐……两天后怎么样?下午六点钟?就这么说定了。”
爽快答允后,伊茉莉好似冲他抛了个媚眼,右手极其诱人地拢一拢领口,转身款款而去。当事人愣在原地又惊又惑,暗中扭自己一把,以排除白日做梦的可能。长这么大头一回遭到异性的勾引,森特先生一时晕晕乎乎,精神状态十分诡异。
对方走到商会工人之间,某个挑选出来的小女孩已经等了一会儿;有专人用白毛巾在女孩头上来回拂拭,让她像受惊的小动物般扁着嘴。伊茉莉冲准小脑袋虚着五指摸弄两下,周围便响起一片鼓掌声。
换作从前,森特先生已经失声冷笑,现在他却觉得、伊伊小姐当真喜欢小孩也说不定……总之亲身体验到“受宠若惊”的滋味,让这家伙头脑暂时卡壳,稍有些神魂颠倒就是了。
一面试图恢复正常的智力水平,一面信步游走,森特先生花了十分钟,才迫使自己相信、伊茉莉小姐只是个善于利用自身本钱的奸商而已。无所谓地耸耸肩,杰罗姆发现自己正路过下城区的小吃街,再走两步便要踏进没清干净的烂泥堆里头。
“先生,您的口信!”
男孩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杰罗姆转头一看,送信的刚巧是自己初到本地时、雇佣的那个“快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