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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季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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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杰罗姆深深打个呵欠。

    比起漫长无聊的等待,到后院修剪常绿灌木应当更有吸引力。灌注地窖主体只用去三个工作日,在莎乐美的督促下,施工队伍效率奇高,下午出门前填埋湿土的作业已近尾声。等小花园恢复旧观、孔雀重新在枝蔓间筑巢,谁也不会意识到脚下多了个中空的避难所……想到地窖,森特先生把注意力拉回眼前——他正站在城里低洼地带,掀开井盖,黝黑竖井可能通往任何地方、冒着一股刺鼻的酸腐味儿。

    此刻日头懒洋洋的,将人体轮廓投射到灰泥墙上,阴影边缘异常清晰。森特先生无聊到只能盯住影子解闷,一边反复鼓腮、观察青蛙似的投影,一边后悔今天的日程安排。短短两小时前,他刚获得一份待遇优厚的兼职,代价是把自己跟一艘沉船捆在一块。

    “我知道你现在的想法:‘多少钱卖这条命划算?’相信我,多少都不够,你无疑吃了个大亏。”中年人不疾不徐地伸出手,在摊开的地图上画个圈。“工作内容很明确:以城市边缘为界,把湖区和‘夜半区’的一小半交给你们组,一旦‘领地’内发生警察处理不了的状况,你们负责上前摆平,最好做得不着痕迹。其实这工作挺清闲,变态杀手数量不多,闲暇时还能泡泡小妞……可惜,这么想就错大啦!”

    实战演练归来,窗外开步走的方队喊着号令,军营中气氛如临大敌。杰罗姆听得心神微分,连插话机会都没得到,对方便接着说下去:“我不喜欢拿资格压人,不过能给新指挥员加深点印象,破例一次也算合理。”中年人脸上的纹路迂回曲折,黯淡光线中像戴着张树皮面具。敛起戏谑腔调,他眼光闪闪地说,“叫我‘弗格森’吧,起个绰号也无妨……这人跟你一样,不喜欢马匹、或者一切可能失灵的装备,只对自己的脑袋和四肢有信心。你出生前十年,那时我在罗森东十二野战兵团的后勤队伍服役。刺石荒原、吃人沼泽、大片大片的不毛之地……低温霜冻伴随草料短缺,驮马都给杀了吃肉,夜半偷营的蛮人个个像从天而降。别信历史书里放屁的调调,好些军团重整后连旗号都来不及配备,有组织的撤退十分罕见,我记不得自己多少次光屁股跑路,向那些职业逃兵学习幸存之道。”

    他竖起一根手指,不动声色道:“打一场必死无疑的恶仗我不在行,可逃离这场仗是我的强项。最后一次跟大部队走散,我靠一块毛毡和地下的辣根菜活了半个月,旷野上只有碗口样的向阳花,扯着嗓子喊都听不见回音。发现自己人是这辈子最激动的时刻,他们跟我说、仗打完了,接着拿根锈铁丝穿了我的锁骨,混在一打逃兵里朝乱葬岗上走。我们在那掘自己的坟头,一块石臼和沾满脑髓的重锤就是刑台。那时候,有个大人物背着阳光走过来,挑三个人跟在他屁股后头,我碰巧是最后一个。大人物的老子——前国王陛下——给连场惨败气死了,他儿子需要几个英雄充门面。啃着石头样的马肉,我得到第一枚滴血十字勋章,以后跟随主子南征北战七年多。第一次穆伦河战役武装泅渡、伏杀科瑞恩总督,血腥统治后期随队剪除过他两位亲兄弟。

    “离你出世还有一年半的光景,我所在的亲卫队——那时还不叫‘禁卫军’——在恩巴尔山城遭遇刺客袭击。我们抢夺敌人的盾牌,一个拐角一座望楼边打边逃,城外的山地旅大声聒噪,就是按兵不动。眼看一国之君浑身是箭,被叛乱分子生火点了,事后烤焦的尸体起下来七十多块铁箭簇。他最后一个兄弟现场确认死讯后,颁给我又一枚血十字,准我解甲归田,你认识的老国王就这么上了台。如今只能从科瑞恩的史书找到这段插曲,古怪的是,我又一次交上了狗屎运。”

    “弗格森”和善的表象掩不住冷冽眼神,“当然,我跟你认识的‘命令者’不一样,加入协会前后没打过几场胜仗。因为我参与的纯是拉锯战,埃拉莫霍山不需要胜利者,能否幸存就是一切。陌生环境、近距离胶着、危机四伏的巷战……这些你都经历过,不过现在面对的形势更要严峻许多。”他压低声音道,“加上你我,实战经验丰富的指挥员统共才五六名,每个独立单位要接收两个‘学员’,协会正式在编的攻击手相当紧缺。首都是座大城,况且地形多变敌暗我明,对方以逸待劳,设好陷阱等你入彀,好手也经不住周密的暗算。听我的,别轻信任何人,执行任务戴面罩,平常得小心隐瞒身份。昨天还跟老婆翻云覆雨,今天她就成了哭鼻子的俏寡妇,连丈夫怎么死的都搞不懂……不想出这档事,对可疑人物就得下死手!老规矩,先击毙后问话!要不留读心者干嘛?来见见你的人,熟悉几天再开工不迟……”

    弗格森的肺腑之言还在耳边回响,森特先生原本心寒不已,对方提供的阴暗前景实在骇人……等见过自己的下属,却有了说不出的滋味;再执行两小时“磨合任务”、被分到湖区外沿看守下水道开口、他已然确定这番话纯属放屁,是拿来吓唬新手的恶毒噱头。

    暂停摆弄影子,杰罗姆回头扫扫自己的组员:两名主攻法师交谈甚欢——瘦高个的宠物是只金丝雀,正绕着主人脑袋乱飞,有点驼背那人年纪轻轻,脚边追着条小狼狗,闲谈中两次笑掉了下巴……这二人精神饱满,朝气蓬勃,长期担当协会内勤工作,专长是嚼舌根和无事生非,现在成为森特小组的主力。剩下一张熟面孔、刚上来叫杰罗姆吃惊不小——在通天塔伪装学徒那会儿,苏·塞洛普就是名义上的老对手,没想到这家伙不仅在乱战中幸存,还临危加入协会,此刻辗转至自己手下当差。嘘寒问暖过后,森特先生发觉好多往事不说为妙,便胡乱敷衍他几句,把注意力移到麻烦人物身上。

    独立作战单位少不了读心者加盟,虽有幸错开了朗次先生,可现在这个也绝非善类。五人中唯一的女性生了张巫婆式的尖脸,双颊瘦得凹进去一块,高颧骨、黑眼圈、厚实粉底敷面,目光酷似针头,给其他组员造成不小压力。俩内勤离她远远的,现正从野餐篮取出茶水润喉;苏·塞洛普明显在躲避读心者,几次朝森特先生猛打眼色,想单独跟他说两句话。

    杰罗姆唯一的愿望是赶紧回家,转过脸继续跟影子作伴。莎乐美新煮的杂烩汤实在难以下咽,得想办法到外头吃饭;维维安的法术练习危险性越来越高,哪天有人死在后院也有可能,最好绕着弯规劝几句;小女孩又在制造危险物品,抄书罚站力度不够,家里最好有间禁闭室……周一早上还担心着家庭琐事,下午就稀里糊涂上了贼船,现在他还没回过神来,怎么眨眼工夫、自个就跑桥下看守井盖了?

    “上哪去?”背后读心者语调生硬地问。

    “这是我的事,你管不着!”苏·塞洛普反应格外粗暴,可惜没支撑多久,就现出怯意来。“别拿这种眼光朝我看!你、你那什么意思嘛?!我去小便你也跟着来?一边呆着去!”

    听他这么说,不仅森特先生暗暗生疑,对面嚼舌头的二人也暂停片刻,交换下暧昧的眼神。苏·塞洛普恼羞成怒,表情像被活逮示众的窃贼。不过羞耻到头终究死不了人,他忽然露出个惨烈表情,提高声音问:“还有谁要去方便???”一双眼则死盯住杰罗姆不放。

    森特先生想给他当胸一拳,可对方神色凄厉,让他找不到动手的借口,只无奈地说:“没怎么喝水……你先去吧,我过两分钟再说。”

    苏·塞洛普惨笑道:“等你两分钟!”说完转身便走。

    一眨眼,读心者的逼视全落在杰罗姆背上,令他十分难受。慢慢踱到其余两人边上,向他们要一杯茶喝,“这怎么回事?”他小声问问,金丝雀的主人却差点忍不住笑。

    “不就是男男女女那一套!帅哥有人倒追,俩人一拍即合……”

    虽然声音微不可查,三只茶杯却噼啪乱响,光天化日下变成一地碎屑。二十尺外读心者脸上的怨毒让嚼舌告一段落,杰罗姆考虑着是不是给她点教训?转念一想,卷入私人问题对自己没什么好处,弄到周身蚁就更加不妙。“可惜了瓷器,下次换木头杯好了。”

    留下内勤人员相对无言,他很快转过拐角,在一根柱子后头找到沮丧的塞洛普。“我死了!死定了!”对方一见他就连连惨呼。

    “不至于吧?承担责任固然很痛苦,可也该看到积极的一面。”

    “别说风凉话!千万别!你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对方崩溃地坐下来,抱着头不住哀叹,“她脸上也没写‘读心者’几个字,开始我怎么想得到?都是因为打仗……春天那会儿,塔里情况危急,我肩膀受伤,在临时诊所遇见了玛拉……你不明白,人在伤病中特别软弱,醒来瞧见个漂亮姑娘,说两句胡话也可以理解……”

    听到“漂亮姑娘”,森特先生怎也对不上号。也许是装扮太过诡异,读心者看上去削瘦肃杀,半夜里吓死个把人难度不大。对方断断续续说:“总共没多少见面机会,后来命令下来,就跟着从北向传送门撤退。刚出来有个接应的官员、说要送我们去接受检疫,结果闹了半天,整个编队都成了军区的下属,我这才得知解散潜伏的消息。”

    “你是说,中间没回过家、有人直接把队伍重新整编?”杰罗姆听得心中疑惑。照他的说法,协会暂时蛰伏,一线人手却各有去处,溃退的性质立刻大不一样,很有些预谋分赃的意味。

    “鬼知道!当时我只觉恶魔来势汹汹,地面上时日无多,就每天喝点酒,跟着营房搬迁过两次。原本可以到城里住宿,他们给我找了个图书管理员的活儿,因为提不起精神,马上便回绝了。个多月以前,”手指深**乱发中,塞洛普无声苦笑起来,“我坐在营房外头晒太阳,最多算半醉吧,正好瞧见了玛拉。穿着件不合适的皮坎肩,瘦瘦的像一阵风就能刮倒,样子乖巧又可怜……唉!我已经好久、好久没见过比自己还无助的人,忍不住就喊出声来。谁能想到呢?”

    “标准的重逢,有什么可抱怨?”

    “完全没有!我们可真他妈如鱼得水!”苏·塞洛普失控地狂笑起来,“问题是,她看我看得太紧,白天黑夜跟在后头,这谁受得了!等我听见别人的议论,总算明白过来,她是怕我知道自己的事……你想想,人和人在一块,连起码的隐私都没有,念头一动对方立马明白,这种日子还不如去死!为将来着想,我对她好言相劝,结果……结果这女人翻脸比翻书还快,没日没夜地闹腾。不到一星期前,我就站在那跟看门的说话,她从窗户里嘟哝一句,当时我下面就立起来啦!”

    “慢着慢着,怎么回事?”杰罗姆吃惊地两眼圆睁。

    “我跟你说,伙计。”塞洛普虚弱地笑笑,这段打击显然对他伤害不小,“发现这招有效,那女人便时常暗算我,有时根本毫无先兆。跟我说话的人越来越少,我甚至不敢一直站着,每天……”

    “呃——我去看看下水道那组人好了没。惨惨惨,最近石榴价钱看涨,天气热得不像话,税务压力越来越大……”没说完,森特先生就飞也似地跑了。有些情况不知道比知道安全,过问人家的私生活相当不道德,正经人哪有闲心干这等事?

    回到看影子的墙根,斜阳已然被桥体遮蔽。三个活人不知所踪,野餐篮和碎茶杯还在原地,小狼狗朝竖井内的什么东西发疯般狂吠。杰罗姆希望能说服自己、他们都已经回家吃饭,不过再看一眼静悄悄的洼地,这种说法确实不太可信。

    “她、她先走了?!”发现这场面,苏·塞洛普又惊又喜。

    “检查法杖,”杰罗姆冷然道,“我先试探,你防护左翼,快!”

    见他抛个硬币下去,很快消失在井口,塞洛普这才明白过来。孤零零地待一会儿,他最终深深摇头,也跟着跳进竖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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