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疲劳得浑身脱节,每秒钟都像在颠簸船舱中度过,虚弱感潮水般晃荡着,造成层次分明的痛苦。接二连三的梦魇中、自己变成一枚冻脆的生鸡蛋,被捏在两手之间来回抛接,随时可能粉身碎骨。
附近响起微弱人声,听着却如同乱糟糟打鼓,眼睑沉得不像话,兴许被挂上一对哑铃吧?不知多久过去,眼前总算见到一线光明。
“……你们怎么搞的?我当水兵那会儿,跟五百个浪头奋战一天也没到这地步!拉伤拉伤拉伤!跟你说过多少遍……”白罩袍晃得眼疼,声音很不耐烦,恍惚中出现过许多次,兴许是个医生?“好吧,”白影摊着手,妥协地说,“应当死不了,年轻人吃点苦头总能挺过来。”
搬动椅子的杂音传来,对面坐下个蝙蝠似的黑影,白罩袍猛扣耳窝,提醒对方小心轻放。“……似乎醒了”黑色跟白色交换意见,黑色那人摘下便帽,转过脸来不做声等着。又是好一会儿工夫,纱布贴近眼角擦拭浸润,轮廓深浅最终固定下来,勉强能分辨五官轮廓。
单调背景下,杰罗姆·森特脸上就写着“焦头烂额”这个词。嘴唇蠕动一下,他露出疲倦的笑,“有人在家吗?”伸手冲床沿敲敲,不知怎么显得很迟疑。“你还记得,前天傍晚发生的任何事情吧?”一句话声调拐好几个弯,他自己也不满意,很快换一种语气。“别着急,一切都在恢复中。迟早能记起来。”笃定点头,却没什么说服力。
自己的声音仿佛刚解冻的爬虫类嘶鸣,不耐烦医生遮住大半视野,给探视者翻译着,“我不知道……他说‘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耳朵跟鬓角不情愿地闪开,森特先生低声答道:“是。许多事。”
许多事。心里重复着,杰罗姆大略对病人讲讲,当然略过那些过分刺激、尚无定论和暂且不好开口的内容。所以他实际上只能说,“你跑了不少路,稍有点过劳,用不了两周又会活蹦乱跳啦。”
时机不对,关键问题现在还不合时宜。想明白这点,他自问自答几句,留下无关痛痒的祝愿,就起身到隔壁探望另一位病患。死灵师奥森显得相当平静,耳塞医生正给他采集血样。一见杰罗姆,医生马上说:“万事大吉,长官。照你的吩咐,我们充分尊重病患的意愿,敞开供应致幻剂……现在成了模范病人,安静得像个小女孩。”在奥森面前摇动左手,医生笑呵呵地说,“视而不见,太理想了!我不会问药丸从哪来,没发现什么副作用,药量刚刚好。跟病人谈谈吗?”
“你还好吧?”尝试同奥森散开的眼神对对焦,杰罗姆发现效果微弱,只好再次满足于自言自语,“感谢你的协助,对我们帮助很大。我能做的也就这样……总之,少吃点没坏处。”讲完推门出去,草草完成了今天的探视。看一眼楼梯口新刷的白色箭头……楼上特别看护区还躺着不少人,重伤员个个惨不忍睹,半天时间都耗在医院了。
来不及回自己家,杰罗姆直接到新地方找弗格森。办公地点设在湖区最外侧一根桥墩下,“林业办事处”的牌子一动没动,他们这伙人匆匆搬入,有了固定的栖身之所。两层楼外加仓库,外观已相当破败,本来管着分配植树份额、给护林员保养装备,撑门面的官员还是老面孔,内里却变成紧张兮兮的指挥所。地方清净,交通便利又不引人注目,办公面积能满足需求,由于位置难找只好因陋就简。
屋里还残留一股霉味,装修加固悄没声息,走来走去的施工人员打通墙面改造库房,一天就架好新顶棚,把不必要的窗口牢牢封死。本来不喜欢引人注目,森特先生照例跟熟人点头,得到的回应却颇费思量。投来的目光比平时多出一倍,自己手下神情都挺不自然,别人也就可想而知,总有古怪声音在周身围绕,背后指点小声议论,总之令人不快。读心者三五一堆,毫不避讳地盯着自己,不知是否心理作用,自他身边走过不少人低头装没看见,心里不禁暗暗奇怪。
“现在的编制不够合理,给新人多留点地方,训练周期还嫌太长,再多缩短一半……”进办公室一看,桌上堆满文件,弗格森正向五组组长发号施令。见他进来,把手头工作放在一边,冲旁人做个“清场”的手势。转眼只剩他俩,弗格森开门见山道,“休息几天怎么样?”
“怎么个意思?”杰罗姆不客气地问。“麻烦你有话直说。”
“直接命令,”把两张纸推到他面前,趁他阅读的空当,弗格森果然直言不讳,“有人瞧你不顺眼,向上递了密告,说你公私不分,粗暴对待下属,行事不计后果,拿组员性命冒险,不胜任指挥职能——反正,把能想到的词都用上了。前天的事我还没完全厘清,书面命令已经到了。你就好,有机会出去散散心,我好几天没睡安稳觉了。”
纸上的内容自不是嘉奖表彰,可也谈不上责难,说这几天频繁减员、各组指挥都应当加强戒备。补充新血势在必行,命森特先生临时负责训练精选出来的佣兵,要从速投入实战,减轻一线成员的压力。
杰罗姆把命令往桌上一摊,“我还以为,只有你负责向上接触。”他思索片刻,直接抓住了重点,“你知道,密探那一套两面三刀的小把戏是挺管用,以后我不会再相信‘自己人’……周围有多少眼线?”
弗格森忍不住笑起来,“脑子转得太快,受人妒忌不算冤枉。有件事没跟你讲,其实,看见这份命令书也加深了我的猜测。”慢慢敛起笑容,他平静地说,“早在协会刚现出颓势那一阵,读心者派几名代表跟密探接触过,想投奔更‘开明’的机构,好摆脱协会的重重限制,恐怕这伙人才是最早被收编的力量。有这种可能:咱们来以前,密探跟读心者团体达成合作协议,后来读心者成为越级上报的眼线,对内也防着一手……要再把他们当工具使用,最后倒霉的指不定是谁。无惧精神控制的并不多,谁对你最忌惮,这还用问吗?”
“‘读心者团体’??”杰罗姆眉头紧皱,沉吟半晌说,“我读过协会的机密文献,读心者憎恨一切有知觉的个体,同类间相互合作更是矛盾重重。试验观察几世纪,协会早认定读心者无法结成社会组织,况且活在受控环境这么久,沟通障碍的例子很常见,更别提结社……真有社团之类的,他们早该反了,怎可能甘心做奴隶?”
弗格森道:“你忘了一点。这些家伙的确在培养皿中呆过多时,可直接思想交流是巨大优势。就算合作意愿不充分,假如出现控制力超强的突变个体,强制基础上建立组织结构并非无法想象。到现在,”他瞧瞧门口说,“这些东西的触角能伸多长也没定论……协会真那么肯定,还需要对他们重重设防?依我看,什么狗屁研究都是奴化洗脑的一部分,潜移默化的力量不容小觑,这些文件就是拿来给人看。”
经他一说,流出的“蜂巢增益器”、戴面具的高个、加上读心者越发频繁的接触碰头……倘若松散的心灵力量拧成一股绳……杰罗姆脊背发凉,不由自主摇着头。“就此打住!你绕的圈子太大,两点之间取直线,我宁愿相信队伍里有预先埋好的小人作眼线,怀疑读心者可没一点好处!”被举报人很快替对方设想起来,“前天‘避役’设套挑拨我,他那组人绝对有同谋。看我不顺眼的比比皆是,何况一场仗打得不明不白,报告书交上去,老板产生不满也顺理成章……”
两手一摊,弗格森说:“不管怎么着,你我都拿不出证据,我只是往最坏处设想。有一点可以肯定:老板的确是搞情报的,对谁也要两重防备,以后说话办事多留点神,过不多久他还得叫你回来。前天的状况争议不小,上头这样安排纯属摆摆姿态,平息一下非议吧。”
看他轻松的模样,杰罗姆心里禁不住想到、老狐狸的确圆滑世故!扯什么读心者图谋不轨,你不也在转移话题,免得我怨到你头上?“前天的事争议不小”,轻描淡写,好像你对我丁点没有怀疑似的……杰罗姆对独自摆平“多脚灯笼”的场面还觉着如在梦中,狄米崔又是自己“侄子”,别人有微词完全正常,更别提不在现场的弗格森。究竟是“眼线”告密,还是老狐狸出的坏主意,唯有当事人心知肚明。
“那就这样吧,换换心情也有好处。”走到门口,杰罗姆似笑非笑,突然随口一问,“奇怪,你怎么变成我唯一的支持者了?”
对方嗤之以鼻,同样模棱两可地回答:“别人说你深藏不露,是什么法力高强的变态,自个就能顶一支小分队。你有那能耐?”
相对一笑,森特先生也不再深究,等坐上马车朝自己家出发,他才冷下脸来。瞑目集中精神,片刻过后,眼前出现一块茶盘大小、不具厚度的浑圆剖面,镜子般反射着幽光……就算当时是做梦,杰罗姆阴郁地思索着,的确有些古怪玩意儿从梦里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