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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机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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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森的夏天来得快去得也快。盛夏时节灼热多雨,可没坚持几周已现出疲态,午后的天空总有一层云幕遮阳,清新空气令人精神一振。

    下午四点左右,几辆毫无特征的马车先后抵达城郊庄园,将原本宽敞的马房挤个满满当当。车上乘客神色各异,在仆人接引下很快进入内院;没多久过去,附近只剩打着响鼻的马匹,发出有条不紊的咀嚼饮水声。蝉鸣阵阵,懒散的下午好像会永远持续下去。

    比起纷乱的三桥地区,首都城郊并未遭受战火波及,气氛平和到催人入睡。游目四顾,庄园附近绿草如茵,对面山坡上有梯田错落,浆洗干净的白床单排成两列,风一吹像新下水的船帆,看来格外惹眼。不少温室和苗圃四敞大开,远望时花团锦簇,满载怒放的野百合与五瓣兰。四周的景致平和而安宁,盘山路上几乎看不见行人,草丛里窸窸窣窣的、被鼹鼠掘出的洞倒有不少。

    虽说城郊美景宜人,狄米崔?爱恩斯特里却额头见汗,两手按住膝盖,竭力安抚着自己翻腾的胃部。在科瑞恩当学徒那会儿,他曾见过大嚼胡蜂的土著岛民,打理过准备下锅的甲虫幼体,手把手蒸煮了许多可疑脏器……生在一个不忌口的国家,尤其还当过称职的厨师,他满以为自己对血呀、肉呀早彻底麻木,不会再显露刚才那种张慌失措的表情——看来这估计有些过分乐观。现在只要一闭眼,刚目睹过的恶心场面历历在目,令他禁不住浑身打颤,后颈的皮肤也一片冰凉。

    相隔两扇厚檀木门,造化师的代表还站在大玻璃窗后头,分析着病毒作用于肉体的致命过程。若非头顶裹了天花板,将实验装进小块密闭的空间内,美好夏日顷刻会被房子里跳出来的恐怖染成腊黄色。狄米崔有种古怪的感觉:这些人两手沾满恶魔的血,态度像处理家养牲畜,对恶魔生理结构的了解深入骨髓,明白如何着手才能造成最大伤害。受害者与加害者突然调换了身份,原本双方黑白分明,此时再看却灰蒙蒙一片,让是非曲直也显得暧昧起来。

    身后木门旋动打断了他的联想。狄米崔直起腰,发现杰罗姆?森特正与人交换意见,对方是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他记得此人曾在王储耳畔窃窃私语,应当是位有份量的幕僚。自己的导师与那人亲切握手,两人都挂着颇具张力的笑,仿佛谈成了一笔大买卖。紧随其后,陆续出来的宾客三两个结伴,也在探讨着类似话题,态度或亲密或敷衍,还有冲别人后背使眼色、露出戏谑微笑的。假使自己没参与刚才的种种,这般表现就好比戏院散场后的寒暄,观众们神色如常,看不出丝毫诡异之处。

    “去瞧瞧会客室的几位,”杰罗姆?森特提醒狄米崔,“我这边会议才刚开头,叮嘱他们稍安勿躁,跟其他客人好好聊聊。”

    目送学徒转身离去,杰罗姆脸上若有所思。有意留下随行的保镖,反倒把狄米崔带在身边,他本打算给年轻人长长见识,让他多接触光鲜背后的阴暗面,许能打消掉投身军旅的念头……杰罗姆对此并无把握,狄米崔身上有种他所熟悉的味道,那是一股子越挫越勇的狠劲,拿自己作为范例,等闲挫折没准只会适得其反。

    杰罗姆迈开步伐,暂时放下对别人的隐忧,自己的烦心事又轮番上阵,搅得他心绪不宁。回想过去刽子手的生涯,他所担负的压力远不及现在,如今指挥起一干刽子手,照样搞得夜不能寐。如何才能摆脱这类怪圈呢?事实证明逃走绝对行不通。麻烦事会一路尾随着他,慢慢积攒到不可收拾,再留下个烂摊子叫他束手无策。

    细数自己所认识的人物,说到我行我素首推杜松将军——那是个不服从任何权威的自由人——刚上来像条落水狗,最后却成了不起的猛虎。杰罗姆头一回意识到,自由更需要充分的实力加以争取,不想听凭外力的摆布,自立门户也许是正确的选择?小领主固守一隅,却比斗争旋涡中的王国重臣自在许多。这样看来,自己需要的恰好是一块立足之地,从浮萍变成参天树木,方能抵得住暴风雨的侵袭。

    抽空胡思乱想着,杰罗姆坠后几步,表面上还在回应向他示好的各色人等,心里却谋划着可望而不可即的将来。脚下石砖地变成了砾石路,砾石路又换上夯实的赭石沙壤,短暂出神的工夫,前面人声渐渐稀疏,来宾都汇入三层楼高的主建筑。主建筑外观平淡,就像个会议场所的模样,旁边一栋盖有尖顶的塔却无人问津。塔形建筑物顶部筑有复数飞拱,飞拱簇拥着外扩的角楼,上大下小,视野开阔,可将院落及其周边尽收眼底。杰罗姆对它多留意几眼,假如自己有座小堡垒,他一定盖一所类似结构的塔,以便监控四方动向。

    清脆的马蹄声传来,用力摆摆头,森特先生从胡思乱想中摆脱出来,强迫自己重新凝聚起注意力。

    一匹年轻的母马摆动着鬓毛,缓步朝马厩方向驰来。

    深棕色母马活力充沛,背上稳踞一名骑手,人与马配合格外默契,行动起来仿佛足不沾地。骑手身穿紧身黑色呢料上装,小翻领斜嵌着单排铜纽扣,马裤和短靴干净利落,越发显得两腿修长。杰罗姆定睛细看,只见那人体态轻盈,随坐骑的动作微微起伏,手背和面颊白得耀目,显然具备精良骑术;下颌尖尖,脑后挽着层叠的黑发,灰眼睛像结晶矿物般熠熠生辉。此刻她双颊泛起两团红晕,要么因为大量运动、要么出于恼怒或羞愤,容貌之美令人见了自惭形秽……看清楚骑手的长相,杰罗姆暗叫不妙,心理先矮了一大截——来人赫然是自己的聊伴、爱吃胡萝卜的薇斯帕。

    此刻双方的关系不适宜做近距离接触,经过上次的不欢而散,曾经微妙的好感只怕已化作满腔怨怼。杰罗姆眨眼间假设几种可能的结局,没一种称得上“全身而退”。他很想施展一次“预言术”,看看自己是否有必要夹着尾巴溜走,转念再一想,妄自揣测女性复杂的心理活动、会直接导致脑溢血也说不定。

    左右权衡未果,全出于反射的、他摆出一副听天由命的架势:两手微分,掌心向外,姿势跟缴械投降差不多,又像朝拜荒凉雪原的异教徒。这副模样喜忧参半,看上去逆来顺受,低调得吓人。在走钢丝一样的职位上历练过,森特先生的应变速度有了长足进展,更习惯同开罪不起的大人物长期周旋。如此应对恰好以静制动,表面上俯首帖耳,反避免了先开口的难堪。至少这一方面,他收获了不少宝贵经验。

    薇斯帕拍马急进,毫不犹豫缩短着与他的间距,然后拐个急弯、坐骑脚步不停,眼光落在对方头面部。近距离扫视,她发觉杰罗姆反应奇快,表现得好像一个无辜路人,满脸遗憾令人切齿。薇斯帕只手把持住缰绳,怒意愈加明显,双唇紧绷原地兜起圈子。粗瞄上两眼,深棕色骏马随时可能践踏这位无良男士,送他到床上去躺几个月。

    杰罗姆任凭对方绕到身后,只听马蹄顿地的“得得”声不止,自然感觉心惊肉跳。他情知理亏,没胆量再陪人家乱转,跟个木桩似的呆立在原位。两人一个原地假死,一个恨意渐浓,短短十来秒陀螺似的僵持、紧张到透不过气来……终于,薇斯帕一声轻斥打破了沉默,猛夹马腹冲出好几步,蹄铁落地时的震感都连成一线。

    背对她的杰罗姆?森特活像个稻草人,上身摇摆,下肢分毫没见挪动,仿佛闪避危险的本能违背了他个人意愿,硬是挺着脊背呆立在原处……这一瞬间,脸上的表情想必十分惨痛。

    马蹄声、呼呼的风声、草叶漫卷声织成团块状,颜面触地的前一刻,森特先生脑中一片空白,后悔都来不及了。仿佛有人释放一记“时间停止”,刮碰过程像加热的麦芽糖被越拉越长,杰罗姆的听觉穿梭在缓慢流逝的声浪中,精确捕捉到对方所发的叹息——恰似一片绿叶提前滑下枝头,叹息声既表示怨恨的冰释,也代表着期望落空——有如仅余下回声的空旷深谷,为往昔种种画上一道休止符。

    相撞前两秒,对方狠扯缰绳,任凭棕色母马前腿离地,半跳跃着侧偏几尺。马匹险险擦过他右肩,然后继续向前,杰罗姆?森特明白得很:这下错身而过,自己跟胡萝卜妖精绝就算一刀两断,擦出的星星火花也悉数湮灭,今后各走各路,再难有重逢的一天。

    马匹嘶鸣,上半身持续人立着。他纠结的思绪令这一幕反复闪烁了三遍。侧过头眼光深注,杰罗姆最后望一眼薇斯帕:愤愤与不甘再难以抑制,她表情凄楚,身体危险地倾斜着,清丽的面庞一触即碎,叫人心脏像裂成了三瓣、断口齐如刀裁。杰罗姆稍一迷糊,对方的美貌狠揪住他,眼神交触,饱含无以言说的默契和幽怨……就算她这半秒失态马上被一脸矜持掩盖,短短一瞥也够他铭记十来年。

    家中还有娇妻苦候,肩负的使命绝非泛泛,况且自己并非不识大体的等闲之辈……杰罗姆?森特掐指一算,理智告诫他原地立正,行注目礼,最后给人家留个好印象。等撑过了这一阵,终究利大于弊,倘若将来年岁渐长,还落个值得反复追忆的素材。很快理清楚头绪,森特先生肃然颔首……接着右臂平伸、一把揽住对方的纤腰、往怀里就势一扯,粗暴程度叫人刮目相看。

    ——不对呀?我可是个明白人!

    没工夫进一步声讨决堤的欲望,杰罗姆?森特硬把人家拖下马背,大咧咧地一旋身,轻巧化解了巨大冲劲。佳人在抱,天旋地转,若不行动情理难容……他一面追悔和狡辩,一面不失时机地煨上去,牢牢黏住吓坏了的姑娘,就这么吻上她软如棉絮的双唇——

    比天鹅绒更加滑腻,接吻瞬间像点燃一品脱甘冽的酒浆。杰罗姆浑然忘我,却记住了她曾讲过的故事——小女孩时刻含着粒樱桃种子,犹如唇齿之间酝酿的半个美梦。接下来,探索过程妙不可言,她也从震惊中恢复了一部分知觉,只象征性地反抗一下,然后没了动静。

    不知多久过去,杰罗姆从窒息中缓醒过来,头脑浑浑噩噩,怀中人俨然是位泪汪汪的搪瓷娃娃。发觉自己正半跪着,背后还有揪住他领口乱扯的母马,森特先生这才感觉闯下大祸。自己一向谨慎有加,辞别杜松后少有失去控制、任性妄为的时候,这回光天化日下如此这般,万一被某个目击者随口一传,造成的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考虑到事业家庭,这事该不该干且不论,至少得找个有屋顶的地方再行事吧?种种顾虑几乎把他拉回了常态。困惑中杰罗姆不断质问,自己怎能变成这样一名白痴?!深吻告一段落,薇斯帕也逐渐开始无力的推拒,喘息中顾自抹把眼泪。见她近在咫尺,处境极端困窘,却依然清艳绝伦,杰罗姆也算找到了答案:怨只怨自己生错性别。闲话少讲,先考虑如何善后吧!

    焦渴外加严重心虚,犯错这家伙已然不知所谓,道歉的句子半哄半骗、含含糊糊时断时续,两只眼却四处寻觅着可能的人踪。反倒是吃亏一方很快镇定下来,不片晌恢复了五成神智,解决难题稍嫌不足,打发一名慌里慌张的笨蛋相当够了。薇斯帕暂停拭泪,摇晃着起来平整下衣角,面前这家伙随时十二分戒备,狡黠得过了分,竟也有不知所措的时候!她同样无从猜测此时应该做何感想,心思如风中乱絮理不出个头绪,只好重新去摸索马缰。经过两度尝试,她在对方协助下勉强回到马背上,平地慢行几步,对面会议厅里远远走出个人来。薇斯帕一见,不得不先开口,语带颤音道:“快拦住我叔叔……他知道,准要你命!”

    确定来人正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森特先生再没工夫大惊小怪,薇斯帕所言不虚,再迟片刻自个的脑袋也就差不许多。今天他的狼狈程度生平罕有,苦水都浸到喉咙边上,杰罗姆至今没彻底搞清刚发生的种种状况。比较而言,对方经历的情绪波澜他连想都不敢去想。

    脸上还印着横竖的泪痕,薇斯帕左手轻拍马头,右手稍稍一提,亮出一柄纤细的马鞭来。薇斯帕木然望着杰罗姆,这二人不再言语,五秒后辫梢一振,“啪”的斜抽在他肩膀。老实挨了一鞭子,森特先生表情却越发古怪,其中的轻重缓急、唯当事人自知。

    一番搅扰过去,薇斯帕转瞬隐没不见,惊魂初定的杰罗姆?森特也慢慢找回了心跳。幸亏爱德华先生只从远处冲他一摆手,就转身步入旁边的尖顶塔楼。杰罗姆满脸悻悻,连做几次深呼吸才勉强回复旧观,然后魂不守舍地参加会议去了。

    等他也走没了影,站在塔楼窗口边,爱德华先生停止观望,转身面对身后的灰眼睛妇人。“‘占卜者’,我不清楚你打算干些什么,可她是我侄女,不是任何人的玩具!”语气虽硬,怒意却隐而不发,四颗灰眼珠在黯沉的光线下对视良久,像散发荧光的天青石。

    “她还是我唯一的学生。”尼侬夫人用恒速不慌不忙答道,“假如未来可以预知……我只会提供最好的选项,以免他们追悔莫及。”

    爱德华沉声说:“自己选,虽败犹荣。”

    尼侬夫人转过身去,冷冷丢下一句:“他们输掉的不只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