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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沌中,四周一片沉寂。
旅行者浑浑噩噩,像穿过一条无尽的长廊,半空飘荡着数不清的细小微粒,掠过面颊时恰似饱含盐粒的海风。前方的出路时有时无,指引着他移动的方向……不知多久过去,单调场景总算走到尽头。清理模糊的视线,眼前是一间整洁的工作室,案头一尘不染,静静躺着纸张和绘图尺,小杯薄荷茶仍旧冒着热气。透过百叶窗,光在米色墙体上涂涂画画,唯独看不见屋主人的影子。水晶奖杯就摆在玻璃拉门后方,上面刻着某个辨不清楚的人名,恰好将一束光分解成不规则的半圆形,红橙蓝绿随意铺开,映着陈列柜中其余的纪念品。
许多大部头著作写满费解的符号,只看书脊已叫人望而却步,印刷高度精美,与其说拿来阅读,更像赞颂过人才智的活道具。奖章和奖杯打横罗列成三排,各式签名被镌刻在平滑的镀金镜面上,反复印证主人那不可思议的辉煌成就。以上物品占据了大半个柜子的空间。
熟悉一会儿室内温和的空气,旅行者拨转了视线——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棋子、骰子、地图和各式卡片被随意堆叠,一股脑塞进半透明的匣子里。匣子并不惹眼,边上平放着三五本厚书,中间夹两张散发荧光的书签。这些小玩意显然时常被主人抚弄,20面骰几乎已经磨圆,书本则边角泛黄,像从童年的玩具箱里径直挪过来,透着说不出的亲切感觉。比起刚才那些光鲜之物,骰子和旧书反倒更讨人喜欢。
旅行者晃晃脑袋,再次转移着焦点。玩具匣边上,一座精致的船模吸引了他的注意。不同于曾见过的任何一种交通工具,眼前的模型装有三面鱼鳍般的“风帆”,“风帆”末端连在正圆形金属滑竿上,仿佛能做360°全方位滑行。中央船壳呈现出液滴般的流线型,接近一枚长了三只翅膀、水银制成的奇异鸟蛋,不客气地悬浮在半空中。模型的背景上满布繁星,下方却是钢铁月亮那狭长的金属山峦,此时斜上方射来一道水波似的阳光,三面“风帆”立刻忙碌起来,不住调节着与阳光的夹角,策动“帆船”在寒冷真空中作无声翱翔。
虽然看得入了神,旅行者仍感觉两道目光集中在自己背上,他回过头,便瞧见引领自己抵达此地的向导。褪去了“尼侬夫人”的外壳,“C女士”依然神采飞扬,先做个噤声的手势,转而拉开了百叶窗,任凭耀目的光芒向室内倾泻……强光轻易洞穿两人,却未在墙面留下丝毫投影,也让旅行者在短暂的失神中惊醒过来,开始意识到自己此行所怀的种种目的。
“跟我来,森特。事实会向你解释这一切。”
脸上还挂着迷茫的表情,杰罗姆凑到窗边……片刻工夫,眼前所见令他目不暇接:工作室座落在一处巨大竖井中段,下方的“溶液池”均分为三,被各色闪烁亮光的装置所包围:层层导管、继电器、热敏电阻、环流泵、以及从事精密作业的机械臂交相辉映,傍护着中央三个拳头大小的肉块。人造胎衣裹着羊水,肉块们浸在溶液池中,在金属保姆的照看下不时动弹着手脚,仅仅初具人形,还远谈不上其他。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向来都是不移的真理。可有这样一个时代,人对自然的干预超过了底线,天择原理失效,意味着种群退化伊始。为挽救现出了疲态的人类族群,他们便应时而生……如你所见,这是新纪元的第一缕曙光,是足以撼动历史潮流的转捩点。”
目睹着太多费解的场面,杰罗姆表情始终充满迷惑。女神轻微颔首,时间便向前飞转……眨眼工夫,窗外繁花似锦,原本还停留在胚胎状态的三个小肉块这会儿已长成活泼的少年人,在沐浴日光的野地间徜徉。其中之一白肤灰眼,双目如一泓深水,镜子般反射着日光。确认了对方显著的特征,杰罗姆仿佛咽下大颗苦果,再没法无动于衷。
灰眼睛指挥身畔追随他的两足机器搬运大宗物料,不时停下来规划一番,像个成竹在胸的建筑师,将点、线、面从图纸变成了实物。另外一人对建筑工程不感兴趣,他身量异常高大,浑身淡红色皮肤仿佛透着无尽的活力,正伸手捕捉一只飞行中的甲虫。甲虫竭力挣扎,红肤少年却满脸好奇,将猎获物放到鼻子底下嗅嗅,接着一口吞下肚去!短短半分钟,红皮肤像裹着沸腾的体液,表面蠕动不已,然后陆续浮起一层坚厚的甲壳状物质,将昆虫的外骨骼据为己有……红肤少年哈哈大笑,若再配上犄角跟一双肉翅,这副扮相可算十足眼熟。
与这两位相比,第三名少年自始至终端坐不动,雕像般沉思着什么。此时半空中现出大片暗影,遮挡了春日的暖阳,抬头仰望,一座飘浮的城市恰好从不远处低低掠过,引来大量飞鸟在倒置的尖塔群外围齐鸣穿梭。沉思的少年仿佛一直等待着这一刻,站起身来轻轻收拢双臂,臂弯中央立即现出大量鲜活的影像——挂在“浮城”窗外的晾衣绳正随风招摇,城市中央积水的湖泊漂着茂密的水浮莲,“浮城”在星月无光的夜晚途径漫无边际的茫茫水体,朝马尾藻海倾泻着生活垃圾……臂弯所环抱的光令人目眩,第三位少年仿佛人类思维的放大镜,将那些最易被忽略的记忆分类播放,不知截取自多少内心阴燃的焰火,牢牢吸引住其余两人的目光。
灰眼睛略一思量,冲红肤少年招招手,在他耳边低语几句。新长出了一层甲胄,红肤少年正跃跃欲试,很快就冲沉默的第三人走过去。
浮城追随日光,伴着阴影向东南方撤离,臂弯之间一幕幕回忆也不住减弱、继而完全熄灭了。沉默的第三人回复了无精打采的模样,原地坐下,听凭红皮肤绕着他捉虫捕鸟、验证各式奇妙的生理组合,却不再多言半句。
没过多久,精力充沛的红皮肤找到了新玩法——似乎生吞下一只身份可疑的鸣禽,他竭力吸气、灌满两腮,接着像只体型超大的布谷鸟,迸发出惊人的轰响来。叫声所及,花草球茎胡乱翻腾,纷纷堆砌到静坐那位的脚边。沾了一身苍耳,狭长的叶片也在强风中为他添几道浅伤,持续长鸣已超出游戏的范畴,转为一次显著的挑衅。据此不远,灰眼睛倚在机器旁打眼观瞧,像在用心度量着对方自制力的底线。
下巴总算同手臂相分离,第三名少年半眯着眼站起身,轰鸣声也戛然而止。红皮肤有意展示一下手臂的肌肉,脸上还挂着半真半假的笑……不待他有所动作,第三名少年一引左臂,几步开外微笑的挑衅者双足离地,像踏进了套索的猎获物,顷刻跌个仰面朝天。胜利者慢慢侧过头,与灰眼珠寸步不让对视片刻,脸上就写着“离我远些”……只见一双眼碧色湛然,专注神情令杰罗姆心神悸动,不能自已。
“刚开始,他们代表了三个不同的进化方向。红皮肤意味着‘多样化’,尽可能开枝散叶,造就大量变种,以适应哪怕最严酷的生存环境,为可能的灾变存留足够的生命火种,保证种群的延续。灰眼睛则标志着平衡与自律,他们总能充分利用现有条件,做到物尽其用,争取任何可能的盟友,纵使路径曲折,最终总能迂回达成目的。”
解说者的语气一顿,窗外画面倏止,一跃变成风雪漫天的北国属地。身穿厚实的棉袍,某个孤独背影独个步行在封冻的河流表面,空中仅有纷扰的雪花与之相伴,场面看上去格外萧索。
“至于第三种,代表着时间赋予人类的偏执秉性。他们所追逐的目标虚无缥缈,试图通过不断内省发掘心灵的奥妙,摆脱人对物质的过分依赖,实现超语言的思想交流,再由此出发,消弭文化差异,构筑起从未有过的大统一的社会架构。他们不仅具备充足决心,同样有着化思想为行动的魄力。可惜这宏愿一开始就把大部分普通人排除在外,唯有生理和心理高度调和的个体,方有资格加入理想国度的统治者之列,其他男女只得化成工蜂,为蜂巢顶端输送源源不绝的养料。”
配合生动的画面,杰罗姆眼前浮现出一个各司其职、金字塔型陡峭的社会模型。统治者结成几大集团,白昼探讨着无止境的哲学断想,夜晚则离开所居住的宫殿楼宇,幽灵般穿行于大街小巷,采收庄稼似的收集起臣民的纷繁梦境……借助于神秘仪式,梦境被酿造成美酒,令他们畅饮他人的喜怒哀乐,体验着百味人生。这高度异化的社会图景让旁观者心生寒意,两相比照,自己生活的年代简直温和得太多了!
杰罗姆几欲挪开目光,又禁不住着魔般继续观看。时间持续推移,图像和解说也片刻不停。因为觉察到潜在风险,灰眼睛及早设下周密陷阱,一举抹平了第三位同伴带来的重大威胁。惊心动魄的较量之后,怀有心灵异能者变得势单力孤,几乎被消灭殆尽,只留一支具备显著生理缺陷的族裔,作为协助统治的工具而存在——就是后来称其为“读心者”的小团体。灰眼睛从古老的智库中导出霍格人,作为导师和监视者,长期掌握“读心者”族群的生存状态,多年来如临大敌。盖因清洗异己的过程中尚存若干漏网之鱼,这些身具危险异能的敌手潜伏在天涯海角,时刻伺机而动,誓要对高智种展开同等强度的报复。
“这些生物是现存最危险的个体,也是文明推衍中不可忽视的干预力量,他们的身影时常出现在历史文献的边角片段中,锲而不舍为实现特定目标所努力……杰罗姆,好好想想!多少次你在睡梦中惊醒,而她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你?不同于读心者粗糙的伎俩,她的所作所为堪称一门艺术——通过敏锐直觉涉足他人的梦境,日积月累汲取潜意识的种种元素,由此重构人格,在本质上还原他人完备的心理特征。终有一天,她会比你自己更了解你自己,即便是现在,她也找准了你的软肋,在你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她就稳占了上风:想想吧,她岂不是像极了某个人,某个无论如何你也恨不起来的人?
杰罗姆向窗外望去。洗涤衣物的莎乐美正以手拭汗,哼着一首说不出有多熟悉的曲调。眼望她的动作神情,装束坐姿,甚至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杰罗姆同时望见了自己的妻子和母亲,望见一个无论如何、他也恨不起来的女人。
“她爱你,毫无疑问。”声音忽左忽右,变得异常凝重和低沉。“你是她全身心投入的第一件作品,无疑倾注了大量心血,也令她泥足深陷,难以自拔。没人能在不付出真情的前提下获取他人无保留的信赖。直觉告诉你,关键时刻她会毫不犹豫站在你身边,一切误会和秘密将随之冰释,爱情的名义下,你们总能找到共度难关的途径……现在听我说,森特:爱情不过是种电、化学反应,而她与常人最大的不同,在于她只须断开头脑中一系列化学键,刻骨铭心的爱即将变成过去式。退一万步考虑,就算她不愿意放弃与你之间的点滴柔情,她却不只代表着她自己,她身后所联系的整个思维网络仍将向她施展巨大压力,就像集体意志长久以来借助她所实施的各种行动一样……个人与集体的较量,胜败并无多少悬念。一旦我所说的成为事实,摆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崭新的开始,摆在你面前的唯有悔恨与失意……”
听到这里,杰罗姆第一次开口发问,被绝望和痛楚裹挟,声音里已没有责难对方的必要。“现在说这些,你不嫌太早了些?”
“C女士”眼睛里神光流转,平平伸出一只右手——手心摆放一个小首饰盒,盒中装有两枚银耳钉。杰罗姆不必多看,首饰盒底部自然刻着一句话:克拉丽丝的馈赠。“我无法向你解释概率运行的基本法则,那不是你所处的位置所能理解的东西。但我的确做出过尝试,危险的尝试——假如你当初将这两枚耳钉赠给了她,假如你亲手为她戴上,便可立即阻断她与‘集体’之间的沟通联络,你们的生活也将完全呈现另一种面貌。无论如何,如今说这些确已太迟……森特,你的岳父、‘面具之主’、正受命于黑龙,仍在远方虎视眈眈,遥测女儿的动静。此时她收集了充足的讯息,一旦落入敌手,便意味着无法收拾的重大危机。我要求你审时度势,跳出等闲人物有限的视野,做出关乎一生的重大抉择。”
话音未落,窗外景色又变。杰罗姆见到了手持“石枞树”种子的自己,正从某个乱糟糟的传中装置中大步走出来(见第十六章《焦土和小径》)。“C女士”放缓语气,像给了他最后一次提示:“逝者不可追,但纠正错误总不嫌太迟。假如没有敌人横加阻挠,刚开始你本不会受困于地下,更不会与她相识相遇,你甚至意识不到,他们从你身上夺走了一些什么——”
画面中的杰罗姆?森特表情轻松,半途与造化师和薇斯帕依依惜别,然后一路北上,成功护送树种返回“执行委员会”的秘密驻地。考验已然足够,再经历一番冗长审核,杰罗姆?森特正式升任协会的五级命令者,“执行委员会”的席位同时也向他开放……短暂庆贺之后,杰罗姆返回“通天塔”法师公会,取代原本由弗格森担当的作战指挥角色,同敌人展开长达三个月的残酷拉锯战……伴随敌人滩头阵地的不断巩固,对通天塔空间裂隙的争夺很快接近尾声,亲率手下主力由两道传送门悉数撤离,下方等待他到来的正是现任上司,灰色瞳仁的爱德华先生。只见爱德华做出“走这边”的手势,审慎表情令他很有些受宠若惊。相比于画面外焦头烂额的这位,画面中的杰罗姆堪称平步青云,生平第一次由暗转明,在授衔仪式上双目炯炯有神;就在同一天,他第一次结识面带微笑的尼克塔?鲁?肖恩,两人握手时互致问候,友善表情令旁观者再度无辞以对……短暂分离和残酷的征伐过后,杰罗姆终又见到静待他消息多时的薇斯帕,半夜攀上花园的铁窗格,两人逃离周围的种种拘束,冬春之交畅游夜空下的跃马湖……另一位杰罗姆?森特似乎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不禁叫人陷入比较和沉思中,半天无法成言。
任凭他思量一会儿,“C女士”总结道:“该说的你皆已知道,想想她令你付出了何等代价?现在重回正途尚且不迟。假如你一错再错,选择她,犹如选择除不尽的死循环,就像自己主动踏上无尽深渊的边缘。森特,你恰好处于概率的拐点,更应当扼住命运的喉咙,而非任由黑暗势力的摆布。”一阵晕眩过后,杰罗姆重新面对着纸老虎的利爪、凄然回望的莎乐美……以及待定的前程。向导落下面纱,小房间和窗外的诸多情境也消散如浮云,
杰罗姆不禁自问:究竟我该何去何从?
恢复了尼侬夫人的表象,“C女士”轻声说:“这完全取决于你自己。毕竟,谁也无法替你做出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