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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呜呜…………呜呜呜!”
远处传来青铜号角的呜咽,火光映红了夜空,一股焦糊味在山峰与峡谷间震荡。很快,细小的石子纷纷坠落,瞬间石屑如雨,击中藏在山崖下的人。崖底众人穿戴的尖顶盔、鳞片坎肩和硬皮甲上的金属环被石子扣得叮当响,一干人等只好狼狈躲闪。“正该死啊!”、“九层地狱!”伤者不时爆出诅咒和粗口。
队伍里的猎狗都戴着铁嚼子,依然口涎横溢,散发出沉重的呼噜;二十几匹驮马竖直了耳朵四蹄狂踏,马夫快要安抚不住焦躁的牲口。上次遇见大群野狼动物们也比如今镇定,不知头顶上在搞什么鬼?虽然眼看不见,这会儿人人只觉大难临头。“拐子”唐尼顶着一摞粗油布,他的搭档“豚鼠”几乎躲在他胯下。扁平脸的“铁砧”被飞石干脆地敲折了肩膀,手抚着断骨逢人便叫,呼声堪比垂死的夜枭。“臭鼬”图米拔出防身的短匕,却找不着可以威胁的目标。众人中只有“白眼”老乔不慌不忙,背靠一块砂岩,叼着旧烟枪吞云吐雾……烟火明灭,老乔双眼蒙着厚厚的白霭,简直没把这条命当回事。
今晚星月无光,条状的天空暗淡异常,马队在上窄下宽的深谷中蠕行,对周围状况一概不知。所幸落石过去,造成的损失并不大,领队派眼力最佳者登高远望,看是否应当继续前行。身后的来路漆黑如墨,西南方向却火光冲天,给山崖罩上一条亮橙色披肩。接下来,大部分人都屏息凝气,盯住攀石崖的探子。只见他壁虎般摆动身体,腰扎绳圈,迅速爬到一块突岩底部,高度已足够跌死人。
“凯文……凯文!”
正看得提心吊胆,凯文?格瑞被吓了一跳,回头迎上安格斯那张苦脸。“嘘!”他害怕讲话时声音会走调,干脆挥舞拳头,拜托对方把嘴闭好!减去入伍的八个月,两位农场男孩最熟悉羊毛剪和干草叉,从军以前目不识丁,数数不过二十,大好青春都花在采野蜜、捕鲶鱼上头。八个月……短暂的军旅生涯没能提供多少底气,打从刚才起,听见有隐约的喊杀声传来,两个人的四条腿都有些发颤了。
乍看安格斯人高马大,可惜脑子里少根筋,连只蚂蚁也不舍得伤害。与他相比凯文?格瑞机灵得多,一年有三百天在外疯跑,整日捕鱼打鸟,年纪轻轻看中了临镇最标致的姑娘,傻事干过两大车。村人都说这小子错生在军旅家庭,要不早成了个没王法的盗猎者,连老婆都讨不着。
“凯文,凯文!”安格斯不依不饶,同时用力拧着下巴。
沿对方所指的方向看去,凯文?格瑞发现了坐在秃树桩上的女孩。她披一件鼠灰色斗篷,羊毛上衣和裙裤多日未曾浆洗,跟小脸一样灰扑扑的,不过细长的双目非常明亮,像树杈间的松鼠。女孩两手抱肩,本来娇小的身段缩得更紧,脚边拖着她的宝贝——一只丑陋的双耳陶罐——凯文猜她连睡觉都搂着罐子,生怕被人抢了去。
前几天凯文招待“臭鼬”图米一根兔子腿,图米干扒手多年,习惯翻看客人的行李。“早摸过嘞,一手灰。”老扒手声称罐里装的全是粉,兴许来自哪家亲戚的遗骨?……对王国各地的葬俗全然无知,不过他觉得,兵荒马乱时孤身上路的女娃要比骨灰坛惹眼许多。
“喂,你两个离开她远、远一点!”安格斯舌头打结,这辈子第三次开口威胁别人,话没说完自个先露出了怯意。
拐子唐尼和他的搭档“豚鼠”才不吃这套。
不知何时,两人一左一右把女孩夹在中间,唐尼香肠般的五指不住屈伸,满脸的饥渴难耐。凯文对这二人又恨又怕,他们额头都挂着大块灼伤,听说是为遮蔽苦役犯的刺青,平时行动鬼鬼祟祟,极度缺乏人缘。拐子腿脚不灵便,上身却强壮如巨猿,身架貌似肌肉捆成的倒三角;他的同伙“豚鼠”是凯文见过最矮的人,上蹿下跳,灵活得叫人忌惮,讲一门诡异语言,手中的剥皮刀兴许还淬过毒,锋利程度见者难忘。
因为安格斯替陌生女孩出头,早早开罪了俩恶棍,绿油油的视线从此如芒在背。有他们分享营火跟食物,凯文?格瑞好久没敢踏实阖眼了,生怕早起发现安格斯脖颈已断、或者自己身首异处……
埋怨着同伴的苦瓜脸,凯文心知肚明,自打碰见这姑娘,安格斯仿佛掉了魂,路上的鹅都明白他的心意。这事没啥好讲,只能怪男人生来命贱,至于他自己,暂时对异性过敏——其他女孩的背影每每勾起了伤心事,让他念起已经远嫁他乡的雪莉?金。
尽管心里七上八下的,凯文还是掀开披风,右手摁住武器,摆出鱼死网破的架势。三发连弩属于严格管制品,每件都刻有军区的使用编号,他的这件亦不例外。靠着连射弩的威胁,恶棍们行动一滞:就算使用者是个菜鸟,谁愿轻试那半调子的瞄准能力?女孩本想趁机脱身,发辫却被人狠狠揪住——“豚鼠”几乎用两条短腿盘住她细腰,手持剥皮刀往她颈边一划,立马令她安静下来。安格斯双拳紧握,差点上冲去拼命,拐子唐尼不过嘿嘿一笑,把平常当拐棍使的木棒在人质脸上比划比划,轻易制止住他。眼看小腿粗细的棒子,凯文?格瑞没了主意。进一步他必须冲三个大活人射击,还包括一名无辜者在内,退一步他又不能坐视不理,听凭歹徒得逞。万一“豚鼠”就这么逼迫女娃慢慢后退……他不确定自己还有动手的勇气。
“哎呦呦,我说你呀、还有你,立马把人放开!这是要干嘛?”
听见领队那粘糊糊的腔调,凯文暗自松口气,感谢“臭鼬”及时找来了管事的!
“他们抢人!我盯他们好几天了!”安格斯气愤地说。
领队戴一双上好的羔羊皮手套,先抹抹上唇油光水滑的小胡子,两片薄唇红得像含了血。“嗐,我说什么来着?咱们干的是手续齐全的正经行当,你俩瞎激动个啥?为啥跟自家弟兄怄气哈?神经病……快,都行行好,把客人请回原位哈。咱们还得抓紧赶路——”
“豚鼠”把人交给高壮的同伙辖制,自己快速往上窜,附在拐子唐尼耳边窃窃低语。唐尼听完后不客气地回敬道:“请你妈个头。”他听两句、说一句,似乎是搭档的传声筒,“这妞儿,老子搞定了!你连地图瞧哪边、指南针怎么使都不知道,还敢自称领队?领什么领,往哪带队,你小子知道个屁!”
听完愣一愣神,领队脸上笑容不减,摸摸下巴说:“呵呵呵,别提这么过分的词哟,单凭你一双小蟊贼,啧啧啧,好大的胆子哟。”
“豚鼠”叽叽喳喳,拐子听得不住点头,然后连珠发问道:“少在这光放屁不拉屎!我问你……咱们现在到底在什么鬼地方?骡子拉的货究竟要送给谁?你身上到底有铜板没有?一干兄弟跟着你上山下河,过省界爬山洞,跑了大半年,统共给过咱们几个钱?刚上路那会儿,三十匹驮马,二十五头骡,五十几个伙计……现在还剩下多少?牲口跑哪去了?那几个找不回来的人呢?全叫你给吃了?!甭跟咱胡诌八扯,咱要是蟊贼,你也不是啥好东西!走私贩子佩德罗!”
听完这番厉声喝问,四周安静了一会儿。凯文吃惊地发现,身边已经聚集起许多绿油油的眼珠子。平时伙计们有说有笑的,但他真没法肯定,“铁砧”或者“臭鼬”能在关键时刻拉自己一把,而不是落井下石。毕竟,这支队伍几乎全由法外之徒组成,好多人的脸现在还挂在治安厅门口的铁板上。
领队现出一个酸溜溜的笑,语调格外阴柔,“呼呼呼,伙计们,都瞧着我干嘛?你们瞧着我,我也不会突然变成个俏娘们随便你搞……难不成,这些鬼话是票选出来的呀?瞧你们一个一个小毛头,真打算跟着叫春的傻蛋混?”
有人开口说:“老大,咱们兄弟跟你不是一两天……”
又有人道:“可这趟生意风险太高了!信用固然重要,可是可是,总不能拿咱的命来换——”
另一人说:“就是!过水路也比走战场强!再往前就回不来啦!”
“哼哼哼,”走私者佩德罗笑容转冷,浑身裹进发亮的天鹅绒斗篷,只露出惨白的面颊,“靠不住哇靠不住。叫春的俩傻蛋,要不是我佩德罗,你俩眼下还拴在苦役营里扛木头嘞,有**也轮不到你上。还有你们几个……神经病,骗子手,猥亵犯,纵火狂,逃兵……”
每个被他点到的人,有的面露愧色,有的冷笑不语,有的反唇相讥,说到“逃兵”时,凯文?格瑞握紧弩弓,直视对方看过来的目光。
走私者继续说:“……半年前哪个不是灰头土脸,给人撵得屁股冒烟?我呀,我这人心肠软,见不得别人受活罪,才一路收留你们这群没心肝的。结果呢?反过来要干我的客人,抢我的东西?啧啧啧,就不怕遭天谴么?”
拐子唐尼说:“甭嚼舌!哪个废了他,这妞第二个给谁用!”
走私者佩德罗冲无助的姑娘道:“小妹妹,别担心哈,大叔我说到办到,肯定把你完完整整送到地方……”
话音未落,两根长矛交叉刺穿他后背,闪烁的矛尖在胸前穿出交汇,缕缕黑血洒在谷底的沙壤中,闻起来像酸败的酒糟。
一动起手,凯文?格瑞立即绊倒了安格斯。这家伙竟然试图冲上去,在几名暴徒的包围下解救人质!安格斯虽白痴,凯文却一点不怪他,如果现在是雪莉落在歹徒手里,他会干出同样的蠢事来。
——可惜雪莉已经是别人的老婆,我也不是当初那个傻小子了。
笃,笃!他屏住呼吸,连续发出两矢。其中一击戳中拐子唐尼僵硬的右腿、将他放倒在地,另一发则完全落空,钉在“豚鼠”刚呆过的秃石头上,毫无悬念地被弹开。装有尖头矢的弩匣只剩一发,凯文?格瑞脑子里可怜的计划也到此为止,剩下全靠年轻人的反射神经。
他把弩丢给安格斯,吼出一句“掩护我!”,然后猫着腰往前猛冲……差点被仰躺着乱挥棒槌的唐尼敲碎腿骨。凯文连滚带爬,像女生跳格子似的单脚腾空,侥幸拯救了自己的小腿肚子。不过接下来,他一头撞在女孩坐过的树桩上,只觉得眼前一黑,脑袋多了条血流如注的创口。
英雄救美的行动下半截有些走形,凯文晕晕乎乎,但可以肯定有只啮齿动物正沿着他后背噌噌向上爬,“豚鼠”挥舞剥皮刀的利啸近在咫尺。他赤手空拳,想象自己和感染了狂犬病的猴子共舞,在被人割断喉咙前,他只能疯狂转圈,借助离心力将背上的小恶魔甩出去,口中发出阵阵无意识的大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眼前的世界变成一只巨大的离心机,边缘挤压变形,而且每转一圈,事情就变得越离奇。第一圈转完,叛徒们取得完胜,领队佩德罗被六七把利器刺个透心凉,得手的叛徒们呐喊中露出一嘴黄牙。转完第二圈,队伍似乎分成了两半,他看见受伤的“铁砧”单手提起一人,将他撞得流出了**;“臭鼬”图米协同几个老家伙赶去援救已死的领队,几下摆平持刀歹徒。第五圈转完,剩下几名叛徒疯狂逃窜,仿佛白日里见了鬼。走私者佩德罗把穿过自己胸腔的长矛一一拔了出来,发出不满的嘀咕……或许第十圈,凯文怀疑空中多出个蝙蝠般的巨大黑影,瞬间绕场一周,之后所有敌人都陷入沉默。等他转到头晕眼花,背后撞上山壁造成“噗”的一声,脖子上的“豚鼠”两腿抽搐没了声息,这才任凭自己一屁股坐倒在地……浑浑噩噩中,身边的老乔刚抽完最后一口烟。
“哎呀呀,这批新人素质可真差。枉费我许多工夫。小妹妹,叔叔没吓着你吧?”
“老大,还剩下三个……不,四个新丁。照顾牲口都不够使唤。”
耳边响起走私者佩德罗阴柔的嗓音,“没关系,没关系啦,留下来的才是好兄弟嘛。”一双冰冷但有力的手将他拉离地面,佩德罗笑嘻嘻地望着他,“伙计,看你这么喜欢转圈,以后就叫‘陀螺’算了!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