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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年八月二日,暴力排华事件结案。
涉嫌排华的十七个城镇长官遭到弹劾、罢职,参与人员因过多,法不责众,遂,美国政府对所有受害华人赔偿其经济损失。而六月十六日发生的暴力冲突,铁路大王与他的秘书分别处以终身监禁和二十年的处罚。消息传来,所有北美华人具热泪盈眶。
亭台楼阁,水波粼粼,假山怪石。水榭中,两老者慢悠悠地下着棋,间或似有似无的琴声,说不出的惬意。
骤然,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文官模样的人急匆匆跑进水榭,脸色说不出是高兴还是难受。进了水榭,放缓了脚步,整了整衣衫,一个千扎下去,道:
“给六王爷请安,给中堂请安。”
“起来吧,这般急促成何体统?有事慢慢说,莫让王爷笑话。”那体态微胖老者回头不悦道。
“老翁,无妨。你老翁现在是大忙人,比不得我这闲散王爷,衙门里事儿多。要不咱封了棋,赶明儿接着下?”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人称鬼子六的奕䜣。而那体态微胖的老者,就是翁同龢翁大中堂了。
翁同龢皱了皱眉,见那文官有些欲语还休,道:“王爷也不是外人,再说了,这朝堂上的事儿,什么能瞒得过王爷?不过是一早一晚的事,说罢,别吊老夫胃口了。”
“诶,成。”那文官从袖子里抻出一封电报,恭敬地递了上去,道:“中堂,这是旧金山领事馆发来的电报,你过目。”
翁同龢眉头紧锁,也没打开电报,道:“旧金山?哦,是不是梁敦彦又来催咱们拿主意了?你告诉他,便宜处事就好,就这么回吧。”
“中堂,是梁敦彦发来的没错,可不是催着咱们拿主意……”
“怎么?何绍明那小子到底把美国佬惹怒了?该!老夫好心好意的提醒长顺,可他长顺实在不识抬举,客客气气一番话,临了来了句让我甭操心,王爷您说,有这么办事的么?没有吧?那美国人可是好欺负的,他长顺女婿闹腾到美国人地头上,就等着挨收拾吧。”翁同龢越说越气氛。几十年的奋斗,如今这朝堂上也就李合肥还是他翁同龢的对手。长顺,长顺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个一品的吉林将军,守着关外那鸟不拉屎的地方,说的话连六品的御史台都不如。嘿,如今倒好,他长顺来能耐了,敢拿话噎自己个儿,这话怎么说的?自己这个中堂是摆设?翁同龢越想越气,还好这么些年下来还有些涵养工夫,这才没发作出来。
“老翁,消消气,长顺那狗东西就是一个武夫,你跟他置什么气?”奕䜣在旁宽慰道。
那文官有些尴尬,心说,今儿中堂不知道吃错什么药了,猜两回了,楞没猜着。“回中堂,是有些事,不过……不是何绍明出事了,而是……”文官有些吞吞吐吐,生怕触了中堂的霉头。废话,什么时候驳斥顶头上司的话,都够喝一壶的。
“而是什么?说!”
“是,而是美国人自己闹腾起自己来了。昨儿一早,那案子判了。咱华人没事,美国人倒是把自己人抓了不少,还……还赔了华人不少钱,说是赔偿损失……”文官说不下去了,他瞧见翁同龢面色不善。
“抓了自己人?”翁同龢有些诧异。
“是。”
“还赔钱了?”
“电报上是这么说的。”
“嘶……”翁同龢倒吸一口冷气,急忙展开电报端详起来。这一看不要紧,看得这位中堂跟个抽气管子似的,连连吸气。
“我说老翁,你是牙疼还是怎么着了?你倒是说话啊。”奕䜣被翁同龢的模样勾得对他手上的电报越来越好奇,见翁同龢看了不下三遍,终于忍不住出声催促。
翁同龢放下电报,神色有些痴呆。良久,才发现自己的失礼,忙道:“诶呀,王爷,大事啊!前一段何绍明闹的那个什么排华案,在美国折腾的小一个月,现在有结果了。”
奕䜣懒得听老翁废话,一把抢过电报,自己看了起来。
而翁同龢还在那儿自顾自地念叨着:“不对啊,按说这美国人不好欺负啊,怎么就在自己地盘上让何绍明那小子给告倒了?那这么说来,排华法案也……诶呀,王爷,老翁有急事儿,这就告辞了,改日再登门告罪。”翁同龢如同吸食了鸦片,陡然来了精神头,拱了拱手,也不待奕䜣回话,转身就跑。
奕䜣放下了电报,对其背影连连摇头:“这个老翁啊,又忙着去抢功劳去了。你这都耽误多久了?还来得及么?再说,我那老嫂子可是个明白人,你这么点微末伎俩可瞒不过。”说罢,拿起电报,用手指弹了弹。“嘿,你还别说,这长顺女婿还真尿性,保不齐这李合肥没办成的事他还真能办成了。”
奕䜣叫人封了棋局,起身,在水榭里踱着步,嘴上哼哼着京剧,似在考虑着什么。这事,门子走近,递上一封信。奕䜣拿起信封一瞧,乐了:“嘿,我就琢磨着长顺这老小子得来求我这个闲散王爷,这还真来了。要说,这什么事儿就不抗念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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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金山唐人街。
十二点一到,噼噼啪啪的鞭炮响得震天,舞狮子舞龙的来回跳跃着,锣鼓声阵阵。整个唐人街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华人,人们拍着巴掌,高声叫好着。
白老强支着身子,面色因激动而红润,在两人的搀扶下,就站在街口,对接二连三到来的宾客一一寒暄着。黄三德上前说了句,时辰到了,该来的都来了。白老点点头,转身往回走。
丰顺楼,这个唐人街最大的酒家,如今被布置成了会场。青砖铺的地面,泼了清水,半点灰尘也没有。雕花的门窗擦得锃亮,窗子上插了锦旗,门帘两旁挑了灯笼。而丰顺楼牌匾的上方,横了一条巨大的横幅。上面写着“首届北美华人恳亲大会”。
白老站得门口,转身示意人群安静。
“三老四少,老头子在这儿有礼了!”白老拱了拱手。“今儿大家伙的不远千里都聚集到这旧金山,为的是什么,大家伙儿都明白,老头子就不多说了。我宣布,首届北美华人恳亲大会,现在开始!”白老这一嗓子下去,顿时一片叫好声。
随即,锣鼓狮子等都撤了下去,上百名身穿黑衣的洪门子弟,从各个方向抬出了上百张桌子。桌子安放好,流水的宴席就摆了上来。一众华人闹哄哄上了酒桌,三老四少地彼此认着亲,福建与广东的能往上数六七代,然后哥们儿弟兄地叫着。自有一早就失散的亲朋,彼此相认抱头痛哭。整个唐人街,哭着,笑着,闹着,人生百态,酸甜苦辣咸,都能在这儿找到。
丰顺楼二楼,白老与十几名半百老者坐在一张桌子上。
白老颤颤着,举起酒杯:“诸位,都是当初一起跑金山的,相信大家伙都认识我这个糟老头子。今儿聚一起不容易,咱先干了这杯!”白老一仰脖,喝光了杯中酒。
众人忙站起身,跟随着,干杯。
“咱们这些头一批跑金山的,如今还健在的,也就咱们这十几个糟老头子了。要么,办到死了喂了鲨鱼,要么想着逃跑被洋鬼子给杀了,要么做苦工活活累死,要么得了病一早去见了阎王。诶,想想那些老弟兄,我老头子连名字都快忘记了,却忘不了他们死去的脸。”白老似伤心似气愤地拍了怕桌子。
“想当初,家里活不下去,朝廷也不管咱们死活,咱们就信了蛇头的话,走了这金山。到了地方才知道,这那儿是金山?这明明是用咱们华人骨头堆出来的阎罗殿!咱们北美华人苦啊,白人欺负咱们,朝廷不管咱们,就连早先当了半辈子奴隶的黑人都觉得比咱们高人一等。早先,老辈的人总说,忍忍吧,总比在家活不下去强。老头子一想,也是,那就忍了吧。这一忍就是三十年,三十年啊!这三十年,小一辈的总要闹腾,老头子反过来劝他们,忍。寻思着,有口吃的,总比没有强。老头子错了!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后生站出来,说我老头子错了!他还拼着性命用行动告诉老头子,错了,错的离谱!先是打赢了十七个镇排华事件的案子,然后又带人跟一伙排华的暴徒火拼,而后,又四处奔走忙着废除排华法案。一桩桩一件件,让老头子汗颜,也让你们这些老不死的汗颜!咱们这些年都当王八当惯了,光知道拉屎睡觉缩脑袋啦!”
“白老,您别说了,您就告诉老哥儿几个怎么干吧,皱一下眉头就是后娘养的!”一老者受不住气,忍不住站起来说道。
“好!那咱就说道说道。打官司,咱们躲了;火拼,咱们装不知道;废除排华法案,咱们当听笑话了。可人家就办成了!何绍明告诉我,说不出两个月,排华法案一定会废除!如今,这何绍明小后生又要搞富国强兵,咱们这回不能躲了。那句话怎么说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绍明也说,国家一日不富强,咱们这海外华人就得一日挨欺负。这话有道理,所以,这事儿,咱们大家伙儿得管。我老头子先表个态,他何绍明是要人咱出人,要钱就是卖了这把老骨头,老头子也得给他拿齐咯。诸位,你们觉着该怎么着?”
下面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相互点点头,纷纷站起来拱手道:“白老,没话说,这事儿算咱们一份儿,何绍明那后生为了咱北美华人连命都不要了,咱们还守着这些浮财干什么?没说的,咱们听您老吩咐。”
正直仲夏,天气炎热。
何绍明躺在自己的卧室里,有些无聊地看着天花板。旁边,佩顿坐在床头,一边给何绍明扇着扇子,一边将洗好的草莓放入何绍明口中。
这日子过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有美作陪,怎么自己个儿觉得这么无聊呢?何绍明心中腹诽着。
“何,伤口又疼了么?”见何绍明神色不对,佩顿连忙关切地问道。
“没,就是觉得躺得时间太久了。”何绍明随口回道。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觉得无聊,那是一种期盼与空虚的感觉。该做的都做了,一切都朝预定目标前进着。也许要不了两个月,自己就会结束北美的生活,回到那片沉寂的土地上。期盼着,期盼着能改天换地,能力挽狂澜,能将本已注定的历史改写。空虚着,因对未来的毫无把握而空虚,因连日来的无所事事而空虚,因即将结束已经习惯的生活而空虚,因无法参加恳亲大会而空虚,因……因佩顿而空虚。是的,佩顿,她就在身旁,距离不超过二十厘米,触手可及,可又那么遥远,不可逾越,就如同两根注定没有交集的平行线。
“别唉声叹气了,医生说,他见证了一个奇迹,也许下周你就可以过正常的生活了。”佩顿不了解何绍明的世界,她只是用自己那颗有些单纯幼稚的脑袋来思己度人,然后尽其所能地爱抚着她的爱人。
何绍明没有回话,转头看向窗外。房子显得空荡荡的,楞格里与成义去了恳亲大会,厨娘与佣人领着小天使安妮去了公园,何绍明给老管家放了假。如今,整栋房子里,只有他这个快痊愈的伤号与佩顿这个痴情绝望的美国姑娘。
“佩顿,你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就这么留下来,甭管家里那俩老婆,也去他妈的什么责任义务,就这么跟你厮守着,你觉得怎么样?然后,我们在海边盖一别墅,夏天,就在屋子外的海滩上烧烤,冬天,我们俩就靠在火炉边看书谈心……”何绍明略带憧憬地说着。
“何,那不是你。你不是那样的人。”佩顿苦涩地笑了,抚摸着何绍明的额头,轻轻地说道。
“见鬼,我怎么就不能了?那你说我是什么样的人?”何绍明有些恼怒,恼怒佩顿连片刻的幻想都不留给他。
“何,你有你注定的命运,而你的命运不是与我厮守。你就是那种一边嘴里怨天尤人,第二天早晨起来还要接着做事的人。责任感,你很有责任感,何,上帝给予每个人注定的责任,你放弃不了。”佩顿哭了,她又想起即将到来的分别。
“佩顿?你怎么又哭了,我这不是在说如果么?”
“如果……何,可是没有如果……”佩顿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她母亲临终前告诉她,爱上一个爱自己的人,与他相守到老,是最幸福的事。而现在,爱上一个爱自己却注定没有缘分的人,则是最大的不幸。
“好姑娘,别哭了,起码,我们还能相处一段时间……”何绍明抱着佩顿的头,不知所谓地安慰着。或者,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该说什么。他又想起了小楠小鸟依人般的身影,想起了乔雨桐略带嗔怒的笑颜,想起了如小白羊一般在雪地里瑟瑟发抖的凝香。想起了很多很多,多到让他的头颅爆炸。
佩顿,从来就不是一个坚强的姑娘,尤其是在感情上。她歇斯底里地哭泣着,疯狂地对何绍明又抓又咬,似要将心中所有的不满发泄出来。慢慢地,何绍明的不反抗让她有些无趣,于是,她攀上了何绍明的脖颈,凝视着何绍明的双眼。那双眼睛中,同样的苦涩与心酸,还有一些迷茫。佩顿心碎了,她只知道,此刻,她不能失去何绍明,无论有没有明天。她轻吻了下何绍明,随即,红唇如雨点一般落下。
这一刻,何绍明犹豫着,直到看到佩顿那双挂满泪痕的双眼。“不管了,说不定老子明天就挂了!”何绍明变被动为主动。拥抱,亲吻,撕咬着。片片衣衫飘落在地板上,一对年轻人尽情地疯狂着。因这有缘无分的结局,因这没有明天的未来,因着彼此心中的爱恋……
激情过后,两人刻意忘记了一些事,微笑着,彼此触着额头,深情地凝视着。也许,随着荷尔蒙的过量分泌,何绍明的勇气又回来了。他认定,怀中的尤物,注定是属于自己的。所以……
“佩顿,你爱我么?”
“爱。”
“愿意为我放弃一切么?”
“是的,哪怕是生命。”
“那跟我回中国吧。”
“……我父亲会杀了我……”
“你好像说过,你恨你父亲,要不我找人先杀掉他?”
“何!”
“不杀也成,咱们躲到中国去,我保证他找不到。”
“何!”
“还有上帝,你知道佩顿,我是中国人,中国人不信上帝。而你嫁给我以后,完全可以忘记那个该死的多管闲事的老家伙!”
“何!”
“至于我的两位妻子,不用担心,她们人很好,你们会相处得来的。”
“何!”
“对了,还有我的责任,是的,责任。也许五年,十年,二十年,总之,处理好之后,我带着你们找个世外桃源,或者是买个小岛,咱们过隐士一样的生活。”
“何!”
“我们会有一大堆的孩子,混血儿,对,没错,混血儿一般都长得漂亮。”
“何,能安静一会儿么?你真的很吵!”佩顿拉过何绍明的胳膊,枕在头下。“也许,去中国也不是不可以……”
“我就知道……你……你说什么?”何绍明陡然坐起来,吃惊地望着佩顿。
“我说,去中国是个好主意,但是,我现在很困,明天再考虑这个问题成么?”佩顿闭着眼慵懒地说道。
“哈哈哈哈……”
何绍明顾不得自己浑身**,一把抱起佩顿,没命地笑着,亲吻着,以及,疯狂着……
有人说,车道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人与人之间,永远充满着争吵与退让。爱人之间,也同样如此。世间的一切阻隔,看似迷雾,坚如磐石,实际上,阻隔很脆弱,当一方选择退让的时候,它就如同水雾一般,被阳光蒸发掉,变得空无。
白宫里,政客们在争吵着,也在退让着。于是,在废除排华法案之后,本土劳工保护条例诞生了。
酒楼里,老头们在争吵着,也在退让着。于是,酒足饭饱之后,上千万美元的资金,筹集出来了。
小考伦斯与格雷格在争吵着,退让着。一番争执之后,两人都心满意足地拿走了支票。只是,小考伦斯拿走了超过两亿美元,而格雷格只有八千万。
朝堂里,翁同龢与各位大佬也在争吵。只是,没有退让,所以,在废除排华法案三天之后,他们仍没有拿出主意,究竟该如何。翁同龢想着抢功劳,而李合肥的拥护者却想着拆台。于是,事情闹上了御前。
年轻的光绪有些恼怒,从开始到结束,整件事情他半点都不知道。慈禧有些淡然,在她看来,不过是一些海外弃民,他们的死活与祖宗基业没什么关系。只是,昨天鬼子六跟老佛爷吹了风,说是“旗人里难得出来一个有出息的”,这才让现在的她有些精神处理此事。
“梁敦彦渎职,著撤职查办。何绍明有功,为我大清挣了脸面,该怎么赏赐就怎么赏赐吧。皇上,你说呢?”
光绪急忙起身行礼:“回亲爸爸,儿臣觉得如此一来,甚为妥当。那……何绍明如今是候补守备道,不如,升个宣慰使司副使?”
慈禧白了光绪一眼,道:“皇上太小气了,这扬威海外,可是大功一件,就生这么一级?哀家看,就别什么副的了,就宣慰使,外加三等轻车都尉吧。”
“诶,正当如此,亲爸爸处理的妥当。”光绪半是敬畏半是惶恐地回道。
于是,躺在温柔乡中的何绍明,在老佛爷的决断下,官位爵位都成了三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