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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十二日,晴,暖,无风。
马车缓缓而行,直奔恭王府。
昨儿个傍晚,接了恭王府的帖子,邀请何绍明今日前去一叙。坐在马车里,何绍明不住打量着外面熟悉而又陌生的景致,依稀辨认着所在的位置。望着一处街口,貌似后世的北海后门站。何绍明又记起了大学期间伙同同学一起逛京城的往事。
车行片刻,便到了恭王府。下车,裴纬自去递了拜帖。趁着门子回去禀报,何绍明打量起恭王府门口的两只石狮子来。这石狮子可有讲究,一般人家门口可不敢摆。但凡是门口有石狮子的,那说明这家主人至少是五品官爵以上。再数一数狮子头上的疙瘩,十三排的只有皇帝能用,亲王用十二排,以此类推,官位越小数量越少。
何绍明在这儿研究石狮子,时不时还摸上两下,看得几个门子直翻白眼,也不顾忌地低声道:“土老帽。”
没一会儿的工夫,那门子回来,引着何绍明去见王府的主人——鬼子六。走大殿、后殿、延楼,一直转个何绍明头晕,才到了一处庭院内。
进得内屋,但见一清癯老者端坐正位,手捧着暖炉,爱新觉罗家特有的小眼睛,塌鼻梁。其左右各有一名俊俏小丫鬟拿捏着。想来这位就是鬼子六恭亲王奕䜣了。堂下左侧坐着一体态微胖的老者,端着茶杯,眯着眼不住地打量着何绍明。至于这位是谁,何绍明还真不知道,一时也不知该如何称呼。
正当此时,上座的奕䜣发话了:“想来你就是何绍明吧?我就是奕老六,人称鬼子六的奕䜣。这位是户部尚书老翁,翁同龢。”
原来他就是翁同龢。何绍明不敢怠慢,一琢磨,这得见礼啊?可又不想下跪,想想自己好像是武官,打个千儿总没问题吧?于是,正衣冠抖绣袍,一个千儿扎下去,道:“小臣给恭亲王请安,给翁中堂请安。”
奕䜣笑着道:“得了,也没外人儿,找个地方坐吧,到我这儿别那么拘谨。”说着,指了指自己身边右侧的位置。
何绍明也不客气,大马金刀便坐了下去。看得翁同龢直皱眉。心说,这何绍明怎么这么没深浅?王爷让你甭客气,你还真当真了。
这边厢,小丫鬟上了香茗,奕䜣便开口道:“你何绍明的大明,奕老六是早有耳闻了。两年前钻到胡子窝里闹了一通,自个儿没什么事儿反倒把胡子给剿了。然后又跑到美国去折腾,楞是折腾的把排华法案给废了。前几日又听说,你把小日本儿的公使给埋汰了一顿?怎么着,折腾了一通,你小子又打算跑京城来折腾了?”
“回王爷,这可不能怪小臣,是那孙子……呃,日本公使自己找骂。那小子以为混到洋鬼子堆里,自个儿就人五人六了。跑咱跟前儿来装大尾巴狼,追着小臣找骂。小臣看他犯贱,便赏了他一通好骂。”何绍明只能这么说了,当初他骂的时候,就是为了炒作,外加上看小村不顺眼。至于其他的理由,总不能说日后小日本儿把中国如何如何吧?
奕䜣爽朗地笑着,手指着何绍明摇了摇头:“得了,从你这儿也讨不到实话,咱们还是言归正传吧。你岳父也给我捎了信,意思是你出缺的事儿让我这闲散王爷搭把手。现在得问问你的意思,你想怎么着?”
奕䜣挥手撤了拿捏的丫鬟,慢慢品着香茗,等着何绍明答复。旁边儿的翁同龢则带着有几分热切眼神,盯着何绍明。
何绍明沉思了下,道:“王爷,中堂。那要依着小臣的意思就简单了。无非是给小臣个练兵的差事,拨一处清净之地,备齐粮秣。不出三年,小臣必练就一旅精锐之师。”
奕䜣笑了笑,转头问翁同龢:“老翁,你这户部尚书看看怎么办?”
翁同龢放下茶具,抚着胡子道:“差事好办,如今国朝上下,到处都是练团,多你何绍明一个也算不得什么。找地儿也简单,随你挑选。只是……这练兵的饷银……王爷也知道,如今为了操办太后大寿,国库空虚,我这户部尚书就差当掉内裤了。”
“老翁,别废话。长顺年八百辈子地也求不着我奕老六一会,如今我可是找上你了,成不成的给句话,别在这儿矫情。”见翁同龢吞吞吐吐,奕䜣插嘴道。
“王爷别着急,我这儿不是在想招儿么?”翁同龢陪笑着,沉思了下,肃容道:“前日总理衙门的笔贴士上书,说是观西洋列强,之所以能强国,莫不是皇族领军之故。反观我大清,各地督抚拥兵自重,颇有架空朝廷之势。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复衡是从那洋夷之地归来,连列强领事都夸奖,尤善兵事,想来知之甚详。余有一策,何不让绍明上书,请练新军,邀宗室掌权。如此一来,一则占了名义,太后老佛爷也不好反驳;二则他日新军成,可依次为凭,收天下督抚之权。可谓,两全其美啊。”
败类!何绍明看着眼前笑得胡子乱颤的翁同龢,心眼儿里就一个字能形容,败类。哦,又要拿着自己当枪使,这也就罢了。你跟李鸿章有仇,要算计李鸿章,顶多算你心眼儿小,不知轻重。可你作为一个汉人,TMD居然要为那些已经腐朽透顶的满清维持江山,这叫什么?数典忘祖!
何绍明算把翁同龢看清了。这位道学先生,心胸狭隘,党争夺宠,忠实地做了满清的走狗。
那边厢,奕䜣听完翁同龢的话一皱眉,颇有些不悦地道:“怎么着?老翁,合着你又要拿人当枪使?我没记错的话,头些日子你张罗着要把这小子弄到李鸿章那儿。那次没成,怎么这回又要搞什么宗室领军?不是我说你,老翁,你和李鸿章的那点儿龌龊事儿,我奕老六管不着,也不想管。可你不能拿我奕老六当挡箭牌。旁的不说,这事儿但凡是有我奕老六掺和,在我那老嫂子那儿就过不了关。再者说了,宗室领军,你睁眼瞧瞧,你觉着哪个宗室像是个能领军的人物?换句话说,有哪家的子弟不遛鸟斗狗,逛窑子泡烟管?”
翁同龢被奕䜣训得有些尴尬,微微发福的脸庞有些发红。奕䜣喝了口茶,继续道:“人都说‘胡人从无百年运’。老翁你别瞪我,这点儿破事儿你知我知。李鸿章天天嘟囔着,说大清就是一座破房子,他老李就是一裱糊匠。我看,这话说的在理儿。现如今,国朝定鼎二百余年,也算够久的了。有我那老嫂子在一天,也就这么维持着。哪天咱们这些老家伙一蹬腿儿,保不齐回头儿天就得变了色儿。我也算看开了,活一天是一天,哪天一翘辫子,眼不见心不烦。”
何绍明心想,这位鬼子六看事情还看得真明白。慈禧老妖婆,别看对外不咋地,对付中国这点儿事儿手腕强着呢。一个预备立宪忽悠了全天下的人,一直到她死,这大清也勉强维持着。没过几年,武昌一声枪响,这大清就算彻底倒塌了。
翁同龢沉思着,良久,叹息一声:“尽人事,听天命尔。”
一时场面安静了下来。奕䜣活泛了下腿脚,对着何绍明道:“你小子放心,这事儿既然是长顺托付给我奕老六了,我肯定尽心。回去安心等着吧,约莫着年前就能放缺。”说罢,端起茶杯,遮住脸面。
何绍明知道,这是端茶送客了。恭敬地行了一礼,转身步出了王府。
看着何绍明远去的背影,奕䜣叹息一声,道:“老翁,你还别说,别看长顺那几个小子不成器,他这女婿倒是不错。有那么点儿青年才俊的意思。多少年了,这旗人里头就没出过这么号人。你再回头看看我家那个不成器的小子,旁的也就不说了,霸占了一个妇人,回头一问居然是他姑姑辈的,这叫什么事儿啊?”
翁同龢闻言,强忍住笑,道:“王爷宽心,想来大阿哥年纪尚青,他日……”
“呸,眼看四十来岁的人了,还年轻?”闻言,气得奕䜣连拍桌子。“不说这个了。老翁,咱们这些年交情在这儿呢,这何绍明的事儿,你得当个事儿给办了。别成天竟想着怎么争权夺势,几十岁的人了,那么点儿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有什么不能过去的?总之,该怎么着怎么着,你们那些事儿别让小一辈的掺和进去。”
翁同龢苦笑道:“王爷都这么说了,老翁要是再矫情就说不过去了。您放心,回头一准儿给办咯。”
何绍明出得王府,得了鬼子六的保证,悬着的这颗心就放下来了。剩下的,无非就是安置到哪儿的问题。一路哼哼唱唱,还专门跑天桥买了面人儿给小安妮。
回府之后,连带着秦俊生与魏国涛都高兴起来。这两位一个个开始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一时间,府里四处充满了小安妮的笑声。
有句话说得好,叫‘乐极生悲’。何绍明这儿还乐过一天,第二天就传来一个晴天霹雳。
吉林城弹药库失火,引发殉爆。波及范围甚广,陨命上百人,上千百姓流离失所。御史闻风而动,纷纷上书弹劾长顺玩忽职守。
这长顺可是何绍明的岳父,也是何绍明的靠山。满朝上下如今看着长顺倒霉,谁还敢在这时候提何绍明的问题?于是,本来定于今日的陛见,被无限期延迟了。至于何绍明放缺的事儿,等着吧,等处理外长顺再说。
一连十来天,何绍明成天介地待在屋子里,急得乱转。
秦俊生经常似笑非笑地开玩笑道:“我说大人,要不这大清的官儿,咱不当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咱们找地方揭竿而起得了。”
裴纬更是仔细地盯着看何绍明半天,何绍明被看得发毛,问他看什么,裴纬回答:“我观姑爷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不像是命薄之人,难道今年是流年不利?姑爷可将生辰八字告诉一二?”
无一例外地,何绍明的回答就一个字:“滚!”
躺在床上,何绍明自己琢磨着:嘿,原本打算着靠着这位便宜老丈人。如今倒好,这位便宜老丈人走背字,反倒是拖累自己了。早知道这样,打死也不娶……呃,这个,凝香还是要娶的。早知如此,老子直接捐一个官儿,就是用钱砸,也砸出个缺儿了,至于像现在这么费劲么?
那位说,真是长顺拖累何绍明了么?怎么可能?不过是弹药库失火而已,最多降一级留任,罚俸一年的小过错。关键原因是,那位翁同龢翁中堂最近正焦头烂额,压根儿就没想起要办何绍明的事儿。
几日前,他府上的常客康有为,康大学子,可能是觉得自己写了那么好的策论都没中进士,心中有些怨气;又或者,这位先生是想学学清流泣血上书,针砭时弊。总之,康有为这位四十二岁的老秀才给光绪上了封折子,痛陈国朝危亡,批判因循守旧,提出‘变成法、通下情、慎左右’的三条主张。
书生给皇帝上折子,这本来没什么,哪朝哪代都是常有的事儿。问题是,不知道自己尽量的老翁逮住了这条,怂恿着光绪的珍妃表哥——志锐,上蹿下跳,要求老佛爷归还皇权。
这还了得?慈禧一通发威,志锐直接发配乌里雅苏台,几个掺和的清流直接回家抱孩子去。好顿折腾,算是让老翁认识到了自己的斤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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