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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是什么?
大行宫旁被江宁百姓称为“格格第”的小院之内,一灯如豆。
秀宁坐在书桌前头,撑着头看着手上报纸。
原来在北京的时候儿,秀宁就订了天津快邮的英国人的北华捷报,为了读这份英文报纸,她还专门学了两年的英语。
到了江宁,上海那里出的报纸更多,更不用说还有徐一凡的那份宣传喉舌大清。
北地风雨飘摇,她又对政治有天生的敏感。字里行间,总能发现蛛丝马迹。
列强已经坦诚北京鞑靼人政权已经没有维持局势的能力,北方政权所唯一还掌握着一定实力的谭嗣同可以用来掌控局势的资源也越来越少,随时可能倾覆。观察家们也不断的发回北地变乱的局势进展。直隶通省,不能南北,已经成了燎原之势。如果说一开始这些拳民还有些组织,现在也已经完全失控。如果不是谭嗣同调去的兵马还在尽力的维持着一些中心县城的秩序还有保证着一点交通,谁也不知道,这浪潮会不会将北地整个淹没!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指向徐一凡。等着他北上收拾局势。可最新的大清时报还在宣传各地督抚将次第赶赴江宁,要和徐大帅会商如何处理北地局势。
对朝廷,对他们的旗人种族政权。秀宁早就认为该当必亡。这也是她当初为什么要从北京南下的原因。放弃以前格格的尊荣地位,她没有太多什么眷恋的,只是偶尔被李璇刺激一下才会反击。
可是徐一凡现在的作为,就是冷眼旁观着要她出身之族,不论宗室还是最底层的余丁。都要遭受毁灭性的打击!
鼎革之际,皇族没有好下场,她是早就知道,也有心理准备。私心里头甚至想,只要自己老弟弟能活着,还有她的一对侍婢能有个好托付。其他的,无所谓了。当初明朝覆灭,朱家下场还不是这样?她和徐一凡那点微妙的感情,在这时代大潮当中,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香教一旦进了北京城,那绝不是只有皇族覆灭那么简单!
徐一凡做的是最为正确的事情——从过去三千年的改朝换代经验来说。无非就是靠着人的性命铺出一条直通巅峰的道路。自己很能理解,也没有半点能向徐一凡进言的余地。徐一凡都说不见她了,她还能怎么样?
颦儿乐儿肩并肩的坐在屋角的一条长板凳上面,小心翼翼的看着小姐。这些日子小姐就是不对头,自从那个姓徐的说了再也不来了之后,小姐就再也没有平常总是气度娴雅的姿态了。不是呆呆的看报纸,就是皱着眉头一脸酸楚。四爷在西边厢房,除了过来拿报纸看,就是在自己屋子里头喝酒,谁也不许进去。小姐拍门他都不理。
难道小姐真是为进不了那个徐大帅的家门儿才这么自苦?……要真是这样,大帅的那个大太太,蓝眼睛栗色头发漂亮的李家小姐对她们俩疼爱得不得了……要不小姐俩手拉手的给李家小姐跪门儿去?求她抬抬手,成全小姐?
姐俩双胞胎,心灵相通。都想到这里,互相对望一眼,白皙的小脸顿时就都红了。
咱们这两只小白兔最后还得自己求上门让大灰狼下嘴……没天理哇!
双胞胎萝莉孩子气的心思秀宁自然半点也想不到。她脑海当中就转着一个声音。
“可是……你是英雄啊……是存亡断续,扶危定难的英雄啊!是因应这三千年未有之变局的英雄!你总是说,时代不一样了,难道最后夺取,还要走原来的老路么?你这条逆而夺取的道路,开始的时候,带给世人无限期待和希望,到了最后,却仍然是又一个轮回,又一次重复?”
想来想去,总是难以自拔。一片寂静当中,就听见溥仰所住的那间厢房门突然吱呀的响亮一声。秀宁除了念着徐一凡,更多的心思还是在这个老弟弟身上。弟弟比以前出息了,她高兴得能忘记自己姓什么,弟弟自苦成如此,她更是揪心得不知道该怎么办!
往常溥仰就是白天来拿几份报纸,晚上这个时候正是醉醺醺的,从不出门。这个时候却听见动静。秀宁一下什么都不想了,赶忙站起,就朝门外跑。也许是坐得久了,一起来竟然有点头晕,扶着桌脚才稳住身子。颦儿乐儿赶紧跳了起来,一左一右扶住秀宁。
“小姐……”
秀宁一声不吭,在她们搀扶下赶紧出门,一出门口。就看见星光之下,溥仰已经将禁卫军军服整齐的穿在身上,正在用力的紧着腰间武装带。夜色当中,他仍然腰背笔挺。就连脚上马靴,也已经擦得干干净净。
“老四,你干嘛去?”秀宁停住脚步,在背后轻轻的问。
溥仰回头,朝着姐姐笑笑:“督署啊……还能去哪儿?大帅让我想明白了再回话,我现在是想明白了……”
微弱的光芒当中,可以看见溥仰将脸上胡子都刮得干干净净,军服上一个线头都没有,裤线烫得笔挺。领章上面的苍龙,仿佛随时可以飞舞而出。
秀宁白着一张脸,只是小心的说:“……这么晚了,你还带枪干嘛?有什么事情明天再去督署嘛……你想明白什么了?是不是再回督署当值?”
溥仰笑笑:“老姐姐,我粗,可是我不笨哇!大帅是不打算马上北上了……说真的,要是大帅现在带着我们北上去打紫禁城,溥老四一个磕巴都不会打!甭管是不是皇帝在面前,大帅下令开枪,我不认他是不是哥哥!要是冲在第二个,我自己抹脖子!谁好谁坏还看不明白么?大帅一路走来,干的都是正经事情!”
他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勉强,到了最后,只是僵在了那里。
“……可是要是看着咱们旗人灭族,我又狠不下这个心肠!大帅平日对我们的教导,不是这个样子的。要正大光明,要理直气壮……所以咱们才一口气打垮了那么多小鬼子!咱们姓爱新觉罗的,有罪该杀就杀,该关就关。旗人白吃了那么多年粮饷,了不起还个两百年……屠干净了算是怎么一回事儿?我心里这道坎过不过去!可是我又一琢磨,大帅是不会错的……也许我们真的有这么大罪过儿,配不上穿禁卫军这身皮,将来大帅的事业,也没我掺合的什么份儿……可是自从跟着大帅在肃川里冲阵,那时溥老四就下决心了,生是禁卫军的人,死是禁卫军的鬼!我这就去督署,把这腔子血倒在大帅面前,什么都瞧不见了,也就不折腾自己这猪脑袋了!”
说到最后,溥仰眼睛里头已经亮闪闪的。他咬牙再用力紧一把武装带,抬脚就要出门儿。秀宁惊呼一声,扑过去死死的拉住了他的胳膊:“老弟弟,你怎么这么混?”
溥仰只是跺脚:“姐,你撒手!就算活下来了,折腾自己一辈子,也没意思!老姐姐你比我强,没我这么个不成器的弟弟,你也能活着!”
秀宁却打死也不松手,颦儿乐儿也冲过来帮着她抓着溥仰的衣角。秀宁抱着他的胳膊,眼泪扑簌簌的朝下落,就这么无声的哭着。溥仰想甩开她,最后也是没动。只是对着头顶天空叹气。
“……老姐姐,你那么聪明的人,怎么比我还磨叽?我还能活得了么?男子汉大丈夫,一跺脚死了就算完,拉拉扯扯的,我就能改变心意了?你还不明白我这个人?脑袋只有一根筋,想定了就回不了头啦!”
秀宁止住了抽泣,一抹脸上的泪水,扬起脸看着溥仰:“……老姐姐不拉着你,让你姐先去见大帅!老姐姐能说服大帅,让他至少保全咱们底下的旗民!咱们姓爱新觉罗的,殉了也是正理,你等老姐姐先说去!实在不成,我们姐俩死在一堆儿!”
秀宁挑眉立目,竟然是说不出的决绝。溥仰只觉得自己姐姐的手,几乎要捏断他的骨头!
天将日暮,楚万里和袁世凯站在壕沟里头,只是看着远处的韩老掌柜乘坐的轿子。
这壕沟,是这些湖南兵挖出来限制延庆标通行的。壕沟对面,几十个穿号坎的湖南兵引路,警戒放出去老远,前后通行都有军官亲自带队。章渝寸步不离的跟在那蓝布小轿旁边,始终没有回头。
袁世凯喃喃道:“北地财神果然名不虚传,势力之厚,让人瞠目……”
楚万里脸色很不好看,冷冷的道:“也只是能买个通行罢了,真要做大事,钱算什么?最后还不是要指望我们这些南来之人?”
他摆摆手:“走了走了,还要跟着吃半天风,真是没意思……吃饭,睡觉!”
韩老掌柜来拜,楚万里一直是冷冷淡淡。最后韩老掌柜跪下来,楚万里干脆就晃着胳膊走开去了。还是袁世凯将韩老头扶起来,不咸不淡的说了两句,兹事体大,要向大帅回报。
韩老头也不以为意,只是和袁世凯约定了通过外头哪个监视他们的带队军官,就可以和他联络上,并说立等好音。一旦大帅肯垂允,不论什么时候马上就可以和他取得联系,他立刻就运来五百杆俄国步枪再加上子弹。
说罢就告辞而去。老头子从头到尾都是在淡淡的笑,仿佛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一般。
这一点让楚万里就更加的不爽。敢在老子面前卖弄聪明?
他转身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要回头,却被袁世凯一把抓住了胳膊:“大人!”
“怎么了?”
“是不是马上去电给大帅,回报这里情况,等候大帅示下?”
看着袁世凯精光四射的眸子,楚万里懒洋洋的一挥手:“没必要……老头子心思很明白,多半不是指望咱们真能帮上他忙,送他进北京城,是拿咱们当幌子,分散谭嗣同注意力呢……大帅当初就把姓韩的赶出了门,现在我们再去封电报说他又跑过来想合作,请大帅指示机宜,大帅还不骂我们没脑子?这霉头,不碰也罢……”
说着他就甩开袁世凯的手,看也不看他一眼,掉头就走。
袁世凯胸口深深起伏了一下,突然急走几步,挡在了楚万里面前:“大人!”
楚万里站定了脚步,脸上和挂了一层寒霜也似,从来没见他这么严肃过。
“又怎么了?”
袁世凯咬咬牙齿:“大人,请不要寒了大帅麾下那么多从龙之士的心!也不要挡了大家报效之路!您是隆中诸葛,志向高洁。可是在卑职看来,未免有点太书生意气!一部史书,从哪里看,字里行间不都是血迹斑斑?
我们带的是香教名义的延庆标,真正动手的又是韩中平他们那等人。到时候,我们会撇得比历史上任何一朝都要干净!这北京城,大人不想进,卑职想进!还有葛起泰这些人,正想在大帅手下谋一条进身之路,他们也想进!据京城而候大帅,这等大功,卑职想要!而江宁诸君,如果知道刚才发生的事情,也会让我等不要错过机会!”
楚万里冷冷的看着他,最后扯了扯嘴角:“……终于说出来了啊,我都奇怪你怎么能忍了这么久……项城,聪明人啊。知道在我面前,还是挑明白的好……”
他仰头看着天,深情讥诮:“……我就没你那么决绝,像你说的。又要功成名就又想手干净,所以夹在中间辗转反侧。……不要挡大家的从龙之路……我不想挡啊……好,马上给大帅去电,咱们都静等大帅回复吧……我就一个想头,这时代,不能再象以前一样了!”
袁世凯深深的看了楚万里一眼,啪的立正行礼,礼毕就掉头不顾而去。
“从江宁去上海,连准备带出发,一天够了。从上海转船而去辽南,两天也够了。这三天功夫,事前去电辽南,张旭州差不多也能集结出一支精锐支队出来了,说不定还是李星这小子带队……再给他们一天准备时间吧。从旅顺浮海出发,天津上陆,再赶往北京城。加起来也不过三天功夫了不得了……七天,我就可以进北京城!”
徐一凡坐在自己书房里头,手指里头夹着一支红蓝铅笔。对着地图比比划划。说起来惭愧,德国教官在培训他麾下军官教授参谋业务的时候,当年就是一军事历史迷的他也旁听了几次。结果是大失所望,枯燥得令人发指。
正因为这样,他自己动手来标的图上作业,歪歪扭扭,不成个样子。
他对着地图发呆半天,最后将铅笔扔在地图上面。谓然长叹:“现在又去不了,算这个干什么?真***,非要等那里结果出来,闷死个人……复生啊复生,你就不能软软腰板儿,丢了这个担子算了?你是不是非要在那里正义凛然的硬撑,好显得老子份外的獐头鼠目?”
窗户外头,早就是夜冷露寒。
徐一凡这才注意到桌脚放了一碗补气血的当归人参鸡汤,已经冰凉。也不知道是自己哪个媳妇儿送过来的,只是自己刚才想事情想得太深,都没注意到。
媳妇儿的心意不能浪费,徐一凡端起那碗汤,要喝不喝的嘀嘀咕咕:“连个微波炉都没有……就算现在几十个仆人能使唤,可总觉得缺了点儿啥……这就叫媳妇儿再多,也没一台家用电器方便……”
他轻轻放下汤碗,想到媳妇儿,就自然想到了那不能吃的一大两小三个正住在大行宫的女人。
……秀宁是个聪明的女孩子,现在差不多也该看清楚了他的打算。他们这一家子,又该如何自处?溥仰还会以他身上那身禁卫军的军服而自豪么?
嗐,想那些干什么。反正大家以后估计是再没什么相干了——除非这姐弟俩憋着找自己报国仇家恨什么的。也不想想,他们大清入关,还有这二百多年统治,又是什么样子!自己不亲自出手洗了北京城,已经辜负了自己当年光荣的愤青称号!
徐一凡愤愤的喝了一口冰凉的汤,又轻轻搁下了碗。
自己……就真的俯仰无愧么?
正是午夜徘徊,心乱如麻的时候。就听见外面下人在门口低声回报:“老爷,陈大人在门外等候,说有紧急公务,等大帅回签押房!”
徐一凡一下惊醒,起身就朝门外走,下人忙不迭的就拿大衣在后面追着他。徐一凡却走得飞快,大衣递过来他挥手就推开。直走到内宅大门口,就看见陈德军服整齐在那里等候,徐一凡一边走一边发问:“什么事情?”
陈德走到徐一凡身边,低声道:“楚大人急电……”
徐一凡一怔:“不是先交到幼樵那里么?”
陈德低声回答:“就是张大人要紧急通知大帅的。”
徐一凡反应过来了,刚才说了张佩纶几句,这位翰林爷就闹起别扭出来了。不是说楚万里的电报你要亲阅么?不管几点,把你拖起来再说!
徐一凡摇头苦笑,在陈德率领的戈什哈簇拥之下就直朝自己签押房走去。内宅就在督署后头,他也不骑马坐车,走路七八分钟就到了签押房前头。一路走徐一凡就一路琢磨,楚万里最近电报不少,这漏夜时分又来一份急电,到底是什么事情?
等推门进了签押房,就看见里头灯火通明。差不多凌晨两点的时间了,张佩纶还在里面批阅着文电。看徐一凡进来,只是不动声色的抬头,在桌上翻检一下,将一份抄报纸递了过来。
徐一凡一目十行的扫了一遍,又看一遍,最后慢慢踱到自己的座位上面,仔仔细细的又看了第三遍。
“大帅,如何回电?这等大事,楚大人不敢耽搁,盛大人也不敢耽搁,以最快时间将这消息发了过来,北地诸位,正在静候大帅的答复!”
徐一凡放下抄报纸,只是看着张佩纶:“这韩老爷子,到底是怎么一个盘算?幼樵,你怎么看?”
看徐一凡有意无意的回避着自己的问话,张佩纶也不动声色:“……韩中平是聪明人,现在他要进北京城,唯一的障碍就是谭复生。看大帅行止,他也知道大帅在他进京之前,不会对他有什么妨碍,大家的利益反而在现在有一致的意思……他的打算再明白不过。武装了楚大人和袁大人掌握的这一标人,只要稍稍用点手段放出风声,就能让谭复生将手里头最后一点力量用来对付他们……而韩中平就可以趁乱行事!到底怎么行事,我也猜不出来,反正无非就是用来对付谭复生,谭复生若去,北京就为香教敞开大门!”
徐一凡一动不动的听着,最后才木着一张脸开口:“那该怎么办?”
张佩纶回答得很快,在徐一凡过来之前,他就肯定已经反复思量过这件事情了。
“……应对法子不过两条。一则就是当没这回事。还是镇之以定,随韩中平怎么闹去。楚大人他们只是掌握队伍,静候大帅北上,等待接应。”
“另一个选择是什么?”
“和韩中平合作!我们现在的障碍,也是谭复生!这变乱拖得越久,变数就越大。我们不能无限制的等下去!谁也没想到,复生一介书生,居然能支撑到这个时候!反正延庆标也是挂着的香教牌子,配合韩中平杀进北京城之后,可以掌控京城要地,以候大帅。京城变乱,因为我等也参与其中,进程完全可以把握,大帅调度应对,也就更为方便!”
说到这里,张佩纶离席而起,朝徐一凡一揖到地,语调恳切:“大帅!韩中平心切复仇,无意天下,他也没有和大帅争天下的能力!现在大帅天与人归,韩中平也将机会送到大帅手中。这份电报表明,他们不会再让谭复生撑下去了!大帅自然知道该如何抉择!成就之机,就在四五天之内,四五天之后,大帅就可以挥师北上!”
“嗯……韩中平四五天后进北京,留给他们七天时间洗城……我再来当救世主……”徐一凡淡淡自语。
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张佩纶也再不多说什么了,只是看了徐一凡一眼,缓缓走回自己座位,扯过一张白稿子,提笔在手,等着徐一凡口述回电。
门突然被轻轻敲响。一直呆坐的徐一凡也没搭理。门被推开一条缝,露出了陈德的脸,他小心翼翼的道:“大帅,有客来拜……”
“滚出去!”徐一凡猛的拍桌大喊。
陈德吓得浑身一抖,下意识的就啪的打了一个立正。徐一凡借着这一拍已经站了起来,平平胸口气息。
有客来拜?这么晚了,谁来拜客?他徐一凡是何等人,在漏夜处理紧急公务的时候,陈德居然敢给这客人通传?
看着陈德默默转身要出去,徐一凡喊住了他:“什么客人?”
陈德转身啪的又是一个立正,瞧瞧张佩纶,为难的开口:“大帅,是秀宁小姐。标下本来说大帅不见客,她说请标下看在和溥老四一个锅里搅马勺的份上,一定通传一声……现在秀宁小姐正在中庭等候,标下这就去请她回去……”
秀宁来了?
徐一凡心烦意乱的摆摆手:“嗯,好生送她回去,这个时候还来拜什么客,胡闹……”
陈德敬礼就要走,徐一凡却一下喊住他,整整衣服,从陈德身边大步走出去。张佩纶看着眼前一切,站起来才喊了一声大帅,就瞧见陈德负手堵在了门口,斜着眼睛看他:“大人,大帅这个事情上,轮不到张大人说话!”
张佩纶冷哼一声,重重掷笔在桌上:“反正我尽力了,不管了!”
徐一凡却不管后面签押房里头传出来的声音。沿着回廊向中庭走去。脚步声敲打在石板地上,空空的在寂静的夜里回响。
中庭当中,一个穿着月白衣衫的窈窕身影,正在静静等候。
夜色中,星眸如梦。
“你……来做什么?”
两人相隔还有七八步的时候,徐一凡就停下了脚步,看着对面那双带着三分凄楚的眸子,低声问道。
秀宁捏着手绢儿,似乎想上前,最后还是低下头去:“……民女是为求大帅活我一族而来……只求大帅尽早北上……”
她一下抬起头:“大帅,那是上百万的人命啊!”
徐一凡只是看着她,冷笑一声:“活你一族?你们这一族,骑在整个国家头上二百余年,视我汉儿为猪狗,视国家为私物。摧折之,压榨之,奴役之。在二百多年前,如果你是朱家女儿,去求皇太极活你一族,你的祖先,又会怎么回答?”
他猛的挥手:“这现在所有的一切,还不是你们爱新觉罗家造成的?北地风波,可是因我徐一凡而起?如果不是你们爱新觉罗家把这么一个伟大的国家摧折成这样,会有列强以传教之名,深入北中国作威作福之实?如果不是你们爱新觉罗家对外始终奴颜婢膝,会让教民和百姓之间的矛盾酝酿得如此之深?香教入京,其因正在你们爱新觉罗家身上!如果不是我徐一凡,你们就已经向日本这个国家投降,会赔两万万五千两白银,割让出去辽东和台湾,会在今后再赔四万万五千万两出去,将一个民族的元气凋零干净!让后人要再走百年救亡之路,才能挽回你们这二百多年统治的沉沦!
我冷眼旁观,就是要你们自己种的因,就要自己承受这结果!我巴不得你们的皇朝早点崩塌,哪怕是崩塌在血海当中!从哪个角度来说,我有任何一个理由来活你们一族否?”
徐一凡只觉得胸中有口气在翻滚,他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只是忍不住要将这些日子的郁结全部喷吐出来!
秀宁只是凄然的看着徐一凡,等他说完,盈盈下拜:“……爱新觉罗家有必死之理,百万旗民附逆二百年,也有重罚之由。可这百万旗民,却无必死的道理!更何况,北京城所居,何止旗民而已?大帅也忍心让北京汉民,同付一炬?大帅在南洋,可不是这样!
大帅,你是多少人梦中的英雄。你也说过,如此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唯有激发血性,昂首而前。唯有拿出新手段,拿出新精神……可难道你还是要以血来改朝换代么?天下已经归心,爱新觉罗家已经衰微已极,唯一的本事就是在北京城里头继续争权夺利……你难道害怕他们活着么?爱心觉罗家有罪,旗民祖上有罪,旗民坐享天下二百余年供奉有罪,你可以审判之,处罚之,警示天下之……如果对前朝遗民都要用这种手段斩尽杀绝,那么大帅将来复兴此国此族的路还更长,都要用上这等权谋手段么?”
她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亮闪闪的眼泪直朝下落,深深的磕头下去:“民女不敢为爱新觉罗家请命,身为此族,早已待死。唯求大人尽速北上,放百万旗民一条生路!让他们辛勤劳作,为过去二百年赎罪!”
徐一凡很想上前去扶起她。
可是……自己已经走到现在了。
也许身为顶峰的上位者,自己就只能从利益和厉害考虑问题,而不是靠大道理了吧?自己好容易才走到现在,怎么能为一个前朝女子的眼泪,居然心里有点动摇呢?
可是……自己到底是凭借什么才走到现在的呢?
脑海当中突然冒出了一个疑问,徐一凡却刻意忽略不去想。他只有硬起心肠,掉头而去:“我让陈德送你回去,这里……你不要再来了!”
背后传来了再也压抑不住的哭声,而徐一凡强迫着自己绝不回顾,只是脚步越来越快。
他板着一张脸冲回了自己签押房,只是冷冷的看着张佩纶。
“给楚万里去电,让这小子别***给老子耍滑头!这种脏活,他不干,就让他滚开!一个字不要改,发原话!让他和韩中平合作,随时将动乱消息传过来,香教进了北京,老子才北上!”
北京城,延庆标军营。
楚万里和袁世凯默然对坐,互相不看对方,都在静静等候。
远处那些监视他们军队的军营里头,已经在打四更的鼓声了。
文报线路通道,是盛宣怀花重金买出来的。就在北京和天津之间,借着原有旱电报的线路,接了发报收报的几台单边机器,设了一个黑报房,禁卫军派出的通讯人员在那里驻扎。这里的电报先到天津,再转江宁。天津电报局本来就是他们北洋洋务派的天下,多了一个呼号,随随便便就掩盖下去了,甚至现在天津电报局里头,有一半的收发报人员都是禁卫军伪装的了。这个黑报房,离他们现在的所在,走得快的话,不过两个多钟点的路途。
通过军营的道路,也早就安排好了,对方还给提供了军马,来回一次,一百两银子,只现不欠。反正现在京城人心惶惶,这种生意,对方是做一笔算一笔。
楚万里将和韩中平会面的消息拟好电文之后,就交给最心腹的禁卫军手下,让他赶紧带出发掉,然后坐等回电,无论什么时候天津转发的江宁回电过来,第一时间就要带回延庆标!
剩下的,就是等候而已。
静默当中,袁世凯突然低低说道:“大人,属下今天话语唐突,还请大人恕罪。”
楚万里撑着脑袋不知道正在想些什么,听到袁世凯这话,啊了一声摆摆手:“没什么,反正我们在一个锅里面吃饭也不会长久,我计较那些做什么?累得慌……”
袁世凯只是看着心不在焉的楚万里:“大人,您真的对大帅新朝地位,一点都不在意么?”
楚万里笑笑:“我打小古怪惯了,有的东西,我实在兴趣不大。”
袁世凯居然也笑了:“还好大帅不像楚大人的性子,要不然属下等真的没有活路了……”
楚万里斜眼看他:“你就这么肯定大帅回电如你所想?他这人,二百五起来可是不管不顾的……”
袁世凯笃定的一笑:“……挣扎向上,自然要靠着一腔不管不顾的血性。要不然大帅也不会走到现在。天下之重,就在手边,谁不细细分辨利害得失?有的事情,大帅在南洋做得,在北京做不得。”
楚万里只是淡淡一笑。
两人正准备又沉默下去,就听见外面脚步声急急响动。两人对望一眼,同时站了起来。就看见冲进来的是他们派出去的信使,跑得满头是汗,看见二人就啪的立正行礼:“大帅回电!”
楚万里伸手接过这匆匆带回来的一小张抄报纸,扫视一眼,脸上就再无表情。袁世凯在他身后恭谨的等候,绝不探头在楚万里手边张望。
良久良久,楚万里才将那张抄报纸递给袁世凯。
袁世凯默默看完,脸上同样声色不动,只是恭谨的又向楚万里施了一礼:“大人,属下是不是这就马上去联络韩中平?”
楚万里背着手,低头慢慢的踱了几步,喃喃自语:“大帅,你忘了你是靠着什么把我们从北洋武备学堂拉出来?是靠着什么让我们彻底归心,又是靠着什么从朝鲜百战而归?你不能忘啊……”
他猛的抬头,目光如电:“这一夜还没过完,急什么!楚老子要等到天亮,死心为止!”
徐一凡只觉得疲倦,电报已经发出去半个钟点,他就在自己座位上面发呆了半个钟点。种种情绪扑面而来,搅成一团。让他思考不能。
这个时候,他只想回自己内宅睡***一个天昏地暗。
可是就怕自己闭上眼睛,看到的就全是血色!
张佩纶还在那里工作,徐一凡也不管他了。站起来极力稳住自己的步子,大步的走出门外。一出门就看见陈德站在暗处,不住的朝外面看。
徐一凡也懒得管到底又是什么事情了,只是低低吩咐了一声:“回府!”
陈德身子一震,小跑过来应了一声是。接着又凑近了一点:“李大人来了……先是说要见大帅,后来又不让我通传,现在在督署操场那里……下岗的卫兵回报,李大人一直站在那儿。”
李云纵?今儿晚上是怎么了?一个接着一个的过来!
徐一凡叹了口气,大步的就朝督署操场走去,陈德一声不吭,紧紧的跟在他的身后。
空荡荡的操场上面,李云纵负手而立,站得笔直。夜色中寒气逼人,他穿得单薄,就是一身呢料禁卫军军服。却半点不见畏寒之态,也不知道他在这里站了多久了。
徐一凡跟着陈德缓缓走近,听到脚步声,李云纵转身过来,默不作声的立正敬礼。
“云纵,你来干什么?”
李云纵迟疑一下,还是开口:“本来有些事情想和大帅说,后来又觉得没必要了。大帅是什么样的人,从决定追随大帅开始,我就再不怀疑。大帅应该很明白,我们跟随大帅,是靠着什么,才以这么单薄的根基,这么微不足道的势力,一直走到了现在。”
“我们……是靠着什么,才走到现在的?”
这个问题,徐一凡已经好久没去想了。这段时间,他就想着怎么样尽快让这大清轰然倒塌来着。
“万一有那么一天,等到铁甲兵舰山一样堵在大沽口,刺刀象雪亮的丛林一样排成遮盖大地的钢铁森林,炮弹象暴雨一样覆盖整个视线所及的天地的时候……也能让你们毫无顾虑的去死!愿意跟着我去死的,向前一步!”
“泗水华人,将要灭顶,向西开炮,救我同胞!”
“……也许还有一种更加神圣的东西,才让我们能在朝鲜坚持下来,才让天南海北的大好男儿汇聚于此,才让我们拼尽全力,以我们的腔子里面这腔血,来挽回这百年的民族气运!”
李云纵低低的复述着徐一凡曾经说过的话,而徐一凡听着这些,竟似痴了。
李云纵的情绪也有些动荡,他摘下军帽,看着徐一凡:“……大帅带着我们一路行来,无非就是四个字,保国保民。保国者,必除凌我中华之倭寇,弱我中华之爱新觉罗鞑奴酋首。保民者,有大帅南洋开炮,有我李云纵为自本国百姓不惜成为朝鲜人心目中的屠夫……现在大帅却要靠着权谋取清而代之,不惜让北地血流成河……那和当道诸公还有什么区别?大帅就是靠着别人眼中的痴傻二百五,才让壮士效死,让天下归心,短短数年之间,让此满清,在大帅面前不堪一击!
为什么要假手香教?此等天下,标下愿追随大帅堂堂正正夺在手中!将爱新觉罗一家,擒献于大帅马前!将来不管是满人遗民,还是什么敌手,如果敢于向大帅挑战,标下愿为大帅将他们全部讨平!”
自己,好像最近是把这个给忘记了……徐一凡尴尬的挠了挠脑袋。
是时代大潮将他推举到现在这个位置,他却去玩儿什么权谋……
丢人!
他走过去拍拍李云纵肩膀:“长进了啊,会给我提意见了啊?回去整顿部队去!老子在北京城等你!你和楚万里这个王八蛋,隔这么远还心灵相通,太***基……那个什么了。顺便去通知少川,给老子备船!”
接着他转头又看看陈德:“你,跑两个地方。一个是通知内宅,老子要出远门儿了。二是去告诉溥仰那小子,滚回来当差!陪老子马上北上!”
说着他又骂了一句:“***,还要再给姓楚的那个王八蛋发封电报!”
秀宁呆呆的看着溥仰在静静的折着才脱下来的禁卫军军服。
溥仰脸色苍白,却很平静。
“老姐姐,你手上有多少钱?够咱们放洋的不够?”
一直不说话的溥仰突然开口,让忐忑不安的秀宁顿时惊喜的回答:“够,足够!你想去哪个国家?你现在没事儿了吧?”
溥仰笑笑:“活着和死了差不多的日子,反正是不是朝自己脑袋来一枪,也就是这么回事儿。我不能丢下你孤零零的一个哇……什么国家,随便……日本不去。”
秀宁欢喜的抱着溥仰胳膊,却心里一酸又想掉眼泪。他们姐弟俩都知道这是逃避,以后就算活着也不过是行尸走肉。可是能有什么办法呢?
时代潮流面前,谁也无力抵抗。至于徐一凡……那就当是一场梦吧。
她好半天才放开溥仰的胳膊,站起来就招呼颦儿乐儿:“老四几天没吃什么正经东西了,咱们去给弄点吃的!想吃什么?”
颦儿乐儿这个时候眼睛早就红通通的,更像一对小白兔。一半是陪着小姐哭,一半是困的。天都快亮了!听见小姐终于劝下来四爷,当即就随声附和。
“四爷,不给那坏蛋当差,正好!”
“放洋,去哪里?还要坐洋船?鬼子话我就会说this is a pen……”
“小姐学鬼子话的时候儿,你也在旁边,怎么就会这句?笨死啦!”
“别打我头!”
秀宁微笑着挽着小姐俩出门儿,才到门口就急匆匆的回来,伸手拿起溥仰放在床上的手枪:“老姐姐给你收着!”
溥仰看着秀宁出门儿,摇头苦笑。真想死,也等着送老姐姐你上了船哇!
自己本来没有梦想,浑浑噩噩的活着。徐一凡给了他人生的意义,但是最后却发现给错了……他想哭,哭不出来,想笑,也实在笑不出声。
小院子的门突然蓬蓬被砸响。溥仰下意识的就走去开门儿,门一打开,就看见是陈德沉着一张脸站在门口,冷冷的看着他。
溥仰一怔,这个时候秀宁他们也从厨房里头出来,秀宁当即就愣在那里。颦儿乐儿看见禁卫军的大檐帽就有点哆嗦——那个坏蛋的兵!
溥仰冷冷的回瞪了过去:“大帅是不是觉得这里还有两个满人余孽要先收拾?冲爷来!动爷老姐姐一根毫毛,爷不认得你陈德是谁!”
陈德绷不住了,扑哧一乐:“你小子,大帅的原话,叫你马上滚回来当差!我俩都要立刻陪大帅北上,先去辽南!”
他越过溥仰的肩膀看看秀宁,又捶了已经傻了的溥仰胸口一拳:“给你一个钟点收拾东西,码头上见!军服穿上了!爷来爷去的,信不信德爷抽你俩嘴巴?”
陈德说完转身就走,溥仰却瞪大眼睛在门口直直的戳着。半晌之后,他才缓缓转过身来。看着秀宁的眼睛。
眼泪,这个时候才夺眶而出。
他冬冬的捶着自己胸膛:“大帅叫我滚回去当差!大帅要立刻北上!”
秀宁扑过来死死搂住了溥仰。
徐一凡要立刻北上了?还让弟弟回去当差?这个时候,她居然情不自禁在溥仰耳边轻声说:“老四,姐拼了命也要让你当上小舅子……姐和李家小姐斗一辈子!”
在延庆标,楚万里也终于接到了第二封电报。
他一下就瘫在了椅子上头,维持了好几天的严肃正义形象,丢了个一干二净。
“妈的,累死楚老子了……大帅,大帅!”
楚万里的眼角居然沁出了泪花。
李云纵笑了和楚万里哭了,对于熟悉他们的人来说,都是天崩地裂的了不得的大事情!
袁世凯也看到了电报,但是他的脸色仍然没有半点变化,深沉如故。
楚万里一挺腰站起来,大声下令:“和韩老头子联络,找他要枪!有枪在手,咱们看韩老头子能耍出什么妖蛾子出来,楚老子在这儿,没你卖聪明的份儿!咱们等大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