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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刷”秋风撞向窗上的麻纸。
当初老朱头想自己住柴房是阿弦孝心不许,之前夏日倒也罢了因近来入秋,天气一日比一日更冷,老朱头早用了新的麻纸厚厚地又给窗上糊了一层。
谁能想到,到如今竟物是人非。
老朱头道:“所以我怕我宁肯你这一辈子也不会跟他们照面儿也不想你知道这件事。”
阿弦本已站起身来,听了这话,脚下往后错出跌回床边。
“我不信”她摇头“我不信。”
她只不过是去了一趟垣县便什么都变了不仅是失去了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她居然还有想杀死自己的“亲生父母”?就好像整个世界都在面前崩塌颠覆,又揉起来,再度摔成粉碎。
可一念生,她忽然喘不过气来就好像脖子上被什么死死地扼住。
阿弦垂首咳嗽起来脸越来越涨红。
耳畔又响起孩子的哭叫声,声嘶力竭,在她脑海之中如同尖利的刻刀划过。
难受濒死一般。
老朱头叫道:“弦子!”他冲到跟前儿,试图给她拍背顺气,却终究人鬼有别,老朱头泪眼汪汪:“弦子!”
柴房里的油灯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阿弦的眼前一片漆黑,她听见自己挣扎的喘息声,夹杂着孩童的哭泣,如真如幻。
淡蓝的月光映在窗纸上,在很浅的微光里,老朱头的脸若隐若现。
阿弦好不容易停了咳,她望着面前熟悉的脸:“伯伯,我是在做梦是不是?你这是在我的梦里,跟我开玩笑呢是不是?”
老朱头的手轻轻地压在她的手背上:“弦子伯伯也想着一切都是玩笑。”
阿弦喃喃道:“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告诉我这些?”
沉默,老朱头道:“我原先瞒着你所有,因为心里只想着,已经带你离开那个龙潭虎穴的地方,索性就在这没人认得的小城里安稳终老也就是了。但是伯伯知道,阿弦不会永远都留在这里,在这个方寸地方你应该、应该见识更好的风景,应该认识更多的人会有更好的境遇。”
那天他骑驴出城,一路看着两侧那寻常的世间风景,远山层峦。
这许多年他埋头藏在城中,不愿探头往外看上一眼,固执而小心地守着两个人的安危,但是那天他看着虽寻常却显得陌生的景致,看着天际鸟儿展翅翱翔
他忽然想起了那一座巍峨深沉的宫殿,高高地屋梁上蹲着的鸱吻,晨起的庄严的鼓乐,一级一级往上的、似用无止尽能登上天际的台阶。
阿弦,阿弦就像是鸟儿,她该有她的天地,她该去见一见大明宫顶上那绚丽华美的朝阳跟壮丽夕照,而不是他给他划定的这片方寸空间。
“我不要去。”阿弦垂着眼皮,泪啪嗒啪嗒地打在手掌上,“这一切都因为我去了垣县,如果我不是好奇跟着去了,如果当时伯伯拦我我听话,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不是!”老朱头有点焦急,却又斩钉截铁地说道:“这一切仍旧会发生,而且会凶险百倍,你可知道当事情发生之后,伯伯心里唯一庆幸的是,你不在,倘若你因此受牵连,有个伤损之类,我就是个死也无法恕罪的老混账了。”
“我不要你这么说!”阿弦大叫。
老朱头一怔,然后轻轻地笑了笑:“我知道,我不说了。伯伯的意思是,你不要因为我的死而自责,我已经是这把年纪了,其实若不是你,这些年来如果不是因为有你陪着只怕我早就坟头长草,或者早又转世为人了。”
阿弦想笑,却因极为伤心再笑不出。老朱头在她手上拍了拍:“伯伯这辈子最高兴的,就是守着你过了这近十四年的日子。”
阿弦揉揉鼻子眼睛:可是以后呢?
老朱头道:“伯伯后悔,就算不想你去长安,也不该因为私心而骗你。你不是一直都惦记陈基吗?就去长安吧。长安其实真的不是我先前说的那样可怕,他也有极可爱令人无法割舍的地方。”
阿弦道:“我说过了,我哪里也不去,我就留在这里。而且”她抬头茫然,“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的父母弃我如敝履、待我如仇寇,我又为什么要回那个无情冷酷的地方?为什么要面对这些比鬼怪更可憎可怖的人?”
老朱头道:“就算你不回去,也会有人找上门来。”
阿弦本意冷心灰,闻言心头一慌:“伯伯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你之所以会”那个“死”字竟无法说出口来,阿弦顿了顿:“会跟这件事有关?”
老朱头道:“不是,我的死跟这个无关。你不要多想”
阿弦盯着他,已经生疑。
老朱头忙道:“只是伯伯死过了的人,所以想法儿跟先前不同了,你现在也不再是无法反抗无能为力的小婴儿了,就算是在这豳州,在这桐县,你做了多少了不得的大事?你可知道外头的人都在怎么说?他们说你前途无量,将来一定会升为大官儿,我也一定会以你为荣,但是他们不知道,我从来都以你为荣。”
阿弦无法再听下去,泪早已滂沱如海:“你别说了!”
老朱头叹道:“再不说,以后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说。因为你是个女孩子,又是伯伯从小儿看着长大的,我就总怕你在外头受人欺负,总怕你被人所害。但是伯伯错了,我虽然疼你,却毕竟不能护着你一辈子,而你也不需要我护着一辈子,你终究会有自己的天地。而你要是自由自在、快快乐乐地活着,伯伯就也没白养你,伯伯就也是自由自在,快快活活的。”
阿弦哭道:“伯伯!”张手又想抱,却无力地垂下双臂,痛不可挡。
老朱头拍拍她的肩头道:“我原本无儿无女,自打有了你,心里就想着把你当做我的亲生闺女,我知道我没这个福气,更没这个资格。只要让我从小儿照顾你长大,被你叫了这许多年的伯伯,那已经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其实我死都可以瞑目了。”
“我不要听了。”阿弦泣不成声。
老朱头的双目里全是慈爱之色,他低头看着哭的无法自持的孩子:“我原本想让你去长安,是想你找到你的生母,你问问她到底为什么要那么狠心,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孩子,你一向都在为了那些冤死受屈的人跟鬼讨回公道,这一次,我想你去给自个儿讨个公道。”
阿弦慢慢地停下哭泣,怔怔看他。
老朱头道:“但我又知道,如果你真的去,这一行千难万难,伯伯实在舍不得你去冒险,可是又知道,你一定要自己找到真相。所以阿弦,伯伯不会勉强你,一切都看你自己的心意,你一直都是自由自在的,伯伯不会再给你束缚,不管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只要你觉着快快活活的,伯伯就也跟你一样高兴。”
善堂。
数月的劳作已经初见规模,善堂早已不是以前那人迹罕至令人毛骨悚然的野狐居了。
白日里,有孩童们朗朗地诵读声,以及时不时响起、犹如报时的寺钟声,于朗诵声音之外,更添了几分禅意悠然。
此刻在善堂的正中殿阁里,两个人对面而坐。
袁恕己手肘拄着桌子,手掌拖腮盯着对面的人。他已经看了许久,对面那人的脸竟然没被他盯出两道伤来,也是奇迹。
“大人在看什么?”英俊默默地问。
袁恕己道:“已经半年了,先生仍旧记不得自己的过往?”
英俊道:“怎么,大人急欲想知道?”
袁恕己道:“当然。”
英俊道:“请恕我爱莫能助。”
袁恕己一笑:“不必道歉,其实我该向你道谢,若不是你,这善堂的建造不会如此之快,而且那些孩子在你的教导下学的也极好。”
因善堂修建的极好,英俊又会教,那些小乞丐孤儿们竟比寻常人家的孩子们读的都好。渐渐地甚至有临县的人闻名,也特意叫孩子过来听课。因此这善堂竟名声远播,热闹非凡,连带袁刺史的美名都也深入人心。
英俊道:“我不必道歉,大人也不用道谢,既然如此,我还有一件事想禀明大人。”
袁恕己道:“何事,你说。”
英俊道:“昔年因小股战事不断,又加灾荒,四野之中死伤人命无数,那些无主孤魂的尸身多半流落在外,或被风吹雨埋,或葬送野狗狐狼之口。”
袁恕己道:“你的意思是”
英俊道:“大人如今正重修了善堂,不如借此机会,请治下百姓们捡拾亡骨,统一葬埋,再叫寺僧念几昼夜佛经,一来于治下之地安净,二来,也是大人的善德。”
袁恕己想起当初开建善堂之时,求助于阿弦的那个游魂,又想起雪谷里那些尸骸不由道:“果然不愧是先生,想的十分周详。”
英俊道:“这等琐碎之事,大人愿意做?”
袁恕己道:“这并非琐碎之事,先生放心,我立即着手。”他说到这里,不知为何,看着对面那人淡然的脸色,竟有种肃然起敬之感。
袁恕己沉默跪坐起身,向着英俊拱手深深做了个揖礼。
两人又坐了片刻,听到外头更鼓响动。
又有脚步声响起,依稀有人道:“你们快回去睡吧,我得赶回去陪着你们十八哥哥了。”
原来是高建送了安善跟小典回来。两个孩子齐齐答应。
袁恕己听见,便起身来至门口,果然见高建挥别两人,快步去了。
两个孩子手拉着手要回去休息,安善一眼看见他,便拉着小典过来见礼:“大人,您还在这里?”
袁恕己道:“你们见过小弦子了,他可怎么样?”
安善道:“十八哥哥大概是为伯伯担忧呢,精神气儿都短了好些,方才听高建说他又没吃饭,大人,我好担心他呀。”
袁恕己点点头,小典忽然问道:“大人,伯伯当真是去治病了才离开的吗?”
袁恕己道:“当然了。”
小典仰头看看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袁恕己觉着有异:“怎么了,你叹什么?”
小典目光躲闪,嗫嚅道:“没什么。”拉着安善,两个人便回去安歇了。
袁恕己目送两小离开,回到桌边儿,自言自语道:“那个孩子为何看着古里古怪的,好似有什么事瞒着我。”
他思忖了会儿,便看着英俊道:“你特意留在这里不肯回家,是为了什么?就不怕小弦子一个人在家里有个三长两短?”
英俊道:“大人不是安排了高建在那里守着他么?”
袁恕己哼道:“你不必装作没事人一般,安善跟小典不是你撺掇着去的吗?”
英俊道:“大人目光如炬。”
袁恕己描绘着他的眉眼,想到阿弦被附体之事他乘车赶到解围,以及上次跟那些看不见的“东西”争阿弦的时候,也是因为他及时来到
那会儿袁恕己抱着阿弦,因为英俊的到来,那些原本跟他“撕扯”阿弦的力量忽然减退,等到英俊靠前之后,袁恕己才彻底地抱着阿弦站起身来,那种压制着他、跟他抗衡的力量消失不见。
他心里有个大胆的想法:“你、你不回去,是不是想”又想起先前英俊说,让“老朱头”跟阿弦自行解决的那句话。
英俊道:“是什么?”
袁恕己悻悻道:“你好像是小弦子的救星,为什么上次他被鬼附身,你一到,那鬼就烟消云散了,上次也一样。”
英俊不语。
袁恕己打量他清俊出尘的眉眼,超逸庄肃的气质,忽地突发奇想:“你先前莫非是做道士的?”
他越想越觉着这个可能非常之大,而且越看英俊越觉着很有仙风道骨的风范“是了,你一定是位道长,所以也有驱邪避鬼之能?想必还是位很有些能耐修为颇高的道长?”
英俊轻咳了声,无法为袁恕己解惑。
次日鸡叫三遍,天才放明。
马车停在朱家门口,英俊下车,车夫上前推开虚掩的门:“先生小心。”
英俊自进了门,站在庭院当中停了停。前方的屋门里传来隐隐地鼾声,是高建因守了阿弦半夜,终于熬不住,正呼呼睡得沉酣。
英俊侧耳听了听,脸色忽然一变,他转身走到柴房门口,抬手一推。
虚掩的房门被打开,两道好看的长眉微微皱蹙,他试着唤道:“阿弦”
淡淡的一声,在空空荡荡的屋子里飘起,又散去。
英俊抬眸,复后退一步。
他在院内站了片刻,转身往外。
门口,车夫正要驱车离开,蓦地听见动静,却见英俊去而复返。
清晨,淡蓝的晨曦之色尚未完全散去的时候,城门尚未开。
一道人影从巷子里走出来,她走的极慢,身形有些摇晃不稳。身边儿还跟着一条狗,正是玄影。
守城的小兵一眼看见:“十八子?”其中一人忙赶过来,“十八子,这么早是要去哪里?”
阿弦道:“出城。”
那士兵看看她,担心道:“你的脸色不好,腿上是有伤么?听说老朱头病了,你敢情是出城去苦岩寺找他的?”
阿弦哑声:“是。”
士兵很是同情:“你这样儿能走多久?你别急。”他小心翼翼扶着阿弦回到城门下,自己前去城门校尉那里禀明。
众人都是知道“十八子”的,何况同又是公门里当差的,更加上阿弦如今是袁恕己身边儿的人,所以众人无不高看一眼。
如今见她平明出城又有伤在身,必然是因为担心老朱头的缘故。
两个人向来相依为命,众人都感念她一片孝心,那校尉便牵了一匹劣马出来,道:“十八子,先骑着这一匹马代步如何?”
阿弦点点头:“是,多谢。”
校尉见她脸色雪白,双眼却红肿不堪,道:“举手之劳,不必这样见外。只是你可撑得住?”
阿弦道:“我很好,不必担心。”
校尉叹了声:“上次老朱头骑驴出城,看着还很容光焕发呢,哪里会想到半路就发了急病了?可见天有不测风云,幸而如今有高人出手相助,一定会好转的。十八子,你别过于伤怀了,要多保重才是。”
这会儿到了开城门的时辰,众人忙将城门打开,目送阿弦跟玄影出城。
这匹马儿虽非上等,却显然比步行要快多了。
阿弦打马而行,一路所见,却跟前几日老朱头经过的时候景色大同小异。
她同玄影一块儿往前,经过他经过的地方,她原本以为泪都干涸了,不想仍是一路零落如雨。
豳州大营。
辕门处的守卫看见一道纤瘦的身影步步靠近,身边还跟着一只狗儿,当即举手制止:“站住!”
那人却并不曾停下。
士兵们见势不妙,纷纷将手中长枪举起:“什么人,敢擅闯大营,还不站住?否则格杀勿论!”
身后的守卫士兵们听了动静,也纷纷手持兵器聚拢过来。
正在剑拔弩张之际,忽然一人道:“这人看着眼熟,这不是之前来过的桐县十八子么?”
另有一个也认了出来,忙道:“果然不错,那只狗也是前两天见过的,快去通报雷副将!”
这会儿阿弦已经走到了枪尖之前,那士兵怕误伤了她,忙将长、枪撤后:“十八子,没有将军跟营内之人的通传,你不得擅自入内,且站住。”
阿弦道:“我要见苏老将军。”
士兵道:“苏老将军不是说要见就能见着的,请容我们通报。”
正僵持中,雷翔赶到,忙上前将众人的枪压低:“不可无礼。”又看着阿弦道:“十八子,将军已经知道你来了,你随我进来面见将军。”
雷翔领着阿弦进门,见左右无人之时便道:“十八子,你怎么忽然来了?难道是因为朱老伯的事?”
那日是雷翔跟着苏柄临前去营救的,所以他深知内情。
阿弦道:“老将军呢?”
雷翔见她神色有异,又来的这样不声不响十分突兀,又问:“你来这里,袁刺史知道么?”
阿弦道:“我要见苏老将军。”
雷翔越发忧虑:“你见老将军做什么?”
阿弦道:“我要谢谢他。”
雷翔心中略觉有异,但听了这句,好歹略宽了心:“那还使得。”当即才领着阿弦又入了军营,一路往内来至议事厅上。
苏柄临早端然稳坐,见阿弦步步上前,也看清她红肿不堪的双眼,苏柄临暗中叹了口气,示意雷翔退下。
雷翔忐忑地退了出来,却仍是站在门口,侧耳细听。
屋内,苏柄临盯着跟前站着的阿弦心里滋味莫名。
第一次见她,是因为雷翔自作主张把她请来,当时她还戴着眼罩,一看就知道是个怪异的孩子,而且看起来有几分阴沉,第一印象,让苏柄临很不喜欢。
谁知道就是这个让他不喜的人,帮他找到了何鹿松的尸首,阻止他差点犯下毕生难以原谅的大错。
后来,听说她已经被袁恕己看中,留在身边儿,而她经手所破的那些奇案也一一传入苏柄临的耳中,那些案子本身就极玄妙诡奇了,再加上百姓们众口相传添油加醋,越发是玄之又玄,引人入胜。
更叫人大出意外的是,在她的相助下,更加无比顺利地剿除了为患本地多年的马贼。
在此之前,苏柄临虽对马贼势在必得,却也做足了要追逐交战几个月乃至一年的打算,谁又能想到,那样看似纤弱不起眼的小少年,竟有如此决生死定乾坤的本事?
但只要知道了“他”的出身,这少年能有这样的能耐跟心胸,就也不足为疑了。
上次斩了马贼,在府衙里见到她的时候,相比上次戴着眼罩略显阴沉的模样,却已经是明朗动人的多了,尤其是那双黑白分明润澈的双眼
但这一次,双眼肿的几乎看不清本色,又如此狼狈不堪,通身透着绝望悲伤的气息,除此之外,却又有一丝让苏柄临不喜而不安的
他有些心神不宁地看着阿弦,猜测那令自己不安的是什么,问道:“十八子来找我?所为何事。”
阿弦定睛看着苏柄临。
她说道:“我想请苏老将军替我解疑。”
苏柄临问:“哦?你说。”
阿弦道:“我想知道,什么叫做后宫可无佳丽三千,不可一日无朱妙手。”
高建说过,那天曾看见有个神秘人来找老朱头。那人走后,老朱头就“病”了。
可惜高建并未看清那人的脸。
但是幸好阿弦看见了,不仅看见了,而且听见了两人的说话。
阿弦原本不懂,苏柄临乔装改扮,在巷子里跟老朱头所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昨夜老朱头说了她的身世之后,阿弦有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苏柄临细看她的表情:“他果然什么都没有告诉你?”
昨夜老朱头向阿弦说了有关她身世的话,阿弦不肯相信,等她想到要问一问她的父母是谁的时候,老朱头已经去了。
但其实那也没什么要紧。
如果是在以前太平无事的时候,阿弦或许会因为知道自己有这样悲惨的身世而惊骇或悲痛,但现在她虽然震惊于在自己的身世上老朱头有所隐瞒,但眼下最关心的,是老朱头因何身亡。
阿弦本能地感觉,老朱头的死,跟自己的身世只怕脱不了干系。
这才是最让人难过无法接受的。
迎着苏柄临审视的目光,阿弦深吸一口气,微微扬首,用沙哑的嗓子道:“伯伯不必告诉我别的,我只知道他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也只知道他是这世间唯一对我好的人,这已经足够了,现在,有人害了他!我想知道是为什么,想知道凶手是谁,老将军既然对一切成竹在胸,不知可不可以给我解惑?”
白色的浓眉皱起,苏柄临眯起双眼,沉吟着不曾立即回答。
面前这张脸泪痕狼藉,又有些肿胀,双眼更是早看不出本来面目,但是却让苏柄临难得地不安。
“唐三代后,女主武王”。
这一句话苏柄临也是知道的。
但是太宗并未除掉那个后宫的妇人,倒是让人有些意外,不过当时苏柄临对武媚娘的印象还没有后来那么深刻,所以在他看来,一介女流而已,断不至于真的会掀起什么惊天波浪。
袁天罡再灵验,这一次也实属荒唐,千百年来,并没有任何一个“女王”,难道李唐会如此不济?
所以在的只太宗将武媚娘送入感业寺后,苏柄临更加认定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那一天,他立在满朝文武之中,曾看见了那遁入空门,就此与青灯古佛为伴的武媚娘。
当时那女子也是满面泪痕,楚楚可怜,像是任由宰割的案板上的肉。
然而就是在这种宛若身处绝境的武媚娘的身上,有种让苏柄临不喜的气息。
就如同此刻阿弦站在他的面前。
那是一种退无可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绝然之气。
所有人都以为感业寺就是武媚娘的终点,谁又能想到,这反而成了她腾空而起的新的起点,当这个本该自生自灭的女人忽然又成了李唐的皇后之后,苏柄临发现自己对她跟袁天罡都有相当深的误解。
他彻彻底底地低估了这两个人。
苏柄临定了定神,道:“你要是知道了所有,又该如何。”
阿弦道:“我人在公门,大道理并不懂,只知道杀人者死!”
苏柄临道:“你想给老朱头报仇?”
阿弦道:“于情于法,都该如此。”
苏柄临道:“倘若对方是你惹不起的人呢?”
阿弦道:“这个就不必老将军操心了,虾有虾道,蟹有蟹路,我虽然一身卑微,却也会竭尽全力,不惜一切也要为伯伯报得此仇,不管对方是位高权重还是”
她毫无惧意地对上苏柄临深沉的目光,“就算对方似老将军一般德高望重威震一方,我也不会放弃。”
苏柄临心里有一丝寒意,但与此同时,却又有一丝朦胧的喜:“哦?这样说来,老夫该庆幸跟朱妙手的死无关了?”
阿弦不答。
“那好,先让我回答你的问题。”
苏柄临想了想,道:“后宫可无佳丽三千,不可一日无朱妙手,是太宗皇帝还在的时候所说,据我所知,朱妙手就是你朱伯伯,昔日风光无量名噪一时的大内御厨,你满意了吗?”
阿弦虽早有预料,但亲耳听见,心里仍觉有惊涛骇浪,她握紧双拳,遏制浑身颤抖之意:“那么,你追问的那个孩子又是谁?”
白色眉毛挑起,苏柄临盯着阿弦:“你说什么?”
阿弦道:“伯伯说那个孩子已经死了,那个孩子是谁?”
苏柄临目光变幻,终于缓缓起身。
他从桌后转出来走到阿弦身旁,忽然放低声音道:“十八子,你既然有如此神通,那你可知道朱妙手是如何死的?”
阿弦道:“伯伯是被人所杀。”
苏柄临道:“你错了。”
阿弦皱眉:“你说什么?”
苏柄临苍老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描述的凉意,道:“我原先也以为他是被人所杀,但是,我细看过他颈间的伤,他是自己寻死的。”
“你住口!”阿弦毛骨悚然。
苏柄临道:“我看过成百上千的死人尸首,你觉着我会不会看错?何况,当着你的面儿,你觉着我能不能说谎?”
阿弦心底森寒,却仍冷道:“你是说谎,我伯伯不会寻死!”
苏柄临道:“除非他有一个不得不死的理由。”
阿弦咬牙,才要喝骂,眼前忽然出现这样一幅场景
苏柄临带着雷翔等近身侍卫,马蹄烈烈追击那马车,当他射死一名贼寇后,马车速度放慢。
将士们飞快地将马车围在中间儿,而车内,响起了喊叫及挣扎的响动。
车外的众人当然不知道里头的情形,只当是贼人狗急跳墙。
马车被攻破,一场生死激战后,两名贼人并一名车夫都死在当场。
老朱头奄奄一息。苏柄临将他扶住,老朱头挣扎着,断断续续说道:“我今日出城,本是想亲自来见老将军,求您一件事儿的。”
苏柄临道:“你想见我?”
“是、没想到竟这样命途不济,”老朱头喘了两口,颈间血流更急,他道:“我本早该追随旧主而去,多亏了弦子作陪,才又自在地苟活了这许多年,我死不打紧,但我平生唯一的牵挂就是她,求您、不要为难她,不要为难一个可怜的无父无母的孤儿。”
苏柄临试图给他止血,却毕竟伤的太重,回天乏术。
苏柄临黯然:“我虽然意有所图,但并无恶意,你总该知道。”
老朱头道:“我知道老将军是个仁义之人,所以,所以恳求您成全我一个将死之人的愿望。”
苏柄临看看旁边的那把沾血刀子:“你居然肯做到这个地步。”
老朱头沾血的手握紧他的手,嘶声:“答应我,答应我!”
阿弦举手捂住双眼。
苏柄临道:“朱妙手生怕我再紧追不放,又知道有人已经盯上了他,所以不惜选在那个时候做出被人杀死的假相,就是想让我们都死心罢手。”
阿弦咬牙切齿:“不,伯伯不会自杀!”
苏柄临摇头:“十三年前,长安禁宫发生一件人间惨事,武昭仪产下的小公主忽然暴毙,有流言说是被王皇后所杀,皇后从此见弃于陛下,从而被废,武后上位。”
阿弦当然也耳闻过这“传说”:“我伯伯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当时朱妙手离宫的时机十分玄妙,所以私底下也有些传言,”苏柄临继续道:“那些捉拿朱妙手的,我猜就是当初长孙无忌一派的人,他们很想找寻证据扳倒武后,好不容易发现朱妙手的行踪,自然不会放过,但绝不会将这样珍贵的人证杀死!再加上尸首上的伤痕,所以我判定老朱头是自杀。”
就在阿弦犹如五雷轰顶之时,苏柄临道:“现在你知道了么,你就是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就是你,当初,传说中已经死了的”
阿弦当然听说过这个名字,但是万万想不到这四个字,有朝一日会扣在自己的头上。
而苏柄临步步紧逼:“如果我猜的不错,你,本就是个女孩子是不是?而且年纪也不是在衙门里所报十五岁,你今年至多十四岁,对不对?安定公主殿下!”
“我不是!”阿弦戛然止步,恐惧而愤怒。
短短地几日,颠覆了她的整个人生,也见识了人世间最惨烈的生离死别,阿弦上前一步,想要跟苏柄临坚决申明,但脚下所踩,却犹如云端,又似一脚踩空。
摇摇将倾之时,外头雷翔引着两个人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