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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青年手摇纨扇,扇坠儿竟是核桃大小的一颗明珠,衬以他右手无名指上的一个翠玉扳指,两相辉映,果真有几分骄人的气势,那一双灼灼神采的眸子,自一开始,即不曾把眼前这位官居四品的罗大人看在眼里。
罗老子耳目观之下,乃自断定来人绝非好相与,却是心里一口怨气难出,正不知如何自处。
当面锦衣公子却也识趣,为之一笑道:“如此花月良宵,且莫为你这个俗物坏了清兴,李长庭!”
“在!”黑瘦汉子趋前躬身听令。
“咱们手下留情,且饶过了他这一回!”锦衣青年一派轻松地说:“给我送客!”
“是。”黑瘦汉子单膝下跪,高应了一声,转身起来,直走向罗老头面前。
“姓罗的,你就请吧!”
罗老头一连哼了两声,连说了两个“好!”字,霍地站起来,招呼身边童儿道:
“我们走!”
瘦娘趋前笑道:“送罗老大人!”
老头子忽然一挥袖子说:“用不着”转身自去。
甜甜姑娘总算找来了。
她是这里的头牌当红姑娘,设非是锦衣青年的豪阔出手,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把她由别人的房里硬给招唤过来的。
黑瘦汉子李长庭与中年文士叶先生,都躲了出去,这间房子里便只剩下了锦衣青年一个人。
进门请安问好之后,甜甜姑娘才认出来这个强梁的客人,原来是他——他就是那个住在庙里的奇怪客人,一时又惊又喜,脸上充满了笑靥。
“我说是谁能有这个本事原来是你?我的大相公你怎么来啦?”
一面说,小鸟依人样地偎了过去,却把一只粉酥酥的白嫩皓腕,轻轻攀在了对方肩上。
锦衣青年想是等久了,沉着张脸,老大的不开心样子。
“怎么生我的气了?好啦!人家这不是来了嘛!”一面说,玉手轻推,娇躯投怀,只是在对方身上腻着:“人家不知道是大相公你嘛,要知道是你,我飞也飞过来了”
嘤然一笑,便自腻在他身上。
锦衣青年伸手一推道:“去!”甜甜身子一跄,差一点坐了个屁股蹲儿。
“哟大相公,你这是怎么啦?”眼睛一红,甜甜那副样子,像是要哭了起来。
“我只问你!”锦衣青年说:“这会子你都上哪去了?让我好等!”
“我的爷!”甜甜怪委屈的样子:“还能上哪去呀?左不过是命苦哟!陪着人家有钱的大爷消遣,叫咱们往东咱们往东,叫咱们往西”
“不要再说了!”青年手拍桌案怒声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叫你甭再接客人了,你怎么”
甜甜呆了一呆,不免向着面前青年一再地打量不已,这件事可是透着有些稀罕
“我的爷你说这种话?”突然她趴在桌子上,呜呜有声地哭了起来。
“那还不是命苦不接客怎么办?”一边哭,甜甜抬起了脸,热泪涟涟地直向锦衣青年望着:“我这个贱身子,除了爷以外,谁怜惜?谁疼?大相公你多可怜咱们,就别再怪罪了好”小模样原就娇憨动人,这一伤心,宛若梨花带雨,谁还再忍心苛责?便是铁石心肠,也为之动心,更何况郎本多情?!
看看气不起来,锦衣青年这才叹息一声:“别再哭了,算我错了,好吧!”
经此一言,甜甜便为之破涕为笑,红着两只眼施施然又自偎了过来。
“相公爷,都这么晚了,不在庙里歇着,怎么会想着来了这里?”
“你不乐意?”
“我乐意!”甜甜学乖了,嘴更甜:“我打心眼儿里就乐意!”
一只手攀在青年肩上,恁地有情样子,她说:“打前儿个和大相公分手以后,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一颗心里头,就只有大相公你一个人的影子,成天价扑通扑通!干啥都提不起个劲儿,相公爷,你说说,这又是怎么回事儿?嗯——”
未后那一声娇哼,语音含糊,却把一半香腮,贴近到对方脖子里,樱唇半开,既麻又痒地咬着了青年的耳朵珠子
烛影摇红,更漏已深。今宵苦短,应是安歇时候
手挽玉人,吹气如兰。
这一霎,魂儿飘飘!锦衣青年方自欠起身来,待将吹熄了床前的灯,却是扫兴。
外面有人叩门。
“笃!笃!笃!”一连三声。
紧接着传过来那具随行黑瘦汉子的声音:“先生开门!有要事禀报!”
锦衣青年愣了一愣:“是李长庭?”
“是”黑瘦汉子十分急促的声音道:“先生再耽搁一会,迟了来不及了!”
话已至此,青年只得下了床,所幸衣带未解,不然要大费周章。
门开了。
黑瘦汉子李长庭却不敢贸然进入,向后面退了一步。
青年不悦道:“什么事这么急,明天说不行么?”
李长庭又往后退了一步:“迟了便坏事了先生!”
他声音放小了,就近青年身边道:“衙门里来人察客,不一会就到这里啦——”
锦衣青年陡然为之一惊。
“这又是怎么回事?”
“准是那个姓罗的捣的鬼!”李长庭说:“这里的鸨儿正在前面应付,看看招架不住,叶先生要我赶紧护驾,通知先生,这就离开!”
锦衣青年悠悠地出了口气儿,却也无可奈何,冷笑道:“怎么走?”
“叶先生已由前面先走了,我侍候先生由高里来去!”
“好吧”青年不悦道:“先候着!”
“遵命!”
弯身一欠,李长庭退向暗处站定。
锦衣青年怅怅关上了门,反身回来。
甜甜约摸着也猜知出了什么事情,仰着脸,迷惘的样子:“什么爷?”
“有事,得走了!”
“走现在就走?”
“嗯!”锦衣青年一面整理着身上衣裳,看着面前的甜甜,心里可真教舍不得。
“大相公您别走”
甜甜老大的不依,一扑而上,紧紧抱着了他的身子。
“我不愿您走就是不让您走”
“傻丫头!往后我还会常来,快起来!”
甜甜仰起脸,嘟着嘴:“真的,您可别哄我!”
锦衣青年摩娑着她雪白细嫩的肌肤:“我几曾又骗了你?甜甜,你本来叫什么名字?”
“娘家姓田,小名叫”抬头一笑,害羞地说:“不好听,就别说了”
说到这里,外面又在敲门,李长庭的声音道:“爷,得走了!”
“知道了!”
锦衣青年由身上摸出了个翠玉雕饰一——只玉老虎。
“这个你拿着过两天想着来庙里我得走了。”
甜甜接过玉老虎,瞧了一眼,笑逐颜开地握在手心里,扑上去一抱,便自腻在了对方怀里。
“干嘛老送我东西?怪不好意思的”
“你不喜欢?”
“谁说不喜欢?您瞧”背过身子,把贴胸的一个玉坠掏出来:“这不是大相公送的吗?人家一戴上就舍不得摘下来了
锦衣青年还要再说什么,外面已传过来嘈杂的人声,这才为之吃了一惊,叹息一声:
“我走了——”
甜甜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乍闻人声,吓了一跳。这当口锦衣青年,已拉门步出。
李长庭就在门口候着,一口长剑已执在手里,正自焦急,见着青年出来,才自松了口气——
“快着点,爷,背着您吧!”
锦衣青年还在迟疑,灯光闪烁,一行人已现身当前月亮洞门。
果然是衙门口的来人。
一共是六人,挂着腰刀,拿着锁链,气势汹汹,一副要拿人犯的样子,鸨儿瘦娘赔着笑脸跟在身边,老远看见,吆喝道:“相公爷,衙门口查房来啦——”
话声未了,为首的矮子捕快,已扑身而前,大声喝叱道:“站着,不许动!”
几名捕快,更是不容分说“刷!”地扑了上来,几把腰刀,团团把二人围在了中间。
李长庭闪前一步,挡在锦衣青年身前,冷冷笑道:“你们想干什么?”
矮子捕快手上拿锁链,哗啦啦在手上甩着,打着一口广西乡音,厉声道:“我们是干什么的?问得好!”说时一双细长的三角眼,频频在二人身上转动不已。
“不错,就是你们两个!”
冷笑一声,他接着道:“老实告诉你们吧,查房是假,有人把你们给告了,没什么好说的,跟我们到衙门去一趟!”一甩脖子:“给我拿!”
其中一人抖手飞出了一道锁链,直向锦衣青年脖子上套落下来。
却是李长庭眼明手快,左手一探,哗啦一声,抓着了飞来的链子,叫了声:“撒手!”
霍地往回里一带。
来人捕快,那等蹩脚身手,如何当得他的神力一带?身子一个打跄,直向前面倒了下来。
却为李长庭飞起一脚,踢中前胸“砰!”一声,直挺挺地仰面摔倒,登时不再动弹。
众人乍见,俱都惊叫起来。
“反了!”矮子捕快大吼道:“你们敢杀官拒捕?!”
话声未已,却为李长庭反手一掌,击中在脖颈之上,这一掌力道不轻,矮子捕快嘴里“吭!”了一声,便自倒了下来。
群声大哗里,李长庭已护侍着锦衣青年闪身长廊。
剩下的几个捕快,眼看着对方黑瘦汉子如此厉害,不过是照面的当儿,已收拾了两个同伴,哪里还再敢妄动,一时间俱都呆若木鸡,就连鸨儿瘦娘也吓傻了。
一行人只是伫立原处,呆呆向这边看着。眼看着那个黑瘦汉子护侍着锦衣青年,消失于暗夜之中,俄顷间,拔起来一个黑影子,宛若深宵巨雁,已自上了墙头,接着闪了几闪,便自消逝不见。
禅房里点着盏高脚油脂松灯——灯焰由仰头作势的仙鹤嘴里吐出来,光彩熠熠,摇动起一室的迷离,混合着淡淡的檀香味道。这味儿据说有清心爽智之效。
阿难和尚脱光了上身,骑在条凳上,少苍老方丈正在为他背上推拿按摩,力量不小,阿难和尚满头满脸都是汗珠子。
推着推着,和尚“哇!”的一声,呛出了一口瘀血。
“好了!”
老方丈后退一步,坐下来,脸有喜色地道:“这口血总算出来了,出来就好了!”
阿难和尚大声喘着气,用块布巾一面擦着,一面道:“只当是口浊血而已,谁知道这么厉害,要不是方丈师父手法高明,弟子真还浑然无知,阿弥陀佛——”
老方丈也跟着颂了一声佛号,冷冷说道:“伤你的这个人手劲儿不弱,多半练过磨磐功夫,这是属于北派少林的功夫难道此人早年出身少林?”
阿难和尚摇摇头道:“这可不像,老师父也见过,就是那天那个姓宫的!”
少苍老和尚点头说:“我知道,见过他”
说时站起来,在房里来回走了一趟,站住了脚说:“阿难,依你看这些人是干什么的?那个姓诸葛的青年,又是什么人?”
阿难已穿上了僧衣,谛听之下,拧着眉毛,十分费解地道:“不知道,真的弄不清楚,老师父不是说,他们是安南来的珠宝客人么?”
少苍老和尚点了一下头:“实在是很难说我原来以为那个姓诸葛的是来自京师的宦门子弟,可是看看又不像说是贩卖珠宝的客商味道总似不像那青年后生好大的气派,那样子简直像是个皇帝”
未后的这句话,倒似把他自己给提醒了,愣了愣,十分震惊地道:“难道他真是?
阿弥陀佛——这可就难以令人置信了”
“老师父你是说”
“不不”老方丈呐呐说道:“还没有准儿”
阿难和尚道:“这阵子安南闹事,听说杀了很多汉人,听说朝廷派了征夷将军朱能到了龙州,这几天龙州城内外,到处都是军人,说是来了好几十万,看来这地方要打仗,不得安宁了。”
注:据明史载,永乐初年,安南(今日越南)叛臣胡一元父子,杀害了明朝册封的安南国王陈天平,自立为帝,永乐大怒,遣成国公朱能为征夷将军统兵八十万以伐。
老方丈喟然叹道:“我知道了——”
阿难和尚道:“这么看来,这个诸葛公子,或许真的是安南的珠宝商人,因为避难而来到我们这个庙里也说不定!”
老和尚呐呐地宣了声:“阿、弥,陀、佛你说得不错,总之,为了庙里的宁静,诸葛施主人住我们庙里之事,千万张扬不得你要切切告诫本寺弟子,谁要是走漏了风声,从严治罪!”
“弟子遵命!”阿难合十领命。
一霎间,传过来晚课的当当钟响声音。阿难和尚随自欠身告辞,向外步出。
禅房里便自剩下老方丈一个人。
萧萧山风,颤抖着棉纸窗棂,荒山狼号,听来倍觉凄凉。
推开窗户,向着西面偏殿瞧瞧——那里还亮着灯,显然诸葛公子一行都还没有歇着。
老方丈缓缓收回了手,一霎间心绪烦乱,再也不能安静。
他心里藏着一个极大的隐秘,这个隐秘一天不经证实,他心里一天就不能持平宁静。
虽是个跳出红尘的出家和尚,当今大事,却也不曾昧于无知,特别是四年前,本朝天子建文皇帝于燕王攻破京师,城破之一霎,深宫走失的那档子传说,江湖上早已经喧腾一时,众说纷纭,传言之一,便是建文帝来了云贵,这件事证之三年前工部尚书严震直巡视云南在泽州的忽然而死,据传便是严氏在泽州遇见了建文君,悲怆羞愧之下,吞金自尽。
老和尚不是个简单人物,风尘异人也,一身内外功夫,甚是了得,生就侠肝义胆,虽然羁身沙门,却是极有义气,眼前这人诸葛居士的种种异端,在在启人疑窦两件事扯在一起,运思筹想,莫怪乎老和尚那一颗古井无波的心竟然为之大乱了。
脱下了身上的杏黄袈裟,把一条紫罗绸巾,紧扎腰际,虽是大袖飘飘,却也无碍行动。
老和尚决计要到偏院走走,看看那个诸葛少年,到底是何方神圣?
临行之前,他把半碗残茶泼倒地上,两只脚分别践踏,鞋底既湿,可利于高处行走,即使在滑不留脚的琉璃殿瓦上,也不虞行足滑倒。
外面星皎云净,月色如银。
轻登巧纵,倏起倏落。
不过是三五个起落,已到了西边院子。
这就是被称为诸葛居士一行人所下榻的偏殿了。
老方丈一身轻功极是了得,却也由于阿难和尚的大意负伤而心存警惕,不敢大意。
在他眼里,那个与阿难和尚对掌互伤的宫先生,也许并不是对方阵营里最厉害的人物,真正厉害的人,在他看来,应该是青年居士身边的那个高瘦汉子李长庭。
李长庭这个名字,还是他这两天才探知的。
这个人机智深沉,目光炯炯,那日一见,观诸他几个很小的动作,老和尚即已测知他的不好相与,是个相当碍事扎手的人物。
老和尚今年七十八了,自幼出家,练的是“童子功”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几十年一天也没断过,只是佛门静寂,与人无争,武术这玩艺儿,也只是拿来强身而已。
却是,今夜似乎多少派上了一些用场。
眼看着他施展杰出轻功——“潜龙升天”一缕轻烟般的灵巧,已拔上了殿阁。
如果他所记不差,对方那个青年居士便应是下榻在这间殿房里。
山风阵阵,引动着殿檐间落叶萧萧作响。
原来对方青年居士所住的殿堂,十分宽敞,四面轩窗衔接着环有雕栏的平台,地上铺着罗底方砖,月色里景致如画。
此时此刻,纸窗上映着灯光,更似有人在低声说话。
老方丈刚要偎身过去,耳边上响起了沙沙脚步声,一个人由侧面甬道现身而前。他便临时机警,掩藏于石栏之后。
来人手托食盘,长衣飘飘,一径来到眼前,俟到接近佛殿正门前丈许左右,足方站定,却由殿檐暗处闪出了个人。刷地掠身而前,挡住了来人去路。
“给爷送点心来了!”来人站住身子。
后者说了声:“知道!”即由来人手里,把点心盘子接了过来。
来人说:“今儿个的莲子欠火,不顶嫩,怕是不合爷的口味儿,没法子,蔡厨子这两天心里烦,闹情绪!直嚷着住不惯山里,要走!回头禀明叶先生得好好说说他。”
蔡厨子显然是一个人的外号,职掌厨房炊事,话里已有交代,想是他不习惯住在山里,已有离去之意,是以今晚这碗清蒸莲子不尽理想,有些儿欠火。
后来现身的那人“哼”了一声,冷声说道:“告诉他给我放明白一点,别以为出了宫,就没人能管得了他,没有叶先生的命令,他要是胆敢跨出这庙里一步,哼哼!小心他的脑袋!”
说了这句话,转身走向正门,在门外大声道:“爷的点心来了!”
里面有人应着,才自开门让他进去。
嘿!敢情是规矩不小。
老和尚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越加地心里激动,不能自己。
这个人到底是谁?
其实不俟再探,他心里已有数儿了。
乘着那个人送点心进去的空档,老和尚展动长躯,起落之间,已贴近佛殿。
紧跟着一长身,施展“月移星换”身法,呼地袭上了大殿一角。
这里的一切,不用说他熟极了。
身子一上去,往前面一矮,便自掩身于画檐内侧,再不愁为人所发觉。
可喜的是,就在他眼前面,嵌着一扇八角形的通气窗户,据此以视,佛堂里巨细无遗,尽收眼底。
殿房里点着五六根高盏白烛,光焰熠熠。
那个复姓诸葛的锦衣青年,盘着双膝,坐在椅子上,正自由面前人手里,接过夜点——清蒸莲子。
而那个呈送莲子的人,竟然双膝跪地,把一个黑漆盒盘高举过顶。
老和尚心里念了声“阿弥陀佛”更加认定自己之所料非虚。
原来人前人后,这里的规矩不一,称呼亦是有别。
眼前静夜无人,不必再事伪装,自以本来面目相对应处。
青年居士拿开碗盖,用镶有象牙把柄的小小银匙勺吃着碗里的莲子,才吃了一口,便停住皱眉道:“不烂,不能吃!”
跪着的那人说:“启禀皇爷,蔡师傅这两天身子不好,闹病,换了个人,手艺差了些!”
这一声“皇爷”总算揭开了谜底,所谓的诸葛居士,什么珠宝商人全是假的,胡诌乱盖,对方锦衣青年,诚然正是传说中流亡在外的前朝天子——建文皇帝。
他的真实姓名应该是朱允炆。
果然他还活着,而且就住在自己这个庙里,甚至于这一霎,就在自己眼前。
这个突然的证实,即使原已在老和尚算计之中,无如眼前面对的一霎,亦不禁带给他极大的震惊,心里一阵子忐忑,说不出的又惊又喜
“阿弥陀佛,果然是他是他”
心里一个劲儿地颂着佛号,一双眸子眨也不眨,直盯向座上少年——少年天子。
虽说是亡命在外,居难之中,这位前朝天子、青年皇帝仍然有其架式,派头不小。
不大习惯将就。
把个青花细瓷盖碗,重重搁在几上,怒声怨道:“这日子真过不下去了,要什么没什么,想吃点什么都不称心”
跪着的那个人,前额触地说:“万岁息怒,奴才这就去瞧着,看看还有什么好吃的没有”
“算了、算了!”皇帝挥着手:“下去、下去!”
跪着的人又磕了个头,才自起身,倒退着身子走了。
皇帝忽地转过脸,瞧着一边默坐的叶先生道:“叶希贤,我叫你打听的事怎么样了?”
“启禀皇爷!”叶希贤站起来拱手道:“微臣遵旨,已差人打听去了!”
“光打听有个屁用!”皇帝说:“程济呢?去了都半年了,人不回来,总该也有个讯儿吧!”
叶希贤、程济均非无名之辈,一为前朝监察御史、一为翰林院编修,听在老和尚耳里,禁不住心里又是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暗自忖道:“这两个人,竟然也还活着”
却见那位前朝御史大夫,欠身抱拳道:“皇爷岂能不知?这阵子安南乱得很,去不得
听说朱能带兵来了,就在龙州!”
“啊”“还听说”叶先生上前一步,小声道:“朱能才一来就病倒了,六军无主,进退不能,很麻烦”
他的消息很灵,有些连老和尚也是不知。
老和尚看着,听着,正自入神,猛可里,身后疾风飘飘,忽悠悠落下个人来。
星月皎洁,照见来人蓦落的身势,宛似深宵巨鸟,一发而止,落地无声。
好俊的轻功!
一袭月白色的肥大长衣,却把截过长的前襟塞回腰里,露出来的一双高筒白袜,月色里分外醒眼,个头儿既瘦又长,往那里一站,单腿微曲,卓然鹤立,真有几分白鹤的出尘潇洒。
头上戴着顶瓦楞帽子,却是自眼目之下扎着一方帕子,看不清他的庐山真面目。
双方目光交接,老和尚自觉身形败露,不由得暗吃一惊。
对方来人鼻子里轻轻一哼,二话不说,腰身轻窜“嗖!”纵身于两丈开外,落向侧面瓦脊。
这番邂逅,却是奇怪。
一时间,倒是老和尚难以自己,放他不过了。
脚踝上着力,施展轻功中“千层浪”的绝技,老方丈身形乍起,已袭向来人身后。
对方身法饶是了得,瘦躯间弯,箭矢也似地,又自窜了出去。
老和尚自是放他不过,紧蹑着他身后,力迫不舍,星月下直似一双大鸟,一追一遁,转瞬间,已是在百丈外。
跨逾庙墙之外,眼前乱山云集。
老和尚再无所忌,嘴里喝叱一声:“你还要跑吗?”脚尖着力,呼地掠身直起。
一起即落,如风赶浪,已到了来人背后。
忖思着来人绝非易与之辈,少苍老和尚手下再不容情,身形前耸之下,用双撞掌功力,直向来人背后击去。
来人高瘦身子“呵呵!”一笑,倏地转过身来,却把双鸟爪也似的瘦手,由两面抄起,反向对方一双手腕子上拿去。
老和尚“嘿!”了一声,撤掌旋身“刷!”地掠身丈外,那人跨前一步拿桩站稳,便自不再移动。
“阿弥陀佛!”老和尚手打问讯:“这位施主,深夜光临敝寺山门,有什么见教?
还请当面说明,要不然可就请恕老衲多有开罪了!”
“哈哈!”来人仰天一笑:“我当是什么鸡鸣狗盗,原来是方丈大师父,这个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不知不罪,多多原谅!”
说时抱拳一揖,神色里极是自负。
打量着对方这番傲然神态,老和尚忽似有所悟及“啊!”了一声,倏地愣住说:
“莫非是岳天锡岳老弟台”
来人哈哈一笑:“老和尚眼睛不花,还真行——话声出口,伸手一扯,拉下了脸上蒙帕,现出了来人轮廓分明、轩昂气势的一张长脸,老和尚认了一认,颂了一声“阿弥陀佛”便自哈哈大笑起来。
“采石一别,多年不见,岳檀越,今夜晚怎么会想到来到老和尚我这个庙里?”
老和尚脸上不失笑靥,显然是遇见了多年故旧、知己。
来人岳天锡双手抱拳,深深打了一躬:“来得鲁莽,大师海涵,老师父兴致不浅,怎么在自己庙里还用得着这般鬼鬼祟祟?”
老方丈哈哈笑了两声,不大自在地说:“此事说来话长,老弟台你初来是客,走,咱们回庙里说去?”
岳天锡哼了一声道:“正要拜访。”
老方丈说了个“好!”字,刚要转身,蓦地觉出有异,侧面前方树丛里似有人影一闪,一个人极其轻灵地拔身而起。
深夜里像是一只大鸟般的轻飘,惊鸿一现,又复隐身于沉沉黑暗之中。
老和尚“啊——”了一声,十分诧异地转向身边老友看去,便在这一霎,身侧树丛似有微风惊动,响起了轻微的一阵沙沙声。
以老和尚观察之微,自是知道有人来了。
“阿弥陀佛。”
嘴里颂着佛号,老和尚正待发言示警,身边老友岳天锡已自笑道:“是雪儿么?出来吧,人家看见你了!”
话声方顿,树丛间人影飘动,燕子也似的翩跹,面前已落下一人。
老和尚微微一惊,道了声:“阿弥陀佛!”
再看来人,竟是个长身窈窕的姑娘。
黑夜里看不清她的面貌如何,却是举动轻灵,极是利落从容,只看她来去如风,动作之敏捷,当可想知一身轻功必是不差。
乍然相见,唤了声:“爹!”便自在一边站定,只是用一双灵巧的眼睛,频频向老方丈打量不已。
“这是”老和尚恍然记起对方似有个女儿,却是记忆模糊。
岳天锡莞尔笑道:“这是我女儿青绫,小名雪儿,和尚你大概还没有见过?”
老和尚细窥这位岳姑娘,英姿曼妙,体态婀娜,两只大眼睛,黑白分明,菁华内蕴,一望之下,即知道身负绝功,大非等闲。
“阿弥陀佛。”
老方丈单手打着问讯:“姑娘好俊的一身轻功,看来是尽得令尊传授的了!”
岳天锡嘿嘿笑道:“老和尚这一次你可看错了,我那两手如何教得了她?这丫头造化不差,自小就被南普陀的‘六如轩主’所收养,三岁离家,十六岁那年才回来,今年十八了,一身本事比起我这个老爸爸来,可强得太多了!”
老和尚一声嗟叹道:“原来是六如先生的高足,这就难怪了阿弥陀佛——”
岳天锡这方向女儿介绍道:“这便是我常与你提起的少苍老师父,上来见过。”
岳青绫叫了声:“老师父!”深深施了一礼,便自站立一旁。
不像时下姑娘那般打扮得花枝招展,岳青绫却衣着素雅,长裙曳地,腰肢款款,衬着肩后的青霜长剑,饶是别有妙姿。
老和尚自觉这般衣着,大是失礼,仓猝会晤,却也无奈,总是素交称好,也就说不得了。
“岳檀越多年相知,深夜来访,必有要事,咱们就不拘俗礼,请随我来。”
话声一顿,双手作合十状,道了一声:“请!”
陡地拔身而起,月色里一如孤鹭白鹤,翻腾间已抄身丛岭。
岳氏父女却也不含糊,随着对方的前导,各自展现轻功,亦步亦趋,紧蹑着老和尚身影跟了下去。
眼前来到了方丈待客禅房。
为免惊俗,老方丈独自个先进去,换了袈裟,这才开门纳客。
岳氏父女坐定之后,老和尚才自唤了小沙弥倒茶。多点了一盏灯。彼此才得看了个清楚。
却见这个岳天锡,貌相清奇,论年岁当应是五十开外,却是发如黑染,一根白的都没有,眉眼间显示着一种孤高,很有些卓然不群气势。
岳青绫洁白素净,惟眉眼间秀中藏锋,颇有几分乃父的威仪,女孩儿家终是脸皮儿薄,老和尚多看了她两眼,便自脸上讪讪,随即把水汪汪的一双眼睛飘向窗外。
“阿弥陀佛!”老和尚脸现笑容道:“老朋友深夜来庙,到底有什么重要事情?现在总可以明说了吧!”
“嘿嘿!”
岳天锡低笑了两声,目光炯炯看向对方道:“老和尚不要见怪,你道这庙里,我父女是第一次来么?”
老方丈愕了一愕。
岳天锡看了女儿一眼,继而笑道:“老实告诉你吧,这半个月来,我父女来了总也有七八回了,只是今夜遇着了你,才自现身罢了!”
“噢”老方丈微似惊愕:“这又为了什么?”
“和尚你先不要问我,倒是你今夜鬼鬼祟祟,放着经不念,到人家住处偷看个什么?”
“阿弥陀佛一一”
老方丈银眉频眨,双手合十道:“这么说,你我倒像是为着同一件事了?!”
“看来是差不多!”
岳天锡喝了口茶,一面向老和尚打量着,脸上神态,含蓄着几分神秘。
“都说你这庙里风水不差,如今来了条龙,太苍得龙,地灵人杰,以后香火活该大盛特盛了!”
老方丈“啊!”了一声,轻轻颂着:“阿弥陀佛!”随即点头道:“这么说,老衲没有猜错,那位朱先生果然是落在我这庙里的了”
岳天锡一笑道:“如今你的责任重大,老和尚你打算怎么样?”
“阿弥陀佛!”老和尚呐呐说道:“任他真龙天子,又干我庙里和尚什么事,老和尚只作不知,平日所为,吃斋念佛而已,南无阿弥陀佛——”
岳天锡会意地点头而笑。
“这就对了!”他说:“其他的事交给我们父女来做吧!”
“什么其他的事莫非”
“这些日子风声很紧,老和尚难道你没有听说?”
“没有”老和尚摇摇头,慨然道:“出家人也只是吃斋念佛而已!”
岳天锡冷冷说道:“征夷将军来了,有人说他此行奉有密旨,便是要搜查藏在你庙里的这条龙!”
老和尚微微一愣:“阿——弥——陀——佛!”
岳天锡道:“而且,我有确实的证据,京师大内也来了人,一个姓方,一个姓井,乃是当今逆皇跟前的两个败类,手底下很不含糊”
老和尚“噢!”了一声,讶道:“你说的是方蛟、井铁昆这两个武林败类?”
岳天锡点点头道:“原来老和尚你也认识?”
“认识倒不认识!”老和尚说:“不过他二人早年在江湖的所作所为,武林中很有传言,后来听说投归燕王发了迹,以后倒是不曾再听说了,怎么他们也来了龙州?”
岳天锡眸子里精光四射,冷冷一笑:“他们要是不来,我也就不来了!”
老和尚不由轻轻颂了一声“阿弥陀佛”察言观色,不言可喻,岳天锡与上谓的方,井二人,设非结有深仇大怨,亦必有瓜葛,心里明白,却不曾说破。
岳天锡凌声道:“这两个败类,如今在逆帝朱棣手下当差,据说投效了锦衣卫,如今都有了功名,他们的来意,不问可知老和尚,你却要十分仔细小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