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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娜因久候燕哥不至,芳心中不禁焦急万分,后来也催马而去,她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子,哪里知道江湖之间的险恶,一心一意的只是惦念着心上人的安危,匆匆就道,以至于产生了悲惨血泪的一篇,这是后语,暂且不去提她!
现在转过笔头来,谈谈余燕青这个失意伤心的人吧!他偷偷地潜出了云娜的家,脑中又灰心又愤恨。
这个世界上,这一刹那,他认为对他太残酷了,对于爱情,他也认为灰心失望到了极点。
他忿忿地想道:“我得到了什么?”
每一想到这个问题,他总会黯然地低下了头,而最使他断肠的却是,雷鸣子虽然死了,可是却在临死之前,得到了蝶仙。
“他虽死无憾因为他已应了他生前的诺言,可是我呢?”
在黑沉沉的驿道之上,他继续地走着,频频地苦笑着,他接着想:“我虽是活着,可又和死了有什么分别呢?可怜的燕青!”
他这么自笑自嘲着,在黑沉沉的道路上有一步没一步地走着,天上虽有星月,可是在他看来,眼前却是一片黑暗。
这一带地势他本不清楚,黑夜里摸索,更是不知究里,他走了几步,不由又站住了。
他脑子里想:“我这就走了么?这一走不是永远也见不着蝶仙了么?我辛苦的找了她好几年了,好不容易找到了她,莫非就这么离开了?”
想着他不由又站住了,热湿湿的风,吹在他脸上,他又有些感到茫然了
他在路边,找了一块石头坐下,裘蝶仙的影子,不由得又浮上了他的眼前,那么轻颦浅笑,余燕青重重地叹息了一声,用手在头上捶了一下,赌气道:“你还想她作什么?这么没出息!我余燕青乃是堂堂男子汉,莫非为一个女人”
可是当他想到了云娜,他这一腔愤恨,却提不起来了
这个姑娘太爱自己了,自己也负她太多了,他想道:“她要是看见了那封信,不知要如何的伤心呢!唉!这些都不要去想它了我还是走吧!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到中原去吧!”
想着他就从石上站了起来,觉得虽是意志消沉的很,可是体力似已复元得多了。
这条驿道,本是直通内域的一条官道,平日白天,人马骆驿不绝,可是此时深夜里,却显得冷清清的,道路两侧的野地里,不时尚传出三两声狼嚎。
燕青先恐二女发现得早,也许会追自己,要是被她们再追回去,那可是丢人。
因此他展出了一身轻功,拚命地赶驰了一个时辰,已由不住汗如雨下,气喘如牛了。
他这久伤新愈之躯,哪里容得他如此施展,当时只好又靠在路侧的一棵树根边上,倚着树身休息一会,他觉得口干舌燥,却因为来时匆忙,除了自己那口剑,和一些银两以外,别的什么也没有带。
燕青不由紧紧地皱着眉头,心想:“这样下去,岂不要渴死了?”
想着正自发愁,倏地官道上,自来处传了来一阵车声,得得的马蹄和辘辘车轮声响成一片,在静静的夜里,更令人听得十分清晰。
余燕青不由一怔,心说:“这时候,怎么还会有人赶车?”
当时忙站了起来,往远处一望,果见里许以外,有黄光一点晃动着,直向这边疾驰而来。
他知道那黄光,是车辕上的吊灯,不由心中大喜,暗想:“无论如何,我也要把它叫住,搭个便车,这样就好多了”
当时忙向路当中一站,须臾,那车声已近,还听得见叭!叭!的皮鞭声,这辆马车,真是如同电闪星掣一般地向前窜着。
交睫间,已到了燕青眼前,竟是一辆双马黑漆车厢的大马车,车辕两边,一边吊着一个黄光炯炯的马灯,这马车陡然在这苗疆野地出现,更显得华丽十分。
燕青本以为是一辆载客的普通马车,这一近视,才知自己弄错了。
可是他在穷途末路之时,好容易看到了一辆马车,就好像在沙漠之中,发现了一口井也似,是如何也不会放它过去了!
当时思量之间,这马车已电闪而至。
车把式座上,坐着两个人,燕青却没有看清二人是什么长相,他伸出双手,大声道:“赶车的行行好,停一停!”
那马车本是飞快的驰来,突然路中间发现了人,二马不由猛然一个紧刹,双双扬起前蹄,唏聿聿一声长啸,那赶车的,口中怪叫了一声,差一点由前座上翻下来,惊魂之下,一打量眼前,才发现路中央站着一个人。
这赶车的是个膀大腰圆的彪形大汉,赤着上身脊梁,这一下气可大了。
当时怪叫了声:“他娘的!哪来的小子!”
他操着一口北方土腔,说着话,一抡手中皮鞭,盘了一个鞭花,猛然照着燕青脸上抽了下去。
燕青没想到,这赶车的汉子居然这么蛮横,当时见他皮鞭没头带脸抽下来,不由也吃了一惊!
他虽是新伤初愈,可是要对付这种汉子,还是游刃有余。
当时见那皮鞭鞭梢已到了眼前,不由猛一下一低头,就势让过了鞭尾。
可是他一只右手,却猛然由后面伸出“噗!”一把,已抓住了鞭尾。
那车夫用力向后一带,却是纹丝不动,这才知道,这陡然现身的少年,不是好兆头。
当时不由大吼了声:“呔!小子!你是干什么的?半夜三更,你拦着路,是想劫财是不是?小子!你可要睁开眼睛看看,这是”
方说到此,他身旁坐着的一名中年汉子,已插口道:“好了!好了!你少说几句吧!”
燕青见有人打圆场,当时也就把右手一松,放开了手中皮鞭,双手一抱,对着那车把式身侧的汉子道:“朋友受惊了!”
那汉子倒似颇有礼貌,也一抱拳道:“岂敢!岂敢!这位兄台?”
燕青不由俊脸一红,忙又一抱拳道:“小弟可乃是一过路人,只因人生路陌,想搭兄台一个便车,待天明后,即刻就走,决不多扰”
这人闻言嘿嘿一笑,用脚尖一踩足下铁丝罩灯,已把亮光照在了燕青脸上。
随听他笑了两声,道:“原来是位小兄弟,你是想搭车是不是?”
燕青点头道:“请多多赐便,我实在走不动了!”
这人宏声道:“兄弟!你可弄清楚了,这车子可不是普通客车,你还是另外找车吧!”
说着用肘一撞车把式道:“走!”
那赶车的方要抖动马绳,燕青那肯轻易放过这机会,当时一把抓住了马绳。
他抬起头,恳切地道:“这位兄台,你就方便方便吧!如今天晚了,哪有什么车?你就搭我一下吧!就是要几个钱也无所谓,我实在有要紧事要赶路!”
这人先一瞪眼,似要发作,可是听了后来的话,不由噗嗤一笑,扭脸对那车夫道:“你听见没有?还有人给我们钱?哈!”
他笑着对燕青道:“小兄弟!你这句话,可说得愈发外行了,这不是钱的问题,老实告诉你,兄弟!这车子是一个外人也不能搭,什么原因,我也不能告诉你”他说着又扭过脸,皱着眉,似颇着急地对车把式道:“你倒是走呀!别愣着啦!”
这赶车的一抖手中马绳,才发现还在人家手中呢,当时不由又大吼了一声:“他娘的,你这小子倒底是想死想活,是给老爷找别扭是不是?”
他说着一用劲一抖手中皮绳,可是依然是在对方手中,连动也不动一下。
这一来,他不由扭脸看了身侧汉子一眼,小声道:“我看八成许是那话儿来啦!”
这人见燕青死不放行,不由也动了肝火,当时一扭腰“刷!”一声已飘下了地面。
燕青见他下车身手,极为俐落,倒像是一个练家子,在这苗疆野地,陡然有这种身手,不由得令人吃惊十分了。
燕青这么想着,不由乘他下车之时,打量了这人一下,只见这人四十上下的年岁,鼻正口方,两道剑眉,貌相十分威武,并没有一丝油滑之色。
他身着一袭黑缎长衫,腰扎青绸长巾,这种衣饰,更是不像一般江湖人物。
余燕青一时之间,可真判断不出,他是干什么的。
这人一下车,不由上下又看了燕青几眼,脸色一绷道:“老实说朋友你是干什么的?光棍眼里可揉不进砂子要是真个是过路人还则罢了,否则,嘿嘿!罗大人手底下可不是好惹的!”
燕青不由一惊,这才知道,原来这汉子,竟是个官场人物,只听其自称为“罗大人”一语当可知之。
只是,这人既是官场中人,却有一身功夫,这就令人费解了。
而且谈吐之间,却又是一口江湖黑语,这就更令人猜测不透了。
燕青心中有了这么多疑惑,不由一时不知所措,当时脸一红,呐呐道:“兄台之言小可实在不懂,小可实是身上不舒服,又饥又渴,实在是走不动了莫非兄台,竟把我当成了劫路的强人不成?”
这人在燕青说话之时,一双眸子闪闪有神地盯着燕青,果见燕青脸有病容,而且察言观态,见他倒不似一个恶人,不由长叹了一声,道:“小兄弟!你这么一说,我就清楚了只是,唉!我不能搭你给你点水喝倒可以。”说着回头看了车把式一眼道:“拿些吃的来。”
赶车的还未下车,只听见“呼啦!”一声,那漆黑的车厢,竟下了一扇帘子,由车中闪出了青蒙蒙的灯光,燕青不由暗叫了声:“好讲究的车子”
这车帘子一放下,由内中伸出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头来,叫道:“罗侍卫,爷爷问什么事?”
这黑衣汉子,不由拉下笑脸道:“公子!没什么事,只是一个过路的,想搭我们车,我这就打发他走!”
说着不由转过脸来,正色对燕青道:“兄弟!你可看清了我们实在不便搭你,并不是不肯,实在是”
他似有难言之处,而车中主人的身份,更是不便轻易泄露似的。
燕青这时也大致明白了,心知车中主人,定是一朝中显贵人物,自己可不便惹他们。
当时方自举棋不定,不想那小孩却伸出头,对燕青瞧了一阵,朗声道:“他干嘛要搭我们的车?”
那姓罗的不由笑了笑,道:“小公子!他说他有病,走不动了不过我这就叫他走!”
小孩忙把头收了回去,燕青此时不由苦笑了笑,对着姓罗的汉子一抱拳道:“兄台既有难处,小可不敢相强,这就告辞了。那吃食决不敢收受”
他跟着一转身道:“再见了!”
不想方走出两三步,突然听到一声尖喊道:“喂!喂!回来!回来!”
燕青一回头,却见竟是那小孩,由车窗中伸出头来,一面向自己招手大叫着。
燕青不由一怔,遂回过身子道:“小朋友!你是叫我么?”
小孩连道:“是叫你!是叫你!”
此时那姓罗的不由一怔,忙道:“公子!我们赶路要紧!”
不想那小孩却道:“爷爷叫他上咱们的车,他又有病多可怜!”
汉子闻言张大了双眼道:“是中堂说的?这”小孩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
遂又向燕青招手道:“你回来呀!”
燕青此时由那汉子口中,得悉车中人物身份,既被称为“中堂”可见身份不低,不由吃了一惊,自己一介草民,竟容他破格优待,这可不能不说是奇事了。
当时不由皱了一下眉,苦笑道:“小朋友!我不打搅了!我还是自己走吧!”
不想那小孩似乎特别对燕青有好感,此时见他要走,不由急得要哭,一面大叫道:“罗赞!你快叫他回来呀!天这么晚了,他又有病,叫他到哪里去啊!”那罗赞闻言,面上仍是有为难之色。这时却由车中发出一声苍老的声音道:“罗侍卫!”
罗赞不由猛一合腿,宏声应道:“有!”
车中老人道:“既是有人要搭便车,你就叫他上来吧,外出人能给人方便,就给人个方便”
这被呼为罗侍卫的,口中答了声:“是!是!”他脸上带着极为惊异的表情,看了余燕青一眼,道:“老弟!算你走运,这是我们大人特别开恩,你还不谢过?”
车中老人微笑道:“赶路要紧,这些闲章都免了吧!”
罗赞道了声是,遂低头小声问燕青道:“老弟你贵姓?”
燕青抱拳道:“小可姓余”
罗赞笑道:“余老弟!你上车吧!我们三个人并排着坐,好在天一明你走你的!”
燕青不由点了点头,笑道:“这个自然!罗兄请放心!”
说着手扶车厢,正要上座,不想那小孩又叫道:“喂!姓余的,你到车里面来坐吧,外面风大。”
燕青不由笑了笑道:“不要紧!”
不想车门开处,那小孩已跳了下来,一面叫道:“我已给爷爷说好了,叫你到后面去坐,你快上来吧!”
燕青不由红着脸看着罗赞,这罗赞,平日作为极有分寸,他可知道这种侍候差事的重要,一点也大意不得,此时闻言,不由双手一抱,躬身道:“禀大人,这搭车人来路不明,依卑职看,还是谨慎些好”这时由车内露出一个发须斑白的老人头来,微微向燕青上下打量了一下,咳了一声道:“没关系,你叫他上来吧!既是病人,怎可见风?你也太多心了!”
这罗侍卫碰了一鼻子灰,可不敢反驳,口中连道:“是,是!是!”这时小孩已拉住燕青一手道:“来吧!快上来吧!”
燕青无奈,只好道了声:“小可打搅了!”
遂和小孩上了车厢,他背后背着小小一个衣包,内中除了些衣物银两以外,就是那口剑,因裹在衣包之内,仅露出一些剑穗子来,以至于罗赞并没有看清,他口中尚道:“余兄弟!你可仔细点,车中坐着当今兵部尚书陆中堂大人,兄弟你可要言语小心点,要是有个冒犯”
他微微笑了笑道:“那可是你自己惹麻烦!”
燕青不由颇为不悦,当时冷冷一笑道:“罗兄太多心了,小可只求一席坐处,决不敢惹什么是非”
方说到此,又被那小孩给拉了上去,随着车门关上,马车得得地继续前行而去。
燕青上得车后,只见车内燃着两盏极为耀眼的明灯,车厢内颇为宽敞,置着两张红绒软椅,可坐可卧,四周有丝绒窗帘遮着,以至于灯光一点也不能外泄。
就在那绒椅一边,半倚半坐着一个年约六旬左右的老人。
只见他长得方面大耳,剑眉虎目,颔下有两三寸长的短须,根根见肉,十分威武。
此时想是旅途之中,也没戴帽子,露出一头花白头发。身上穿着一套酱黄缎子长衣,腰扎质软带,带中镶着一块四方形的白玉佩环,一双粉底福字云履,虽在旅途,却掩不住雍容豪气。
老人面容更是不怒自威,令人不敢逼视。那孩子更是粉妆玉琢,红嘟嘟的小脸,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朝着燕青,更是看上看下。
燕青这时恭敬地向老人一抱拳道:“小可不知大人急事赶路,否则天胆不敢造次,尚请大人恕小可唐突之罪!”
这位兵部尚书陆大人,本是就灯看书,此时合上书本子,微微一笑道:“不必多礼,你坐下。”
燕青本不惯和官场中人打交道,此时闻言,只抱了一下拳,也就坐下!
这位陆大人,遂用手一指小孩道:“这是我孙儿小俊,这孩子顽皮得很”
燕青笑了笑,对着那小俊点了点头,一时目光又回至一边,这种场合,他也不便多话。
这陆尚书此时就近,把燕青上下打量了一会,心中不由对燕青生出好感,当时一笑道:“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燕青看了他一眼,呐呐道:“小可姓余名燕青。”
陆大人点了点头,道:“你身上有病,还是在椅子上躺一躺吧!不要拘束,没关系!”
燕青十分感动,难得这位大人,贵为兵部尚书,却是对人如此谦虚,这可是当今官场上,极为难能可贵了。
当时不由弯腰道:“谢谢大人,小可只靠一靠也就舒服了。”
陆大人此时亲自由一边几上取出一个皮囊,笑着递与燕青道:“这水还热着呢,外出人没有多大讲究,小伙子你凑和着先喝一点吧!”
燕青忙双手接过,口中道:“不敢劳动大人”
这位兵部尚书哈哈一笑道:“老夫虽身为尚书,可是一生一世最讨厌这些虚名虚势,余老弟!你就不要太客气,我们还要同途共话一番呢!”
燕青忙道:“是!是!”陆尚书此时又递过了一个杯子,燕青只有接过,自己酌上了一杯,一气饮了个尽,这才觉出竟是上好参汁,如此一连喝了三满杯,那位陆尚书和他孙儿小俊,只是直直地盯着他看,燕青喝完了,恭敬的把水囊和杯子递上,陆尚书一面接过,却笑了笑道:“小兄弟!你得的什么病?要不要紧,我随身还有些却寒发汗的良药,不知你是否能用上?”
燕青俊脸微红道:“谢谢大人,不用了,小可病已经好了,只是如今虚弱些罢了,只略为歇歇也就痊愈了。”
陆尚书微微一笑,遂点了点头,又把一旁的书本子拿起,就灯看了起来。
燕青也觉得心中一松,偶一偏头,却见那小俊,正自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自己,像似什么怪物也似的,燕青这一看他,他却又由不住红着脸,把头转向一旁去了,燕青此时细一打量,这祖孙二人,无不正气凛然,只是如此深夜,这位兵部尚书携带幼孙,这么轻车简从的。由苗疆仆仆风尘而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这可真令人想不透了同时他们胆子也实在太大了。
须知那时马客盗贼遍处皆是,这位陆尚书如此轻车简从,万一有一个失着,那可是后果不堪设想
燕青这么想着,不由又仔细打量了二人一番,愈是看不出一丝兆朕。
他不由心中暗笑道:“我又何必替人家操这份闲心,如此深夜,这位陆尚书便衣夜行,自然是有要紧事,再看那位罗赞,身手极为不凡,这位陆尚书既有此人保护,自然也就放心了!我又何必多想什么!”
想着也就暂时把眼睛闭上,车行如风,这一路因路面平稳,车行更是其快如矢,只听见二马得得蹄声,已不知驰出多远了!
老尚书放下了手中书本,叹了声道:“如此疾赶,到天明大概也就入川了!”
燕青忙问道:“老大人此行欲奔何方?”
老尚书微微一笑道:“自然是返京师,不过入川尚要小停些时日,顺便考察一下蜀中军风”
燕青默默点了点头道:“老大人蜀中可有亲眷么?”
这位尚书点了点头,笑道:“有的!”
遂用手一指小俊道:“他父亲现职四川学台,老夫把这孩子交给他,也算交了差了,哈哈!”
说着哈哈大笑了几声。
燕青不由也笑了笑,老尚书眨了眨眼,对燕青道:“小伙子!你一个人到苗疆来做什么?看你样子不像是一个做买卖的人呀!”
燕青恭敬的道:“小可不是买卖人,来苗疆只是为找找一个人而已”
他脸上不由黯然变色,这位陆大人平日阅人众矣,此时只一看眼前这年轻人,已知他心中隐有极大忧伤,不由浓眉皱道:“那朋友找到了没有?”
燕青不禁心中一酸,苦笑了笑道:“大人不必细究,小可实有难言之痛,一言难尽今后这一生,小可也只有浪迹风尘,再也不”
说着泪光晶晶,在他那双星目之中,滚来滚去,老尚书口中“哦”了一声,点了点头,遂不再多问,可是一双眸子,却盯在燕青身上,半天才笑了笑道:“小朋友!你是遇到了爱情方面的纠纷了是吧?”
燕青想不到这老尚书如此厉害,居然一眼就把自己心事看穿了。
当时不由一惊,禁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一时俊脸通红,又摇头又点头,形态至为尴尬。
老尚书目睹此状,更是愈发的明了了,不由宏声大笑道:“怎么样,我这双眼睛还不花吧?”
燕青感慨地叹息了一声道:“老大人真神人也,小可实是庸人自扰大人见笑了!”
不想这老头儿闻言,却连连摇头道:“说什么庸人自扰,这种事情,古往今来,任何人都是一样”
他眨动了一下那双明亮的眸子道:“小伙子!把你心中的事告诉我一下,也许我可以为你尽点力”
燕青不由怔了一下,心说:“这种事你又如何为我尽力?”
当时不由面上讪讪地,他实在不愿把这种心酸的事,再说出来,更不愿讲给这么一个陌生的人听,可是老尚书那种关切的态度,却又使他难以拒绝,一时不由为难起来了。
他脸色通红的看了看他,却是呐呐说不出话来。
老尚书见状,不禁呵呵大笑了起来。
他对着余燕青点了点头,道:“我也是太冒昧了第一次见你,就问你这些话,自然你是不会说了可是小伙子!”
他顿了一下,不由正色道:“这几十年以来,我为官朝廷,颇能知人善认,只一见你,就辨出你是一个刚毅正直之士,所以成心结纳于你,否则我又岂能让你登车?”
燕青不由被说得十分汗颜,更不知说些什么好。老尚书少缓了一下脸色,却叹息了一声道:“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留恋过去,那是最可怜最愚蠢的事。年青人!你为什么不去想想,去努力未来,来弥补你所认为过去的遗憾呢?哈”
老尚书一口气说到这里,燕青不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当时心中突然有些开朗,但是那只是一刹时,当他回想到过去那种悲伤的岁月,和眼前的断肠事儿时,他脸上重新又罩上了一层阴影。
他苦笑了一下,道:“老大人,你的话是不错。可是我恨我自己太渺小了太平凡了”
老尚书莞尔一笑道:“年青人!并不是你做不到,乃是你不愿去做到啊!”燕青惊怔了一下,道:“怎怎么会呢?”
这位当今的兵部尚书,正是具有一番深心,要把眼前这有为的青年人超度下来,也可说是他独具慧眼,认出了燕青这个英雄。
陆老大人呵呵一笑,道:“我只问你,眼前的不如意,是唉这一段事,先放下,我自有为你解决之法!”
说着他叹了一声,看了惊愣的燕青一眼,翻了一下眼皮道:“年青人,你的学识如何?”
燕青脸红道:“学识?”
老大人点了点头。燕青心中不禁狐疑了起来,心想他问这些做什么?
当时呐呐地道:“念了七八年书,略知圣贤之理却没有什么成就。”
老尚书似乎脸色一喜,点了点头道:“这就很够了!很够了”
燕青不由抬头看着他道:“大人你老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尚书嘻嘻一笑道:“你是单身一个人吧!其实你祖上倒是世代富贵,只是不幸父母早故,一生饱受伶仃之苦可叹!可叹!”他说着叹息着摇了摇头。
燕青不由大吃一惊,他猛然由位子站了起来,抖声道:“这这你老人家如何得知呢?”
老尚书微微一笑道:“你不要吃惊,我是由面相上看出来的我猜的不错吧?”
燕青这才痴痴地坐了下来,一时对这老尚书拜服十分,正因为老尚书一语说中了他的隐痛,不禁触动伤感,当时拚命的咬紧了牙,不让眼泪流出。
他默然地点了点头道:“是的,老伯你老人家没猜错”
老尚书伸出温厚的手,轻轻地在他身上拍了拍,道:“不要难受,你可知我今日虽贵为尚书,往年也和你是一样的么?”
他声音十分柔和,那双眸子,却又是正气凌人。燕青听他这么说,一时反倒怔住了。
他惊恐的目光,和老尚书温和的面色一接触,这一刹时,他感到了无比的温暖,他禁不住叫了声:“老伯!你”老尚书点了点头道:“你明白了么?孩子!我幼年的遭遇恐怕比你更苦,更多磨难啊”“只是,我战胜了它们,我把我的生命,贡献给了我们的国家如今你可知我责任的重大?可是!孩子,我却是一个快乐的人了!”
他紧紧地抓住了燕青一只手。
燕青感觉到,由他掌心中,贯流着一股股的热流,那正是老尚书数十年来对国家生命的热力!
燕青一时不由感动十分!
老尚书不由松开了抓紧着他的那只手,叹了一声道:“现在国家正是多难之秋,张居正死后,政治日乱也不去说它,你只看。”
他点了点头,眨着那双光亮的眸子道:“杨应龙作乱播州,安南太尉阮沟称王于顺化日本军犯朝鲜,兵虽退乱未平”
他长叹了一声,苦笑道:“你们这一辈青年人,是该如何为国事而尽力,却终日周旋于儿女私情”
他目光注定在燕青脸上,半天才道:“神宗皇帝是个好皇帝,只是他一人”
说着他那双虎目之中,竟闪着晶晶泪痕,抬起袖口擦了擦,感伤地道:“我陆治虽是热血肝胆,却怕帮不了他什么大忙”
燕青这时才知,眼前这人,竟是大名鼎鼎的陆将军。今日的陆尚书,不由一时肃然起敬。
他张了一下星目,感动的道:“经老伯你这么一说,小可真是羞愧得无地自容了”
陆治这时站起,拉了一床薄毯,轻轻盖在了那小俊身上,原来那小孩子已睡着了。
车棚上噼哩啪啦的响着,不知何时,竟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雨来。
夜——仍是漫长的在睡着。
马车小停,车座上二人,下车换了雨衣,重新扬鞭起程
燕青这时似已扫除上车时那种郁郁的气质,同时对于这位老尚书,起了由衷的敬佩之意。
老尚书叹了一声:“好长的夜!到天亮还有一会呢!”
燕青呐呐道:“是的”
陆治的眼光,又回到了他的面上。
四只炯炯的眸子对了一下,各自微笑了笑,老尚书笑道:“这一会,你气色比上车时好多了”
燕青欠腰道:“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夜能逢老伯,真是小可极大的造化”
老尚书呵呵一笑道:“老夫在朝,向以直谏著称,差不多权贵,对老夫恨之入骨,故此为官数十年,虽是宾朋满座,却是知音无几”
他呵呵笑了几声,又接道:“今夜想不到巧获知音,你既不嫌我老朽惹厌,我二人不妨来一个剪烛夜话,也不叫古人专美于前,好么?”
燕青剑眉一挑,喜道:“此正是后辈敢望不敢言耳!”
老尚书不禁又呵呵大笑了好几声,连连点头道好,他从身侧一提盆内,取出了一格,递与燕青道:“先吃些点心吧!”
燕青肚子早饿了.只是不便说,此时接过,也不再客气。
老尚书又亲自倒上一杯热茶,递上,燕青双手接过,道了谢。
俗谓“穷不言,食不语”二人也不说话,各自吃了些东西。
老尚书只少进饮食,燕青却把一叠“鸡丝酥饼”吃了个干净,喝了两杯茶。
老尚书问道:“够了吗?”
燕青连连点头道:“多谢老伯,小可吃饱了!”
陆治接过食盒,归置好了,此时二人都不由精神大振。
燕青看了陆治一眼,问道:“老伯苗疆之行,是为公还是为私?”
老尚书眼睛眯成了缝,笑道:“自然是为公。否则,老夫我哪来如此闲情!”
燕青嘴皮动了动,本想追问一句,却不好意思出口,陆尚书已微微一笑道:“这本是君国大事,自然不便透露,不过随便说说也无所谓,我相信你不会走”
燕青不由怔道:“要是有关国家机密,老伯还是守口的好”陆治哂道:“说说无妨!”
他遂把声音压低了些道:“你可知道苗疆一地,共有生苗野番,多少部族?”
燕青不由茫然摇了摇头道:“这这小侄还不清楚”
老尚书笑了笑道:“这也不怪你,其实连老夫我这十几日尽心考察,尚未能窥出全豹!”
燕青眨了一下眸子道:“这与老伯此行有关么?”
陆治点了点头道:“自然是有关了!”
他忽然叹了一口气道:“你看这苗疆,眼前一片太平景象,可暗中蕴藏着一番大大的兵戈不久即将大乱了!”
燕青不由大吃一惊,道:“老伯是说,朝廷即要用兵苗疆了?”
老尚书目视着他,半天才点了点头道:“贤侄!你猜得不错。正是要用兵了”
燕青不由怔了一下,他脑中立刻想到了云娜,想到了那仁慈的大康土司,一时不禁暗然失色,呐呐道:“这这又因为什么呢?这地方不是一向很太平么?朝廷又何忍这么做?”
老尚书嘿嘿冷笑了一声,道:“孩子!你知道什么?”
他顿了一下,又接口道:“你只看这苗疆一地,各族丰盛秋祭的情形,其实他们各族无不穷兵黩武,阴谋勾结,企图侵我川贵内地,要是朝廷再不先下手,后果简直是不堪设想了!”
燕青不由惊得目瞪口呆,当时张大了嘴道:“这这消息可靠么?”
老尚书莞尔一笑道:“自然可靠了”
他看了燕青一眼,轻松的道:“不过我此行暗里窥视了他们一下虚实,实力最强的却只有大康,黑刺二族。”
燕青不由大惊道:“大康,大康族也阴谋造反么?”
陆尚书似乎对他这种态度,颇为惊奇,当时皱眉看了他一眼,笑道:“怎么着,你和大康族有来往么?”
燕青不由面色一红,点了点头道:“小可罪该万死大康族土司父女,对小可有救命之恩”
老尚书口中“啊!”了一声。
他忽然呵呵一笑,燕青脸上已吓得变了颜色,不想陆尚书用手在他背上拍了一掌道:“贤侄,你放心吧!我话还没完呢。”
燕青看着他,傻傻地点了点头,老尚书一面笑.一面却摇头道:“要是你与别族有所交往,老夫官命在身,就要老实不客气,拿你一个罪名可是你却偷偷和大康族有交往,这也不无运气了!”
燕青这才一块石头落下地,当时怔道:“这是为什么呢?”
老尚书收敛着笑容,道:“大康土司在我汉旅生长有年,久受我文化熏陶,虽是苗人,却是识得大体,此次阴谋图反,仅他一族没有,非但没有参加,却暗中对各族告诫”
他笑了笑,又接道:“老夫为嘉他这番志节,已决定,等返京后,立上奏章,保他乱平后,治理全部苗疆,列名为苗族大都统!”
燕青不由高兴得笑了,不由自主地道:“老伯此举功德无量,谢谢老伯!”
陆治不由一怔道:“咦!你谢什么?”
燕青这才发觉,不由俊脸一红。老尚书眼珠一转,心中已明白了八分。
当时皱了一下眉道:“你方才所说,大康族长父女二人对你有救命之恩,这是什么意思?”
燕青讷讷道:“是的?他父女二人尤其是那位云娜小姐小侄若非她伤中侍候,恐怕今生就没命了!”
老尚书心中已雪也似亮了,他面上毫不动色地道:“那位小姐有多大啦?”
燕青看了看他一眼,道:“她,她十九了”
老尚书点了点头,遂转过话题道:“你放心,我一定事先通知他们,务使大康一族不受一毫伤害,借此报答他对朝廷忠心!”
燕青红着脸道:“老伯此举非但救了他们,也令小侄心安了”
老尚书把头部向后靠了靠,燕青却发现他那双眸子,仍然盯着自己,一直盯视了许久。起先燕青并不在意,可是后来到底有些沉不住,不由窘笑了一下,咳嗽了一声。
陆尚书微微一笑道:“余燕青,你眼前既是灰心失意,四处飘零,却是有负少年好时光,何妨随老夫为国家尽一番力?将来或能谋个功名,也不负身为男儿一场”
他顿了顿,接道:“贤侄,你意下如何?”
燕青想不到老尚书竟会有此心意,当时愣了一下。他本是万念已灰之人,此次奔返中原,亦没有一定去处,老尚书说出这种话,无疑为他展出了一条道路,他只思索了一下,不禁喜形于面。
当时尚不敢信这是真的,唯恐老尚书仅是一句戏言,不由紧张地问道:“老伯你老人家所说可是真的?”
老尚书笑着点了点头道:“我颇有意思提拔你一下,只是看你可肯接受么?”
燕青不由喜得笑了,可是他立刻又皱眉道:“可是小侄又能做什么呢?”
陆治呵呵一笑道:“套用一句你们江湖话,光棍眼里揉不进砂子,贤侄,你有这么一身好功夫,还读过几年书,怎怕没事做呢!”
燕青不由一怔,心中暗忖:“这陆治好厉害的眼睛,他怎知我有武功呢?”
当时不由道:“老伯怎知小侄会武呢?”
老尚书又呵呵一笑道:“贤侄,你也太把我看差了”
他顿了顿,微微耸动了一下眉毛,笑道:“你在车外,没上车时,我已由窗缝里,把你瞧了个一清二楚只看你手抓马鞭那种出手劲头儿,就一切都清楚了!”
燕青不由脸红了一下笑道:“老伯真神人也!”
陆治嘿嘿一笑,道:“这还不算,你要不会武,带着这个干吗?”
他说着一欠身,已伸手摸在燕青衣包头上,五指一插已抓住了隐在衣包内的剑柄,向外一抽,已把一口长剑带鞘抽了出来。
燕青不由惊吓道:“小侄太冒失了”
老尚书微微一笑道:“无妨,在外头走的人,兵刃自是刻不离身的防身之物”
他说着话,目光却在那长剑上转来转去,满面现出惊异之色。
燕青不由缓和道:“老伯对宝剑也善品评么?”
陆治抬头看了他一眼,点头笑道:“身为武将,兵刃岂能不知,不过这口剑”
他反复的看了又看,抬头道:“可肯容老夫抽出一看?”
燕青点头道:“老伯请随意观赏。”
陆治未抽剑之前,先前后看了看。燕青心中却想:“这剑上有暗锁,莫非你也懂得开法么?”
却见陆治点头一笑道:“好精致的暗锁!”
只见他玉手向剑尾上一扭,又向剑柄上按了一下,双手一合在剑鞘上击了一掌,只听见“呛!”地响了一声,他口中赞了声:“好剑!”
猛见他单手握剑,向外一展势,寒光闪处,这口剑已抽了出来。
燕青对老尚书这种抽剑手法,十分折服。想不到他贵为兵部尚书,却对这种武林偏道,也如此有研究,这人真可谓之是博通一切了!
老尚书平横剑身,在剑上哈了一口气,但见白雾在剑身上只一转,已凝成了一粒极小水珠,滴溜溜顺着剑尖滚了下去。
这位武将出身的兵部尚书,一生之中,不知鉴赏过多少名剑宝刃,可是像燕青新得自苗族中的这口古剑,他却是第一次见过。
这时他口中连连道:“好一口吹毛断发的利刃!贤侄,你有这么一口好剑,愈可想见武技非凡了。”
他说着已把宝剑收回到了剑鞘之中,双手递过。燕青接了
过来,笑道:“剑倒是好剑,只是小侄这身武功,却佩配不上它,徒使神物减色不少!”
陆尚书哈哈一笑道:“贤侄你太谦虚了!”
燕青这时把剑收好,老尚书看着他笑道:“我对于好剑却是一直没有缘分,可是倒收有一口好刀,有削铁断玉之能,我却是爱它过甚,一向藏于书斋,改日请贤侄你过目一番,不过比起你这口剑来.却是差得太远了!”
燕青见他对自己这口剑,一直是赞不绝口,自己幸蒙赏识,于灰心之余,衷心已把这老尚书敬重到了极点。
当时不由抽出了剑双手捧着,正色道:“老伯既如此喜爱,这口剑就赠于老伯好了,小侄本不配使用!”
老尚书哈哈大笑,平手一推道:“贤侄你快快收起,老夫怎敢受用,即便是老夫厚颜收下,也是束置高搁,反有辱了这神物利器,你快快收下吧!”
燕青还想争辩,似见老尚书已有不悦之色,只得又把剑收了回来,插回原处。
老尚书这才回愠为喜道:“这才对了,君子不夺人所好,习武之人没有好兵刃怎么行?贤侄,我还指望你今后仗此宝剑,立下功劳呢!”
燕青只好唯唯称是。
经此一来,这位老尚书心中,更把燕青看重了。因为能把自己极心爱的东西赠送别人的人,只这度量,已非常人所能及了!
马车依旧前行着,二人又交谈了一些话,老尚书口气一变,却问些经文治乱典故,我们这位多才的少年人,竟是对答如流,
看起来这一场考试,已深深令老尚书大为满意了!
十一月的天,北京城已是大雪纷纷,尖风如哨,街道上都降着厚有四五寸的雪花,白日里车马频繁,来去一压,其硬如冰,却是滑溜异常,行人路过,若非特别小心,弄不好就得摔个四脚朝天。
出了西单排楼,入西四排楼,那是北京城挺繁华的地方,一般在朝显贵,多半居此,车马尤为频繁。
单说西四排楼中有一处“豹子胡同”由巷口算起第二家,喝!这房子气派可大了!
远远看去,一色的红墙碧瓦,数不尽画角雕梁,高大的围墙之内,延生出无数老梅,在白雪的映衬之下,一朵朵都挺蕊怒放。
墙外是寒风凛冽,可是墙内却满院春意,尽管是大雪漫天飞舞着,可是天还没全黑呢,这座府第里,已撑上了几十处灯火。
灯光和自雪一映衬,愈发超尘,如同海市蜃楼一般。这是兵部尚书陆治的官邸,由门口往里望望,真有“侯门深似海”之叹!
那虎峙在大门西侧的四座大石狮子,在漫漫的雪花里,静静的蹲伏着,四个披着棉大衣的卫士,各自紧靠着墙,手中执着雪亮的器械。
这时一阵喧哗之声,大门旁侧的小门开了,卫士门猛然站得笔直,却由门内走出了两个小厮,各人持着一把铁铲,一个清衣内差随后走出,口中尚叫道:“今天可真冷!妈那个八字的,这雪老五还有个完没有?”
他说着用手吩咐着那两个小厮,口中道:“从门座儿铲起,一直到大门坎,凡是结冰的地方都得铲!”
两个小厮答应了一声,分头工作了起来。
这听差的拉了一下领子,双手互相搓着,一面看了四个站岗的一眼,龇牙一笑道:“各位辛苦了!今儿个,可真冷啊!”门卫之中,有一个黑高个,也龇牙一笑道:“你老兄才出来屁大一会儿,就嚷起冷来啦,咱们哥四个,这会腿都麻了,他妈的!这差事真苦!”
那听差的嘻嘻一笑,扯长了脖子却又向那两个小厮叫道:“小子可别偷懒呀,台阶一登登的都得铲!”
那黑大个不由翻了一下眼皮,笑道:“福康!今儿个是有什么事么?好好铲起什么路来啦?”
这听差的一怔道:“怎么着,你们还不知道?”
四个门卫一怔,各自摇了摇头,这叫福康的是内宅一个得宠的听差的,故此这府内上上下下对他,都客客气气地,他翻了一下白眼道:“老大人就要回来了,你们还不知道?”
四个门卫不由大吃一惊,齐声问道:“什么时候?”
福康缩脖子一笑道:“你们可真能行,府里面上上下下谁不知道,怎么单你们四个还不知道?”
那黑高个“啊”了一声道:“我说呢!今儿个看着似不大对劲呢!福康,你可知老大人什么时候回来?”
福康双手互抱着,微微皱了一下眉道:“那可说不准,反正今儿晚上不回来,明天上午一定回来。早些日子,钱大人已派人来关照过了,算一算日子,今儿个是该到了。”
那两个小厮,此时也仰着头听,福康见状,挥了一下手道:“怎么着!听上疯啦?你们要是铲不干净,老大人要是摔着了,这个差事可是你们担着!”
二小厮吐了一下舌头,吓得赶紧低头,一时运铲如飞,碴、碴之声不绝于耳,逗得五个人一齐笑了。
福康一面摇头笑道:“天生的贱骨头!”
这时小门中,又钻出了两个高个儿听差的,手中点着火把,分走到大门两侧,尖着脚,举着火把,把石框子里面的灯给点着了,福康笑道:“老大人是要回来了吧?”
两个听差的,其中一个点了点头道:“也许吧!”
说着各自拿着火把,又进去到别处点灯去了,脸上一点表情没有。
这是深门巨院中一般下人们的不同脸色,他们脸上表情,正说明了他们工作的情绪,得宠的固然喜形于面,不得宠的也得凑合着干,日久天长,所以他们之中,有的都成了老蚰子了。
黑大个子把手中长枪往地上一杵道:“老大人这次出去了好几个月了,也该回来了!”
一言未完,只听见得得一阵啼声,白雪翻溅处,已飞驰而来了四骑黑马,马上人衣械鲜明,待到了门口,四人一齐勒马,黑马打了个旋儿,口中尚自喷着热气。
这时为首之人,翻身下马,直向门口跑来,口中连连嚷道:“门口哪位管事?劳驾出来说话!”
那黑高个是个伍长,当时笑道:“兄弟有什么事?”
这小官儿跑上了台阶,笑道:“我们是派去接陆尚书,老大人车已到了,马上就来了,请府里预备着迎接,我们兄弟还得回头保护着车,先来送个信。”
众人不由大惊,这小官说完话,回头就跑,那黑高个嘴里还叫道:“伙计!喝杯热茶再走吧!”
小官回头笑道:“别开玩笑了,车都到了,还喝茶呢?”
说着飞跑下去,翻身上马,一伙四骑,又向来路上飞驰而去。
福康这时向两个小厮叫道:“你们两个快着点,我进去复话去了,太太小姐马上就出来啦!”
他说着转身往内宅就跑,四个门卫各自抖擞了一下精神,开始互相对走了起来。
盏茶之后,门里面一片燕语莺声,接着两扇大门咕隆隆朝两边推了开来。
只见一片衣光鬓影,涌出了十来个丫环婆子,有的手里拿着灯,有的还拿着带绷子的绣花布,你推我叫,乱成了一团。
只听见一声“太太来啦”立时鸦雀无声,跟着又走出了四个十六七岁的小丫环,当中却拥着雍容华贵的一位老太太。
这正是陆尚书的原配夫人,今年也有六十多了,可是头发还不怎么白,腰干还是笔也似直,嗓门尤其大,却是一口京腔,双手合着,吊垂着一个小暖和炭篓子,一出来便道:“等会大人回来了,大伙别嚷嚷,老大人这次出去,全是私事,又没穿官服,叫街坊邻居知道了不大好”众人齐声答应着。
太太左右看了看,问道:“小姐呢?”
一个小丫环尖声道:“我去找她去!”
说着回头就跑,太太叹了口气,叨道:“这么大姑娘啦,她爹回来啦,都不说到门口来一趟,唉!真是好女儿”
话未说完,那位金枝玉叶,亭亭玉立的千金小姐,已跑着出来了。
这么冷的天,她连一个斗篷都不披,一手提着水绿的八福裙子,小脸蛋红红的,一面跑一面道:“他老人家到了没有?怎么不早告诉我?”
说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太太回头看了她一眼,又是痛又是气,半笑道:“你看看,小心岔了气,刚吃过饭!”
小姐老远叫了声妈,已跑过来拉住了太太一只手,一面跳道:“爸爸要回来可是?他老人家说给我带好东西回来的,不知忘了没有?”
太太用手抚着女儿肩头上的雪,笑道:“你爹是好记性,哪会忘了?”
这会有两个望街的听差的,飞快地跑上了台阶,上气不接下气地喘道:“来了!来了!小的看见车了!”
太太还没说话,小姐问道:“你看见了?几辆车?”
听差的皱眉道:“只一辆,马倒是不少。”
太太笑道:“老爷这次出去,是便衣私访,哪能像过去一样惊动?你下去吧!”
听差打个扦下去了。
太太伸手在头上摸了摸,理了理半白的头发,还问女儿道:“你也给妈瞧瞧,簪子插好了没有?”
这位陆尚书的掌珠,秀眉一舒,笑道:“好了,美啦!”
逗得四围丫头婆子都笑了,太太脸也红了,又叹又笑道:“你这孩子”
这时一阵马蹄车轴声,已进了胡同口,头前四匹快马,四个马上卫士,已飞驰而至,其后是一辆黑漆四马大花车,车后又是四骑快马护卫,好威风的兵部尚书。
太太和小姐已忍不住掺着手,下了台阶,马车却在大门正中停住了。
四匹马跑了长路,虽是在下雪的天里,身上和口里,全向外冒着热气。
上来两个长随,把车门开了,小姐已忍不住先叫了声:“爸爸!”
老大人在听差的掺扶下,下了车门,这位掌珠早就扑上来,紧紧地拉住了他的手。
老大人咧口笑道:“好孩子!叫爸爸喘喘气,还有朋友呢!”
小姐不由玉脸一阵绯红道:“还有朋友?在哪呢?”
陆尚书不由呵呵笑了,这时太太也走了上来,二老互拉着手问了安好。
陆尚书回过来,笑道:“贤侄,地方到了,下来见见你伯母,和小女吧!”
陆小姐忙向后退了一步,遂听车厢内朗声道:“小侄这就来了!”
跟着车帘翻出,出来了一位锦衣俊貌的少年翩翩公子哥儿——也就是上回讲到的余燕青。
他星目向人群中一扫,也禁不住俊脸一阵通红,微微朝老大人一笑,露出雪白的一口细齿道:“老伯您老代小侄引见一下吧!”
陆大人呵呵一笑。遂用手一指陆夫人道:“这是内子。”
燕青趋前叫了声:“伯母!”
跟着躬身拜了一拜,陆夫人忙笑道:“老身不敢当公子请起!”
燕青遂直起腰来,陆大人这时一只手,正拉着女儿,不由一笑道:“这是小女陆用梅,你们见见!”
这位陆小姐本来是又蹦又跳,可是这一会,可变得老实多了。
当她那双又大又亮的眸子,才一接触到这少年人时,她的脸突然红了,由不住粉头低垂。
燕青倒挺大方的叫了声:“陆小姐!”
老大人呵呵笑道:“这是我新结识的一位小朋友,承他看得起我,一路上我们很谈得来”
陆夫人这时上下把燕青打量了一番,心中也不禁暗暗赞叹道:“好俊的一个小伙子”
当时笑道:“这位公子大名怎么称呼?”
陆尚书嘻嘻一笑道:“我都忙昏了,他叫余燕青,我们进去说话吧!”
陆夫人口中叨道:“正是的!快进去吧!”
一伙人拥拥挤挤进了大门,余燕青紧紧跟在老大人身后,那位陆小姐本是紧挨着他,却故意落后了一步,燕青回过身来道:“陆小姐请先行!”
陆用梅脸一阵红,呐呐道:“余大哥先走”
燕青尚要谦虚一番,老尚书已笑道:“燕青!你不要客气了,快走吧,外面冷!”
燕青忙答应了一声,跟了上去。这位陆小姐故意落后几步,她望着燕青俊影,发现了燕青背后尚自系着一口长剑,剑穗摇动着,愈发神俊十分。
她不由脑子里想:“倒看不出,他还会武呢!”
那群丫头更是私下里谈开了,有人说:“这个公子哥不知是哪门上的,长的可真帅呀!”
有的说:“好漂亮,你看他那双眼睛”
陆小姐听在耳朵里,心中真有一种说不出的味儿,不知是什么感觉,她只觉得脸上热热地,心中更有一股说不出的兴奋,她跟着想:“不知道这位余大哥,只是来我们家玩玩呢?还是要在我们家长期作客呢?”
她脑子里这么想着,已匆匆随着众人进了花厅,厅内湘帘高卷,老尚书又让燕青入了座。
陆小姐见母亲在座,也静静的凑在母亲身边坐下了,陆大人看着女儿,笑哈哈道:“姑娘你可好?”
用梅抿嘴一笑道:“我好!爸爸送我的东西呢?”
陆尚书冷冷一笑,连连点头道:“有!有!等过几天清理出来再给你!”
用梅不由喜得一跳,玉手方自一拍,一眼看见了燕青,那对星目正看着自己,她突然又把手放下来了,脸跟着红了。
这时听差的献上了茶,陆尚书笑向太太道:“叫人理出一间房子来,从此以后,他就住在我们这里了。”
燕青欠腰道:“小侄实不敢多扰,以小侄拙见,还是住在外别处好些”
陆大人一翻眼道:“这是为什么?”
燕青呐呐道:“承老伯关照,今后仰望处尚多,眼前实不敢给老伯多添麻烦所以”
陆夫人已笑哈哈道:“没有关系,家里房子多的是”
陆大人已笑道:“你既知道仰望处多.就更不应住到别处了,好孩子!你就不要客气了,我并没有把你当成外人!”
陆夫人已笑向女儿道:“你去照顾一下吧!需要什么东西,叫丫环婆子到我房里去拿去。”
陆用梅看了燕青一眼,转身就走。燕青讪讪道:“怎能劳动贤妹”
陆小姐回头一笑,轻声道:“没有关系!”
说着已翩然而出,燕青汗颜的坐下,老大人得意的看了他一眼,对太太道:“这孩子文武全材,我邀他来,想要重重的用他一下”
夫人连连点点头道:“怪机灵的孩子”
燕青平日奔走江湖,是何等的威风,此时却为人家一口一个孩子,说得俊脸通红,这一霎时,他不禁心中有了无限感慨。
他自幼父母双亡,仗着恩师收纳,从未领略过父母的爱护,陆尚书夫妇这种热情,顿使他领略到一种未有的感觉,面上不禁现出一片戚戚之色。
这时丫环来说,请二人沐浴,老尚书笑着拍了燕青背一下道:“先洗洗澡,等会再谈!”
燕青知道客气也是无用,反正人家对自己恩惠大了,俗谓“大恩不谢”只要自己心里有数,.倒不必斤斤挂齿。
想到此,不由欠身道了声:“好!”也就随着那小丫环,直向内宅走去。老大人见他背影消失后,才正色对夫人道:“你不要看他小小年纪,他却有一身好功夫,人聪明正直,可怜他自小父母双亡,如今竟是无家可归,所以我决心收留他”
陆夫人一怔,道:“年纪轻轻的,你想让他做什么?可不能委屈人家孩子!”
老大人嘿嘿一笑道:“教你说的!我还想重用他呢!当今朝廷正是多事之秋,我想”
他皱了皱眉道:“等以后再说吧!”
说着遂站起来,也到后房去洗澡去了。
且说燕青随着那小丫环一直穿廊过室,走出了一道院子,燕青心中念道:“这陆府好大的地势”
那小丫环走了一段路,脚步慢了,她手中打着个小灯笼,回头一笑道:“公子小心路,可滑着呢!”
燕青微笑道:“无妨!”
小丫环翻了一下眼,瞟了他一眼,一面转过身来,笑道:“公子您贵姓?”
燕青不由剑眉微微一皱,心说:“这小丫环话可真多!”
因此行是客,不便作态,只好微笑道:“我姓余!”
那小丫环嘻嘻一笑道:“是吃的鱼呀?”
燕青脸红道:“不是!”那丫环发出一串银铃也似的笑声,娇声道:“我逗公子玩儿,可别生气!”
燕青也没有说话,心中却在想:“现在的女孩子,胆子是比以前大多了,这么大一点,也会耍花腔逗人了!我此来是客,千万要谨慎言行才是,不要因无心言语,落了什么是非,那可是有负老大人对我这一番优厚了!”
想着脸上丝毫也没有表情,紧跟着这丫环进了一幢房子。
一进内,就感到热气逼人,小丫环反过身来一笑道:“公子请进去吧!”
燕青道了声:“有劳!”
方一抬腿要进去,那小丫环又叫道:“公子可带着换洗衣服?”
燕青脸一红道:“我带是带着只是那包衣服,不知贵府听差搬到哪去了?”
小丫环吐舌一笑道:“公子真有礼貌,一个听差的,还说什么‘贵’不‘贵’,你放心,我这就给您去拿去,只是公子请先在这门口等一会,要不然”
她脸一红,羞笑着转身就跑了。燕青望着她背影摇头叹息了一声。
扫目园中,大雪仍自纷纷下着,吃四外灯光一照,一片片大如铜钱,假山石边几株红梅,在这初冬之夜,一株株含苞待放。
偶而吹来一阵寒风,几株雪松瑟瑟摇曳着,雪球由树帽子上一团团的滚下来。
燕青痴痴地望着它,心中一时不禁生出了无比的感慨,他想着:“人生的变幻真是太大了谁又会料到我余燕青今日的下场呢”
人生之中,常常有一些极小的细节,但是请不要轻视这极小的细节,很可能它将就是你人生的极大转机,也许你将会为这小的细节而受福一世,或是受难终生!
燕青脑中这么深深地感慨着,却见花叶分拂处,走出了一个亭亭少女。
这少女尖着脚,踏着一条小道而来,燕青只以为是那小丫环来了,当时忙把目光转向一边,有意不看她,那小女远远瞧见了燕青,也站住了脚,只娇滴滴的叫了声:“余大哥”
燕青不由一惊,忙注目一看,口中“啊”了一声,道:“原来是贤妹愚兄失迎了!”
那冒雪而来的小女,正是陆尚书的千金陆用梅,这时望着燕青笑了笑道:“大哥住处,小妹已拾掇好了,请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