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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众而出自称张茂恭的青袍老者可以说是仪表堂堂，犀鼻凤眼，脸长腮方，气度更显不凡，眉目清长宽厚，双分入鬓，美髯飘飘中带着一身浩然正气，昂首挺胸立止，平平淡淡地注目着口出狂言的曲大人。
“罗……罗山先生？”曲贴刑神色一变，失声惊叫。
叫声相当大，声传八方四面，除了有数几个人，对峙双方人人表情都呆若木滞，罗山先生何人？那是皇帝对当朝内阁首辅张璁的尊称，就是现在的张孚敬张茂恭，因避皇帝名讳，自书上表改名，皇帝亲赐御书四字孚敬茂恭。
他跟皇帝的关系在私底下可以说是亦师亦友，但在国家公务的处理意见上，每每与皇帝意见相左，皇帝对这个强臣实在恨得是牙痒痒，在他任职内阁首辅六年期内，在皇帝权谋的默许、操纵、打击下，弹劾奏疏如雪片加身，以致于三次遭贬，却又屡屡在中途被招回、擢拔、提升、留用，君臣关系微妙非常，既矛盾又尖锐，但皇帝对他的敬意、尊祟、礼遇终其一身没有分毫改变，平常只以罗山先生或少师而不呼其名。
这位改革中兴大臣功盖千秋，重人才，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以宽宏的胸襟唯才是用；清吏治，用铁腕手段将那些脏官污吏整得胆丧魂飞，官场风气为之一清，收贿纳赂的道路已乎尽绝；清稽庄田，丈量天下田土，在勋戚内官贵族皇族的虎口拔牙，为老百姓减租减赋讨要田土讨回公道，为国库增收赋税；罢镇守，涤尽天下镇守内臣，地方为之清明，举国为之欢庆。
敬爱他的人多，恨他的人更多，那些在“大礼”中跟皇帝争权而失势的朝臣把满腔怨恨都加在他头上，却也不想想皇帝岂是由他们这么好摆弄地；还那些不事生产只知巧取豪夺的勋戚亲王公贵族，不法田产全被官府没收一空，以致跟奢豪的生活远离，当然对他也是恨之入骨；最恨他的就是那些去了势，在两京的太庙祭坛司香种田的太监们，呼风唤雨的好日子到头，成了最低贱连男人也做不成的杂役，当然要不停地向皇帝进谗言，复镇守杀张璁，认为杀了他就可以过回那种高高在上的日子。
罗山先生哼了一声：“曲大人，你好大的胆，既然认得本阁，见到本阁却又为何如此倨傲，不行参见大礼？”。
一个哼声不轻也不重，曲贴刑却如遭雷殛，腿脚发软屈膝跪倒拜见：“卑职飞骑都尉现职东厂理刑官曲志强拜见阁老台驾，尚请阁老台鉴饶恕，下职实不知阁老在前，一时口快，以致狂悖妄语冲犯阁老……”
罗山先生抚着须髯喃语两声，无端大笑：“一时口快？好个一时口快，你开脱得倒是干净。”
“下职错了，确实只是口误，绝无对阁老半点不敬的意思，更不敢把阁老当……当……”曲刑贴惶恐地急叫，一个屁字结巴着卡在喉道，怎么也脱不出口。
罗山先踱步转悠，从曲贴刑左面转到右面，再从右面转到左面，淡然笑笑：“算了吧，不用再费心机向本部阁解释什么，一时的口误是可以原谅的，可你的心里当真是这么想的，只是一时口误而已？”
“当真，千真万确，下职天胆也不敢对阁老不敬……”曲贴刑点着头像头饿极了的磕米鸡，差点要指天誓地了。
“予私而言，遭人当面痛骂，其实也是无关乎痛痒，可朝廷自朝廷的法度，居官也有居官者的威仪，人人若都说自己只是一时口快或口误，是不是就可以当着本部阁的面，指着本部阁鼻子随口痛骂，将老夫这个内阁大臣当个无足轻重的屁呢？”
“下职……下职……”曲贴刑吓得话不成声，只知磕头了。
“也罢，本部阁也算是荣幸，能让曲理刑认识自身的谬误地方，但愿曲理刑今后能改改这个口快的毛病，做事说话别不经思虑就冲口讲出，不然会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峰回路转，罗山先生语气松动，没有再追究的意思，袍袖一挥，“起来说话吧！”
“多谢阁老恩典。”曲贴刑如逢大赦，缩身站起恭身曲腰站立，感觉全身冷汗淋漓，一摸额头却又不见半点汗渍。
“曲理刑，在想什么呢，老夫有点正事要和你谈谈，请借一步说话。”罗山先生伸掌指曲贴刑眼前晃了两晃，不见反应。
曲贴刑是惊魂未定，正感两眼发直，在罗山先先一拍之下，总算从失神中醒悟过来，连忙又恭腰应唤唱喏。
他一步一紧趋，跟着罗山先生面朝夕阳，在田垠上站定，罗山先生恬然地欣赏着落日的余晖，风吹麦浪，一蓬凉爽的轻风拂面走过，他才悠悠然地长声叹息出声：“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残红西去的夕日余晖，的确是美不胜收，曲大人，你觉得呢！”
曲志强嘿嘿傻笑应承，摸不透话里意思，刚才胡乱口出狂言，就已经吃过亏，吃一堑，长一智。
罗山先生又说：“老夫垂垂老朽，入土之期为时不晚，眷恋这夕阳，更是喜爱看日出，每日早起花点时间看日出，在公事落后又抽闲暇望着这日落，对这日月星辰交替可以说是颇有心得，眼前又面对此时此景，不禁也感悟到这人世万象的变幻又何尝不如是。今朝此刻还是庙堂之上光耀万丈的东升旭日，可转瞬间旭日又安在，风云变幻期间，却只可那落下的残晖西下……”
话藏锋机，意有所指，醉翁之意不在酒，在好朋友间一起赏景论道怀古，自然是心情愉悦惬意万分的无上美事，那光耀万丈的东升旭日还是化作夕日无奈远去，官场上失落的人面对此景此言，只会觉得凭添几分感伤。
可曲志强听得却是心惊肉跳，他和张璁可不是好朋友，目下正处于对立面，他也不是官场上的失意人，正福星高照，官运享通，只需完成眼下的差事，获得东厂提督太监张佐的赏识，升遣定然有望，取倪指挥那死鬼的职务而代之，非他其谁，但张璁说那光耀万丈的东升旭日还是化作夕日无奈远去，不禁令他凭空生出毛骨悚然的感觉，比赤裸裸的威胁严重百倍。
“对这日月星辰的变化，老夫不过是随口说说讲出自己的一点浅见而已，曲大人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另有什么高见。”
曲志强沉默无语，神情百变眼神变幻在作剧烈地思索，张璁恬然静待，残红夕阳落去只剩下半边霞光，这才信口道：“夕阳已去，今晚的夜恐怕很深很沉，不见月也不见星辰，只有这呼呼的风声与我等同在，也许老夫说得不合时宜，曲大人思得应该差不多了，不知又是如何认为得？”
曲贴刑一惊，已被逼到悬涯边上了，又不甘心就范，咬了咬牙装糊涂：“阁老之言意味深长，下职一介武夫，实难以在一时说出个所以然来，可能需要一段时间，找个僻静场所，才能好好领悟其中真谛内涵。”
“既然如此，老夫也不强人所难，所有的交换条件前提都必须建在你情我愿的基础上，曲大人可以离开了，请自重吧。老夫想一个人静静地呆一会，看着这黑夜是如何吞没这最后一丝红霞。”
谈判结束，曲贴刑悔气地带部下走了，嘴上没答应，回过身又不敢硬挺，迁升固然重要，但也得先保住饭碗不碎，若不答应张璁的要求，恐怕回京第二天就会被风宪大臣抓起尾巴咬住不话，一个从五品的小小飞骑尉竟敢当众辱骂臣阁是个屁，上了台面说话天王老子也保不他，他不得不作出选择，把陆炳留了下来。
自使自终，高捕头就没现身，根本就是引他上钩的套，本来无需亲自出面搭理，却为一时怨气误了大计。
一句口误，一句骂人话，一个屁字，介于可追究也无需追究之间，却彻底葬送了曲志强的升职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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