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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离开书房,经过后园,后门已备好两匹快马,这时张伯符换过一身粗布衣服,略掩形迹。他们上马之后,便由张伯符纵马当先,向北门外驰去。
出得城外,两匹健马蹄声急骤地疾驰而去。一路上王元度不住地猜测这位异人的相貌,以及此行的得失。
驰出十余里路,折入一条岔道,不久,便到达一处村庄。这座村庄一共只有百余户人家,村后便是树林森秀的山峰。
他们入村之后,张伯符首先跃下,王元度连忙照做,一面转眼打量四下形势,瞧瞧那异人住在哪一间屋子中。
张伯符道:“世侄跟我来。”
牵马向就近一间屋子走去。他赶快跟着,目光射入那间简陋屋子中,但见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妙龄村女正忙着做饭。
王元度骇然忖道:“想不到如此平凡的一间村舍之中,居然藏龙卧虎,住得有一位风尘异人。如此说来,这位村女定必也有绝技在身无疑。”
正在转念之际,那村女从矮窗中望出来,恰好与王元度目光相触,微微一笑。
王元度连忙报以微笑,心想她不比寻常村女,所以不能向她板起面孔。然而心中又觉得迷惑,只因这村女不但两眼没有神光,甚至有点愚呆的样子,笑容中略含傻气。
张伯符把马系在门外的柱子上,等王元度系好,这才移步到矮窗边,掏出一把铜钱,放在窗框上,道:“小姑娘,劳烦你替我照顾牲口,我们一会就回来。”
说罢,不等她作答,转身向村外疾行。
王元度这才晓得自己表错了情,不禁啼笑皆非地跟着奔去。
张伯符边走边道:“这小姑娘长得很快,记得三年前老夫到此之时,她只有现在的一半高。”
王元度没有说话,他宁可张伯符别再提起这个村女。眨眼间两人已奔向山上,沿着已有的小径,穿过好些树林。不久已翻过这座不太高的山峰,往山下走去,然后便到了一座山谷之中,但见谷中四下种满了各种花草,此刻有许多种花正盛开着,清香扑鼻。
南面的山坡上有一座石崖,崖下有个洞穴,洞口相当高,却甚是狭窄。
张伯符叫道:“老兄长,小弟张伯符特来拜谒。”
石洞之内忽然闪出一个老头子,只见他衣衫褴褛破烂,须发甚长,蓬蓬乱乱,形如野人,底下还赤着双脚。
他呵呵笑道:“什么风把老弟吹到这等荒山穷谷来的?咱们有多久没有见面了?”
他笑得灰白的长须乱发都不停颤抖,口气中流露出十分快活的真情挚意,这使得王元度十分惊讶,心想此老一点也没有不近人情,性格古怪的征象,反而好像是个古道热肠的老人家。
张伯符道:“足足有三年啦,不瞒老兄长说,小弟今日替老兄长带来一点麻烦。”
那老人目光立即转到王元度面上,然后由头到脚的细加端详。
王元度躬身施礼,道:“晚辈王元度参谒老前辈。”
那老人眼中陡然泛射出凌厉森冷的光芒,道:“罢了,瞧你的外表似是绣花枕头,想不到内功造诣极是深厚,也很有点风度。”
这些话自然是赞扬之语,然而他的面色和目光都很不好看,所以令人测不透他到底是不是真心赞扬。
张伯符拂髯一笑,道:“老兄长这话就说得有点不对了。”
老人讶道:“不对?我哪儿说错了?”
张伯符道:“试想这孩子若不是还过得去,小弟干吗带他前来惊扰老兄长,小弟自然还有几分眼力的。”
老人笑道:“原来如此。”
接着拉长了脸孔仰天沉吟,似是在心中考虑一件重大之事。
过了片刻,张伯符道:“老兄长千万别勉为其难,要知小弟带了这孩子前来此谷,蒙老兄长接见,已经感到极有面子。倘若老兄长不想传他绝艺,用不着顾虑到会伤及小弟之心。”
老人伸手揪住长长的灰须,用力扯了几下,才道:“我倒没有考虑到这一点,老弟你处处替我设想,极是周到体贴,老哥哥心中十分感激。但刚才我只是在想,这孩子既然内功如此深厚,又是你的世交子弟,想必武功甚是高明,我肚子里真不容易找出对他有用的玩艺。”
他略一停顿,便欢愉地朗声一笑,道:“但后来终让我想出办法来了。”
张伯符道:‘哪好极了,只不知老兄长想出了什么妙着?“老人道:“是一种身法,错非他已具有这等内功火候,这种身法也无法传授给他。”
他转过眼睛望住王元度,又道:“然而孩子你要知道,我传你一种极奥妙的身法之后,你却得代我去做一件事。”
王元度肃然道:“老前辈吩咐之事,只要不是伤仁害义,而晚辈又力之所及的,别说一件,就是十件晚辈也万万不敢推辞。”
他也是精乖之人,赶快先把不能伤仁害义这个原则说出来,免得对方提出之后才拒绝,对于各方面都不大妥当。
老人道:“自然不是伤仁害义之事,不过你应承之后,我老头子就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体身上,因此你可不能教我老人家死不瞑目才行。”
王元度大吃一惊,晓得这责任十分沉重,只要一口答应下来之后,这个诺言便变成一个大包袱,永远背在身上,须得办妥之后才松得一口气。
要知像他这等守信重义的年少英俊,那怪老人说的死不瞑目,这句话可比千言万语还能打动他的心,也就是说使他永远不能有片刻忘怀。
王元度这种人可以不计自身的安危生死,可以贱视功名富贵,但一个老人的寄望比生死功名有力量得多了。
他迟疑忖想着,一时很难决定要不要一口答应下来。
张伯符初则替他忧虑地皱起眉头,心想这等千载一时的好机会,莫要因他的踌躇而激怒了老人,因而错过。但回心一想,王元度如此不苟且的举动,才更令人感到可靠,便顿时暗暗松一口气。
过了半晌,王元度才道:“只要老前辈放心得过晚辈的能力,晚辈甚愿效劳。”
那老人满面俱是欢愉之色,叫道:“好!好!咱们就一言为定。”
他赶快奔落谷中,带领张、王二人走到一块亩许大的平坦草地上。
只见他找来四十九根青竹,错错落落地插在地上,每根竹子高度全不一样,最矮的大概三尺,最高的竟达九尺。
这个青竹阵占地三丈见方,所以竹子的间距甚大,张伯符、王元度两人凝神瞧这座青竹阵有什么奥妙,很快就发觉这些青竹所插的方位,暗合五星躔度,不过由于数量尚少,所以不算复杂。
三个人一同盘坐在草地上,哪怪老人面容甚是严肃,缓缓道:“此处的七七四十九根青竹,乃是老朽平生精研苦思学力所积聚,由于启迪老朽灵思之人是天竺西来的一位高僧,所以老朽命名为修迷密阵,这修迷二字亦译作须弥,乃是小名,在佛家说法这修迷山为一小世界之中心,有九山八海,其中心即迷山,入水八万由甸,出水八万由甸。目下此阵看似简单,其实繁变无穷,与五星躔度暗合,具有不可思议之神通。”
王元度恭肃如故,张伯符地位身份不同,所以随便得多,他道:“老兄长这一门绝学越是艰深奥妙,就使小弟越发不解。只因这王世兄只有一个月的时间,焉能学会这等艰深无比的学问?”
怪老人道:“老弟所疑很有道理,但我不是打算传他摆阵图通变化之道,而是借这座修迷密阵使他练得成武林中一种从来未曾听闻过的身法。这种身法可以命名为修迷密步,老弟以为如何?”
张伯符恍然道:“原来如此,老兄长思力独步一时,这等精心研创出来的奇功秘艺,行将震动武林而名传遐迩无疑,就用修迷密步之名便好。”
那老人头颅一昂,长发飘飘飞起,落向背后,然后又道:“孩子你只有一个月的时间,未免过于急促,最好能有一年时光,那就可以尽行领略个中精妙了。不过这也是天意如此,为了要你速成,只好多受许多痛苦,这恐怕是常人不能忍受的,你须得忍下来才行。”
王元度轩眉一笑,道:“晚辈别的不敢自夸,但对于吃苦磨练这一方面,却有十足的信心。”
他的神态如此磊落,口气如此真诚坚定,教人一听便非深信不可。
老人道:“那就行啦,现在我先把出入此阵的步骤路径告诉你。”
这一解说,直到日落西山之际,还只说了开头的一段路。
张伯符一瞧不对,心想单是此阵出入变化之道,便得讲上十日八日,只怕王元度记不牢。
但他不能表示什么,悄然起身而去,过了大半个时辰,张伯符带了许多食物及卧宿的用具等物重到谷中。但见这一老一少还在说个不停,两人都是一般的聚精会神。
张伯符把用具放置在石洞前,然后提着食盒奔到他们身边,那两人头也不动,眼也不转,一个说,一个听,好像全然不知道他的去来。
张伯符心中一乐,心想这老少两人倒是臭味相投得很。
当下硬插入去打断了那老人的话,道:“老兄长可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刻?”
老人抬头一望天色,啊一声,慌慌张张的跳起身向石洞奔去。
王元度愕然道:“他老人家发生了何事?”
张伯符耸耸肩,道:“我也不晓得。”
此时暮色已深,四周景物已是一片朦胧。
不久,老人含笑出来,连连援手,说道:“险险闯下大祸,现在不妨事啦!”
一派如释重负的样子,显示刚才危机实是不小。
张伯符邀他坐下,一同进食,有酒有肴,那老人吃得十分开心。要知张家在襄阳城乃是世家望族,而历代都有贵官显要,所以家厨极佳,肆间不能相比。
饮食之间,那老人告诉他们道:“我养了一群恶蜂,它们就在洞内。费去了我十多年的心血气力,才总算能够指挥这些恶蜂。今午我出洞之时,下了不许它们飞出之令,所以一直没有一只飞出来。但这等恶蜂与寻常之蜂全不相同,一是赋性凶毒爱斗,喜欢向任何动物攻击,尤爱向克制它们的巨蛛之类毒虫挑战。二是它们并不结巢酿蜜,只是每日觅食,专门掠夺普通蜂群酿好之蜜,食量奇大。一旦腹饥,连动物血肉也照食不误。总之,这群恶蜂简直像是陆路恶寇,水路上的海盗,野兽中的豹子,飞鸟中的鹰隼”
他形容至此,张、王二人不禁毛骨耸然,觉得十分可怕。
老人又道:“我管这群恶蜂叫做海盗,大逾儿拳,飞行绝快,宛若闪电流星,往往已被它扑到螫了一下,才听到翅鸣之声,可见得它的速度比声音快得多了。刚才我说的大祸,就是这些海盗们被禁已久,全都饥饿难当,假使一忍不住鼓翅出洞,便将酿成大祸,附近数十里之内的人畜,很难幸免螫死之祸,当它们一旦违令之后,我也无能为力了。”
张伯符暗吐一口大气,心想这真是图不得的大祸,幸而安然无事。也因这么一来,张伯符本待翌日北赴京师的,却怕这一老一少又聚精会神得忘了喂饲恶蜂,便改变计划,决定先留下照顾几天再说。
饭后老人又开始阐释阵法的精微,直到午夜才停。
第二日清早便又开始,中午张伯符亲自送饭来,顺便提醒老人喂蜂,晚饭亦如是,而张伯符因漏了一段没有聆听,所以后来老人解释阵法之时,听了简直不知所云,因此,他每天来两次,都是送饭给他们。
到了第七日,便发觉王元度好像瘦了不少,心知这是他用脑过度和睡眠不足之故。不过王元度精神仍然很好,而且显得比以前更加能够聚精会神和专心一志。
第九日,张伯符中午到达那座谷中,只见修迷密阵之中有个人在其中急驰疾奔,一味在阵中数十根青竹之间转来转去,好像是迷了路不能出来。
他在阵外大叫几声,阵中的王元度宛如不闻,仍然放步急奔,毫不停滞。他的叫声把老人引了出来,老人道:“这孩子真是聪明无比,看来一两日间就能够出入自如。他若不是内功深厚,决计禁受不起这等繁重辛苦的练功程序。”
老人进阵去把王元度叫出来,一同进食。王元度连吃饭之时也凝眸寻思,吃到一半,忽然大叫一声,抛了碗筷跳起身奔入阵内,放步疾驰。
张伯符见他如此专注勤奋,心中甚感快慰。
第十一日他到达山谷之时,恰恰见到王元度惨叫一声,三两步跳出阵外,随即跌倒,在草地上滚来滚去,口中惨哼连声,似是痛苦无比。
张伯符虽是沉稳老练之人,但这刻眼见王元度如此形状,也不由得大惊失色,疾跃过去。
低头一看,只见王元度头面手足露风之处,皮肤已经变成青黑色,又见他全身痉挛颤抖,一望而知他此刻痛苦无比,景象极是惨烈。
张伯符惊叫道:“王贤侄,你怎么啦?”
说时,弯腰伸手想把他抱起身,墓地一道人影挟着劲风扑到,接着砰一声,一脚把地上的王元度踢开文许。
张伯符勃然大怒,转眼望去,原来是那位老人。
只见他睁眉突眼,面上微露怒色,显得十分威风庄严,完全不似乎日神态。
张伯符心中怒意迅即消散,道:“老兄长,这是怎么一回事?”
老人霜眉微耸,凛凛生威,道:“老弟如此着急,敢是信不过老哥哥?”
张伯符摇头道:“老兄长言重了,小弟与老兄长相交数十年,从无此等念头。”
老人面色才缓和下来,举步走到王元度身边,先点了他数处穴道,然后喂他服下一杯白色的浆液。
王元度立刻放松了四肢百骸,鼻中微微发出鼾声,似是睡熟。
老人这时才道:“他在阵中被海盗恶蜂螫了一下,全身中毒,老弟若是不慎碰触上,纵不致死,也有一番难受。”
张伯符向那修迷密阵望去,但见七七四十九根青竹阵中,果然有一只儿拳般大,全身墨黑的恶蜂盘旋飞行,速度之快,几乎瞧不清楚,只听见蜂翅振动时的嗡嗡之声。
他见这只巨蜂始终飞不出那座青竹阵,心中已略有所悟,当下道:“老兄长敢是借这恶蜂之力,迫那孩子练成一种身法?”
老人点点头,道:“咱们进食吧!”
当下就在草地上摆开食盒,对坐取食,两人饮了几盅,王元度发出伊唔之声,像是从梦中醒转。
老人转眼望住王元度,张伯符发觉他目光中闪耀出慈爱的光辉,不禁暗暗欣慰地忖道:
“王贤侄业已博得老兄长的好感疼爱,将来于他必有莫大好处,此老轻易不动感情,王贤侄必有过人之处,才能使他激赏。”
王元度转个身又睡着了,老人道:“眼下本该把他喊醒,但这孩子连日来心力交瘁,就让他多休息一会儿也好。”
张伯符道:“常言道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孩子如若不经一番艰苦磨练,岂能速成大器?老兄长如此苦心成全此子,实在十分难得。”
老人吩咐张伯符晚间来时,带些照明用的灯烛火炬,以备夜间应用。
王元度一觉醒来,已是昏暮之时,但觉全身四肢百骸都要散裂一般,筋骨酸软无力。
但老人却催他起身进食,然后命他入阵。那海盗蜂嗡嗡之声使他记起早先的痛苦,不由得奋起全副心神精力,开始在阵内与那恶蜂展开追逐。
他身上涂得有诱蜂之物,所以才一入阵,那只恶蜂便电掣追到,他则仗着阵法纵跃闪避,多数是借阵法的奥妙来躲过恶蜂的迅袭,有时则还须灵警变化,与这恶蜂斗快。
上一次他在一柱香之内就被恶蜂螫着,这次却直到一个时辰之后才被恶蜂扑上,但觉肩上一阵攻心剧疼,简直无法忍受,恨不得立刻回手一掌把自己击毙,以免再受这等痛苦。
但他当然没有这么做,还咬牙强忍奇疼,三两下跃出阵外,这才不支昏倒。
这回不久就回醒了,但见草坪上火炬耀目,照得一片光明。
老人站在他身边,问道:“孩子,还支持得住么?”
王元度勉力坐起身,道:“晚辈但觉头脑昏眩,身体无力!”
老人道:“你可是说支持不住么?那就休息一会吧,不过这刻正是你很要紧的时刻,若能勉强再熬一次,进步特别神速。”
王元度发觉他口气中暗蕴慈爱的味道,这使他突然勇气百倍,觉得不该辜负老人的期望。咬牙起身,道:“晚辈没说支持不住啊!”老人喜道:“好极了,再来一次。”
这一回王元度对修迷密阵更为熟悉,悟出许多精微之处,多半时间都用不着思忖。
他从蜂翅振鸣之声,听出这只恶蜂已经是第二只,每次换上生力军,而他却是疲乏之身,其中相差自然很大。幸而他对阵法更加熟悉,可以多方利用,才能扯乎这种劣势。
这一次足足奔逐了两个时辰,天边已露出曙光,才被恶蜂螫着。
那种锥心刺骨的痛苦,简直形容不出。而且最惨的是他这时业已筋疲力尽,意志正是崩溃之际,实在很难熬得住这等痛苦而跨出阵外才昏倒。但如若不出阵便倒地,势必要被恶蜂再螫几下,那时非死不可。
生死只系于他一念之间,而内心意志的崩溃,肉体的痛苦,两相夹攻,真不是常人所能想像得出的那种惨酷难熬。
王元度咬紧牙关,一脚踏出阵外,随即跌倒,到他回醒之时,已经是次日中午。
这时他晕眩得无法起身,甚至连思想也不能运用,直到老人扶他坐起来,唱他喝了几口热汤,才略为恢复。
老人道:“这等练功之法,实在太苦了,我看咱们想个别的法子改善一下。纵然收效没有这么神速,但却可以免去无数痛苦灾难。”
他口气十分慈祥,并没有丝毫试探他毅力苦心的意思。
王元度十分感动,道:“老前辈如此爱护,晚辈感激万分,但望将来有机会可以报答您老;倘若因贪图一时的舒适而使老前辈苦心白费了,晚辈于心何安。”
老人微笑道:“你是说不怕艰苦,一定要在这期间之内把这修迷密步练成么?这志气真使我佩服。现在先好好进食,休息一会,咱们才开始练功。”
王元度实在饿惨了,自个儿狼吞虎咽,吃饱之后,但觉精神体力都恢复了不少。
老人忽然叹道:“当真是个好男儿,我老人家若是有个像你一样的儿子,那就心满意足了。”
王元度不禁一怔,过了半晌,才道:“晚辈很愿拜您老为义父,如有机会,尚可以侍奉膝下,但这个想法未免狂妄高攀了。”
老人顿时笑逐颜开,道:“好极了,老夫平生不做任何勉强别人之事,因此虽有此心;却不便出口,现在这敢情好。”
他的笑容甚是纯真无邪,一片欢愉之色,树上红润的童颜,显示出此老年纪虽大,犹有纯洁的童心天真。
两人从此改变称呼,老人端坐受了王元度的叩头大礼之后,便道:“我这个义父有一件见面礼赠你,但现在尚非赐你之时。”
他面色转为严肃,道:“元儿,等你体力恢复之后,再行入阵,这回要用两只海盗蜂追逐你了。”
王元度昂然道:“义父怎么说,元儿便怎么做。”
老人道:“依我的观察,你对阵法还有不少未能利用之处,其中有大半是你学力所限,实在是没有法子之外,有些却是你思想不到之故。”
他接着指出几种利用阵法的身法,那都是王元度从未用过的。
老人又道:“这回用两只恶蜂,自然较前危险十倍,你怕不怕?”
王元度坦白地道:“元儿甚为惭愧,心中果真有点害怕,虽是极力抑制,仍然无济于事。”
老人哈哈一笑,道:“这就对了,试想这等恶蜂如此凶毒,螫上一下比死还要难受十倍,大凡是有血肉感情之人,那是非害怕不可,你一点也不用惭愧,这才显出人的真诚坦白。”
他沉吟一下,才叹道:“但义父也没有别的法子可以教你少受痛苦,须知一个人若不是迫于无奈,很难发挥出体内蕴藏的潜力,若是有一分侥幸依赖,这种潜力就无法发挥了。”
王元度恭容道:“义父毋庸担心,元儿虽是害怕,但仍然有胆量勇气面对这等痛苦。”
老人无奈地点点头,又解释道:“通常每个人只能使用他体内能力的五分之一,咱们修练内外功之后,可比常人多发挥一两倍,但若要全部潜能都发挥使用,那就非用最激烈狠毒的手段不可,现在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王元度躬身道:“明白啦!”
老人挥手道:“好,去吧!”
老人眼看王元度已奔入阵内,这才转身入洞,携出一个翠竹编织的笼子,里面有两只海盗蜂,他大声吩咐王元度小心,这才打开宠门,那两只海盗蜂嗡一声冲入阵内,向王元度穷追紧赶。
王元度应付一只蜂之时,只须考虑到一个方面;但目下共有两只,或前或后,或左或右,全无定准,又不准他出手劈挡,其难可知。因此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已经汗流浃背,连番遇险。
老人看得分明,只见他身法比以前迅快得多,而且已能按照熟练了的阵势而组成一套身法步法,进退左右,仰俯侧拧都正确之极。这等身法和速度配合得好,便是一种极深奥高明的绝学,可以在敌人刀剑之中纵横出入,夷然无伤。
但他晓得王元度还有许多苦头要吃,因为目下仅是两只恶蜂而已,而最后必须达到七只恶蜂同时攻袭,而这修迷密阵的青竹也增加了一倍,不过范围并不放宽,也就是说他可以闪避奔窜的空间缩小而攻袭他的敌人却增加许多倍,在这等情形之下,他仍能支持上半个时辰之久,那就达到最上乘的境界了。
只听一声惨哼,王元度迅即跨出阵外,随即疼得昏倒。
老人心中因怜惜而感到一阵疼痛,但他深知此刻决计姑息不得,所以他虽然有法子可以使王元度被螫之时减轻痛苦,但前面说过,他如若有丝毫依赖侥幸之心,就无法刺激他发挥出体内全部潜能了。
日子一天天地消逝,王元度每日都得昏死一两次,可是进步十分神速,已达到青竹数目增加一倍而恶蜂多达四只的程度。
凭他这刻的身法,那简直可以媲美鬼魅,但老人仍然坚持他要达到最高境界。
已经是第二十三日,王元度瘦得只剩下骨头,不过并无憔悴之态。他一直停顿在五只恶蜂的阶段,也就是说五只恶蜂向他侵袭之时,他无法超过半个时辰便被螫中。
因此他每日最少要昏倒三次以上,第二十四日的下午,他昏倒之后,老人发觉他口角流出白沫,浑身不断的透出虚汗,知道他体力已竭,此刻身体内已没有一丝气力。不禁惋惜地叹口气,取出一个碧玉葫芦,拔去瓶塞,一面捏开他的牙关,将葫芦内的乳状液体倒入他口中。
王元度迅即回醒,但觉口中甚是芳香甜蜜,同时精神爽健,全然不似以往回醒时那么痛苦疲惫。
老人道:“我已把见面礼送给你,那是我苦心收集了十多年的蜂蜜露,一共只有十余滴,你也知道这些恶蜂从不酿蜜,但它们掠夺别蜂的蜂蜜之时,仍然会转酿些许蜜露。”
王元度恭恭敬敬地聆听着,老人又道:“但这些海盗蜂赋性奇怪,只酿了些许便立刻吃掉,因此我收集时十分困难,十多年才弄到十余滴,我定名为神蜂蜜露,乃是世上极珍贵之物,灵效可比成形的人参何首乌等灵药。你服下之后,体健身轻,目力奇佳,尤其是当你体力完全消竭之时眼下,更有易筋换骨之奇效,将来你就知道种种神效了。”
王元度连忙跪倒拜谢,他觉得十分不安,道:“这等珍贵灵药,应当是义父您老人家服用才是;元儿年事尚轻,何须糟蹋这等宝贵的东西。”
言下之意,便是说这种强筋健体。延年益寿的神蜂蜜露,应当给义父老人家服用,他本人年轻力壮,时日还长久着。
老人道:“你现在澄神定虑,施行吐纳之术,以便发挥蜂露灵效,等用功之后,我还有话跟你说。”
王元度依言在山坡上盘膝打坐,澄神定虑,运功行气,霎时间已入无我之境。
到他回醒之时,阳光耀眼,已经是第二十五日的早晨,他自觉精神焕发,身体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轻健得多,知道是蜂露之力,心中感激万分。
老人道:“你大功已成,可以离开此地,办你自己的事了。”
王元度讶道:“元儿还有五天时间可以修习那修迷密步。”
老人道:“不行啦,你已服食过它们的蜜露,这些恶蜂再也不会追逐你了,张伯符老弟十日以前已赴京师,所以你也不必找他告辞,可以径自前赴日月坞。”
王元度道:“原来义父也知道元儿是前赴日月坞参加那五年一度的金鳌大会。”
老人道:“我隐居此地数十年,因此关于金鳌大会之事,还是从伯符口中听到的,我本来姓龚名都,号云丘客,现在可以改为云丘老人了,大约是四十年以前,我便被妻子逐出门外,遁隐此谷至今。”
他长叹一声,流露出痛苦的神情,王元度这时可就完全无法表示丝毫同情或愤慨,只因对方便是他的义母,岂容他置词非议。
云丘老人又道:“其时我尚在壮年,所以做下糊涂之事,怪不得她十分生气,但我孤居了这许多年,忽然触动了思家之念,尤其是她的音容笑貌,更是没有一到忘怀,所以我很想得到她的允诺,准我回家。”
王元度道:“义母纵是十分生气,可是隔了这许多年,她心中的气恼想必也消散了,义父何不一径回家?”
云丘老人苦笑一下,道:“不行,她这个人脾气倔强无比,说的话终身不改,她当日逐我出门之时,曾经说道:你若是未得我允许便擅行回来,我就当面一掌拍碎天灵盖,死在你眼前。她若是说拿刀子刺胸割喉而死,我也还敢冒个险,但眼下却万万行不得。”
王元度不解道:“同是一死,难道还有分别不成?”
云丘老人道:“当然有啦,她一掌拍碎天灵盖的话,自必损毁了容颜好坏,但别的死法却可以保存容颜,这就是最大的分别了。”
王元度仍然不懂,问道:“一个人的容颜,在死后还有什么关系?”
云丘老人道:“难怪你不明白,须知她家传一部童面经,能够青春长驻,永如少时,这部经传女不传男,连我身为丈夫,也不许阅看。所以她对容颜最是爱惜,因此,她使用这种死法,在她来说乃是最残酷可怕的一种,我哪敢害她如此惨死?”
王元度点点头,心中已明白这位白发苍苍的义父,敢情极爱义母,逾于自家性命,所以虽有与她同死的决心,却不忍见她落得如此悲惨的死法。
云丘老人又道:“我所寄望于你的,便是设法使我能回家去见她一面,可不是求她允许我长久居住下去,只要见她一面就行啦!她或者觉得难以严拒,因此出个古怪难办的题目,你即替我答应下来,任什么难题都可以。”
王元度沉默了一会,才轻轻道:“元儿不得不提醒义父一声,或者义母出的题目不是人力所办得到的,我岂能随便答应?”
云丘老人沉吟一下,道:“她总不会要我从天上取下月亮给她玩耍吧!总之,她要我的性命都行,我的意思你想必也会明白。”
王元度压抑着满腔同情和悲怆,肃然应了,当下便请问义母居住的处所。
云丘老人道:“她的声名挺大,不比我没没无闻,或者你也曾听说过,她就是岭南冥鼓宫长春女”
王元度啊了一声,道:“元儿听过冥鼓宫这个地方,据说是天下三大秘隐之一,与日月坞齐名,但义母的名讳外号却不曾闻说过。”
云丘老人道:“就是那一处地方了,那冥鼓宫在岭南西南方的海滨,宫中道路迂回曲折,虽然占地甚大,路径繁复,但却不比那修迷密阵艰深奥妙,你现在已熟悉修迷密阵的走法,便是天下间唯一能不经允许入宫而不迷路之人。”
王元度这才恍然明白,义父教他练这一门绝学,敢情大有深意。他用心聆听义父叙述如何走法才能到达冥鼓宫,这其中果然有点困难。原来中国地方广阔,历史悠长,族类繁多,因此每一处地方都各有独特的风俗、言语。习惯,外地之人,有时候不大容易应付,即如岭南一地,便有十余种方言,连岭南当地之人,也无法通晓邻近的方言,更别说从北方或江南前往的人了。
云丘老人详尽地说过如何走法,最后说道:“你义母乃是当地人氏,因此亲族甚多,而她也可能挑选一些灵慧的女孩子以授秘传武功,反正有一点你记住,那就是普天之下,除了真正的第一流高手,可以找到空隙欺入你拳掌圈中而出手击伤你之外,还有就是你义母办得到,她可以在三招之内打你一个耳光,再就是足以承传她衣钵的弟子或者也办得到,但她是否已找到这么一个传人,却是个大大的疑问。”
王元度紧紧记牢,依王元度的意思是要在此谷侍奉义父,好在时间充裕,再过三五日才动身还来得及,但云丘老人却命他克日起程。只因这一次前赴日月坞参加金鳌大会之人,决计不在少数,早点动身的话,一则不必赶路,二则早点到达可以养精蓄锐以备激战。三则防备路上发生事故,以致耽误了参与大会的时机。
王元度无奈只好叩别,出得谷外,张伯符早已吩咐过仆从,在这数日间备妥长程健马,因此王元度取过坐骑,丝鞭轻扬,便穿过襄阳城,缓辔南下。
一路上没有别的事故发生,两日后已到达武昌,旧地重临,风物依然。但在王元度这等有心人眼中,却瞧得出城中有不少武林人物。
他投宿在客栈中,翌日早晨,起身梳洗之后,整肃衣冠,便径往城北大街上的利达镖局,但见镖局大门尽开,人来人往,甚是热闹。出入之人,尽都是雄赳赳气昂昂的壮汉,身上都带得有兵器。
王元度上个月抵达武昌,曾经来过这利达镖局,原来第五届金鳌大会的联络总站,便是这武昌利达镖局,是以各路英豪,不论是赴会参观,抑或是参加夺魁的,都须得先到这利达镖局打听消息。
他上个月询问时,答复是大会举行前半个月之内才能得悉详情细节。
须知那日月坞的所在和走法,武林中很少人晓得,所以许多人都在武昌住下,等候消息。眼下离举行日期只有五日,各地涌到的人更多,所以利达镖局其门若市,而武昌城内的街道上,也出现了许多武林人物。
王元度踏入大门之内,但见那宽大的露天院子之内,人头挤拥,靠近大厅门外台阶处,摆得有一排五张方桌,桌上堆放着文房四宝以及许多签牌。
院子内的人数虽多,但都很有秩序,排成五道长龙,王元度已瞧过大门外的告示,得知这五道人龙乃是领取签牌,以便前赴指定地点及船只直驶日月坞。他约略的估计一下,在院子内约有二百余人之众,若然每日以五百人计算,一共是五日,岂不是有二千余人前赴日月坞参加盛会?如此日月坞这一笔招待费用着实巨大,还得准备船只迎送,所动用的人力、物力可真是难以计数了。
外面告示上写明,凡是参加夺标的人不须领取签牌,可以直入大厅之内登记。
王元度不想惹人注意,所以慢慢的从人堆中移到门口,正要踏上台阶,忽然间背后一阵骚动,转头一瞧,只见人丛波分浪裂般现出一条道路;三个劲装疾服的少年大踏步走入来,最前头的一个长得黑面膛,肩阔身高,双掌特大,显然硬功特佳,他毫不客气地推开阻路之人,手劲沉重异常,人群立时被他推开一条通路。后面的两个少年相貌不俗,一个背插长剑,一个斜背长刀。
他们有两点完全相同,一是三个人面上都流露出傲色,大有目空一切的味道,二是他们前襟上都绣得有姓氏,当先的黑脸少年绣着一个胡字,佩剑的绣着一个吕字,佩刀的少年绣的是束字。
王元度目送这三人昂首阔步地走入大厅之后,耳中便听到人群议论之声。他本已猜想出一个谱儿,此刻听到议论,确知臆想不错,不禁暗自忖道。“这三位一是山右胡家子弟,胡家素以铁砂掌铁布衫和铁脚等硬功著称武林。使剑的是武当名家吕一超的子弟,使刀的定是少林派高手束阳的子弟。他们都是名门之后,这回既是参加金鳌大会,定必武功高强,尽得家传秘艺。可惜,他们自恃自傲,大是有失风度,无怪别人要暗下不满,议论于他们。”
他向厅内望去,但见人数还真不少,如若通通是参加夺标的人的话,那就真够热闹的了。此时众人眼睛多半还向大厅瞧望,所以王元度暂时不跨上台阶。谁知无意中挤入一条人龙之内,后面的几个劲装大汉都怒目瞪他,王元度自家却不晓得。
人龙一步步向前移动,不知不觉已到了方桌之前,桌后办事的人大声问他姓名,以便登记,王元度这才惊觉,歉然答道:“对不起,在下不是前往参观的。”
说时侧移一步,让后面的人上来。
陡然感到劲风袭到胁下,王元度大是惊讶,心想自己初入江湖,从无仇家,怎会有人暗算偷袭。心念一转,佯作不觉,暗暗运功护住胁下要害,同时转头望去。
出手暗袭他的是个劲装大汉,乃是后面不忿他打尖的数人之一。他的拳头已堪堪击中王元度胁下,蓦地收回。另一个大汉斜眼瞪着他,冷冷道:“孩子,你既不打算前赴日月坞参观大会,在这儿挤个什么劲?”
王元度心中有气,面上却淡淡一笑,道:“在下打算参加夺标,只不知老兄是否允许?”
刚才出手的大汉失声笑道:“哎,原来是有心夺标,想当武状元的少年英雄,咱们亲近亲近。”
说时,伸出一手。他可是认为对方居然感觉不出他的拳风,定必武功低劣,所以要使王元度当场出丑。
王元度也伸手与他相握,口中道:“不敢,不敢!”
话声中那大汉已疼出一身冷汗,只有直翻眼睛的份儿了。
但王元度忽然间微微一震,松开手,双眼直勾勾的向石阶上望去。
这时正有两人先后走上台阶,前头的一个身形矮胖,可是动作矫迅。第一二个高高瘦瘦,宛如一根竹竿。这两人衣着穿戴都很普通,而且两鬓已斑,一望而知不是参加夺标之人。
须知这五年一度的金鳌大会所规定夺标人资格之一,便是年纪不得超过二十六岁。这一条规定使许多名家高手都感到遗恨无穷。要知每一个人修习上乘武功,到有相当成就之时,起码也有二十来岁,此时参加金鳌大会,正好合适,但只要一届失败,到下一届大会举行之时,总已超过了二十六岁这一关,所以眼下享有盛名的高手名家,大多在二十年间参加过金鳌夺标的壮举,只是一次失败,便永无卷土重来的机会了。
夺标人资格另一条规定是限于男性,因为历届大会都没有女性上台亮相出风头。
且说王元度目送那高瘦和矮胖二人的背影人厅之后,这才收回目光,忖道:“我虽然只瞥见这两人的侧面,可是那狮子鼻猪嘴巴的矮胖子,和那鹰鼻深眼额突的高瘦人这等面貌特征,正是师父再三嘱咐过必须小心注意的两个恶魔,都是天性穷凶极恶,残酷无情之人。矮胖的一个性南名阿洪,以火器震惊天下。高瘦的一个姓杨名幽,外号老毒,因此有些人呼为杨老毒,为人阴毒诡诈,擅用毒药。”
不过王元度还拿不准的是,这两个恶人一向穿着怪异,与众不同,南阿洪喜欢红色,往往披一件大红外衣。杨老毒幽爱穿背画白八卦的黑道袍,高髻草鞋。是以这两凶的外形打扮一望而知。目下穿戴得一如常人,大违他们平日行径,以这两人的声名而言,此举很难令人置信。
那个与他拉手试力以致掌骨欲裂的大汉,闷声不哼地领取了签牌,悄悄溜掉,其余的数人也瞧出同伴吃了暗亏,晓得这少年不好惹,所以都不敢再行生事。
王元度迅快向大厅走去,三两步就跨过台阶,走入大厅之内。举目四瞧,已找不到那高瘦矮胖二人踪迹。
厅内左角摆设得有一张长桌,后面坐着两名办事之人。刚好那先入厅的胡、吕、束三个傲气凌人的少年正在桌前登记,厅中另有八九个年轻壮士,和两个镖师打扮之人,都注视着长桌前面的三人。
王元度移近一点,瞧见姓胡的黑面少年填写姓名栏上是胡元二字,姓吕的填写是吕杰,姓束的填着束大名三个字。再瞧家世栏中填写的字,果然那胡元正是山右胡家子弟,吕杰是武当名家吕一超的儿子。
束大名是少林俗家高手束阳的儿子。
那胡元突然间一巴掌拍在桌上,砰的一声,长桌的右前角竟被他一掌拍碎,木屑簌簌泻坠地上,那张桌子顿时少了一角。
胡元忿忿的大声道:“真真混账的规矩。”
束大名接着喝道:“叫余凡出来。”
余凡就是这利达镖局的局主,外号苍背龙,乃是镖行中相当有地位的人物。
吕杰阴声细气地道:“难怪你们生气,就连兄弟也觉得很不是味道,难道咱们都是假冒的不成。”
王元度听了他们的话,想不出他们为何生气,但心中已有一个印象,那就是这三人之中,吕杰为人阴沉多智,所说的话根本就是挑拨那胡、束二人闹事,他本身却可以见风使舵,置身事外。
长桌后面的办事人员,一个年约四旬左右,面貌老实忠厚。另一个年轻得多,最多只是三十岁左右,那忠厚老者面上浮现错愕之容,愣愣地瞧着他们。年轻的一个则面色如常,可是眼中闪射出忿怒的光芒。因此王元度瞧出此人乃是抑制心中怒气,装出平静的神情而已。
他赶紧走开几步,免得无端端惹到自己身上。耳中却听到那年轻的办事人员说道:“三位都是名家子弟,家学渊源,自然与常人不同。可是试功的规矩并非单对付你们三位,别的参加者都无异议”
胡元喝道:“混账透顶,是哪一个主持试功的,我没有听过以前有这么一个规矩。”
束大名也道:“我说你快点把余凡找出来,你还罗嗦什么?哼,胆子真不小。”
吕杰缓缓道:“嘻,这厮竟瞪眼睛哩,莫非他想先试试咱们的功夫么?”
束大名应声道:“是啊,小子你敢瞪眼睛?”
一伸手隔桌揪住那年轻办事人员的胸口。
胡元厉声道:“大名兄给他两个嘴巴子。”
那办事人员面上怒色更浓,他竟一点也不害怕这三个血气刚暴的少年好手,这使得王元度甚感诧异。
此时一个镖师已迅快入内通报,其余的人包括八九个参加夺标的年轻壮士,却没有一个打算上前劝解,人人都露出不管闲事的神情。
王元度举步走过去,只听那办事人员怒声道:‘称们这等行为算什么名门子弟!哼!我瞧连强盗也没有这么不讲理的!“束大名勃然大怒,扬手给他一个耳光,发出清脆的响声,喝道:“好小子,你以为小爷们不敢收拾你么?”
胡元攘臂道:“束兄把这厮交给我。”
他举起右掌,掌心已变成古铜色,接着说道:“我倒要瞧瞧他的骨头有没有嘴巴这么狠硬?”
他的右掌便要向那人手臂拍落,这一掌若是拍中了手臂,非得当场臂断骨折不可。
那办事人员眼中怒光暴射,面上流露出激动异常的表情,正当此时,吕杰忽然伸手挡住胡元拍落的掌势。
王元度心中一松,忖道:“到底还是名门大派的子弟,到了最后关头,便不鲁莽。”当下停住脚步,不再前移。
吕杰阴鸷地注视着那办事人员,口中却跟胡元说话,他道:“胡元兄,你真敢拍落去么?”
胡元暴声道:“怎么不敢?”
吕杰道:‘那就行啦!待兄弟说两句话你老哥才拍落不迟。“他略略一顿,向对方说道:“你报上姓名来!”
那办事人员嘴唇紧闭,一言不发。
吕杰冷笑道:“瞧你不像是胆小怕事之人,怎的连姓名也不敢报出?”
那办事人员忽然现出颓丧的神情,眼中忿怒的光芒顿时消散。但他却不是害怕畏惧,这是别的人都瞧得出来的。
吕杰哼了一声,缩回架住胡元的手道:“好,你不肯报出姓名,我不管啦!”
胡元喝道:“我倒要瞧瞧看,小子你骨头有多硬?”
右掌略略抬高一点,疾然拍落。
王元度一跨步,疾如闪电般到了他们身后。他满腔是忿激不平之气,因此明知可以使些别的手段化解这场纠纷,譬如说他暗暗以指力袭击胡元背后穴道,迫使他收掌转身应付,其时就可以用言语缓和住局势,等候此地局主今凡出面调解等法子。
但他深觉这些名门子弟太不像话,简直像是倚势欺人的恶少一般,因此他毫不客气地出手向胡元拍落的右手穴道上点去,口中大喝道:“住手!”
胡元感到锋锐的指力袭到,心头一凛,不得不缩回拍落的手掌。他这一缩手,王元度的指刀直向束大名那只揪住对方的手臂上射去。
束大名也迅快缩手,忿然侧顾,而王元度这一指迫使两人放手之举,已博得满厅喝采之声。
胡元向王元度一瞪眼,正要出手,吕杰却又伸手拦阻住他,向王元度问道:“朋友你贵姓大名?”
王元度朗声应声道:“在下王元度,只不过是个无名小卒,家世寒微。但今日三位所作所为,却使在下这个出身寒微之人,对名门世家这几个字顿生鄙薄之感。”
这原是他肺腑之言,所以说得慷慨流畅,大义凛然,衬上他的玉面英姿,登时教厅中许多年轻壮士暗暗心折倾倒。胡元骂道:“混你妈的帐,吃我一掌。”
大踏步迫去,一掌迎面拍出,他为人虽是粗暴自傲,但掌上功夫果然十分高明,风声劲厉急烈,一听而知他的铁沙掌已极具火候,威力十足。
王元度一滑步间,已闪开数尺,身法之快,别人简直瞧不出他是用那一只脚跨出去的。
吕杰冷冷道:“王朋友敢情有点功夫,无怪不把我们放在眼内。”
束大名被他这一说激起怒火,疾然扑出,拳发连环,威猛迅击。王元度一晃身间,早就出了拳头宠罩的圈子,站在数尺之外,俊面上怒色勃然。
此时胡元和束大名都深知对方真不是易与之辈,他们饱受名家意陶,这刻反而压下暴躁情绪,收摄心神,以便发挥全力对付强敌。
正当此时,王元度已朗声喝道:“诸位要动手的话,在下定然奉陪,诸位大可以一齐上来,但咱们最好到外面比划。”
胡元骂道:“混帐,我们哪须一齐动手。”
王元度虎目扫过他们三人面上,只见他们都表示出同意此言的表情,绝不肯三人齐上,因此倒也消了一点气忿,心想他们在这一点上面还有点英雄气概。当下说道:“那也使得,在下先挑吕杰兄打第一场。”
他心中对这个阴骛诡猾的目杰最是不满,反而像胡、束这等暴躁刚猛之人,还觉得可以原谅。
吕杰心头一震,忖道:“这厮晓得我的名字,自然深知我的来历,这第一场居然特别先挑上了我,可见得他定必有克敌制胜之道。”
他一辈子也梦想不到这是由于他的阴沉多智,欢喜利用别人的性情惹得王元度对他十分不满,却误会到对方有克制他之道上面去了。
他外表上神色不变,淡淡道:“那很好,咱们各亮兵刃,拼个生死就是了。”
厅内群情耸动,都没有想到这登记之际,就先闹出一场生死拼斗。
长桌后的年老办事人员忽然碰一下同伴,道:“奇怪,局主怎的还不出来?”那年轻的办事人员在激动之下,可没有想到这可怪之处,被他这么一提醒,登时诧然顾视,而此时厅中余下的一名镖师已奔了入去。
这个年轻办事人员轻轻一跃,已越过长桌,奔到王元度与那三名少年当中,此人身披一袭长衫,瞧来竟似是镖局中掌管书牍帐目之人,身量修颀,面貌端方。他微举双手,道:
“诸位请留贵步,目下后院有几位武林名家,已经得报出来,他们充作见证,别人才没话说。”
这话倒是极有道理,胡元道:“不错,吕兄别忙,这等决斗之事,须得有公证人才行,免得杀死那小子,日后纠缠甚多。”
那长衫汉子见双方业已同意,当下向王元度抱拳道:“王兄的义风侠行,教鄙人钦佩感铭之至,鄙人甚愿向王兄进一言,那就是金鳌大会的规则上有一条载明,凡于会前与此会有关者闹事纠纷,如情节重大,得取消参加大会之权利。王兄试想,倘使定要决斗的话,则不论胜败,都不能参与金鳌大会,还是”
王元度截住他劝阻之言,慨然道:“在下只要所作所为于心无愧,纵是因此被大会除名,也不后悔。”
他的气概风度立刻使厅中许多年少英雄心折钦佩,那办事人员躬身抱拳道:“在下姓管,在敝局中只是个小帐房,纵然受点侮辱也不打紧,但这金鳌大会与诸位却大有关系,王兄还是不要动手的好。”
对方三人听得金鳌大会有这等除名的规则,想到倘若真的被大会除名的话,岂不是抱恨终身,因此都不敢言语,大是气馁。
王元度正色道:“兄台之言差矣,世间公道二字并非因人而施的,哪怕管先生你是个极卑微低贱之人,也不能没有公道。”
他炯炯有神的眼光凛然掠过对方三人,可就瞧出他们甚是气馁,当下忖道:“他们一向倚仗家世声名,傲气凌人,今日已经知悔,我何妨放过他们一次。”
于是朗声道:“只不知那三位兄台是不是愿意就此罢手息争?”
吕杰忙道:“咱们可不能不遵守大会规则,王兄你请吧!”
顿时一场偌大的纷争化作烟云般消散了,厅中紧张的气氛松驰下来。姓管的帐管先生回到长桌之后,跟年老的一个说了几句话,便讶异的望向入内的门户。
王元度走到桌前,道:“管先生,有烦登记一下,在下乃是参加登台的。”
只见那姓管的和另一个都泛露奇异神色,不禁剑眉一皱,问道:“可是发生了事故?”
姓管的帐房应道:“不错,两位镖头先后人报,居然无人出来,这也罢了,竟连入报之人也不出来,他们负招待之责,怎会如此?”
王元度心中浮现出那南阿洪和杨幽这两个武林恶魔,不禁若有所悟,问道:“在下建议管先生带我一同进去探看,我已猜出一点头绪。”
姓管的道:“王兄猜到什么?”
王元度说道:“方才我仿佛见到两个著名恶人走进厅来,但此刻不见踪影,想必已进了内厅,惹出事故。”
姓管的笑一下,道:“内厅除了敝东家之外,还有几位名家。”
王元度低声插口道:“管先生可曾听说过南阿洪和杨幽的名字?”
对方吃了一惊,道:“是他们么?走,咱们进去瞧一瞧。”
他一急之下,飘身跃过长桌,身法极是轻灵佳妙,不是时下一般好手办得到的。
那边吕杰等人瞧在眼中,都大感惊讶。
胡元道:“喂,瞧见没有?那厮的一身武功可真不坏。”
吕杰皱起眉头,道:“但他只是个镖局帐房先生,其实连总镖头也未必比得上呢!他们要上哪儿去?”
吕杰自言自语中,独自急步上去拦住他们,问道:“两位神色匆匆,敢是有事情发生?”
王元度方自一皱眉,吕杰已接着又道:“兄弟只是来瞧瞧可有帮得上忙的地方没有,王兄万勿误会。”
姓管的帐房沉声道:“既是如此,那就有烦你们三位迅即查看这大厅内外,至镖局四周容易惹火之处,瞧瞧有没有埋藏着硫磺火药等物。”
吕杰为人足智多谋,闻言不禁面色一沉,道:“难道有人打算加害这许多有意前赴大会之人?好,兄弟立即查看,你们要不要人手接应?”
王元度拱拱手,道:“吕兄料事如神,佩服,佩服。我们仿佛发觉南阿洪和杨幽一齐走进内厅,这两人无恶不作,咱们非多加小心不可。”
吕杰当机立断,道:“那么两位快去窥看动静,但最好一前一后,约定手势讯号。”
他转身过去抓住胡、束二人,迅即走出大厅。
王、管二人奔入门后,管帐房道:“在下先进去,你若见我捏拳放在背后,就是表示大有变故,不可跟来的意思。”
王元度颔首道:“那时在下就从别处窥探动静。”
他们奔人去,穿过一座院落。管帐房指一指右方屋顶,道:“王兄到房上去,就瞧得见一切动静。”
王元度仰头瞧望地势,发觉甚是稳妥,自己可以匿藏在房脊后面,向下眺望。
姓管的又道:“里面寂然无声,想必已发生变故,那南、杨二凶武功极高,又有奇门绝艺,实在不易对付,王兄千万小心,筹妥计谋才可以动手。”
他抓住王元度的手臂摇撼一下,笑道:“在下管中流,今日结交到王兄这等仁义之士,实是平生一大快事!”
王元度讶然道:“什么,你就是无情刀管中流?在下大是失敬啦!”
管中流微微一笑,大步向门外奔去。
王元度连忙跃上房顶,伏身游上屋脊,探出半边面庞向下面望去。但见一堵院墙过去,便是一座旷阔的场子,摆放得有四个兵器架。
再过去便是一个开敞的花厅,厅内隐约有好几个人,此时管中流已穿过场子,跨上台阶,他在厅门突然停步,左手转到背后,捏起拳头。
他只停了一下,就走入厅内。
王元度迅即寻思一下,便纵下地面,迅快窜越过墙头屋顶,从旁边绕到花厅后面。他发觉有一排窗户,当即屏住呼吸,踢足走到窗下,静心聆听。
花厅内毫无声息,他正感到莫名其妙之时,突然一个阴森刺耳的声音道:“现在开始,—二三”每一个数目都相隔颇长的一段时间。
他数到七时,一个人说道:“兄弟还有一句话要说。”
正在念诵数目的阴森声音停下来,另一个粗暴响亮的声音道:“有屁快放!”
那人哼了一声,才道:“两位既是布置妥当,甚至把隐迹多年的齐大圣也约了出来,可见得两位志在必得,非到日月坞走上一趟不可,但两位可曾考虑到日月坞四面临水,若是触怒了蓝坞主,诸位本事虽高,恐怕也无法飞渡那茫茫之水。”
暴躁的声音喝道:“混帐,你以为我南阿洪以火器成名就一定怕水么?”
杨幽阴森森的声音道:“我老毒就是喜欢到难惹的地方,姓余的少说废话。”
王元度略有所悟,知道那南阿洪、杨老毒都是不受欢迎之人,但他们却硬要往日月坞去,此刻大概用个什么法子威胁住花厅内的人。
他们的力量可真不小,除了这两个难惹的凶星之外,竟还有一个豢养得有无数猩猿的恶人齐大圣,那齐大圣想必在外面接应,没有进来,但这南。杨二人用的什么法子威胁厅内之人,却使他很感兴趣。王元度正想冒险窥看一下,才能筹谋应对之方,忽听管中流朗声大笑道:“当闻南阿洪、杨幽两位乃是著名凶星,武林中人闻名丧胆,谁知闻名不如见面,可笑,可笑!”
余凡喝道:“管先生少说话。”
南阿洪暴声骂道:“好小子,叫什么名字?”
余凡忙道:“他是敝局掌管帐目的人,两位不必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杨老毒阴yīn道:“说不定是个借地托身的奇人异士,好吧,我老毒倒要请教帐房先生一句,我和南兄哪一点闻名不如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