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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顺着那人的目光望去,靡靡细雨中,碧檐朱栋,酒招当风,道旁酒肆的二楼,一青衣人正凭窗执杯,向我含笑颔首。
微笑,人生何处不相逢。
随那侍从进了二楼雅间,我抱拳施礼道:“真是巧遇呀,大叔别来无恙?”
正是前些日子我和容哥喝酒遇到的那个中年帅大叔。
他捻髯上下看看我,吩咐身后从人:“着店家烫两角酒来。”从人应了出去,他笑着打趣道:“小兄弟莫不是入了云深处?喝盏热酒把湿气驱出来才不伤身子,年轻时不在意,上了年纪毛病缠身便知后悔了。”
我低头摸摸袖子,果然有些潮气,这天气虽没明显的降雨,但在外面待久另外照样会湿衣,我刚才一直沉浸在送别的气氛里感觉都迟钝了,经人一提醒才觉得是有些不舒服。
三杯两盏热酒,正敌他雨湿风急。
一笑,打量面前的大叔,隐约觉得和上次相比,这次的他似乎憔悴了些,念头翻了翻,终是没有开口。
他大概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微笑道:“老夫便是前车之鉴。”
温厚的笑容,却透着英雄迟暮的伤怀。
小二上了酒来,又悄没声地退下,一时屋里有些安静。
我轻声吟着稼轩名句:“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他闻言眼中一亮,“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哈哈哈,小兄弟每回都令老夫惊喜!来,你我共饮此杯!”他开颜大笑,刹那间豪气元龙,气吞万里,刚才的迟暮感怀一扫而空。我看着他不觉想到,面前这人,想必也有过叱咤风云的青春往昔吧。
热酒下肚,身上暖暖的,我们倚着窗子随意看着街景,雨似乎稍大了些,悉悉娑娑地落着,刷得道旁树冠油绿,行人更少了,街道越发的清冷。
那大叔沉默了一会,忽然冲我叫了声:“丫头。”
好吧,我知道我穿了男装也不象男的,可既然我现在正扮着呢,多少尊一下重人家劳动成果嘛,叫声公子又累不死人。
我悻悻瞪着他,却听他问道:“丫头可有婆家了?”
诶?悚然一惊,我睁大眼睛,什么意思?!
他把我惊恐的表情看在眼里,捻髯笑道:“若是没婆家大叔给你保个媒可好?”
我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不好!”
尴尬的静,两人都有点愣。
惊诧过后,他忽然笑了,笑得眼弯弯的,笑着笑着就咳起来,他身后的从人赶紧上前又是抹肩又是捶背,我倒杯热茶,把他面前的酒盏换过。
他捧着热茶喝了,咳嗽渐渐平息,他看着我,那眼神温柔得让我有些害怕,只见他淡笑着轻轻摇摇头,喟叹道:“模样只一两分相似,这性子倒象了十足。”
我小心着没敢接口。
“丫头,你可愿听个故事么?”
“请讲,只要不是明天有人回想起来会后悔,会想杀我灭口的故事就请讲。”
他又笑了会儿,缓缓开口道:“从前,有个年轻人,生逢乱世,虽其父曾官至顺州刺使,但不幸在他幼年时父母便相继死于战乱,家破人亡,孤苦无依,他自小被父母故人收养,十八岁时应募投军,做过亲兵,做过马夫,便是如此一个身份寒微之人,却在他二十二岁上因一场雨,改变了一生。
那是一个阴雨连绵的秋,这年轻人路经一处黄河渡口,正赶上大雨倾盆,他没带雨具,无奈之下只得就近跑到一家驿馆避雨,这人到得驿馆时里里外外都已淋得透湿,按说应是颇为狼狈,却不知他落汤鸡的模样恰巧被住在驿馆的一位小姐看到,那小姐看着他从雨里进入客栈,只这些许的工夫,便做了个惊人的决定。
这位小姐乃是前朝嫔御,先皇驾崩后,她因年少无子被遣归,与家人路经这个驿站,连日阴雨阻了行程,正在馆舍暂住,她从窗子望见这年轻人,便对她父母道‘此人可为我夫。’
其父母大惊,因这年轻人虽是看着高大威武,有些气概,但毕竟只身避雨,衣装粗俭,端的不象富贵有官爵的,一打听,果然身份低微的紧,于是二老大怒,骂这小姐道:‘汝乃先帝宫人,便是现今遣散了也是有身份的,且遣散还分得了颇多财物,更何况汝这般年华姿色,要嫁也必要嫁给刺使一流的人物,怎能平白便宜了那穷得叮当乱响的小子!速速断了这个念头!’
若是寻常女子被父母如此呵斥利诱定然就顺从了,但这小姐却不是等闲女子,她深知父母的禀性,遂冷静道:‘父母大人有所不知,我观此人绝非久居人下之辈,他日必出人头地建不世之功业,实是一位不出世的大英雄!正所谓‘时者难得而易失也,时乎时,不再来!’(1)我意已决,定要嫁了此人!若依我,这些遣散的财物你们自取一半去,如若不依,大不了玉石俱焚,只怕父母大人到头来落个人财两空!’那父母二人思量半晌,见女儿如此坚决,又素知她是个有主见有性子的,绝非耳根子软的寻常女子可夺其志,只得勉强应允了。
这二老寻到青年,将此事一讲,本以为他会满口答应,不料竟被婉言谢绝!原来这青年自思,男儿生于世上,便不说‘胡未灭何以家为’,但正是建功立业的大好青春,并不想过早娶妻生子,况且又不知他家小姐是何等样人,旅中嫁娶未免草率,故婉拒了亲事。
结果可想而知,二老拍案怒骂:‘我等还不乐意呢!没的倒受了竖子的腌臜气!’遂拂袖而去。
这青年独坐于房中,想着自己途中避雨,竟有人提亲,而自己还将其拒绝了,一忽好笑,一忽又有些惘然。正在此时,敲门声传来,他起身开门,门开处,只觉眼前霍然一亮,周围的物什似乎瞬间消匿不见!满眼只有门前这个女子。这女子对着他盈盈一礼,启朱唇道:‘听闻军爷投宿于此,小女子特来请教北方战事,望军爷不吝赐言,打扰之处,勿令见罪。’
让进屋里,攀谈之下,青年发现这个女子,不仅姿容出众,气宇高华,谈吐见识尤其不凡,竟是寻常男子都比不得的,二人越聊越是投机,一时便忘了时间,终于,这女子道:‘妾本欲托攀乔木,无奈修缘未足而不可得,虽怀女萝之憾,惟盼君宏图大展,救天下苍生于水火,妾将日夜祷祝,愿君福寿绵延。’言罢起身一礼,飘然去了。
屋里顿时空旷下来,这青年愣然坐着,鼻端似乎还萦绕着那女子的幽幽淡香,他刚才隐隐也有此猜测,但却克制没敢深想,此时由那女子亲口说出,不啻当头棒喝!这等女子,这等才貌,足可令天下男子共逐之,自己何德何能竟蒙其青眼,本是姻缘有份,却由于自己一时的莽撞化为乌有!
顾不得许多,青年追出房间,找到那女子一家,好言赔了不是,又诚恳求亲,终于重获青睐,于是这二人便于逆旅中结成了夫妻。”
长出口气,对面的大叔脸上浮起一个微笑,目光温柔地落在面前的茶盏上,出神片刻,继续道:“这青年本是性情急噪,好勇斗狠,曾斗杀恶霸于市,成亲之后,遇事得贤妻分析相劝,莽撞性子大改,兼之他虽是喜爱读书,但未得明师指点,如今有了才学见识不凡的贤妻,犹如凭空多了个先生,而其妻甚是内敛谦谨,便是指点夫君也尽量做的不露痕迹,其实她夫君哪里是那等虚荣小器之人,惟有那些胸襟狭隘的男子才惟恐不如人被小觑了呢。
这二人相濡以沫,举案齐眉,这青年自得了贤妻相助,修齐之道大受裨益,终于……终于建功立业……而这位慧眼识英雄的女子,他深爱的妻,却没能看到他……建功的那日便撒手去了,只把他一人孤寂的留在这世上……
到如今这当初的青年已垂垂老矣,他时常想,如若那****并未去那驿馆避雨,未遇到那女子,他的人生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呢?
人生之际遇,又怎是玄妙二字可说得清的。
在她离世后,他虽也曾续弦,但正妻的位置却永远只有她一人,无人可以替代。每当午夜梦回之时总不免泪湿枕榻,那场秋雨中遇到的女子,那个美丽、聪慧、见识过人的女子,她一直住在他心里,即便阴阳两隔,也从未有过片刻淡逝。
如今他已韶华不在,百病咸生,自知时日无多,大限将至,虽仍有心愿未了,但托付给堪当重任的人也就是了,而她在那边等了这许久,是时候与她团聚了,便是此时就过去,也没甚遗憾,反倒心里有些欢喜。
或许先去才是福,独活的人只能沉浸在回忆里,每夜饱尝思念的凄涩,我实是不想再如此度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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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幽然一叹,缓缓望向窗外,那目光似穿过万丈红尘落在记忆里的某个角落,沉湎在刻骨相思中,无法自拔。
……
我震惊地盯着他,一时心中波涛翻涌,他讲的很动人,听的人心里好生难过,我知道这是他自己的故事,尤其最后他心情激动之下忘了替换人称,但最给我震撼的是,这个故事的浓缩版,我在穿来前曾在野史上看到过!!
我目光滑向他的颈部,他因探看向窗外的姿势使领口没有紧包在颈上,就是这些须的缝隙,让我看到了想看到的东西……
刺黥。
虽只是管中窥豹未见得便是雀儿图案,但确是纹在颈上的刺黥!!
果然如野史中所记载!!
震撼过后,我心情复杂地看着这个沦陷在自己记忆中的人,亲爱的大叔,你识破我女扮男装——当然这并没多大难度,但我一不小心,也发现了你一个小秘密呢。
但我并不打算说破。
因为我没有下跪的爱好……
吾皇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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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史记.淮阴侯列传》:“夫功者难成而易败,时者难得而易失也。时乎时,不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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