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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氏脸上风平浪静,看不出有一丝不愿意的表情,开口时,语气亦十分平静:“老爷,咱们能重回东京,全是因为仲微媳妇帮咱们还清了债务,虽说咱们是一家人,但我以为,这笔帐,还是还给她的好。”
只这一句,就叫张栋无言以对——当初他可是主动讲过要将这笔帐还上的话,哪怕他现下不情愿,也不能反驳,不然就是打自个儿的脸了。
杨氏见他不作声,以为他是熄了纳妾的心思,就安慰他道:“老爷莫急,等咱们宽裕些,头一件事便是与你买个人。”
张栋常被这样的言语哄着,听得多了,有些不高兴,心道等来等去,若再等上几年,就算买再多的人,他也生不出来了,便道:“咱们就就有人,不消特特花钱去买。”
杨氏奇道:“哪里来的人?”
张栋朝后头那间下等房抬了抬下巴,道:“流霞不是现成的人?她也不小了,为张家开枝散叶正合适。”
杨氏晓得自己丫头,定然是不愿意的,但她与张栋夫妻多年,深知他脾性,晓得断然拒绝,只会激起他性子,便婉转道:“所谓强扭的瓜不甜,这事儿急不得,且等我去问问她,若是她自己愿意,这两天就与她开脸放到屋里,若是不愿意……”
张栋不待杨氏把后半截话讲话,断然下了结论:“她一个签了死契的丫头,被主人收房,是最好的出路,不然还能怎样?咱们家可没小厮来配她。”
此话属实,因此杨氏虽听不惯这话,却也没作声。张栋等不得,催着她去与流霞讲。杨氏无法,只得即刻动身,到后面下人房寻流霞。
流霞正在补一件短袄儿,见杨氏进来,忙起身让座,自己则朝旁边站了。杨氏取过那补了一半的袄儿瞧了瞧,赞道:“还是你的手巧,青苗虽跟着杨婶学了一手裁剪的手艺,但这织补上头,当数你拔尖。”
流霞跟着杨氏许多年,心知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便只谦虚笑了一笑,并不接话。杨氏叹道:“咱们家穷了,要是换作以前,哪能叫你穿带补丁的衣裳。”
流霞轻声道:“大夫人言重,这样的衣裳,已是很好了。”
杨氏上下打量她一番,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流霞心道,杨氏无缘无故,问她年龄作甚,难不成是要将她嫁了?她双颊不由自主飞上两片红云,带着羞涩答道:“十六已是过了。”
杨氏对付妾室的那些手段,流霞都是晓得的,若要求她做张栋妾室,跟直接逼她朝火坑里跳有甚分别,因此张口好几次,都无法道明来意,只捧着那件袄儿,看了又看,喃喃道:“确是不小了。”
流霞等了又等,不见杨氏再有动作,心中猜想,莫不是在等她接话,于是问道:“大夫人今儿怎么得闲到我们住处来,可是有事要吩咐?”
杨氏果真是在等她先开口,快速将张栋的意思讲明,又道:“我是舍不得你的,但大老爷的性子,你也晓得,若是你不愿意,不消与我说,直接去讲与大老爷得知。”
流霞呆呆地望着杨氏走出屋子,待她穿过屋间过道消失不见,这才回过神来,伏到床上一阵大哭。
青苗在外面灶台做姜辣萝卜,忽地听见屋内传来哭声,忙丢了锅铲,走进去问道:“流霞姐姐,你怎地了,可是大夫人方才责骂你了?”
流霞只是哭,不作声。青苗劝道:“咱们做下人的,主人待我们和颜悦色,那是福气,若是被骂,也是该的,没甚么要紧,下回咱注意点,不再犯错便是。”
流霞依旧只是哭,青苗耐性不好,见劝慰不了她,便上前去拉,道:“我马上要去夜市买姜辣萝卜,一人可忙不过来,你别哭了,起来去与我帮帮忙。”
卖姜辣萝卜赚饭食钱,此乃正事,杨氏是吩咐过的,流霞不敢怠慢,但又没有心思去,只好坐起来,将杨氏方才与她讲的话,转述给青苗听。
青苗听后,惊讶道:“大老爷无缘无故,要收通房作甚么?”
流霞被她这话逗笑起来,心道,男人纳妾收通房,还要甚么理由?她不好意思将“色心”二字讲出口,只道:“许是为了生儿子,传宗接代。”
青苗更是不解,问道:“大老爷不是已过继了二少爷,还要生儿子作甚?”
流霞看着她,不说话,青苗自己悟了过来,道:“过继的儿子,哪有亲生的好。”但又道:“二少爷心好,亲生的还不一定有他孝顺呢,大老爷真是的……”
流霞见她偏离了话题,忙打断她道:“主人们的事,咱们做丫头的,还是不要多嘴的好。”
青苗点头,道:“那你有甚么打算?”
流霞反问道:“你愿不愿意做通房?”
青苗还道她想推自己去,慌忙摆手道:“我若愿意做通房,那日在船上就应了二夫人了。”
流霞叹道:“我也不愿意,但像咱们签了死契的丫头,除了跟着主人,还有甚么出路?白哭一场罢了。”
青苗一想,张家大房并无小厮,丫头们若不变身通房,就只能孤独终老了。她想到这里,就结结巴巴起来,道:“那,那我也不愿意,你看大少爷先前的通房如玉,听说被卖到私窠子去了。还有二老爷没过明路的冬麦,一路上都没见露面,听说是被大少夫人灌了药,关在后头那艘船底层里,咱们来东京两天了,也没见着她的人,还不知是死是活呢……”
流霞慌忙捂住她的嘴道:“休要胡扯,冬麦虽没过明路,但哪个不晓得她是二老爷的人,与大少夫人何干,怎么想到要去给她下药。再说好端端一个丫头不见了,二老爷与二夫人会不过问?”
青苗并未接触过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推开她的手,奇道:“大概是她得罪了大少夫人,才有此一祸,有甚么好稀奇?至于二老爷与二夫人面前的说辞,自然是有的,说是她起了疹子,会过人。”
流霞惊诧于她消息灵通,又担心她知道的事情太多,反会招来横祸,忙千叮咛万嘱咐,叫她切莫道与他人听,否则连林依也保不住她。
林依在青苗心中,向来是无所不能,她一听说连林依也保不住她,被唬得连连点头,再三保证绝不再将此事提起。
流霞嘱咐完青苗,沉闷起来,哀叹自身命苦,又道心情不好,就不陪她一起去卖姜辣萝卜了。
青苗很理解,道:“我一人能应付,你安心歇着,也莫要想太多,若真不愿意,就去与大夫人说,她那样疼你,必不会勉强你的。”说完尖叫一声“萝卜还在锅里呢”,慌手慌脚奔了出去。
流霞听着外面传来“好险”、“运气好”等语,放下心来,不然若因她坏了一锅萝卜,指不定会惹来杨氏责备。
她躺在床上,一想到要与张栋做通房,一阵胆寒,杨氏的那些手段,她可不想领教。但不从又有甚么法子,如果她此时去张栋面前讲明意思,只怕下一刻他就要唤牙侩来。青苗方才讲过,如玉一多半是被卖进了私窠子,那张栋会不会也一样,为了多得几个钱,将她卖进私窠子去?
流霞越想越害怕,直觉得自己走到了绝境处,她爬下床,在屋内焦躁转了几圈,急到那极点时,忽生出一计来。她朝桌边坐了,将那计策仔细琢磨了一番,觉得十分可行,遂将头发抓乱了些,又把夹袄的带子松了松,再匆匆出门,去寻林依。
流霞到得林依卧房,张仲微见她衣冠不整,连忙避了出去,只在厅里坐着。林依皱了皱眉,问道:“有事?”
流霞双膝一跪,哭喊道:“二少夫人救我。”
林依完全不知何事,一头雾水,道:“你先起来再说话。”
流霞却似没听到,仍旧跪着,哭道:“二少夫人,大老爷想收我为通房,你救救我呀。”
林依知道,流霞本是张栋拿一瓶流霞酒换回来的,当初张栋大概就是存了要收房的心,后来不知怎地,流霞成了杨氏臂膀,这才耽误下来。因此她听说张栋想收流霞,并不觉得奇怪,倒是流霞反应如此激烈,叫她感到意外。
流霞不愿攀高枝做通房,在林依看来,是有志气的,但她再怎么佩服,对于此事,却十分为难,道:“公爹要收屋里人,哪有我儿媳插嘴的份,你只怕是求错了人。”
流霞朝林依那边跪行两步,压低声音道:“大老爷要收我作通房,是存了要生儿子的心,若他真有了亲儿,二少爷该如何自处?”
林依早已从那不同寻常的避子药方,猜出杨氏的秘密,晓得张栋是不会再有亲儿的,但她只装作不知情,笑道:“你的意思是,我帮你就是帮自己?”
流霞忙道:“流霞不敢,只求二少夫人垂怜。”
流霞是想卖林依一个人情,但却料错了,林依根本不在意这些事,就算张栋有了亲儿,不过就是日后分家产麻烦些——可是他有家产可言么,唯有六十亩地,林依还看不上眼。就算日后赚到了家产,林依也不稀罕,她向来凭一双手吃饭,虽苦,却安心踏实,习惯了。
流霞见林依不作声,还道她在意此事,大喜,忙添了把火,道:“大老爷与大夫人,外加我这个丫头,如今就是靠二少夫人养着,倘若再添一人口,二少夫人的嫁妆钱,可是不经花。”
林依驳道:“你们无钱,乃是暂时的,待大老爷重新做了官,还怕养不起儿子,你却是多虑了。”
流霞见林依油盐不进,事先盘算好的计策,后面几步就使不出来,好一阵颓废。但她不甘心就此离去,把心一横,问道:“二少夫人可知我为何不愿与大老爷做通房?”
林依从流霞进门直到现在,都觉得她言语举止,都是奇奇怪怪,因此猜到这问句后头是挖好了坑在等着她跳,于是就不作声,只拿了桌上的粗瓷茶盏,装作把玩。
流霞等了一会儿,等不到回应,硬着头皮自接自话道:“我愿服侍二少爷,与二少爷做个房里人。”
林依愣住,看了她许久,方道:“原来你是嫌老爱少。”
流霞伏地,不作声。
林依轻笑道:“世情如此,你有这想法,我不怪你,不过二少爷没有这心思,你还是罢手罢,我只当你没说过,不会讲与他人知晓。”
流霞急道:“二少夫人当我是玩笑?”
林依一天到晚拎了张仲微的耳朵,告诫他不许收通房纳妾,但此时她却耍了花招,只把这事儿推到他身上去,道:“二少爷没那心思,我有甚么办法。”
流霞泣道:“二少夫人,我是真想服侍二少爷,我一向安守本份,你是知道的,我也不奢求做妾,能有个通房名分就成,望二少夫人成全我,从今往后,我只听你的话。”
林依从未遭遇过有人明目张胆上门来,要求与她分享同一个男人的,且好言相劝还不听,她火冒三丈,一时按捺不住,就要出声骂人。话即将出口之时,林依忽地反应过来,流霞平素为人,可不是这样的,而且这一路上几个月,也没瞧出她对张仲微有意思,莫非今日举动,是她故意为之?
林依越想越生疑,遂道:“流霞,你若真想让我帮你,就把话敞开了说,兴许还有几分机会,这样遮遮掩掩,算甚么事?”
流霞见被她瞧破,羞愧难当,只好吐露实言,原来她想制造出张仲微对她动心的假象,那样张栋就不好意思再收她了。
林依哭笑不得,问道:“明明是你自请为通房,与二少爷看上你,是两码事,大老爷就这样好糊弄?”
流霞偷偷看了她一眼,小声道:“方才若二少夫人打骂了我,他们必定就信了。”
林依奇道:“我打你骂你,就是二少爷对你有意?这是哪门子道理?”
流霞道:“那日在船上,二夫人要二少夫人收了青苗,二少夫人却不作声,他们就传,说二少夫人是个容不下妾的,因此只要你打骂了我,我再这副衣衫不整的样子跑出去,他们便会信二少爷对我,对我……”
流霞声音越讲越小,终于羞得讲不下去,垂头趴在地上,不敢叫林依瞧见红到发烫的脸色。
林依叹气道:“你却是错了,在这种事情上,人人都是想当然认为是女人的错,你若真披头散发地被我打骂出去,别个也只会认为你不知检点,偷偷爬上了二少爷的床。”
流霞想起杨氏对付通房妾室的那些手段,淌下泪来,竟道:“就算背个不好的名声跟着二少爷,也比与大老爷做通房好。”
林依大概猜得出流霞为何这样讲,但她却突然记起,杨氏将那避子药方交与她时,流霞是在场的,且一多半知晓那避子药方的秘密,那她为何还宁肯跟着张仲微,也不愿跟着张栋?想必是流霞以为林依不知情,更好使对策,权衡之下,这才选了张仲微。
林依虽然晓得流霞仍旧存有与张仲微做通房的心,但却怎么也气不起来,恨不起来,只觉得面前这丫头,着实可怜。换位与她想一想,除了做通房,还是做通房,此生真是没有出路。
林依看着垂泪不已的流霞,真心道:“你若想得出别的法子,我定然帮你。”
流霞抬头,坚定道:“我不过一名丫头,要那名声作甚,二少夫人就将我打骂出去,不管事情成与不成,这份大恩,我定会记得。”
林依还是觉得此计不太妥当,却又想帮她,正在犹豫,张仲微从厅里冲进来,大骂流霞挑拨他们父子关系。林依上前劝说,张仲微气道:“她是爹娘的丫头,与咱们甚么相干,你莫要滥做好人,到时哪头都不讨好。”
林依晓得他讲得有理,但看了看伤心至极的流霞,还是不忍,便道:“她不愿做通房,为何不成全她,爹要纳妾,待他老人家做官赚了钱,去买那自愿做妾的女子去,岂不两两得宜。”
说着不等张仲微反应过来,一把抓过笤帚,朝流霞身上打去,但她不会骂人, 反复只一句“不要脸”,流霞反应极快,立时哭天抢地起来,她见张仲微要上前想阻,连忙拔腿跑了出去。
张仲微欲追,又怕愈描愈黑,气得直跺脚,头一回骂了林依:“爹与一个丫头,孰轻孰重,你分不出来?若是你自己的丫头,倒还罢了,可那是娘的丫头,爹要收房,娘又愿意,你这是管的哪门子闲事。”
林依也怪自己一时冲动,隐隐有些后悔,遂朝床边坐了,垂首不语。张仲微以为是他把话讲重了,忙上前挨着她坐下,握住她的手道:“不是我生气,实在是怕你们做戏,却被别个当了真,万一娘真以为我与流霞有首尾,要将她送我做通房,怎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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