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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叔,——”

    象一声叹息,在这空旷的庭廊,

    其实,什么声音都没有,

    庄虫心酸地走过一道一道门庭。月光照着桌子上的玻璃鱼缸,里面的热带鱼凝然不动,它们都已经睡去,在那个多水草的小小天地里。

    夜渐渐地凉了,凉得象井水。夜色也象井水一样,在月光照耀不到的地方作蔚蓝色,透明而微亮的蓝色。

    看到了她。

    还是那个满是马缨花,庄虫第一次见到她的庭院。草草赤脚蹲靠在一根柱子边抽着眼,脚旁都是烟头,一地白花花,

    “章叔,——”

    她没有开口,可,满院满庭满地,都是她的叹息,

    庄虫眼眶湿润,

    真的,不要以为我们可以读懂这个世间上的爱,你永远都做不到。总有一种爱,躲在你背后,温暖着你,佑护着你。这种爱,只要去读一读,就会让人落泪————

    “草草,”

    庄虫走过去,蹲下来,抚摸着她的发顶,草草的泪仿佛就没有停止过,一边流着泪一边依然抽着烟,唇,颤抖,泪,曲折,

    草草看向她,不管那泪水,弹了弹烟灰,

    “我听过一首很老的歌:有人问我他究竟是哪里好,这么多年还忘不了,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他的笑,没有见过他的人怎会明了————”她摇摇头,一时情绪象撞向极点,“草草,”庄虫也泪不住流,摸摸她的发顶,她还摇头,拿烟的手微抬起阻开她的手,狠狠吸了一口烟,

    “我就想,想了半天,最后一次我跟他吵什么,”她夹着烟的手直点,更像抑制不住的颤抖,“我挑食,不吃椒盐豆腐,我说炸过热气;不吃蒜茸蒸胜瓜,我说味重了;不吃炒蚬,我说怕有沙————他说,无论什么都吃得津津有味,是一种福分,贵有贵吃,贫有贫吃,能屈能伸,哪有包袱?我,我一下就来了气,我说他永远走不出佛道心境,就这样沉重凄苦一辈子吧!——我那就是在诅咒他吧,我在咒他————”

    她痛哭!泪水已经看不见眼睛,还,在说,手,颤抖地还在点,

    “你知道他,知道他,他脸上总是那种宠辱不惊,好像看破红尘,一种超然度外,见怪不怪的————可他真是个好人,是个好人啊————我却因为他的好,总跟他为敌,————敌,他根本不知道,我在与他为敌啊!————明明想见,但如果没有充足的理由,我就从不打电话给他。再重的节,短信发了一大圈,却坚决不会发给他。接到他的电话和短信也故作平淡。即使见了面,其实心里喜的不得了表面也装的没所谓,甚至和他一句闲谈都不多讲。聚餐的时候,估计会和他坐一桌,我就匆匆转移,仿佛他会让我无法下咽一切美食。————为什么啊,为什么啊,我真和他为敌吗,我是见不得我自己啊,我是个该死的孩子,从来就只会让他失望,————又矛盾又可恶,又神经,听任了放纵的自己,一会儿,就又怀恋起可能拘谨的自己,听任了饶舌的自己,马上又会想起沉默的自己,如果什么都听他的,我又恨那样脆弱没性子的自己,可如果什么都不听他的,————你知道,我有多憎恨那个无规无矩放浪形骸的自己!————我辜负了他啊————”

    “草草,草草,”

    庄虫一直拍着她的肩膀,心疼,心疼,再心疼,

    她哪里是与他为敌,她是与自己为敌啊!这孩子苦,是的,从来都苦在心里,自大的背后从来都是深深的自卑,没有人教她,小小的草草只能从别人的言谈举止中学习世故人伦,学的磕磕绊绊,学的自己放弃了,又捡起,放弃了,再捡起,————一个不完整的“处事”,她学的累啊,有那么多人爱着她,她何尝不想用同样的爱回报他们?可实在,无能为力,不会啊,也许,浑浑沌沌,浑浑噩噩,————还是荒唐的草草幸福些,这样清醒的草草————实在太苦了————

    草草没有再说话,只是,泪,不停在流,仿佛这一夜要将它流光,

    庄虫很担心,很担心!

    无论是她赤着的脚,无论是她停不住的泪,无论是她甚至癫狂的抽烟法————庄虫突然心一重!草草————草草,象在守着什么————不,是,等着什么————

    庄虫想跟她说话,想上去狠狠掐掉她的烟,想把她拖进被窝里塞进去好好暖暖她的脚!可是!近不了!根本近不了她!草草好像把自己周身都封存了起来,始终赤着脚蹲靠在柱子边,一根接着一根,泪,流了再流————你即使掐掉了她的烟怎样了,你即使把她拖进被窝捂地死死,给她最暖的温暖,又怎么样了,————她在等,等什么————

    庄虫麻木地在她身边也蹲着,心,惊怕地,好像也在跟着她等————等什么!!到底在等什么!明明答案就在嘴边,可,说不出!怕,一说出,————

    空中的利刃,此刻,比挥舞更寒冷,

    弯曲的月亮挂在树上,隐约听到蟋蟀的凄凉————

    “叮铃——”

    此时,庄虫的手机响起,铃声格外惊心!

    庄虫看见,草草扭过头看向自己,让庄虫更加心惊的是,草草的眼神————那样静!静的让人慎冷!

    庄虫都不知道自己的手已经颤抖成这样,按下键———“喂——”

    听到里面的颤音,隐隐的哭声,————庄虫握手机的手慢慢垂了下来,手机在手,都快握不住,眼睛,惊愕剧痛愣窒,慢慢,看向————草草————

    看见她,慢慢,站了起来,慢慢,慢慢,因为蹲得太久,估计双腿已经无了知觉般,可,还是双手撑着后面的柱子,站了起来,腿还微弯,

    泪,已经没有,干枯的泪渍凝结在面庞,让面容看上去那样憔悴那样枯槁,

    手指上的烟头,一松,滑落下来,却落在她的脚背上,红红的烟头烫在上面,她却无知无觉,

    突然,猛烈的咳起来!

    “草草!!”

    庄虫惊栗地看见——她唇边滑落下来的血丝!

    草草却一边咳着一边朝她摆手,手捂着嘴,微低下头,抹了下,那手指缝边渗出的红色————

    象个孩子,她一直低着脑袋,象个孩子,她独自轻轻咳着,轻轻抹着自己的嘴,————

    “草草————”庄虫心疼地都想跟她跪下了!

    她抬起头,又垂眼望了眼自己手掌心的血红,又象个孩子,缓慢的,在自己身侧擦了擦,血红都印在她的衬衣上,

    就无力地靠在柱子边,看向庄虫,眼神,依然静,———静地吓人,

    “他走了,”

    庄虫无声呜咽,点点头,

    草草又看了看自己被血染红的掌心,也点了点头,

    “走了,走了,好,好,一了百了,一了百了啊————”深深叹了口气,她开始支着身子,往房间里走,

    “草草————”

    庄虫模糊着眼跟着她小跑过去,她怕————

    草草说过,他出什么事儿,她都知道!那种可怕的心灵相惜————所以,她知道!她根本就知道今天他会!————所以,她等,等,绝望地等啊,那种没有一丝一毫希望地等啊————

    草草扶着门廊,回过头,却是淡淡地一笑,人,非常清醒,

    “庄虫,放心,我不会怎样的,你这回该信了吧,他出什么事儿,我都知道,都知道————”她说着,慢慢跨进门槛走了进去,庄虫跟着她,眼里心里,只有这个伤心的女孩儿,不,她还感觉得到自己的心吗————“他走了,什么人也是拦不住的,跟你说,他这个人才犟,死犟,————”庄虫看见喃喃的她,从床上拿起————那里竟然一早儿就整齐摆放着一件孝服!

    “草草!!”庄虫终于痛哭出来!为他!为她!

    女孩儿没有回头,专心致志地穿上白色的衣袍,还在喃喃,“我该为他披麻戴孝的,他这一辈子————啧,又没儿女,最后,临了临了,还为了个不是自己生的,这么不光彩的走了,————咳,人这一辈子啊,———”

    庄虫听见她又在咳,估计————

    女孩赤着脚,一身白袍,掌心血红一步步走出庭廊,走过那片马缨花,走过那斑驳石碑,走过那石棺石椁————

    庄虫一直跟在她身后,六神无主,深痛沉痛——

    在门口,

    庄虫有些恍惚,好像又见到,那美丽的女孩儿帅气地一脚踏在麦克拉伦FI里,“跟他说我不回来吃饭了,哦,晚上都不回来了————”

    此时,门口停着一排军用牌照小轿,军装的男子们惊疼地注视着那个单薄的白衣女孩儿,

    “草草!!”

    “草草!!”

    现在,她的世界里还有谁的呼声?只有他,只有他————

    女孩儿,

    一身孝服的女孩儿,

    赤着脚,

    掌心里是干枯的血渍,唇边,领口,又何尝不是点点腥红,

    慢慢,

    仿佛魂魄就在空中飘浮,

    走出了门,

    一步一步,

    从此,真正,孑然一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