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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希斯罗机场步出,秦秣再次被震撼了。
当真正踏在异国的土地之上,满目皆是一片红蓝黄绿、千般姿态的时候,她才知道,什么想象都是苍白的。
这不是图片,不是文字,在这现代化的冰冷与大气当中,只如秦秣般穿越千年而来,才能知道这样的落差是一种怎样的苍茫。这些建筑高大华丽偏又线条简约,抬眼望去,穹顶好似要取代天空,狂妄且端凝。
秦秣走在同行而来的同胞们中间,只觉得异国土地上的黑头发黄皮肤格外亲切。
同行的包括她自己在内,一共是二十八人。人数很少,所以互相之间熟悉起来也很快。领队是个叫邓立柏的中年男子,两个导游一个是舒佳,一个叫石可,都是充满活力的年轻女子。游客们多半是二十岁到四十几不等,其中秦秣年纪最小。
其实按照团队计划,这次是英国七日游,而非剑桥七日游。毕竟出国不容易,哪有泡在剑桥一个小镇整整七天的道理?不过柯教授与邓领队私交不错,他帮秦秣做了担保,秦秣便得到了一个单独行动在剑桥的机会。
他们是先从C城到上海,然后才转机来的伦敦。出发时在上海是下午一点多,此刻到了伦敦,却是中午一点不到。
舒佳扬手说:“亲爱的朋友们,为了给大家倒时差,我们的路线是这样的。等会先坐火车,只需要一个多小时就能到剑桥,我已经为大家在那里订好了酒店。那里书香浓厚,我们宁静地休息一晚,明天游览一天,后天就出发去巴斯。巴斯非常适合休闲,停留一天之后我们再去利物浦,最后从利物浦回到伦敦,在这里有一天半的时间,购物和参观两不误。怎么样?”
舒佳给出的路线众人早已知晓,此刻不过是再重复确认一遍。游客们当然不会再有什么意见,秦秣也盘算着很快就能到达剑桥了。
虽然不能跟着团队在英国游览到更多的地方,但秦秣并不觉得遗憾。她不喜欢匆匆奔忙的感觉,七天时间,他们的行程安排实在太紧。单独留在剑桥更好,她可以悠闲地领略那座八百年古镇的风光,去细细感受那一分分历史遗留下来的痕迹,品位东西之别,古今之差。
一所大学,能够有八百年的历史,那想必也绝不是短短七天就能看尽的,秦秣尽可不必担心无聊。
况且方澈就在剑桥,秦秣觉得自己有必要在六天时间内好好监督一下他的伙食,省得再有人为他变瘦而叹息。
东方的古典与西方的古典确实风格迥异,当秦秣拖着小拉杆箱,与共游的同胞们一起踏入这座以大学为名义的小城时,恍惚就感觉到自己跌入了无数空间与图画的交错之中。
这一天的天气非常不错,带着深秋时候的天高云淡。而午后阳光懒懒散散,照在小城古老的英伦建筑之上,洒过一片绿色和黄色交杂的树叶。
剑桥名为市,但其实更应该被称为镇。她没有城市的喧嚣,建筑普遍不高,只是大部分都能让人感觉到文化的庄严肃穆。
舒佳定的酒店正位于剑河与基督公元的对面,一行人说说笑笑,悠闲地步行过去,只觉风光明丽。一路上游客不少,也有许多或者来去匆匆或者步履从容的剑桥师生。
尤为有趣的是,护城环绕的剑河之上漂流着不少小船,总有年轻的男子撑着长蒿,划动那一圈的波光粼粼。
石可笑嘻嘻地说:“看到没,在那里划船的有好多都是剑桥的高材生哦,一个个都是帅小伙子。过去坐船只要15磅一个人,也许还能砍价。”
众人嬉笑出声,互相打趣,也有几个年轻的女白领对此颇为意动,准备放下行李之后就到剑河游船。
舒佳是导游,那口才自然极好的,她用非常诱人的语调说:“当年徐志摩也曾在这河里撑过长蒿,追溯他那个年代的梦想。我们过去游船,说不定抓一把水草都能邂逅一段康桥诗话呢!”
善意的笑声随之连串响起,众人一路行车的疲惫也在这风光之中消减了许多。
秦秣好奇地左右观望,忍不住问:“这学校到底在哪里?怎么没看到校门?”
舒佳掩嘴笑道:“这不就是剑桥大学吗?早说了城市就是学校啊!要到哪里找校门去?”
秦秣有些羞赧地笑了笑,终于恍然明白大学城的意思:“我本来以为,所谓大学城,只是说学校很大。原来大学城是这个意思,整座城市都是学校,融合不分的。”她摇摇头,走在异国的那一点不自在终于悄悄消融在这个微笑里。
酒店到了,店名Arundel House,是维多利亚风格的建筑。尖顶黑瓦的房子联排坐落在风光优美的剑河畔,砖墙是青灰色,冷调而优雅。屋边树木环绕,他们走在大门口,便见这里的草坪在深秋中依然鲜活翠绿,想必是草种特殊。但有些树叶却已经金黄偏红,在整片清丽之中拱出了一丛丛秋实的热闹与温柔。
秦秣拿到的是一张单人房房卡,她来之前并没有熟人结伴,跟那些三三两两相携着随团出国的游客全然不同。安顿好之后,石可就来敲她的门,问她是留在酒店休息还是出去转转。
两个导游分工,石可带人出去游玩,舒佳留在酒店陪着剩下的人。
“我先休息一会。”秦秣摇头笑笑,她时间宽裕,也用不着跟着大部队行动。
石可正要帮她带上门,忽又叹息一声道:“还在读大学,生活就是好啊。你还能找到教授帮你做担保,悠闲地游剑桥,我们却一个个的简直是……”她住口不说,又用笑容掩下这一瞬间的失态。
秦秣愣了愣,正要回话,石可已经关门出去。
“呵呵……”秦秣低笑一声,她都再世为人了,哪能不好好地珍惜时光,享受生活?
她住的这个房间墙壁是米白色,地毯棕红,落地窗帘与床上的寝具全都是统一而繁复的枝叶折花,整体显得精致华丽。这种纯西方的装修让秦秣有些不大适应,她放下行礼之后先是开启淋浴洗了一个热水澡,然后便参考酒店入住指南呼叫干洗服务。
把外套送了干洗,她自己又洗好内衣,晾好以后她的头发也差不多全都自然风干了。
经过这两年迟来的发育,秦秣胸前终于长出了一点曲线。刚开始她胸前总会胀胀麻麻地疼,后来渐渐习惯了,她就开始不大敢碰触自己。
以前这小身板只是豆芽菜,秦秣游遍花丛,自然是看不上这小豆芽的。现在她当然也不会对自己的身体产生色心,但那种作为女孩子,一点点感觉到自己发育成长的滋味总还是奇异非常。
小小胸前的肌肤温热柔软,光滑如脂。秦秣有时候不得已用手碰到,就只觉得盈盈一握,然后一点热潮直从肌肤相接的那一处氤氤地蔓延到全身,让她从心脏到骨髓里都不自主地涌起羞涩感。或许是因为她经历奇特,所以她才会反常地特别害羞。
所幸这种害羞都是很私密的,只她自己知晓,否则她只怕是真要挖个地洞,去找阎王爷评判这轮回之理,才肯罢休了。
秦秣最贴身的内衣已经换成了文胸,那第一件还是裴霞帮她买的。
去年夏天裴霞在超市购物回家,忽然就对秦秣说:“秣秣,我看你再穿那种小纱衣做内衣,已经有些……”她顿了顿,才用出“不雅”这个词。
秦妈难得用了个很“文化”的词,自己心里又有些得意,连连道:“我家闺女可长大喽,长大喽!来,妈妈给你买了文胸,自己换上试试。对了,试过以后合身的话,要先用水洗过一次才能穿啊!”
秦秣当时脸倒是没红,心里却已经烧上了大火。她一把抢过裴霞手里的袋子,在房里哆哆嗦嗦许久,才终于换上新内衣。
小胸衣头次贴上身的感觉真是奇妙得难以言喻,就好像有一团温柔的云朵将人包裹,托得人全身的触觉神经都似乎集中到了那一处。
柔软轻盈,如春雨密密,绵绵潜入。
秦秣穿衣的动作便缓慢优雅了,回想起当初,此刻会心一笑,却仍带三分羞涩。
这个小单间靠窗的那一面正好临河,秦秣站到落地窗前,拉开窗帘就只见到小河婉转,岸边草木茂盛。天光折射,那一片水光随风吹皱,仿佛是翻藏着时光秘密的小精灵。
小河一边竟然游来了几只白鹅,那些曲颈极是灵动可爱。
秦秣微一愣,忍不住低喃:“鹅鹅鹅……”
声音一出,她自己都觉得好笑。这样的气氛实在很适合睡觉,她也有些困乏,便又换上睡衣,调好闹钟,干脆钻到床上小睡起来。
闹钟响起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半了,秦秣迷迷糊糊地按掉闹钟,从被子里探出手折腾了好一会才挣扎着起身。洗漱过后,再换上外出的衣服,她晃晃头,已是神清气爽。
秦秣今天穿着件深紫色的高领长毛衣,外面罩着斜襟大开领的青色小格子花呢绒短外套,下面是带小褶子的黑色靴裤,脚上则踩着一双及膝的深棕色休闲长筒靴。她将长发高挽出一个发髻盘在脑后,鬓边别着一只寸许大小的黑色蝴蝶发卡,整体看起来有种东方式的神秘典雅,和紫竹般的写意利落。
她本来是个很懂审美的人,不过刚穿越过来的时候不适应,所以战战兢兢不敢打扮自己。从穿了校服裙子以后,她才渐渐放开,慢慢的也不再虐待自己的视觉,会在衣着搭配上稍稍加以修饰了。
傍晚的剑桥比起下午时分要热闹很多。秦秣刚走出酒店不远,就见到对面基督公园的草地上围坐了许多年轻人。有一个白人男孩举着手在其中高声演讲,看他慷慨激昂的样子,仿佛正忧国忧民,呼吁着一场变革。
秦秣脚步稍顿,心中的惊讶难以抑止。
旁边传来一个友好的声音,有人用中文问:“你是中国人吗?”
秦秣微偏头,便见到一个穿着灰色毛衣的东方男子在那里微笑。
“我是中国人。”秦秣也露出笑容,“你好。”
这人点头道:“你刚来剑桥吧?这里经常有各种演讲,风气很开放的。年轻的学子指点天下风云,激情洋溢。”
秦秣这才明白,原来这位好心的东方同胞是在给她解惑。
“谢谢你。”
“不谢,都是中国人,我很愿意跟你多多交谈。不过我跟女朋友有约会,现在不能再耽误时间了,再见。”
“再见。”秦秣有些不大适应他的风格,便只能简言少语。
灰衣男子走出几步,忽又回头道:“我叫谢疏朗,感谢的谢,萧疏明朗的疏朗,你呢?”
“秦秣,秦汉的秦,秣马厉兵的秣。”秦秣渐渐恢复从容,向他淡然一笑。
“我在克莱尔堂读研究生,有缘再见。”谢疏朗又向秦秣挥挥手,这才转身离去。
秦秣微抬头,只见夕阳旖旎,依依拖曳在天边,映得这整个英伦小城都仿佛变成了眉眼低垂的婉约少女。
这里的确大不同于现代的东方,当然,跟古代东方的差别更是难以道理计。秦秣随意挑选了一个方向,独自漫步行走,默默感受着这迥异别处的剑桥风情。
她打算明天再去找柯夏教授介绍的那位卡西女士,毕竟傍晚登门的话,太不礼貌。
秦秣现在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出国以前她还很担心方澈的现状,到了剑桥后,她却犹豫起来,竟怎么也拨不出那个电话,告诉方澈一声“我来了”。她不知道方澈会变成什么样子,又会有多忙,以至会不会乐见她的到来。她无从猜测,所以竟然脚步踌躇。
有时候独自行走的滋味远好过结伴而行,她静静地走着,好像是游离在时间之外。一路上有人三五成群地笑闹,也有人一边走一边高谈阔论,说着些关于学术关于理念的话题,还有街边跳舞的、弹吉他的、做宣传的等等。
穿过基督公园,很快就到了市中心。秦秣一眼看到的是国王学院,那古城堡式的一道道圆柱尖顶向天竖立,仿佛是久远流传下来的庄严权杖,至今依然用历史的厚重来向人宣告她的骄傲。
秦秣没有走到国王学院的正门前,她也不知道自己正走过的是什么地方。只看到游人来往,许多人坐在长石台上静听夕阳。
她走到了一座不知名的桥上,斜靠栏杆,便见桥下小河在夕阳映照中如渡醇酒,而河岸右边联排的红色小楼宁静温和。
河岸左边是一排常青树,秦秣将手肘撑在石桥栏杆上,抬眼望去,对面不远处还有一座造型非常奇怪的桥。对着那座似乎是由无数枝杆搭成的怪桥看了好一会,秦秣才猜测着,那或许就是剑桥有名的牛顿数学桥了。
这个时候剑河上已经没有多少船只,普通游客的船早被收回,只有一些雅致高涨的剑桥学生还在撑着长蒿,绕城漂流。
秦秣看着满眼生疏,却也觉得心神凝定。
正眼波流转随意张望间,前面一个弯道里又悠悠荡荡地游来一只小船。船上撑起长蒿之人身形挺拔如雪崖青松,只抬手一划间,便是优雅自如,好似闲散漫步在暖阳之后的黑豹,蓄力敏捷偏藏而不露。
这人穿着一件亚麻色的中长风衣,衣领竖起,衣裳半开,露出里面白衬衫的领子和黑色V领毛衣。他本来是侧着身体微低头的,从数学桥划过的时候,他才不经意将头抬起,转望前方。
于是两双目光在这剑桥深秋的傍晚相遇,一霎那似乎时光凋零,有无数泛黄的画面轻轻在他们身后流淌,最后安详停驻,成为一卷藏在书页背面的古画。
秦秣这才感觉到所有言语都失去力量是一种什么滋味,她只是安静地微笑,却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船上之人微微仰头望到桥上,也是一言不发。
他的目光在愈发铺染的夕阳下熏成了一抹陈旧的温柔,他的面容又有些逆光,叫人看得不是很真切。
秦秣微张双唇,想要叫他“方澈”,可是话到嘴边,还是没能发出声来。
方澈停下撑船的动作,将长蒿斜放船板之上,然后从风衣口袋里取出一支颜色深青的笛子。他双手轻按笛孔,将笛横吹。
仿佛从故旧笔记里流淌翻晒而出的音符便剑河之上悠扬而起。
是谁轻吹少年的故事?是谁打翻尘埃的精灵?
是谁在鲜亮的季节书写回忆?是谁在深秋的落叶中拈起那一行小诗?
谁偷走这少年的故事?谁留下那一颗柿子的青涩?
谁在月下踏过栏杆,大言不惭,撩起没有声音的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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