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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漫天大雪如鹅毛一般簌簌而落,裹得西凉山如添银装。
我一整晚连眼睛都不曾阖过一次。双足不安,不由自主地蹬踏被子,辗转反侧间怔怔地听着窗外松木老枝不堪承重,积雪落地时发出许许微闷的声响,一下又一下是数着过来的。
数了第三十六下,索性起来,开了窗赤足站着。风并不十分凛冽,雪夜明月,星光隐淡,浑白雪地上有无数枝桠乱影,呼吸寒凉似还带着远处梅枝和淡的清香,景致几乎算是动人心魄的,然而心绪依旧如百花冬残时一层一层牵连脱落下的枯瓣,白白散了一地。
一落雪,后山可有地方遮蔽?刹那,甚至想即刻奔出去,可见了面又要说些什么呢?身未离开,又添恨意,最是无奈。反复诘问自己,只怕到头来也是双双哑然。他分明有心避过,无非是不想再附尴尬,空余我满心满肺的疼惜却实实不能为他做任何事,哪怕宽慰的只言片语也显得单薄简陋了。
想着念着,繁乱如麻,一夜竟过去了。
到了第二日,我因平白吹了一夜的冷风而得了伤寒,也无甚要紧,不过有些轻嚏,却一早告了病顺势躲在房里。
正午时分,师伯陆逸明果真应言上山了,是独身前来。
彼时我闷躲在被子了,头也不必探出,单听鹃姨有些凌乱忙措的脚步就知道是他来了,于是更加得贪睡。
却是天不遂我,不消一时门就被推开了,一个人过来扯抢我的被头。
“不去不去!”我高蒙住双眼横心腻在里头,喊道:“都说病了,是听不懂么。”
外面的人并不说话,只咿咿呀呀,一听便知是阿巧,于是泄了气:我喊得再响,她也听不见。就坐了起来,对着她一字一句道:“我病了,不必去请安。”又企图躺下去。
她一听急急切切拉住我,拼命作手势,意思师伯指名叫我作陪。
我止不住微呛了两声,唇边不禁夹了一抹冷笑:好一场鸿门盛宴!这时再也耍不得孩子脾气了,一举一动更需步步小心,否则在陆逸明面前是动辄得咎的。
于是自床上木然站起,摆手让阿巧离开,速速换了梳洗之后添了夹衣下楼去,一刻不曾怠慢。
到了客堂,只有师父师伯二人在。茗是刚烹上的,也不过是刚坐定的样子。
我耐了耐性子,缓步上前向二人请了安就站到师父边上候着。
师伯略扫我一眼后,对师父说:“观应,月儿要我们两个请着才肯下来,你未免太宠腻了她些。”
听罢,我面无表情盈盈低伏一记说道:“是月儿怠慢了,还望师伯见谅。”语气里听上去满是恭从,省得再让人挑出纰漏来。
师父拿雨过天青瓷壶倒了一杯茶,壶嘴碰着茶杯发出叮得一声,声如清罄,她示意我端过去。
手一接触到那杯壁,只觉瓷翠如玉,釉色碧兰,匀澄柔和,却也如玉一样阴凉,只听师父一面说道:“师兄,我这里就月儿一个女孩子,自然是要偏疼她一些。”
好在,师父是明理之人,这话里的讽意连我都听得出。
师伯接下我奉的茶并不喝,握起手边珊瑚红小茶叶罐,“这是之前友人送来的凤凰单枞,念着有机会与师妹共品。不过还是取把朱泥出来为好,青瓷怕是泡不出这茶的香气。”
师父想了一想,便在我耳边吩咐了几句,我依他所言去寻了一套朱泥的茶具出来。
送来之后,师伯截下举起壶端了些时,见这把朱泥壶形状纤秀灵巧,方赞说:“是把‘三山齐’的好壶。”
所谓“三山齐”既是将茶壶去盖后倒置于桌上,若壶嘴,壶口,壶柄能呈一直线紧贴桌上,这便是一把好壶。
十全师父对茶道有精深专研,而师父则略逊些。她虽好品却不多做纠缠,饮茶多为清心养神罢了,我也就略懂些皮毛而已。
此刻师父更是疏淡一笑,“原来师兄也有走眼的时候,这不过是我爹常用的那把。”
师伯双眼一狭,朗声笑道:“的确是师父的那把!可见岁月不饶人,我也糊涂起来了。”
我心笑,既知岁月,何须如此?师父并不接话只单单望我一眼,也不知是否我颜带痕迹叫她看出来了或是我怀了心思自己也赧然起来,便谨慎地低下头去。
三人一时皆是不作声,气氛有一丝僵硬,好在鹃姨及时进来。她一如既往带了含暖微笑,实则心内深笃,看她目下一抹青痕就知道,昨夜恐怕也是不眠罢。
“当心烫了手。”她抢下师父手里的水壶,温柔说道:“这些事,还是我来罢。”
一泡是洗茶喝不得却已有悠远甘醇的茶香飘散而来,氤氲满室,较其他的茶似乎更浓烈霸道一些,师父说:“师兄总做些不是时宜的事来。天寒地冻,我这里并不差你巴巴送这些茶来。”
他在座上也是讪讪一笑,“是你平素也不说明需要些什么,这山中到底供给不足。我一早说过,不如你这一家搬到我那里,相互有个照应。你也知道,我那屋子多是空着的。”
凤凰单枞二泡方成,香气醇厚如兰,茶汤清澈亮黄,师父接下鹃姨奉上散着如丝热气的茶,呷一口,赞道:“茶是好茶,味浓了一些。”又对陆逸明说道:“师兄不也在这里住过十几二十年,现在倒派起这里的不是了。再说,我这双眼幼时得疾,城中风沙又盛,师兄也是知道的,却偏属师兄那里沙尘最多。”
我一惊,猛然听到师伯如聩地质问,“你对你师父胡诌了什么?!”
面对这突如其来刺耳的力道,双膝触地那一刹那,心底几欲看轻自己。到底是谁造就了这场混乱?到底是谁对,又是谁错?
眼看师父神情平淡如同万事不知,寻她保靠已是没有意义了。终归是我撞破再先,承禀在后,她这会若说什么反倒落了人话柄,眼下我进退维谷。
我咬着唇一句话不想说,也不屑说什么,到头来这屋子那个负了一身恩怨情债的人并不是我,何须辩解什么?自己只不过是一叶全无根茎的飘萍,毫无抵御地投身到这一场漩涡中来了。
膝盖尖在硬冷的地上磨着,就差一点布料还未磨穿了,师父才肯出句话,“原来师兄这趟是兴师问罪来了。”
“……观应”师伯对师父始终服软,永无理由永无根据,何况这次他理亏。
“别的话也不必多说了。师兄,我只有一个要求,不许娶她,偏房也不行,否则从此以后你我各人自扫门前雪。”师父轻言慢语,却带着丝丝冷意,“我自问没有这个担待,毁我爹的清誉,让他老人家于九泉之下仍不得安生。”
“放心,我从未想过要娶她。”师伯听罢慢条斯理说道,自若依然,“我有我的打算。不过她终归是我的人,师妹明白的道理看来你几位徒儿并不明白。”
他说完蔑了俯身地上的我一眼,别有深意的目光如根根芒刺划破我的脸庞,刺痛我的肢体。听了他的话,心还来不及错愕先是猛得一酸,眼泪总是将落未落。
我们的命,本就不是我们自己的。别说希求永生安好,就是但求明日也是不能够的,没有前路没有蹊径。梅是,我是,四哥覃夕亦是。
有时不经意听说,似乎谁家的弟子没了,总能勾起我对死这件事的最末一点点恐惧,不知哪日就临到自己了。师父往往兜埋下这些消息,可那是天性,是师父训练得再好也消除不去的。
如今我更怕欲壑难填的人心,难为四哥羡慕过若风一了百了。
我登然站起,并不抬眼,垂手皓首,稳住了心神说:“师伯的话,月儿听得真切。从今往后,陆公馆……月儿无事便不踏足了。”
他面容阴戾,仍是不满,轻哼一声,“另一个呢?你保管得了自己,保管不了他人。”
逼人太甚!
还不及我再开口,师父叩了下桌,她手指上一只幼弱的翡翠戒指与茶洗撞在了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我的徒弟,自然由我来管。即便我懒于管,还有素鹃。师兄在自家的公馆上运筹帷幄就好,我们这一家的事也不必师兄太过僭越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师父骤然拔声,她再好的涵养也是怒了。
“滚!”师伯将一腔怒火转嫁到我头上,他这一声骇得吓人,我冷冷还他一眼硬忍着泪意转身就走。
是鹃姨拉了我让我稍待,不动声色为师伯添了茶后却当着他的面平静对我说道:“下去吧,去把四儿找回来。有些事,错过了焉知非福。”
我微咽看一眼师父,她冲我微微颔首再不说话,便忍了向目视前方,并无表情的师伯示了下意再退身而去。
出了门外,我拿袖子死命地按住迷蒙的眼眶,如逢大赦。
再待着,我怕是要疯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