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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长生 阿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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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锦袍以裹的男孩圆头粉面,双眸灼灼出神,睫毛很长,垂眼间,于眼圈处落下一片阴影。嬷嬷们都说他的眼线很长,将日长开了定是“檀郎玉貌”。额头饱满宽润,是命比金贵。轮廓绝美,皓眉挺鼻一如父亲的英气飒飒,温润不失疏离的双眸乃至神色气韵是随了他母亲。

    上官逸自江澜手中抱过长生,那圆圆的小身子正不情愿的扭捏着,软软的肉手揪着他的额发。倒也不恼,眼眉舒展开来,声声唤着“长生”,头皮虽说痛,却是乐在心头。由始而终,并未将视线移上江澜半刻,江澜跪于其身后心下自也释怀,反是把大太监看得直着急,一个劲摇头叹息。

    上官逸拥着长生,索性把自己的龙配取下来摇着吸引着视线,小东西见有光鲜亮丽的物件晃在眼前,果真松了手伸手去够,张着两只小爪子兴奋得摇摆不停,咯咯疯笑着。若不是上官逸紧紧箍着他,实要怕他一个起兴栽下去。

    手指间绕着龙配的环线缓缓移动,引着长生的小手伸上来,上官逸双目含情,唇边尽染坦荡荡的笑意,方才的犹豫落寞全然不见。

    这父子二人倒也配合,尤其是长生,圆目放光,盯着那丝温润不放,暗中“平定”了一番,以迅雷之势突然袭击,猛得扑上一只爪子,只是龙配未够及,反打在上官逸脸上。

    鼻间吃了一痛,上官逸却也不在乎,反大声笑开,将龙配塞到小肉手中,复拥着长生更紧上几分,笑声朗朗不散。

    身后的江澜望着此一幕竟有些恍惚,方日他似乎还绕在自己膝下一声声唤着“好嫂嫂”,如今竟是为人父者,时光予人的震撼无以复加。

    “姆娘江氏。”上官逸微敛了笑意,不动身只道,“朕留长生一夜,重阳之夜,予你回府与家人团聚。”

    江澜忙再一俯身,面色自若:“江宛谢主龙恩。”

    上官逸再不言其它,只抱起长生于众人簇拥缓步而出,江澜淡淡的看着他的影子,亦无了声息,微扬起额头,金色夕阳迎出她的轮廓,是耀眼的光芒。

    豫园,秋水阁。

    天边最后一丝霞晕散去,第一盏明灯高挂而起,一路长灯随即亮起,廊间昏光明景,于游子照亮归家的路途。晚秋的风略带了丝凉意,楼明傲正半卧在榻头翻看着司徒远书阁里取下的书,转头间见天色暗了下来,忙要出声叫璃儿打上灯,云水帘忽得一起,昏暗狭长的人影落下来。

    楼明傲阖了书,半撑着坐起:“怎么不吭声就回来了,我们都用过晚膳了。”

    司徒远脱下外袍,一身青黛色单衣即走了上来,走至身前,但见她双目红肿,掠一眼她手上的《梨饮记》,忍不住戏谑道:“什么时候看书也能这么动情,读到哪了?!”那书册本就是文人墨客旧着前朝旧事杜撰而成,偏她能看得这般入情入戏。

    楼明傲一叹气,复又将那书扔到一边,回头打量着他:“一下午间看了不少旧事,刚读到前朝那个姓陆的狗皇帝,没做几年皇帝扔下个烂摊子身死沙场做了个千古英雄,一闭眼说死就死,身后事尽数扔给了女人。倒他女人还是厉害的,有人说是红颜祸水,又说是权倾朝野。”

    司徒远一点头,伸手捏上她的腕子,总觉得又软下几分:“嗯,那是前朝理宗的皇后容氏,后来做了宣宗朝的太后,煊赫一时,前朝的宣崇盛世即是从那时兴起的。只可惜不出个十年,她亦是薨了的。”

    “所以说…还是做平民百姓好,你看着有哪一对帝后是相伴终老?多是面合心离,情疏冷淡,偶尔几对感情好的,亦是一人早亡仙逝。可见是两个命格金贵的人定要相生相克。”这么一时间,这女人又大发起了感慨。

    司徒远听罢,眼眸深邃直直望着她不动,倒看得她头皮发麻,一手拉上他袖口:“你看我做什么?!我又胖了?”

    他眉间一扬,闪出丝笑意,只道:“听嬷嬷说今晨间起了胎动?!”

    “辰时把我都吓醒了。”楼明傲亦浮出丝笑意,想着晨间的惊喜,一时仍难以平复激动的心绪,挽着司徒远的胳膊越说越兴奋,“就那么一下下,动静倒不大。”

    “我看乳名就叫阿九吧。”司徒远听她这一说叨,心里亦欢喜,只想着今日是九九重阳,这孩子又是挑着这日子起了动静,乳名喊着小九,却也是有心意的。

    “阿九。”楼明傲倒也不觉得怎样,仰头间不忘噎他几句,“你好歹也是吃着墨水长大的,日里文采翩翩,学富五车,怎就想出些乌七八糟的名字。怎么着也要有个名满天下的好字儿!”

    “你怎知这九不好。九者,阳之数,道之纲纪也。阳数中九乃最高。乾元用九,天下治也。”司徒远言之一笑,复又愣住,那一句“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由着喉咙口生生咽了下去。

    这话倒也听进了楼明傲耳中,随着一想民间传说中什么九玄天女九华天子皆以九命名,可见倒也是个好字,反复念叨了几声“阿九”更觉亲切,索性就由了他。抬眼间见司徒远又发了愣,摇着他的腕子直道:“相公,你这心思又想哪去了?”

    “小皇子的周岁宴…”他无奈得溢出丝苦笑,终时继续说了下去,“皇帝下了旨让你我二人都去。”

    楼明傲极缓极缓的转眸对上他的视线,揽他的手僵硬的松开,一颗心如坠冰窖般冷了下去。是啊,那个孩子已经周岁了呢,她怎么就忽然不记得了呢?!她的眼中掺杂了哀绝的色彩,却处处透着母爱的光辉,是那样痛,如同那孩子刚离开身体时——撕裂般的疼痛。胸口闷塞似无法喘息,又见一个小小的婴孩,蹲在屋角处哭得呜呜咽咽,倏而又消失了。剜心之痛袭来,缓缓阖上双目。

    司徒远握上她的双肩,只见她无一丝哭泣,沉默如水。双手一紧,心中百转千回,掩不住的黯然无奈,声音温厚:“去吧。我们一同去。去看看他也好。”

    夜,寂寥。

    喧闹了一个晚间的菊赏园终于静下来,园后假山林立,咫尺山林,别有洞天。上官逸怀抱长生,于山间花台之上,俯看菊赏园的夜景。忆起数岁重阳,夫妻二人都会于游园中隐身而出,悄然躲在这筑山池涧中寻清静,二人屏息躲于花台之后但听宫女太监们四处寻唤的声音好不得意。如今,这一片山石丛景,皆已是片山有致,寸石生情。

    裘袍锦缎包裹的长生抵不住困意,双目睁了又阖,上官逸轻轻贴着长生的面额,眉眼写尽了温柔:“长生,你知道吗?这处是父皇和你母后私会的密地。你母后她…脾气真的不怎么好,恼父皇了定会自己找地躲起来。有一次就躲了这,让父皇好一通找,劝了一车车好话,使了不少银子才哄回去。说来她真算是个贪财好色的人,就没见过比她最喜欢银子的人了,自己喜欢就好了,恨不得全天下人都陪着她喜欢。时而闹起小情绪来,要父皇付了银子才能碰她,你说说怎么会有这种女人呢。不过有一年,江西水患,国库里拨不出银子,你那个爱财如命的母后竟捐了她全部的家当,捐时还戏言种种逼着我签了个条文契约,说是三年之间必以五倍奉还,而后她却比我先忘了去。你母后就是这样一个人,明明很真实,却硬要做出一副虚假的样子。明明她是想对你好,可面子上总不会给你半分台阶下。她就是看不得你知道她对你好。父皇时而恼她,可恼归恼,亦是拿她毫无办法的。父皇从来都知道,她真的不是适合母仪天下的女人,可是这深宫太孤寂,我总要找个人来陪我寂寞吧——”

    这一刻,喉咙哽咽,往昔早已化入西风而去,只点点滴滴仍落在心头。

    “你将来可能会问父皇,你的母后呢?长生,如果你能够体谅父皇半分,就永远不要这么问好不好?!父皇又做错事了,错得很严重,无以弥补。这一次她再不想见我,我亦再见不了她。只是这里…你要记得每年重阳之夜定要爬爬这后山,想想她,说不准,她亦是在什么地方想着你。”

    此时秋菊晚艳正盛,却没有了她的香气…是他毁了这一切,无以为谅,无以…

    上官逸蓦的紧阖双目,任冷泪洒落,他得到了世人眼中歆羡的一切,江山万里依然辽阔秀丽,盛世繁华仍是稳如磐石,只他自己…却于伸手触摸间,空无一物。

    冷泪挥洒而就,喃喃之音颤抖溢出:“初儿,我们的长生,路走得很好,你佑他这一世平稳的走下去吧。”

    秋风乍起,卷起寒枝枯夜,于尘土扬起间,打着圈旋于半空中久久不落。

    多年之前,那个女人于此夜此地,喃喃出声:“不知先皇…方时立身于此菊花烂漫之间有没有念想过葬于足下的牡丹花骨,更会不会因此想到另一个女人红艳如血的娇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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