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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道静从农村回北平找徐辉的时候,徐辉正是因为市委临时调她做交通工作,离开了学校。当学校放了暑假她回校来的时候,才听说道静已经被捕。她只能暗中打听道静的消息,却没有办法去看她。这一天,天已经黑了,她正要回宿舍去,刚走到女生宿舍的门口,却听见有人在喊她:“徐先生,徐辉!”
徐辉站住了。四面望望,想找喊话的人。但是在昏暗的街灯下,除了一个躺在大门外树荫底下的男人,附近什么人也没有。她只好凑近这个人。只见他衣服破烂,头发很长,脸上手上全黑黑的沾着煤屑,像个摇煤球的工人。这个人见徐辉走近他,就慢慢站起身来,沙哑着嗓子说:“徐先生,您老家叫我捎信给您来啦。”
“哦,老李,是你呀!”徐辉惊讶地低声喊着,同时望望周围的行人,“跟在我后边,咱们到前边小胡同里去。”
“这儿好。”走到一座煤铺门前,江华站住了。他静静地看着徐辉说道:“我今天中午才坐专车从外边来。没钱吃饭,也没法换衣裳。你身上有钱吗?”
“给你--这是欠你的煤球钱。”徐辉从身上掏出所有的钱一把交给江华,看着有人从他们身边走过就这样说。等行人过去了,她问他:“好久听不到你的消息了,你在做什么?”
“搞农民革命斗争呗。--好,这儿不便多谈,我走了,一半天再来找你细谈。”刚走出几步,他又回过头来看着身后的徐辉,“最近形势有什么变化吗?有好久,什么消息也听不见了。”
“党在华北发动了广泛的民族武装运动,组织了民族武装自卫会,提出武装保卫华北的口号……”徐辉一口气对江华低声说了这些。然后又机警地望望左右,轻轻地喘了口气,“咱们一边走着一边说……宋庆龄、何香凝……有三千多人共同签名发表了‘中国人民对日作战基本纲领’,你看见过没有?
听说党中央还提出了抗日统一战线的主张。啊,你还不知道吧?林道静已经被捕了。”
说着,她的神色有些抑郁。
江华站住脚,看着徐辉默默地怔了一下才说:“她被捕啦?那么你没有见到我给你的信?”
“没有。重要么?”
“密码写的,我也怕有意外。”江华又沉默了一下,说,“再见,我还是赶快走好。过几天再细谈。”说完,他就向相反的方向大步走去了。
江华和林道静在大陈庄分别以后,河北省委不久也调他到北平来。来之前,因为没有活动经费,他常常是饥一顿饱一顿的过日子。要到北平来没有路费,他就偷坐在煤车上,藏在煤堆当中,因此弄得满身满脸甚至耳朵眼里全是煤末。当然,要是顺利地到了目的地那还倒好,不巧车到保定又叫押车的查了出来。如果他有钱给那些人行点贿送包“烟钱”也就过去了;可是他身上一文不名。--要是有一点钱,他也不至于连着两天没有一点东西入肚呀。
这么着,铁路稽查把他当成了小偷打了一顿,又放了他。在他说,挨几下打,叫人冲脸上吐几口唾沫,并不算什么--过去他在唐山工作时,常沿着铁路线跑,没钱买车票,也是为偷坐火车常常挨打的。
挨过打,看他没有油水,火车上的稽查队也就放走了他。可是一转眼功夫他又上了下一趟火车。他就是这种人:不论多么困难、艰险,可是不达目的是绝不休止的。
他挨过了打,从保定的下一个小站又偷偷坐上了下一趟火车。在他遇见徐辉以前的中午,才从西便门外跳下了火车。
他疲乏地倒在郊外的野地里休息了一会,站起身来一看:自己的浑身上下黑得太不像样了,于是,他慢慢地走到荒凉的护城河边,渴极了,先用手捧着喝了几口河水,接着就用双手捧着河水洗起脸来。他左洗右洗用力洗,可总是洗不净。因为身上、破衣服上到处全沾满了煤屑,一会儿工夫这些煤屑便又沾到脸上手上了。他皱皱眉,苦笑笑,索性不洗了。把裤腰带扎紧点,便顺步往城里走来。两天多没有一口东西入肚,他浑身软绵绵的,好像病了一样没有一丝力气。但他挣扎着,一边走,一边真像个摇煤球的工人还哼起了《小寡妇上坟》。他先到两个同志处没有找到人,便走到北大来找徐辉。
可是他那样子又不能到门房里去找,只好倒在徐辉宿舍门口的大树下,就这样遇到了徐辉。
三天之后。江华已经不是个肮脏的摇煤球的工人了。他穿着整齐的中山装,戴着一顶旧巴拿马草帽,在炎热的太阳下,他正满神气的走在东四大街上准备去找徐辉,但是一件意外的遭遇把他绊住了。
“喂!江大哥,好久不见啦!”
江华回头一看:一个小个子大脑袋的中年男人,穿着破旧的短衣,赶到他身边拉住了他的手。
“啊,老孟,是你啊!”江华笑笑,也拉住了这个人的手。
这个人名叫孟大环,是江华在察北抗日同盟军工作时的一个排长。原来是个店员,干过东北义勇军,以后又转到抗日同盟军。他一见江华,就分外亲热地拉着他说:“嘿,大哥,可碰见啦!这多日子不见,怪惦念的!”
看见孟大环穿着破烂的工人衣裳,厚嘴唇上浮着诚恳的笑容,江华和他招呼道:“老孟,这一两年你都干么来?”
“别提啦,真急死人!”他紧挨着江华耳边小声说,“找关系找不到。我在北平、天津各处当小工,一心想找咱们的人,可没找着。这回碰见你可好啦!到我的住处去,有好些话咱俩可得好好聊聊。”
江华还没有决定跟他去或不去;孟大环仰起头看看江华严肃地说:“嘿,想起那日子真是轰轰烈烈--咱同盟军几天工夫就收复了宝昌、多伦、沽源、张北……把日本小鬼跟王英、李守信打的稀里哗啦!偏他妈蒋介石……你一定明白,咱们共产党的力量又大啦!”他把小眼一挤,露出得意的笑容,“我要去找……你介绍我好不?现在你都跟谁有关系?”
江华是个有地下工作经验的人,对于长久没有听到过消息、在街上偶然相遇的这个孟大环他自然地提高了警惕。他微笑着,漫不经意地摇着头:“早不干这个了。跟早先什么人也没联系了。我才从乡下家里来,打算在北平找个事混混。”
孟大环脸上闪过一种刚刚可以觉察到的失望情绪,但立即他又咧嘴露出笑容,拉住想走开去的江华,急促地说:“你横不能……我可不信!不过,那不要紧。咱们弟兄可难得碰到一块堆。走,到我住处聊聊去!”不管江华愿不愿意,他紧拉着江华的胳膊,顺着大街就往南下来了。
江华只好跟着他。两个人东拉西扯地说着过去的熟人。孟大环虽然文化不高,有些粗鲁,可是言谈中表现的还挺进步。
他不断骂着旧社会,想叫江华替他介绍关系参加革命。可是江华却吊儿郎当地不和他谈这些。走着走着,迎面走过一个装扮妖艳的青年妇女,淡红的旗袍,弯曲的卷发,嘴上涂了厚厚的口红。江华看了她两眼对孟大环笑笑说:“嘿,看!蒋委员长提倡‘新生活运动’,可是这些小姐们还是奇装异服。老孟,你听说了吗?袁市长亲自在中山公园门口去捉露着胳膊的女人呢。哈哈,真有意思!”
孟大环望着那个女人的雪白的颈脖,望着她白嫩的裸露的双臂,嘻嘻了两声,突然贪馋地张大了嘴巴。江华脸上却掠过一丝看不见的微笑。
他们走着说着,不知不觉到了前门里面的公安街。走到警察局的大门口,孟大环突然站住不走了,他盯住江华愣了一会儿,好像要说什么,江华推着他说:“老孟,走呀!莫非这就是你的住处?”
“这不是我的,是你的--你的老家到了!”孟大环登时把脸一变,把手一叉,露着得意的蠢笑说道,“老江,明人不说暗话,告诉你实话吧--我当了侦缉队了!”
一片阴云紧压住江华的头顶。他早就有些疑虑的意外,毕竟是真的了。但是江华神色自若,带着毫不相信这是真话的神气,亲昵地拍着孟大环的肩膀说:“得啦,老孟!谁不知道你爱开玩笑!咱哥俩还用来这一套吗?走吧,前门外找个地方聊聊去。--你不是还有好些话要对我说吗?”顺着孟大环的语气,他的语音也变了腔调。
叛徒一时被情面拘住了,而且他也想立更大的功劳--把这个共产党员争取过来。他迟疑了一下,冲着警察局门口的警察一摆手,立即从里面走出了四个便衣特务,四面围住了江华。孟大环就摇摆着大脑袋到大门里边去了。一会儿他走出来时,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凡尔丁料子的中山装,歪戴着一顶平顶草帽,挺着胸脯洋洋自得地冲着江华一咧嘴:“走吧!依着你找个地方聊聊去!”
孟大环和江华并肩往南城外步行着,四个特务两前两后跟着他们。
“老江,你看咱老孟够义气吧?这还不算,”孟大环叼着烟卷拍着胸脯边走边说,“救人救到底!我打算也给你挂上个名字--你也加入这里头吧!”他扭过大脑袋,瞧着江华龇牙一笑,“一个月百八十块大洋钱的薪水不算,外带听戏不花钱、洗澡不花钱、坐车不花钱,还有--逛窑子也不用花钱。你不是看上刚才那小娘们了吗?窑子里有的是!只要你把脑袋一摆,胳膊一叉,嘴一撇,谁敢惹咱这号的呀!”说着,他真的把脑袋一摆,胳膊一叉,嘴一撇,做出那副卑鄙狰狞的相貌来,“早先,谁知道咱怎么把眼珠子长到屁股蛋上了,参加了他妈义勇军、同盟军,活受了三年洋罪。这会子可好啦,只要破件案子,逮上个共产党,洋钱就哗哗的往身上滚!怎么样,你没意见吧?”
江华颇为认真地听着孟大环的那一套话。听完了,他点头想了一想,摇头笑笑道:“咱可干不了这个。老孟,你有两套,我心慈面软的,不如另找碗饭吃。”
“嘿,得啦!我看,哪碗饭也没这碗饭香!”孟大环把大拇指向江华面前一伸,又摇摆着大脑袋,“我还是给你写上个名字吧!”
江华笑着,还是说:“咱干不了这个。”
孟大环瞧瞧他咧咧嘴。一会儿,他们走到了前门外一家饭馆门口,江华站住脚,说:“晌午过了,咱们在这儿吃点喝点,我请客。”
“得!见饭不吃,见酒不醉不是好汉!”孟大环跟着江华上到楼上。两个特务留在门口,另两个也跟上了楼。
吃饭当中,孟大环继续劝诱着江华。这个愚蠢的特务,以为江华也像他自己一样--只要略施威胁再加利诱就可以叛变投降。
“得啦,老江,你不知道洋钱是白的,敲起来当当当的响吗?别犹豫啦!有我老孟保举,准保你升官发财。你不知道,我现在是中队长啦!”
江华仍然微笑着,望着他那由于酒色过度因而充满血丝的小圆眼:“老孟,你革命时候不算行,想不到***时候倒挺行。往后两手沾满鲜血,还得升上大队长哩……可惜,咱对这样的事干不来。”江华吃着、喝着,谈笑自若。可是他心里却在不停地打着算盘。他看清了,如果他不答应去当特务,那么,他立时就会被关进监狱。而入了监狱的后果那就严重了--因为敌人一直在搜捕着他。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逃脱。他一上到饭馆楼上,就发现这儿是没法逃跑的,他就赶快吃完饭,算清了饭钱。跟着孟大环走下楼梯时,他说:“老孟,轻易不见,好些话也还没谈清,咱们去看看电影吧。‘真光’不错,就上那儿怎么样?”
孟大环歪着大脑袋想了想答应了。可是没上“真光”电影院,却叫江华跟着他上了“大观楼”。因为这里他手下的喽罗多,不怕江华逃脱掉。
孟大环紧挨着江华坐下,那四个特务四面分布好。银幕上映的什么东西,江华并没有看见,他只是在黑暗中偷眼察看身边孟大环的神色。当银幕上出现了许多光着大腿的妖艳女人扭着跳着、靡靡的音乐中一双男女拥抱接吻的时候,他扭头去看孟大环,只见他正咧着大嘴嘻嘻笑着,涎水顺着嘴角滴了下来。一秒钟也不敢延迟,江华立刻悄悄站起身来把帽子往椅子上一放,开步就走。但他没有走脱。黑暗中,两只大手突然把他的胳膊抱住了,孟大环惊慌地喊道:“你哪儿去?”
“买包烟卷。”江华不慌不忙地说完仍然继续往外走。孟大环抓住他,并且大喊道:“叫别人买去!谁不知道你是个共产党呀,想逃跑可不行!”他这样一喊,为的是叫他周围的小特务们全注意地监视着他们的“俘虏”。
江华并不沮丧。他回到自己的位子坐下后,知道在这里不会跑得脱,反而把电影的故事看得明白一些了。
还没走出电影院,四面八方的便衣特务已经包围起江华,簇拥着他和孟大环往外走。走到街上,观众散去,人稀少些了,孟大环不耐烦了,立刻对江华瞪起眼睛来:“咱们不用泡蘑菇啦!干脆,你跟着我到局子里去!”
江华盯着孟大环看了一会,也瞪大了眼睛:“老孟,你真下的去手?咱哥俩过去的交情不错啊!--容我再想想。”
“不行!”孟大环声色俱厉地用力挺着胸脯子,“没空儿跟你泡了,跟我到局子里去!”
“去就去!”江华点头说,“可是老孟,有点事儿你还得帮忙:我前两天从家里出来以前,我们那一带土匪劫道的闹的挺厉害,我把带出来的二百块洋钱只好从邮局寄给北平的一个朋友。上午,我下了火车就去找他,他没在;我留下话叫他下午等我。现在我想找他去要出这笔钱--打官司没钱还能行!”
特务一听说钱,心痒眼馋,立刻答应了江华的要求。孟大环仍旧带着原来的四个腿子,雇上六辆洋车,把江华夹在当中,照着江华所说的地址--黄化门里的一个小胡同飞奔而去。
在一个破旧的大门口,江华喊车子站下了,他走到孟大环跟前小声说:“老孟,还得跟你商量一下:我这朋友王有德就住在这里头,你们要是跟着我进去,他一看你们这气势,知道我吃了官司,就怕钱不肯给我--你说怎办?”
孟大环把嘴一撇、粗胳膊一挥:“行,你一个人进去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寺。可得快点!”
特务们瞪着眼睛等了半个钟头也不见江华出来。等他们不耐烦地闯进这家院里去时,才发现原来这不是个住家,却是个小穿堂门。江华早从另个出口逃跑了。孟大环气得顿脚大骂小特务,恨不得自己打自己几个嘴巴。
江华平时细心,哪条街挨着哪条街,哪个地方地形怎么样、有什么特点,他全记得清清楚楚的。当他怎么也甩不掉特务的包围时,最后终于想起这个穿堂门来。
从罗网里逃脱出来后,江华仍按照计划去找徐辉。
他坐在徐辉窄小而又整洁的单间学生宿舍里,电灯光下,他喝着水含着微笑说:“徐辉,没想到你的大学生生活过的倒满牢靠哩。”
“嗯,是么,好像坐了金銮殿一样的牢固。你不知道我可有一套办法呢……”徐辉笑着又给他倒了一杯白开水。然后关上窗户坐在他身边的凳子上,“李孟瑜,我看你变得更加老练啦。”她笑笑,但是笑中却含着沉重的感情,“白色恐怖越来越严重,老卢解到南京去了,你知道么?恐怕已经完了。其他同志被捕的也很多,连林道静这样一个同情革命的进步分子也被捕了。真是……你知道沈毅的消息么?他已经判了无期徒刑,我恐怕永远也不能再见到他了……”说到这儿,徐辉含着泪水低下了头。
沈毅是徐辉的爱人。也是李孟瑜的朋友。他们在上海时一起搞过工人运动。因此徐辉和李孟瑜的友谊也是深厚的。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江华背着灯光,仰头望着米色的墙上悬挂着的一张孟德斯鸠的照片,半天才慢慢说道:“徐辉,我知道你的痛苦,这不是语言能够解脱的。‘四一二’之后的大屠杀不用说,光是这一二年咱们又牺牲了多少好同志呵。可是,不管怎么受挫折,怎么样的困难,只要一想到胜利,我就把一切的痛苦都忘掉了。徐辉,你是不是也这样?”
“对,老李,你说得对!”刹那间的愁郁过去了,徐辉把头发一摆,两只聪慧的眼睛盯着江华笑着,“这么久不见,我该问问你的情况,不该先说这些。老李,说说,你到定县以后的情况怎么样?我没有说错吧,林道静是个可靠的关系吧?”
江华一边翻着桌上的讲义,一边说:“我的事回头再谈。现在先谈谈你的。徐辉,你的江山坐不稳啦,组织上要调你走。你可以离开吗?”
徐辉惊讶地瞅着江华--他仍然在低头翻着讲义。
“什么?老李,我要离开北大?”
江华放下讲义站起身来,笑道:“根据需要,你要调去做机关工作--还没有向你介绍,我现在在做东城区委的工作,组织上特别叫我来通知你,安排一下,明天晚上你就去找刘亦丰大姐。”
“还有一年就毕业啦……”徐辉望着江华,脸上稍稍露出了矛盾不安的神色。
江华看着她,神色温和而又严峻。有时无言的暗示比万千有力的语言还更有力。徐辉看着江华的眼睛,不觉羞红了脸。
“没有问题,绝对服从组织的需要。”她说起话来爽利而果决,“刚才那么说,是因为北大党的力量比过去弱多了,我再一走,恐怕受影响。我们不断地和C.C.学生争夺北大学生办的平民学校,争夺许多公开的组织,斗争是很尖锐复杂的呢。”
于是她把学生当中的斗争,向江华讲了一些。
江华听她说完了,用一条污旧的手帕擦着脸上的汗水说:“别犹豫,也别光看局部的利益。你走后,北大会有人接替你的工作。徐辉,就这样决定吧。正事谈过,该随便谈谈了。
你这屋里太热,咱口在街上蹓跶着谈不更好?”
沿着通向北海的大马路,这是北平最幽静最美丽的街道。
路是平坦的,行人是寥落的。疏落的洋槐,黯红的景山宫墙,都在夜色中,显出一种静穆的美。在昏暗的街灯下,江华和徐辉在人行道上并肩低声谈着。作为朋友,江华又变得亲切而敦厚了。他们谈着这个时期各人的生活经过,谈着共同认识的人。当江华谈到在定县一带的一段工作情况时,他忽然回过头来问徐辉:“那个戴愉,你认识吧?”
“怎么样?我认识呀。”
“这个人有些可疑。我正从各方面搜集他的材料向组织反映。托林道静带给你的信,就是谈这件事,希望你向北平的党组织反映一下。我相信林道静不会把它落到敌人手中。”
“那么,你已经向组织上反映了这个家伙的事?”徐辉问。
“嗯。当然。叛徒实在可恨。我刚才在街上又碰见了一个,几乎坏了事。”
徐辉惊讶地看看江华沉静的面容,笑了笑:“那么,你在北平工作可够危险的!外面有叛徒注意你;里边--监狱里的……你觉得林道静怎么样?她不会?”徐辉忽然又提到了林道静,而且担心她挺不住敌人残酷的折磨。不过她没有说出嘴来。
江华没有立刻出声。在昏暗的马路旁,你只能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一晃一晃地沉稳地走着,却看不清他的表情是喜欢还是怒。半天,他才用低沉的安详的声音对徐辉说:“我想不至于。我看,她对革命已经不只是同情、向往,而且是确实想实地去干一干……”江华把林道静在农村地主家里教书,最后设法取出宋郁彬黑名单的事简单地说了一下之后,突然转了话题,“徐辉,你明天晚上就去找刘大姐。形势需要咱们抓紧每一分钟。至于怎么样对你们学校讲,我想你会有办法的。”
徐辉点点头,她的声音里有了一种激动的颤音:“老江,一切放心!我会无条件地服从组织的一切决定的。还有别的事吗?我该回去了。”
“没有了,提高警惕。把你走后的工作暂时交给一个可靠的同志,短时期你是不能回学校的。还有,你可以叫王晓燕常去打听一下林道静的消息,叫王晓燕的父亲用合法手段去保释林道静,你看怎么样?”
“好,这个意见好。我就去找王晓燕。再见。”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了景山后面。高耸的景山,孤独而稳健地仿佛驼峰般矗立在灰暗的天空中。徐辉走后,江华到一个小烟摊上买了一盒火柴,然后回过身来望着她那瘦小伶俐的后影,直到望不见了,他才一边走着,一边抬头望望黑黝黝的景山上面的铜亭。这时,他忽然想起了林道静,想起她那热情洋溢的脸,他那浓黑的眉毛皱了皱,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担忧和怀念。他又望望铜亭,眼前站着的热情而美丽的影子似乎更加清晰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