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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秉烛夜谈,花间小酌?真是好雅兴!”方轻尘手一挥,一张描金花笺轻飘飘落在对面桌案上,俊逸的脸上露出一丝期待的微笑。
“这等江湖亡命之徒,何必理会?直接调燕羽大军围而歼之便是!”说话之人是一灰衣人,面容刚毅沉稳,额间几道皱纹似是风霜染面,平添几分稳重踏实的魅力。
“江湖人自有江湖规矩,大军围攻,亏你说得出口,真是没有风度!”
“既然海天阁有胆子挑衅燕国,必然要有承担我燕国上下全体将士通缉追杀的觉悟!”灰衣人神色肃然,语调铿锵有力,隐隐竟有杀伐之气,“再说,你是堂堂燕国离侯,不是江湖人士,谈什么江湖规矩?!”
“我高兴!”方轻尘唇角一翘,似笑非笑。
灰衣人顿时为之气结:“你、你、你还当真是被安邑王气糊涂了!”
“关安邑王什么事?我何时生气了?”方轻尘莫名其妙地横了他一眼:“蓝恕,你脑子不要成天想东想西的,明明一大好青年,忧国忧民都快成了老头子了,你自己不说,谁知道你才二十五岁?”
灰衣人即燕羽统领蓝恕,他生性稳重老成,加之沙场征战多年,外表远较实际年龄成熟,多了几分沧桑铁血之气概。听得方轻尘这么一说,登时又好气又好笑,半天方叹道:“我现在总算晓得,你跟陛下还真是一样任性!”
方轻尘挑挑眉,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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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楼的名气虽比不上落日楼,却也算得是名闻暇迩,其名气来自风尘奇女子柳飞絮。
柳飞絮虽出身风尘,但天姿聪慧,琴绝、歌绝、舞绝,诗文更是一绝,一曲《咏柳赋》名动天下,一舞倾尽人城。她年十三时已出落得清丽绝俗,多少贵人争相出金欲夺头魁,然柳飞絮心如明月,宁死不屈,在众目睽睽之下跳楼以死铭志。其后,为人相救,留得一命,说也奇怪,当日春风楼的老鸨竟是就此动了恻隐之心,收其为义女,又烧了卖身契,从此,柳飞絮便脱身乐籍,还己一清白身。
春风楼少了柳飞絮这个红牌,生意渐渐冷清下来,柳飞絮得知之后,竟然自愿回春风楼挂牌卖艺。她爱诗爱画爱曲,爱琴爱箫爱舞,她我形我素,洒脱依然。她诗酒傲王侯,结交天下才士,混迹于名士才子之中,争诗论词,斗文比琴肆意风liu,名气竟是越发传开。从此以后,众人皆知,春风楼里有个扫眉才子,洒脱潇洒,不以常理拘,引无数文人、贵人前来,仅为见其一面,听其一曲,若是有人得柳飞絮青眼相加,获其手笔真迹,那更是了不得的本事。
转眼十年已过,柳飞絮年华渐逝,极少人前露面,渐渐不为人所知。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公子,此乃小女子自酿春风酒,还请公子赏脸!”女子声音糯糯的,带一点吴地侬软口音,听得人心底发软,只觉浑身舒坦,骨头几乎都要酥了。
“飞絮小姐果然是多才多艺,心灵手巧!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与桃花酿的香甜醉人不同,春风酒冷冽清香中,却蕴含淡淡苦味,游子望乡,离愁更苦,春风入口,如沐春风!”
“飞絮小姐竟然将珍藏多年的春风酒赠予方侯,果然是才子风liu,佳人倾心!”一身素袍的青年男子含笑着一口饮尽杯中酒,一双微微褐色的眸子精光闪烁,目光牢牢地凝结在桌子一边淡淡微笑的方轻尘身上。他约摸二十七八年纪,俊朗英挺,双眉斜飞入鬓,越发显得神采飞扬,气势逼人。
“阁主方是真正人中龙凤,竟能得飞絮小姐青睐!全是托了阁主的福气,轻尘才能一见飞絮小姐!”
“哈,方侯取笑在下了!在下不过借飞絮小姐宝地与方侯一叙,却不敢奢望佳人青眼有加。”
“原来是方某孟浪了,还望飞絮小姐见谅!”
“方侯与阁主皆是人中之龙,飞絮区区一介烟花女子,两位只管拿飞絮取笑,飞絮却不敢自取其辱!”素衣女子似嗔还笑,秀气的眉毛一扬,却别有一番妩媚,竟是凌厉得直逼日色。她一抿艳丽红唇,放下手中酒壶,慢慢退出了房门。
方轻尘轻轻一叹,摇头道:“吐珠灿莲,冰雪聪明,果然不愧是海天阁的手下,不知飞絮小姐是月影亦或是残影呢?”
海天阁主身子倚靠在紫檀木雕花椅上,极尽舒适惬意,淡淡笑道:“方侯好通灵的耳目,久闻璇玑院大名,果然名不虚传。”
“风过无痕,原是天外飞仙,红尘三千,不染风尘,又何苦沾惹红尘俗事?”
海天阁主仍是微笑,目光却殊无笑意:“风无痕,风无痕,风过之处,何处不是红尘俗事?”
“阁主所谓花间小酌,秉烛夜谈,莫非就是与我夜话何处是红尘净土?”
“哈,方侯真是快人快语!”海天阁主食指微屈,轻轻敲击桌面:“在下不过是好奇名动京华的方侯绝世风采罢了,失礼之处,还望方侯见谅。”
“方轻尘也不过如此而已,倒叫阁主见笑了!”
“方侯此言未免过于谦逊了!昔日康帝曾言,方家公子雅量高致,有林下之风,今日一见,果然让人心折!”微微一笑,神色转为凝重:“我海天阁一向干的是收金买命的无本买卖,天下皆知,日前息影虽有冒犯之处,方侯也已出手教训无知小辈,又何必咄咄逼人、誓不罢休?”
“本侯亦知冤有头,债有主,只是不知阁主可否愿意赐教?”
“方侯又何必强人所难?杀手虽然杀人买命,却也有自己的原则,若是轻易坏了规矩,海天阁在江湖上焉有立足之地?”
“本侯自是不愿强人所难,只是,国家大事,毕竟不比江湖争斗,若不能弄个水落石出,本侯又岂敢大意?”
二人互相凝视,神色越发肃然,全身紧绷,顿时气势为之一变,仿佛瞬间出鞘的利剑,纵横睥睨,威凌天下。
就在这一刹那光景,整个空间仿佛突然扭曲了一般,天地之间,自有一股无形无相的气劲在两人之间激荡撞击。
没有刀光剑影,没有厉叱大喝,只有天地之间,仿佛凝固了的气流。只听得噼啪叮当之声不绝,房内的摆设一一碎裂,四处气流激荡,唯有两人周身一米之处,却如空间静止一般,桌上酒壶碗杯菜肴则是纹丝不动,仿佛在同一屋内,却身处两个不同的空间,一处风雷激烈,一处风和日丽。
 ;海天阁主一笑长笑,他站立,后退,撤步,拂袖,天地间,那激荡的纵横剑气倏然不见,仿佛从来未曾出现过一样,狂风过后,一切,云淡风清。
方轻尘依然稳坐位子之上,一手悠闲地执杯,轻轻抿了一口酒,微笑道:“好酒!”
两人交手不过一瞬间,方轻尘淡然微笑,悠闲得像是弹一首曲子、品一杯好茶一般,而海天阁主却是全力以赴,犹如一支出鞘的剑,锋芒毕露,若单以内力相较,高下之分,其实已是显而易见。
海天阁主哈哈大笑,抱拳笑道:“方侯果然名不虚传,在下佩服!”双拳张开,十指缓缓散开,指间柔和的白光闪现,他十指轻弹,指法变幻莫测,宛若弹出绝美的音符,然指尖劲气凝若实质,无形指气破空而去,发出裂帛也似的声响,震撼人心。
他身不动,只是这么十指轻弹,悠闲得仿佛吹一曲箫、弹一首琴,偏偏指风所到之处,无物不化为齑粉。
方轻尘宛如不曾见到那凌厉威势的指劲,更不曾见着道道指风直冲自己而来,他左手执壶,修长稳定有力,右手轻按壶盖,专注且一丝不苟地往杯中注酒,淡碧色的酒水飞流直下。正在此时,指风袭来,直冲而下的酒水却突然调转方向,猛然化作一股水箭,在半空中分而化三,迎向指风。但听得嗤嗤声不绝,三道酒箭力尽而化作点点水滴,飘飘扬扬洒落,纵横交错的指风却无声无息消散。
方轻尘早已倒满一杯酒,这时抬头,朝海天阁主一笑,举杯一饮而尽,又指指桌上另一杯酒。
海天阁主洒然一笑,重新入座,举起酒杯,也是一饮而尽,淡然说道:“方侯敬酒,在下自当笑纳,来而不往非礼也,在下也敬方侯一杯!”
他动作甚快,手一伸,仿佛掌上有极大的粘力,酒壶及酒杯皆自方轻尘手边倏地飞向他那一头,掌力一催,酒水如喷泉一般直接注入方轻尘的杯中,他举杯递向方轻尘:“请!”
方轻尘神色微动,伸手去接杯,两人一递一接,动作仿佛定格一般,极缓极慢,却又似极尽天地变化,一来一往之间,也不知变化多少招式,或挡或拂或剌或挑或封,偏偏指间变化极细微,若非同一级数高手,竟是毫无所察。
说来话长,其实也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两人客客气气,犹如一般宾主,各自推让片刻,方轻尘便接过酒,痛快而饮。谁又知道,海天阁主在一瞬间共有百种变招,真气运转极至,却偏偏每一丝变化总是被方轻尘轻描淡写化解,那不带一丝烟火气息的招式,竟似已到了无色无相,羚羊挂角的境界。虽然海天阁主功力深厚,招式繁杂高明,但屡屡受挫,心中气怒交加,几乎一口真气走岔,勉强维持淡定的神色,只是笑容难以遮掩的惨淡。
虽然海天阁主功力深厚,招式繁杂高明,但屡屡受挫,心中气怒交加,几乎一口真气走岔,勉强维持淡定的神色,只是笑容难以遮掩的惨淡。
忽听得琵琶声倏然自屋外传入,曲调缠mian清越,如梦似幻,屋内两人都是精神为之一振,侧耳倾听。
清丽琵琶声中,一缕歌声乍然响起:
“行相思,坐相思,两处相思各自知。相思更为谁?朝相思,暮相思,一日相思十二时,相思无尽期。”
情思惘惘,相思情浓,悠雅的声音中,仿佛诉说着少女刻骨的爱恋。
花自飘零水自流,想当日姹紫嫣红,今日零落成泥,随流水转堕风尘,向谁去呜咽诉不平?是花耶?是人耶?
繁华三千皆如梦,梦不尽谢桥悠悠,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倾情一弹,只为君歌!
一曲尽了,满室皆静,惟有海天阁主勾唇微笑,静静注视方轻尘,一双眸子流光溢彩,带着几分魅惑,说不出的奇异。
方轻尘扬眉,一双眸子如墨玉般清澈剔透,不染半分尘埃,直视海天阁主双眸,淡然笑道:“好曲好歌,当浮一大白!”仰头饮下一杯酒,朝海天阁主抱拳笑道:“多谢阁主款待,在下俗务缠身,先行告退了!”也不待海天阁主答话,竟自匆匆离去。
“呵呵,美人泪,胭脂醉,芙蓉帐暖,红袖添香,何等风liu潇洒,只可惜方侯爷不懂怜花惜玉,居然也会落荒而逃,稀奇啊稀奇!”带着几分淡淡讥讽的语气,纳兰墨翩然而现。
“自然是比不得纳兰大杀手你久经红粉阵帐,在下甘拜下风,佩服佩服!”方轻尘没好气地白了那个无良男子一眼。
“哼哼!海天阁主风无痕如何?”
“高手啊!”
“废话!”
“他前后共用了兰花拂穴手、拈花指、灵犀指、无影剑、袖底乾坤、劈空掌、白眉针七种武功,难得的是变招之快,真气转换之自如,简直闻所未闻,与你相较,怕是不分上下。”
“啧啧,唐门暗器也会使,了不起呀!那么柳飞絮呢?她唱那曲子什么意思?”纳兰墨一向自大,居然对方轻尘那句“不分上下”不加反驳。
“琵琶勾魂,清歌摄魄,再加上风无痕双眸的摄心术,你自己试试看什么意思?”
“哈,柳飞絮最厉害的可不是琵琶清歌,月影之下,倾城一舞,据说世上没有几人能够完全不心动,居然没有跳上一曲,莫非方侯不值得月影全力一搏?”
方轻尘神情恍忽,怅然之色一闪而逝:“问题是有你这个天下第一杀手潜伏一边,海天阁又何必自取其辱?”
“啧,真难得你会恭维我!”纳兰墨一笑,却又忍不住哼道:“既然如此,你我联手,何不将风无痕当场拿下,也免得你成日提心吊胆,作那许多未雨绸缪之事!”
方轻尘无奈地摇摇头:“你以为我不想么?风无痕又何尝不是存着若有机会便一举格杀我的想法?只是武功到了海天阁主这样的境界,纵然不敌他人,至少也能够全身而退,只要他不想死战,就没办法拦下他,自然对我也是同样。我当时听那琵琶曲子,若是有半分动摇,只怕已是海天阁主手下亡魂了!”他悠悠叹了一口气,斜睨了纳兰墨一眼:“何况,你会愿意和我联手?”
“哈哈,小尘尘,还是你了解我!如果你有性命危险,我二话不说,自然是全力出手,但要让我杀手变打手,嘿嘿,杀手也有杀手的角度嘛!”
“江湖风波恶呀,纳兰公子!”
“切,老子是天下第一逍遥之人,什么狗屁江湖,老子还不是混得风生水起?”纳兰墨极度嚣张地给了方轻尘一根高高竖起的中指,狠狠鄙视一下某个不敢混江湖的权贵高人。
×××
碧瓦琉璃,亭台楼阁,姹紫嫣红,百花争放,既有肃穆庄严的重重殿宇,也有清幽雅致的园林流水。历时梁国三代帝王、耗尽无数百姓血汗的旧梁皇宫,在天下各国宫殿中,论起气派恢宏,华贵高雅,绝对是首屈一指。九重宫阙静静肃立,冷眼旁观一代又一代的王朝更替。
方轻尘穿过回廊,拍拍额头,只觉有些微的晕眩。
适才宫里举行宴会,招待各国使节,方轻尘名气之响亮,连他自己也未曾意识到,结果被各国使臣左一句恭维右一下敬酒,他本就不像劲节那么擅长喝酒,几轮敬酒下来,竟是眼冒金星,有了五分醉意。幸好燕离及时为他解围,他借机尿遁,跑了出来。
此处回廊建在荷池之上,一阵清风吹过,带起一片清香,似乎清醒了几分,摇了摇头,想起众人纷纷灌酒的场景,还是有些后怕,干脆倚着栏杆,静静远眺美景。
忽见远处悦芳亭人影晃动,一个优雅美好的身影朝自己点头微笑。那身影是如此出众,万千芳菲中,惟见她一抹嫣红丽影,说不出的雍容华贵。
方轻尘轻轻一叹,既然相遇,总不能视而不见吧?慢慢踱步走上前去,微笑点头:“娘娘安好!”
梁妃脸色有些微的苍白,朝方轻尘欠身致礼,含笑道:“许久不见,方侯风采更胜往昔。”
方轻尘一侧身,不敢受她大礼:“娘娘这是何意?”
梁妃一脸哀伤悲切:“本宫虽身在后宫,却也知方侯英雄盖世,实乃我大燕栋梁之材、擎天之柱,本宫父王一时为小人蒙蔽,口出恶语,侮辱方侯,本宫实是心痛惭愧。还望方侯大人大量,不予计较,本宫代父王向方侯请罪!”说罢,又是深深一躬。
方轻尘哭笑不得,往后一退,正色道:“娘娘何出此言?安邑王与本侯纵然有些许政见不同,却也算得君子之交,本侯亦不知安邑王何曾侮辱过本侯?既是小人搬弄是非,想来娘娘也是过虑了!”
“方侯乃坦荡至诚君子,是本宫孟浪了!”梁妃微微一笑,正要说些什么,突然身形一晃,脚下一个趔趄,她身边侍女眼明手快,一把扶住她,惊叫:“娘娘!”
方轻尘见她脸色苍白,神情萎靡,略一沉吟,忍不住问道:“娘娘身子可有不适?”
那侍女眼神一亮,急忙说道:“娘娘最近一直食欲不振,精神欠佳,却总说自己身体无碍,不肯传唤御医就诊,侯爷,你倒是劝劝娘娘!”
“红袖,不得无礼!”梁妃冷冷斥责贴身侍女,又朝方轻尘歉然一笑:“下人不懂规矩,方侯千万莫见怪!本宫只是胃口差了一点,约摸是最近杂事繁多之故,又哪有什么病了?红袖总是爱大惊小怪,倒叫方侯见笑了。”
方轻尘皱皱眉:“小心些总是没错!娘娘还是请太医诊断一下才好!”
梁妃一怔,终是不愿拂逆方轻尘好意,微微一笑,低声道:“多谢方侯提醒,本宫自会小心!”
方轻尘点了点头。二人毕竟一是权臣一是后妃,相见已是于礼不合,更不宜长久相处,连忙向梁妃告辞。
梁妃含笑看着他出了亭子,也往前走去,不料却不小心脚下一滑,一旁的红袖根本反应不过来,竟让她就这么直直跌倒在地,瞬间昏了过去。
“娘娘——”红袖吓得魂飞魄散,凄厉大喊。一干随从更是骇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一味的脸色发白,全身颤抖。
方轻尘已走出十步开外,听得红袖大叫,霍然回首,心中一惊,一个移形换步,掠至梁妃身边。这时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别、上下之分,连忙伸手贴住梁妃后背输入一道精纯的真气。
梁妃嘤的一声,悠悠醒转,却见自己倚在方轻尘怀中,不禁又羞又怒,伸手用力一推。方轻尘眼明手快,轻喝:“别动!”左手却及时抓住梁妃的手,两根手指轻轻搭在梁妃脉门之上,一眨眼功夫,便收回手,扶起梁妃,退后三步,偏过头,略有踌躇之意。
“方侯爷,娘娘、娘娘怎会突然晕倒?现在如何了?”红袖急急扶住梁妃,抬头问方轻尘。
梁妃已知自己错怪方轻尘,想到自己的鲁莽,不禁羞红了脸,垂下头,不敢看方轻尘。
方轻尘淡淡一笑,宛若三月春风般温暖柔和,眸间一缕黯淡之色却是一闪而过,正要说话,却听得韩笑远远大叫:“方侯,原来你在这儿!陛下正急着找你呢!”
韩笑跑了过来,见过梁妃,不由分说便拉起方轻尘,急道:“快走吧,再找不着你,陛下得找我麻烦了。”
“就冲你这滑不溜湫的小鱼儿,燕离哪敢找你麻烦啊?”方轻尘一笑,转头对梁妃说道:“娘娘还是找太医看看再确诊一下,依我看来,应该是喜脉,恭喜娘娘了!”
梁妃啊的一声,一手捂住嘴,瞪大了眼,整个人宛如雷击,一动不动,说不出话来。
方轻尘笑笑,拖着同样目瞪口呆的韩笑自行离去。
梁妃目光复杂地看着方轻尘远去的背影,一手扯下一朵开得正艳的花儿,指间用力,瞬间,花朵揉成碎片,零落成泥。
天还是那么蓝,花还是那么艳,草还是那么绿,名动京华的方轻尘还是那么卓尔不群文雅飘逸,却又分明,有什么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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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尘,你总算来了!”
宴会已结束,适才莺歌燕舞,宾主尽欢,方轻尘竟未注意到不过几日,燕离居然清减了几分,琉璃般透彻的眼眸仿似染上一层淡淡的悒郁。
如果在早前一刻,或许方轻尘早就上前嘘寒问暖,只是此时此刻,方轻尘却只觉得心头一阵冰冷,仿佛灵魂在内心深处微微对自己冷笑:谁真正了解谁?谁又曾失去谁?
方轻尘淡淡而笑,对燕离那份亲近中又透着不自然的疏离,几乎视而不见,他只是嘴角一直含笑,幽深的眸子,透出一股伤痛、一丝疲倦、一抹寂寞。
两人默默相对,良久良久,燕离终于率先开口:“有一个人,或许你会有兴趣见着他!”
方轻尘挑挑眉,闪过一丝疑惑。
燕离没有让他一直疑惑,直接带着他往后殿走去。
这是一个隐密的地牢,烛火幽幽燃烧,照得一片明亮。
拐过几道弯,正前方一间小小的密室,推开门,一人垂头而坐。听见声音,那人猛抬起头,露出一张惶恐、惊惧、风霜的脸。
方轻尘脚步一滞,讶然地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
昔日,他锦衣玉袍,意气风发!
今日,他王孙落魄,风尘满面!
昔日,他门庭车马如龙,大权在握,嚣张跋扈!
今日,他沦为阶下之囚,穷困潦倒,命在旦夕!
人生,有那么多的不确定,人生,有那么多的如果与可能,如果早知有今日,还会种下昔日因么?
“顾子舟!”方轻尘缓缓地、涩然地念出这个名字。
那人蓦地睁大一双满是血丝的眼,呆呆地看着方轻尘,先是激动,而后却是惭愧、自卑、恐惧、无奈,忽然转身背对方轻尘,大声嘶叫:“你走你走!我不认识你!”
方轻尘一怔,瞬间眸中却是闪过一丝了然,淡淡道:“子舟,你又何必故作不识?今日你我相见,只怕他日再无此缘份,难道你还不愿再见我一面么?”
那人听得方轻尘“他日再无此缘份”这句话,身子不由自主微微颤抖,半晌,终于还是转过身来,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轻尘!”他一双眼直直地凝视着方轻尘,轻轻地、慢慢地说道:“真没想到,你我再见,竟是在这样的场合!你风采一如往昔,只是我早已尘满面鬓如霜,物是人非,我该叫你一声方侯爷吗?”
方轻尘苦笑着摇摇头:“同学三载,又何必如此生分?你还是叫我轻尘吧!”
话音刚落,却听得燕离一声冷哼。
方轻尘回头看向燕离,不出意外地看到他脸色铁青,一双凤目流露出刻骨仇恨、滔天烈焰。
眼前这个人,是那个轻轻一言便决定了他姐姐生死的纨绔子弟,眼前这个人,是曾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害他家破人亡的权贵王孙,眼前这个人,无数次入他梦中,恨不能食其血肉碎其骨!
顾子舟!
旧梁权臣顾太师之子!
这一天,等得太久太久!
十岁的燕离,曾经苦苦守侯在太师府外整整一天,不吃不喝,就为了将他的容颜深深刻入心中。
十岁的燕离,曾经义无返顾以血肉之躯冲向高头大马,不惊不惧,只为了手刃仇敌得报大仇!
整整十年,整整十个寒暑!
时光如流水,岁月悄悄改变了很多东西,唯一不变的是,永恒的深仇、刻骨的怨恨!
十年前,燕家流不尽的碧血,十年后,惟有以血偿血!
拳,握得那么紧,怒火,在眼底燃烧。
“顾子舟,你逃到齐国时一定想不到还有这么一天吧!你以为你那齐国皇妃的姑姑能够庇护你一辈子,当真是可笑之至!如今你被齐国当作大礼送予我大燕,是不是觉得很愤怒、很怨恨?哈,哈,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我、是、谁?”少年天子出奇的愤怒,几乎扭曲了秀丽的容颜。
顾子舟茫然地瞪着燕离,声音微微颤抖:“你是燕王!”
“燕王?哈,你再仔细看看,我究竟是谁?!”
顾子舟浑身一颤,燕离语中的冰冷、仇恨再清晰不过。他自知昔年犯下的荒唐事极多,再看燕离秀丽无双的面容,脑中一片模糊,自觉奇怪,以燕离如此出众的容貌,自己很难不留下深刻的印象,偏偏却是想不起哪桩罪恶,出神了半晌,不禁卑微地、小小声地问道:“你是、你是哪一年进府的……呃……”
燕离怔了一怔,慢慢回过味来,难道顾子舟竟将自己当成是他昔年玩弄的禁脔?一念及此,不由怒不可遏,一掌挥出,正中顾子舟胸口,登时将他身子击飞,一口鲜血在半空中喷洒出来。
顾子舟全身缩成一团,趴在地上咳咳又吐了几口血,燕离那一掌虽重,却未附带内力,暂时还要不了他的命。
方轻尘轻轻一叹:“燕离,不用逼他了,他根本就记不起来当年燕家的惨剧!”
忘记了?记不起来了?
当年的燕翎何等倾城倾国,在顾子舟眼中,也不过是一个可以随意玩弄亵du的可怜女子!
当年的燕飞何等忠心为国,在顾子舟眼中,也不过是一个可以随意捏死贱踏的小小官员!
所以,他记不得燕离是何人,记不得燕家的悲惨遭遇,记不得自己曾经做过的罪孽!
只因,他遇到的“燕家人”实在太多太多了,又如何记得住一个小小的燕家?!
燕离闻言再也忍不住,冲上前去,纠住顾子舟衣衫前襟,出手如电,劈里啪啦甩了他十几记耳光,又是一顿拳打脚踢,一边挥拳,一边怒骂:“你逼死我姐姐,污陷我爹爹通敌卖国,你害得我满门抄斩,你居然忘记了?你居然什么也不记得了?你无耻、你卑鄙……”
顾子舟虽然亡命齐国,可也仗着姑姑的势力,一直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何曾受过这等苦楚?痛楚难当之下,不禁眼泪鼻涕直流,大声叫道:“轻尘,轻尘,轻尘……求求你,救救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也叫过爹爹不要害方相……轻尘,你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真的尽力了,我救不了方相……轻尘,你知道,我怎么也不会害你的呀……”
一声声“轻尘”,一声声“方相”,燕离迷离愤怒的神智仿佛被一丝光亮给拉了回来,呆呆地望着手底下那个头破血流、狼狈不堪的人,突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一把丢开顾子舟,退后几步,歪着头,一时也拿捏不定,究竟该如何处置他。
“轻尘,他也是你的大仇人,你说,怎么处置他?”
方轻尘冷冷一瞥,顾子舟抬起头,血流如注,泪痕满面,一张脸肿得几乎不见人型,可见燕离这一顿拳脚,下手有多狠多不留情。偏偏他又不肯让顾子舟轻易死去,否则他若是拳拳夹带内力,便是有十个顾子舟,也早已一命呜呼。
顾子舟一边咳血,一边爬向方轻尘,痛哭流涕:“轻尘,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害方伯父,我真的没有……我不懂爹爹为什么要那么做,他说有方相在一天,我们顾家便没有好日子过……我不明白,爹爹为何那么狠……我求过爹爹,流放也好,贬官也好,不要满门抄斩,不要牵连你……可是,那天,我赶到方家的时候,方相早已服毒身亡,你也不见人影,我原想救你的,我原想让你们逃到齐国去的……轻尘,轻尘,你信不信我?……”
“哈哈哈,你也会求人救人?哈哈,顾子舟,你别以为这样说,就能活命!”
“我相信!”燕离笑声未停,却听得方轻尘冷冷的声音响起。
“轻尘,你——”
方轻尘慢慢蹲下,撕下衣衫下摆,轻轻拭去顾子舟脸上污血,慢慢说道:“我相信,你尽力了!”
顾子舟怔怔地看着方轻尘那双不曾变过的清澈眸子,忍不住嘶声痛哭。
燕离又气又怒:“轻尘,你、你做什么?你说相信他,是什么意思?”
方轻尘垂下眼眸,却不理睬燕离,淡淡问道:“子舟,你有什么愿望?”
顾子舟呆滞地看着方轻尘,心下激动如狂,语声唵咽:“谢谢你,谢谢你,轻尘!我还以为你一定恨死我,再也不愿见我一面了!”他虽一脸青肿,但依然绽放一缕微笑,刹那间竟是说不出的神采飞扬。
方轻尘凄惨一笑:“你是你,你爹是你爹,我恨你做甚么?如果玄风在此的话,想必……唉!”
“你不晓得玄风的下落?”
方轻尘摇摇头:“他当年离开之后,再无消息。”
顾子舟面色略有一丝怪异,叹了一声:“离开也好!”
燕离看着他们二人仿佛旁若无人般,自有一份情谊在,只觉气愤难当,又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隐隐嫉妒。他一直把顾子舟当成燕家与方家共同的仇人,却没想到方轻尘不但不当顾子舟是仇人,反而言语之间,竟是朋友相交,这个发现无疑对燕离是一个至大的打击。又恨又怒之下,忍不住叫道:“轻尘!”声音有着压抑的怒火。
顾子舟扫了燕离一眼,隐隐有些担心与顾忌,方轻尘却是微微一笑,自顾自地问道:“你还没说呢,有何心愿未了?”
燕离咬咬唇,深深呼吸,垂头不语。
顾子舟看见燕离不再理睬自己,不禁有些诧异,怔了一怔,马上反应过来方轻尘的能为,心中一喜,急急说道:“我知道,我们顾家也算是罪恶到头,爹爹在大都城破之时便自尽了,我虽逃到齐国,终究还是逃不了一辈子。我自知难有活命机会,可是,我的儿子……我只有这么一点骨血,他才三岁……轻尘,他虽是姓顾,但他娘是烟花女子,我爹不让他进顾家族谱……轻尘,你求求燕王,可不可放过我那孩儿?”他虽一生无良,但说起自己的亲生骨肉,依然一脸温柔期盼,为着自己孩儿的一线生机,他不惜低下曾经高贵的头颅,苦苦地哀求着。
“哼!”燕离不屑地冷哼一声,扭过头,不再看那张令他作呕愤怒的脸,所以,他没有看见方轻尘眼中浓浓的悲伤,没有看见方轻尘极轻极轻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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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笑鱼亲亲的建议与意见,嘻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