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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惊变
看着容谦微一皱眉,仿佛察觉了什么似的,身子忽地一震,跟着立刻就向观刑点上看过来,燕凛的眼神微微一动。他还来不及细想,就看到容谦青筯暴跳,咬牙切齿,抽气闭眼,一副简直恨不得就要跳到台子上,把前生那个不懂事的自己好好教训一顿的样子,不禁又是感动,又是忍不住要苦笑。
感动的自然是容谦的态度——虽然早知道自己不被记恨,可燕凛心中怀愧日久,又是对着容谦这个样子,心头不免极是痛悔难安。现在,他看着这个刚被自己下令割了这许多刀,受了这么重的伤,还特别洗过盐水澡,又被这样勒人的牛筯捆着的人,明明昨夜还为了难耐的疼痛暗自咒骂,如今看到罪魁祸首,发起火来不却是为了自身的遭遇,反是为了他的安全,就觉得心头烫得滚热,一阵阵发酸。
他苦笑的却是当年的自己。
一个皇帝,在这朝局不稳的时候,贸然离宫,跑出来亲眼观看凌迟顾命大臣……这般行事,既是置自身安危于不顾,又给旁人留下了残暴的印象,实在是任性到极处,也幼稚到极处。
其实……也……无情到了极处吧……
这样说起来,当年下这一意孤行的旨意时,引发的皇帝暴虐残酷的指责,真的没有一点错呢……蓦然翻上的念头,将燕凛唇边的苦笑,彻底融化成一片苦涩。
这苦涩在容谦被粗暴地按跪在他面前,疼得竟微一哆嗦时,便已愈发浓重,及至看到高台上那个姿态傲慢地俯视下来的自己,和容谦脸上那被全然无视的,似曾相识的自嘲笑容的时候,更是浓到了极致,简直便要固化了。
带着液的苦涩硬块,就这样紧紧堵地喉咙口,叫燕凛说不得话,发不得声,几乎连气也喘不上来。然而,他的听觉却偏偏没有被堵塞,前生的那个自己,上位者施恩一般的声音,一字一字,清晰地传来。
“容谦,你有什么话要对朕说吗?”
那个人的表情……是在发愣吗?他那样的眼神,想的,是要自己快些回宫吧?但是,最终,自他的口中说出来的,却是希望继续昨天晚上的盐水澡。
心头仿佛被什么塞满了,可燕凛无法分辨,那些纠缠在胸口的感情都是什么。
他记得昨晚那人冲着盐水时隐忍的表情,也明白这要求的意思——那些肥硕的老鼠们,甚至比容谦身上渗出的血和翻出的肉更叫他无可抑制地感到自我厌恶……
可是,他知道这一切,却又怎么样呢?隔着浩渺的星空,他无法阻止前生的自己;越不过时间的壁垒,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他也不能稍加改变!
僵硬地坐在屏幕前,燕凛怔怔地看着前生那个一无所知的自己继续地残忍,看着那个人不合时宜地得意,看着他……用着笑容掩饰着疼痛,却掩不住……刀子落下的时候,那笑容中,宛如叹息的苦涩。
其实这一天的凌迟,解开了很多燕凛心中想过、却从来没有敢于开口问过的迷题。比如说,他知道了容谦是怎么样吓得行刑手颤抖不已,也知道了是小楼通讯又一次适时地响起,帮助了他平静甚而是安详地度过了这痛苦的折磨。
只是,这些答案对燕凛来说,也只是“这样啊”三个字罢了,甚至,就连这三个字,也仅止于一种模糊的印象,而无法在他强烈紧张的神经中,真正烙下丝毫的印迹。
此时,燕凛的注意力,有一半都集中在容谦的右手之上,并随着那里渐渐血飞肉落,白骨现出而愈加绷紧;而他另一半的精神,则正如巨兽奔来一般在心中急促而沉重地打着拍子——所有的落步,发出的都是同一个声音:“近了”。
行刑手克制不住地大喊,前生的自己皱眉长身而立,十数支利箭突然破空而来,史靖园厉叱着拔剑护驾,无数军士潮水般涌出……所有这一切激烈的变故,燕凛都已无瑕去关注了。他目不转瞬,只是紧紧地盯着容谦,盯住……那个满身伤痕,被缚在刑台上犹自神情懒散随意,却在第一支箭射向自己的时候,眼中倏地闪过一抹精光的人……
容谦的表情,在开始的时候,变化得很是丰富。他先是不爽的郁闷,后是不赞同的叹息,在重又郁闷地挑眉之后,他叹气眯眼,干脆显出一副琢磨的神情。这些表情变幻迅速,又皆轻微,就算是燕凛,也只有顺着他的目光,才能大略推测出其中至少该有对事态突变的烦恼,对残杀百姓的不满,以及后来他曾专门向自己提起过的,对京城防卫的担忧。
然而,模糊的猜测也仅有这短短的一刻,当容谦的目光转到了御林军的中间时,那样遥遥的凝眸,深深的叹息,便叫他所有的心思,如清浅溪水一般,明澈地展现在燕凛面前了。
当然……怎么会看不懂呢?那眼神之中,分明,有那么深的担心,和那么坚定的爱护。有着……当年那个自己,因着看不到,便以为不存在了,其实,却是从始至终,从不曾从那人心头消失过的,那么深,那么浓的情义……
长长地叹了口气,燕凛努力地平息着自己激动的情绪,他用力呼吸着,瞪大双眼,如同屏幕中容谦盯着前生的自己一般,紧紧地盯着他,唯恐错过他脸上,任何一点神情。
他看着他忽地抿了抿嘴,看着他的眼睛紧紧扣在自己身上,不肯稍有错开,看着他的双眉越锁越紧,看着他只顾直直看向自己,被裹在渔网中满是鲜血的身体却已开始挣扎……然后,看着他,仿佛听到什么惊呼般,倏然眸子一清,身体的挣扎也在同时停了下来。
又是……小楼的提醒吗?
想来也是吧,连昨天晚上,在狱中,在那无人的地方,他要爆发出超出常人的力量时,尚且会被提醒制止,何况现下,是在这许多人前……
眼眶忽然就热了起来,有什么酸酸的东西,顺着鼻翼,一个劲地往上冲,一手按停了记录,燕凛用另一只手捂在眼睛上,长出一口气,他将身子直直地向身后的靠背摔去。
早在知道容谦是小楼中人,又意识到前生他是使了什么力量救了自己的那一刻,燕凛便又是感动,又是心伤。
前生,他就已知道,容谦待自己极好,为了自己,真是可以连命都不要的。但那时候的燕凛,所知毕竟有限,也就从来都没有想到过,那个人为自己付出的代价,竟会比死亡还要恐怖许多倍。转而他更又想起,是自己下了那么残忍的命令,那样无情无义地对他,那样……特意地来到刑场,想要羞辱他看他求饶,才惹来这一场祸事,逼得他不得不违反规则,拼了一切救下自己……心头顿时一涩,只觉得更是悔愧交加,疼痛难禁。
这般的爆发,当着这许多的人使用超常力量,造成如此惊世骇俗的局面,那个人,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燕凛极是清楚。他不愿去想,却更不愿、也不能不想——
入世条例第五部分,惩罚条例的第十七条:
“……违者不可借肉体毁灭回归现世,须在肉体摧毁后,仍驻留于当时时代。处罚期限,五十年……”
几十个墨字,落在燕凛心里,就象是几十根毒刺,死死扎透,嵌入血肉,再也拔取不出,那毒液却渗到心脏,顺着血液流遍全身。自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开始,这毒便毫不停息地在他身体各处流转,日日夜夜,时时痛楚难当。今天亲眼看见,这些墨染似的剧毒血字,更是化成了几十颗炸弹一并炸开,只留得心头,一片鲜血淋漓……
如此的力量,如此的爆发……绝对……不是这个时代普通人类的肉体,可能承受得起的!
燕凛想起当年重逢之时,容谦对这风暴给予的解释,不禁想要苦笑,可脸上的肌肉早就僵了,连一丝笑纹也挤不出来。
瞬间提升功力?数十倍的威力与反噬?
容相!容相……你说的……何等轻描谈写……
如是的威力,便是将天下武功最高之人的全部功力,数百甚至上千倍之,也绝难达到!
而那反噬……
不自觉地伸出手,燕凛紧紧抓住自己的前胸,仿佛想要攥住那里面激烈跳动着的物体,免得在下一刻,那薄薄的心壁,会再也禁不住这样的涨痛,忽然就爆裂开来。
屏幕中,容谦身体的挣扎已经停了下来。他微微皱着眉,仿佛对那来自小楼的劝告不甚以为然,目光始终停伫在观刑台上,双眼一眨不眨,只紧紧盯住了,那个皇袍血染,面容悲凉,眼神沉痛,对身边利刃寒光和膻腥鲜血看也不看,只顾对着自己弯弓搭箭少年……
忽然间,燕凛很想向那个被紧紧缚在渔网之中,满身滴落鲜血,被一支利箭直直指着的人问一声,为什么。
为什么眼中忽然现出怅然疼惜?为什么脸上竟显出温柔的怀念神色?为什么要如此紧紧地盯着这个如此残忍地对待他,到现在还想要致他死命的无情皇帝?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已被小楼的警告劝止、明明非常清楚违规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明明已经停了下来,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明明……那箭已经射到胸口,马上就可以回到小楼过着最幸福的生活,却还是……在那些钢刀将要加到那凶手身上的时候,骤然爆发……
风暴凭空而起,漫天风沙迷人眼,丈许外人影难见。小楼的设备却无视着自然界的恶劣条件,安安然,将记录忠实地显现在屏幕之上。
于是,燕凛看见,那浸了水的牛筯和网眼细密的渔网,倏地勒紧、崩断,带着血与碎肉远远飞出。
但那个刚刚还被缚住,身上犹带着掉而未落的血肉碎屑的人飞得更。一瞬间,他已落在了眼看将死的少帝身边,森然一声怒喝:“混蛋!”
那个人,满身鲜血,满身伤痕,右臂自肘以下,只余挂着几点零星血肉的森然白骨,然而,他神威凛凛,几把砍向皇帝的钢刀在他仅余的左手中生生断做两截,然后他手一紧,手中数截断刃,便寸寸而碎,飘落风中。
诡异的风暴,自那遍体鳞伤的身体向外发散,席卷四面八方。近些的护卫,在风暴中摇摇欲倒,远些的兵卒,已是惨然叫着被卷得跌飞到数丈之外。唯有被这风暴护在中间,与他并肩而立的燕凛安然稳立,从始至终,连衣角也不曾掀起过半点……
如此诡异的场景,也难怪当年许多经过此事的人会接受苍天降罚的解释,就连自己,也是因着实在的费解,才听得那人一句“类似天魔解体的邪功”,便被搪塞了过去吧……
将突然冒出的不合时宜的思绪按了回去,燕凛用力地长出了一口气,却怎么也呼不出满腔雨云般的潮闷阴郁,疼痛与羞愧缠绕在一起,紧紧压在心口这上,隐隐竟然滋生出一丝,他绝不愿意承认的恐惧。
他从来没有看到容谦如此愤怒过。
燕凛心中的容谦,无论是早年的温柔,后来的跋扈,还是再后的从容,始终都是淡定的。记忆里百年弹指,纵然是天大难事,到他面前也可等闲而视;屏幕中数次入世,纵然是屡被错待,也从不曾见过他有这般暴怒的容颜。
然而燕凛的恐惧并不是来自于容谦的怒火——他两世为人,早就过了如此轻易就会被吓到的年纪,况且,他心中非常清楚,容谦的愤怒,并不是针对他的。
那不是针对自己的怒气,不是针对那个对他如此残忍的人,而是……
看着容谦将淳于化揪下马扔下地,碾得他每一根骨头寸寸而断;看着他环顾厉喝,将叛军的将领们个个震慑得斗志全消……前生,容谦那让他强持镇定,下决心绝不放弃,绝不被那天人之姿的光彩气度比下去的强大,现在,却只让他觉得悲凉与痛楚。
他知道,这样的愤怒,这样不顾一切的爆发出来的怒火,针对的,是那些想要弑君谋逆,想要杀死前生那个自己——那个……伤害他、折磨他、到最后,都不忘,要致他于死地的皇帝的人。
绷紧了身体,燕凛拼命克制着从心底里涌出的寒意,他强迫自己盯紧容谦愤怒的脸——盯紧自己心中深深的羞愧与悔恨,尽管畏惧着,几乎无法抑制地想要颤抖,却也不肯稍稍移开视线……
那个人深厚的情义和坚定的爱护,他不能不去体会!
自己忘恩负义的残忍与无可救赎的罪孳,他更不能不去看清!
纵然是恐惧……也……绝不允许逃避……
燕凛相信,今天看到的,这短短十数分钟的记录,虽则细微琐碎,但纵使穷尽自己这漫长的一生,也永远不会忘记——不止是容谦对叛臣的怒火,还有其它许许多多,当年他曾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忽略,却实实在在地,出现过在那个人的脸上的神情。
他看到了他在自己无视他走向叛军时的不平不满,看到了他领悟到自己意图后的得意欣慰,看到了他看着那已成白骨的右手思索着,却因为疼痛而悄悄吸着冷气的样子……也看到了……当年自己虽然看见、记得,却从来不曾真正读懂过的,甚至那时候因为只顾在沉浸在自己的激动情绪之中,连看都不能说是真正去看的……他给予自己的,沉默、深邃且久远的凝视……
现下,那眸子中深深的心思,他终是懂了——直到现在,才终于懂了。
那是欣慰,是思念,是怅然,是眷恋,是……已然下定了决心的……将要到来的……离别……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是燕凛前生今世,在脑海中辗转回忆过无数次,无比熟悉,也知道自己将永不会忘的场景。只是,当年的他,在感情激动之下,观察力大减,今日重见旧时场景,便仍有许许多多微若尘埃的细节,轻轻飘落在他的心上,将那记忆填补完全。
他记得那个人虽不曾真的恨过他残忍以对,却还是忍不住生气,发了脾气,将一国之君的他,象待小孩子一样,按在膝上一顿好打,却是头一次见到,他出气之后,那般轻轻地捧着他的头,长长地叹息着,小心扶他起身。
他记得那个人曾那样冷然地看着他,说着绝情的话,甩腿就要离开,可最后还是转回身,抱地他,想要为他拭去泪水,却是才刚知道,那个人,竟那般听不得他绝望的惨叫,为了这一声,不单只是改了主意,还曾微颤了身子,怔然了神情……
他记得那个人眉眼间全是满不在乎,当着泪流满面的自己,随手扭下右肘之下的白骨扔在地上,嘲讽似地叫自己不要在意;也记得他深深叹息着,用仅存的独臂抱住自己,拍打着自己的肩背,安抚地、任自己攀在他身上泣不成声。
他记得……
记得那样淡淡地微笑,记得那样温和地叮嘱,记得他揉乱自己的头发,拥抱着自己,要自己做一个好皇帝,做一个快乐的人。
然后,迅然一击……
一切的一切,都和记忆中一样。
然而……
然而在那之后的一切,他从所未见!
他不知道,那个人曾在自己昏厥之后,那样细细地理好自己的乱发,静静地凝视着自己的脸,目光温柔如水。
他更不知道,那个人的脸色,曾一点点青白惨淡了去,渐至绝了人色;不知道他的身体曾那般无助地擅抖着,连站立也无比艰难。
他从来都不曾知道,在那个人离去之前,他曾那样苦笑着,最后看了自己一眼,眼中满是不舍……不知道在下一刻,他便提气疾走,冲入密道,出了皇宫,偷了快马,打马如飞,急驰百里……不知道……他在终于用尽了身体中最后一点力量后,于无人野地里,不受控制地自马上摔落在地,然后,在漫天大雨之中,就这样,缓缓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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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惩罚
遮天的墨黑色厚重云朵间,忽然就有无数豆大的雨点,狠狠地砸了下来。
荒野中刮着风,将满地的尘土卷得到处都是,然而雨水继续泼下来,尘土便和了这雨,粘成一片一片的泥,在地面上,向四处延伸。再过了一会,风雨越发大了,雨点斜斜地钎入泥水里,溅出数寸长的灰色小箭。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天上地下,已然是灰茫茫的一片水。
容谦就躺在这水里,一动不动。
他身上的衣物已是湿得透了,软溻溻地粘在满是创口的皮肤上。冰冷的雨水和被它砸得重又裂开来的伤口中流出的血混在一起,顺着衣褶滑下去,不断为他身下的泥水中注入一缕缕浅红。
他的脸却是青白的,连嘴唇也灰扑扑全无血色。不知是因为太冷还是太疼,整张脸上的肌肉都微微地颤抖着,然而并不十分扭曲——这会儿的容谦,早没了刚刚在法场上上赫赫神威,虽然无法忍受的疼痛叫他简直恨不得疯掉,但全身的神经与肌肉早就不再听从他的使唤,能稍稍做出一些表情,动一动嘴唇,就已是他的极限了。
木然地看着屏幕中的画面,燕凛已然彻底呆住了。
容谦不曾告诉过他,就连青姑的讲述中也没提到过,前生的他,从来都不知道,甚至从来都没有想到,容谦,那个人,曾有过这么悲惨、这么狼狈的遭遇——而这遭遇,正是他一手造成的。
心口处有什么乍然爆裂,灼烧般的痛楚迅速席卷全身,每一寸肌肤每一根神经都叫嚣着同一个声音——疼!然而,他知道疼,却不知道为什么疼,他的脑电波仿佛为眼前这沷天的雨冻住,又仿佛是被这极度的疼痛所震慑,一时间,竟然再也不能波动,连一些最起码的思考,也全然做不出了。
但这麻木的思想也终于渐渐恢复了。
这时候,容谦的情形已大有好转。
虽然他仍是一动不能动地躺在烂泥臭水里,虽然他的身体上,不断渗出的血水、始终未停的雨水和飞起溅上的泥水仍然混在一起,不停地往下流,虽然他的面色仍然惨淡青白全无血色,但早在一刻钟之前,他脸上的肌肉,就已然不再颤抖,眼中也已没了痛楚的神色。
这是来自小楼的通讯——恢复了思考能力的燕凛,很快就做出了判断。以他的权限,无法得知这对话的具体内容,而他,也不想要知道。
能是什么呢?这个时候的通讯,还会是什么?
小楼的同学们,想必,是在数落那个人吧。说他胡闹,说他愚蠢,这样不懂得爱惜自己,竟为了一个模拟中的人,一个……这般仇恨他、伤害他,试图羞辱他的人,做出如此的牺牲。
的确是胡闹!的确是愚蠢!
这样的付出,这样的代价,这样的不顾一切……他,怎么当得他……
泪水终于忍不住,缓缓地顺着眼角流出,滚热的液体顺着皮肤滑下,在脸颊上留下的,却是两道凉凉的印迹。
宛如心头,那灼烧般的冰冷。
容谦此时筋折骨断的事,早在前生,燕凛便从安无忌口中知闻了,转生后,他又详细研究过小楼的规则,眼下更是先后目睹了容谦掀起的精神力风暴的规模和甩这副伤势沉重的模样,因此虽不曾听得容谦与张敏欣对话中谈及的详情,但对于他的伤势,也判断得极清。
小楼人的身体,是配合着那样强悍的精神力,而缓缓进化来的。可现世中的人身,却达不到如此的完美。这般强大的力量,虽然可以经由一时的情急爆发出来,但其后它所带来的冲击,远远不是这时代的人的身体所能承受得起的。
容谦眼下的身体状况就是这样。
骨骼、肌肉,乃至他身体中的每一个细胞,都被强大的力量挤压而不断地崩坏着,如果是一个普通人,这样的崩坏程度甚至足以让他的身体寸寸粉碎,化烟成灰了。也就是容谦自幼习武,内功外功都极精深,身体条件远远超出常人,方才勉强保住了性命——只是,这也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燕凛永远都不能忘记,当年容谦的身体是怎样的状况。
他吹不得风,受不得凉,不能太过劳累,就连只是出外骑骑马这种小事,都要再三衡量,必要挑了天气极好,他身体状况也极好的时候才能出行……那一身曾可以引为自持,应对所有暗中敌手的武功早就荡然无存……以至于后来那一次……不过是,区区三箭,就叫他又身受重伤,几近不治……
而……就是这样的身体,还是他百般锻炼、进补,调养了数年,才勉强能拥有的。
燕凛还记得,当年那个以为容谦只是“身体不太好”的自己,在得知他是经了怎样的自我折磨,方才在自己面前勉强维持成这样的形象时,是如何的震惊和痛悔,然而,尽管那样……当时那个,信了安无忌和青姑等一干人话的他,也真的以为,情况最糟也就是那样了。
可原来,事实远比他所能想象的更加残酷!
如果,容谦的武功稍差一点……如果……那力量超出了他所能承受的范围……
这样的假设,燕凛几乎不敢去想,可是,这念头仿佛活了一样,自动自发地在那里大喊,声音如洪钟一般,在他脑海中连绵不断地嗡嗡作响:
如果那样的话……会不会,那一次离别,就成永决?会不会,从此这世上,便再也没了这个他至珍至重却又至亏至欠之人?会不会,他将一生都在那里期待着,那个人看到他做出的成绩,期待着也许哪天可以重逢,却永远不会知道,他早就为了他化成了灰,融成了风,消散在了这天地之间?
会的……吧……
一定会是那样!
只要容谦的内力外功再稍差上一些,会有的,便必然是这样的结局。
不,这甚至还没有完!
五十年的时间,五十年的惩罚,五十年之内,纵然生命消逝,那个人,也不能回去小楼。他只得停在尸体里,一点点,感受身体的腐烂……
凄惨、可怕、无法忍受……可是……现在的结局……却也未必就好。
五十年的痛苦……
五十年的残疾,五十年的伤病,五十年……跑不得跑,跳不得跳,连一场小小的风雨都要带来难耐的痛苦的生活,全都是这过于强健的身体未曾毁灭的结果!
然而,现在的结局,确实……要……好些……
两世中从来没有一个时刻,燕凛这样感激那个叫做青姑的村女。他不能想象,如果没有她的话,那个人,将会有多么悲惨,多么……可怕的五十年。
身体腐坏,肉烂骨损,甚至也许会有许多蛆虫滋生、有许多的虫蚁爬进爬出……五十年……这样的五十年……要叫他如何能受得!
看着已是雨过天晴的屏幕中,那个上半身被暴晒着,下半shen却还躺在脏臭的泥水中,引了无数苍蝇蚊子在他身上那许许多多伤口中吸着血的人,燕凛只觉眼前一阵阵发着黑——这样的情形,他已经忍无可忍,恨不得冲入屏幕中去,不管未来如何,也要先改变了这段历史……而……若真是……若真是那个人,竟然陷入到那样最最恶劣的境况下……
将左手支起来撑住涨痛得发晕的头颅,燕凛狠狠地咬着牙,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下去。
虽然让燕凛绝难忍受的一幕并没有发生,但是,当记忆中的那个村女出现在屏幕中时,容谦的样子已足以让他深深觉得,之前那突然涌起的、强烈的感激,是绝对应当的。因为,那如果的另一种可能性,他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接受,甚至,就连想象一下,都足以折磨得他几近发狂。
看到那条又脏又臭的野狗出现在容谦身边,转着它流着脓的身体,在那动弹不得的人身上不断嗅来咋去、惊得他颤声驱赶,燕凛已经是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双拳,全身都绷得僵直了,而当他看见,那条狗竟然抬起后腿,对着容谦的脸做出撒尿的姿势时,惨叫声,更是以穿越时空的默契,同时从两个人的口中发了出来……
青姑被容谦的惨叫声吓了一跳,她大喊大叫乱挥手臂的样子,却又将容谦无力驱赶的野狗给惊走了。这情形说来颇有几分戏剧性,只是此时的燕凛,实在没有欣赏老天爷这种小幽默的心情。
但容谦的兴致却仿佛是极高的。
容谦躺在腐臭的泥水之中,伤口有一半被烈日爆晒,另一半则被烂泥泡着,身体更是在承受着远远超过世人想象的痛苦,可偏偏,他的态度极是自在,倒好象这所有的一切都不存在,他还是乘荫临水,舒服地靠在相府花园中的躺椅上,随便和朋友聊着天一样。
他的脸上带着极细微却极真切的微笑,眼睛闪闪发光,他编出一大串自己的“英雄事迹”,讲得口若悬河,唬得那老实巴交的纯朴姑娘听得怔怔发愣不说,就连燕凛,也是顿了一下,才想起他们的精神力可以借着说话稍稍隔绝痛感,而息了心中期盼着他既能自如说话便是有所好转,这一个他自己也知道其实毫无可能的小小希望。
容谦这般涛涛不绝的贫嘴模样,说来也是颇可一笑的。只是燕凛眼看他神情虽然自在,身体却仍是连动也动不得一下,就那样泡在烂泥之中,全身都黑乎乎的,伤口中不知进了多少脏物,已是心疼自责到极点,再听到他亲口坦承因着刀割骨断,雨淋日晒,此时全身都在疼痛,就更是连半分笑的力气也没有了——倒是眼眶酸热难耐,若不是忍着,几乎就要重又掉下眼泪来了。
燕凛从前生就是心性刚强骄傲之人,素来以为哭泣纵然不至于丢脸,却也是件相当不好意思的事,眼下他一天之中,竟两回想要落泪,有一次还真的哭了出来,实在是极稀有的事。但此时至大的愧悔涨满了整颗心脏,他已是全然顾不上为感情流露而羞愧了。稳了稳心神,燕凛微微眯起双眼,定定地看着容谦从白天直说到夜晚,看着青姑下了决心救他回家,看着他,在被拖在地上走了一阵后,被搬上了简陋的临时用的拉车里,又一路被拉回青姑那极小、极破的茅草屋之中。
那个时候,自己是在做什么呢?
眼见着容谦自被青姑半拖半抱地安置在稻草堆成的破床上后,便在这荒村陋屋中为伤病折磨着苦挨时日,这念头,忽然不可抑制地自燕凛心中冒了出来。
是在御医的精心照料下将养屁股上那点小伤?是命令史靖园指挥可靠人手,监控所有的宗室与大臣,将所有涉及这次谋反的人一一以铁腕肃清?是下诏调那些容谦一手为他安排好,却因为他怕他们阻止凌迟而刻意派往四方的能臣良将,随同各地诸候重臣入京觐见?还是,细细谋划,打理出一系列的办法,安排下盛大的宴席,准备安抚收拢人心?
当然,那个时候,自己也是有去想过他的。想着他之前的骄奢是否别有隐情,想着他到底会隐逸何方,自己又要到哪里去寻找……可是,也只是这样了吧?那个时候的自己,想的更多的,是如何利用这机会除去宗室的威胁,是如何安抚地方诸侯朝中重臣,叫他们不防碍自己掌握政权,是……如何才能更快、更好地稳固自己的皇位……
那个人临走的时候,确实说,叫自己要做一个好皇帝。可是,自己的行为,真的能用这个理由来解释么?
苦涩从心底里升起来,涨潮般渐渐上涌,直至充满整个口腔,燕凛紧紧地盯着稻草床上,那个疼得已经两三天不曾入睡,刚刚才因为太过疲惫而勉强睡着,却又因着失去了意识,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又一声呻吟的人,心头一阵阵悲苦。
还是……没有当回事吧?嘴里虽然说着重视,但心中,根本就不曾特别在意过吧……
明明知道那个人带着一身的伤痕,明明知道他失去了右手行动不便,明明知道在自己的命令下他刚刚受了两天的折磨,明明知道……引发那样惊天动地变故,是要付出多么大的力量……
然而,他连一点点的担心,一点点的忧虑,都不曾有过。
如果反过来的话,会完全不同吧?如果是自己这样受尽折磨后全力爆发,那个人,一定会非常非常担忧,非常非常牵挂……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吧?
可是,为什么,他就会这样安心呢?为什么那时候,他竟会连一丁点对容谦安危的担忧,都不曾有过?
是因为……太过相信吗?太过相信那个人的强大,太过相信世间没有任何一件事能难得住他?
多么地……可笑……
将右掌覆在脸上,燕凛从手指岔出的缝隙中望出去,看着那个在昏睡中再无法控制自己,脸上显出极度痛苦的表情的人,唇边忽然泛起一丝极苦涩的笑意。
多么地自以为是,多么的……可恨……可笑!他自以清楚,自以为了解,可事实上,他到底……知道些什么呢?
若不是,前生,那人又一次因他命在垂危,惹得安无岂怨怒中愤而揭底,青姑难忍之下细细说明,他其实……什么……也不会知道吧……
而眼下,那样残酷话语描述出的残酷真实,正清晰地展现在燕凛面前:
他看着那个人躺在草床上,日里夜里被绝大的痛楚折磨;看着他一动也不能动,就连吃饭喝水,都必得被个村女抱起身子,一口口喂食;看着他睡破草,吃粗食,所用的草药简陋单一,甚至没有一种曾经加工过;看着他满身的伤口有过多少次感染化脓,又有多少次因着感染而高烧不退,不知道他是调养了多久,脸庞上才稍稍有了几许血色。
他看着……在那风劲节到来之前……那人的生活,始终,如是……
燕凛还记得风劲节。
此人是一代名将,在陈赵两国甚至被称为军神,名声之大,让远在燕国、又是其死后方才亲政的燕凛都有所听闻,那一生未曾一败的战绩,亦曾让他恨不得拥其于帐下……只是,风劲节,果然就是这个人。
风公子……
当年猎场遇刺后,容谦重伤之后,请他派人远赴赵国,到那位“死而复生”的名臣卢东篱的幕中,去寻访此人为己治伤。而当他千里迢迢将人找来之后不久,青姑便说出了此人曾自称风劲节之事。
燕凛还记得,当时听闻的众人,都颇是震惊犹疑的。只是一来这事并不关己,二来此人是容谦好友自然可信,三来,其时他正为着许许多多的事情伤痛焚心,也着实分不出精力来细思此人身份疑云——况且,这般换个皮囊重生的荒诞不经之事,又哪是当时世人所能得到的?
那时的他,一心全在容谦的伤情之上,便听得青姑说他神采风仪,眼见他医术通神,也只赞叹如是人物方当得起容相之友罢了。其后相处日久,见其才高。倒也起过招揽之意,却因其行止过于狂放,到底做罢,就连查其身世的行为,亦为着容谦而中止了。
后来,为了要劝容谦随他去师门治伤,燕凛也曾与他谈及此人来历——却也并不是打算要深究的。况且,当年的他,便是听了风劲节说“便是十万大军,我也管保你们有去无回”的豪语,信了那里真有治得好容谦的神奇医术,也是万万不曾想到,原来这风劲节的师门,就是那传说中最最神奇的小楼。
这下子,那人可就会好受多了……想及当年青姑说过的,风劲节只用得半天时间便将容谦治得好转起来的医术,燕凛不由自主便微微一笑——虽说治疗的结果,仍是叫他想起来就要痛心自责,但能稍减容谦这般几乎可说是生不如死的痛苦,却也实在是叫他极欣慰极庆幸的事。而从未亲见的,那个人与小楼同学间最坦然的相见,也着实叫燕凛有几分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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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依依
容谦与风劲节的会面,确实如燕凛所预料的那样,气氛极是轻松随意。
虽然躺在床上不能动,眼看着满桌子的好菜,没有人喂连一口也吃不了;虽然一身的伤,却反被来治病的“大夫”取笑他缺乏常识,但容谦的精神,无疑是极好的。那样愉快的神情,玩笑的言语,连双眼都放着光的高兴劲,确实是这段时间,甚至该说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燕凛都不曾在他的身上看到过的。
只是,这样的高昂情绪,没能持续太久。
风劲节坦言相告:容谦的伤势实在太过严重,即使是特别制作的超越时代的灵药,也不可能叫他痊愈。最好的治疗结果,也不过是叫他能走能动。他仍然无法跑,无法跳,武功全失,每逢阴雨还会全身作痛——就连这,也必得是要经过长期的努力,锻炼很久才能达到的。
这样的事实,是燕凛前生就早已知道的事了,但眼下听得风劲节如此直接地说出来,也仍是难免觉得失望心酸——他有了心理准备尚且如此,何况本来抱了极大希望的容谦?听得治愈无望,他立时便备受打击,连脸面都灰白了,再见风劲节态度调侃,更是咬牙切齿,两眼中简直就要冒出火来。
“如果可以回到小楼的话,有那里的全部设施,应该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让你的身体完全恢复机能。”风劲节也不拿他的怒气当回事,轻轻一笑便给了个新的选项。
顿时,容谦笑得眉眼皆开:“那我们赶紧回去。”
燕凛的心里骤然一紧。
他知道,容谦这般不便且痛苦的身体状况,换做任何一个人,也是一定很郁闷,很难过,很想改变,而当这改变的机会摆到眼前,任何人,也都是一定会想也不想,就愿意去立刻抓住。甚至,就算是他自己,在当年亲眼见看过那人治疗的痛苦与治愈的无望之后,亦是曾下定了决心,哪怕终身再也不见,哪怕终生……将再也听不到他一点的音讯,也一定要劝着容谦,随那风劲节去他传说中那个神奇的师门,好医得个康健如初的。
只是,话虽如此,当亲耳听得,那人如此毫不犹豫,立时就万分开心地答应回去小楼,根本连想都没有想过,这就意味着两人之间的永别,他仍是免不了一阵阵心酸。
前生,重逢的时候,容谦曾经对他说,自己留在京郊,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是因为他不愿意舍弃他。
这是真心话——燕凛还记得当时容谦脸上怅然的神色,眼中真挚的情感,以及他语气中,那隐隐透出的柔和。这些最骗不得人的自然流露,以及此后许多年中太多的事情,叫燕凛绝对相信,那个人,是真的舍不得他。甚至于就是现在,他也都可以莫名地确信,即使回去了小楼,回去了那个,必将把他们永远隔绝的所在,那个人,也一定将象他此刻望着他一样,会透过现代科技制造出来的宽大屏幕,每天都关注他、关心他,仔细地,看着发生在他身边的每一件事……
只是……只是,他仍然忍不住希望,那个人,会愿意留在他的身边,
这样的想法,真的是太过贪心了吧?
当时,那个人明明是说过的——以他的身份功绩,一但回朝,必难安置,是以开始时,他根本是不曾打算再与自己相见的。
既有了这样的心思,对那人来说,在小楼看自己,和在京郊看自己,其实是没有什么区别的吧?也许,在那科技发达得越过高高的宫墙易如反掌的地方,他还反倒能看得更多、更全一些呢。
然而,自己总是贪婪的。
即使知道,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留在这个世上,两人其实并未错过;即使明白,就算他选择的是另一个方向,也并不代表就抛弃自己,也一样会继续关注着自己;甚至即使,无比地确定,若做选择的是前生的自己,也必然是会叫他回去……却……总还要希望,那个人,会第一时间,选择留在他的身边,至少……也是留在属于他的世界之中……
当然,容谦最后还是留了下来——不然,也就没了两人那一世的纠缠,和这一世里,他苦苦地追寻——只是燕凛万没想到,那个人说出的理由,竟然,是为了青姑。
苦涩一笑,燕凛忽然觉得心头一片怅惘。
他没有嫉妒青姑——没有办法,也更没有资格。
前生,燕凛就已知道,那个笨拙、没有见识,什么也不懂的村女,为容谦做了多少。
救命之恩,照料之德……这概括起来只短短的八个字,背后有着的,是最真挚的情感,最辛劳的护理和最无私的付出。
一个弱女子,一个在村里人鄙视嘲笑中长大的姑娘,是要用什么样的胸怀,才能救回一个陌生的男人,又要如何克服羞怯,才能为这个全身瘫痪的男人日日擦身、洗澡、涂药,甚至是……便溺相援?
且不说,她救了容谦,救了那个对他来说,无比重要,却又无限辜负的人,也就等同于——甚至更胜于——救了他自己,就单只凭她这许许多多日子里的作为本身,哪怕是燕凛只是旁观、甚至原先还难免对青姑有些嫉慕之意,这样一天天看下来,也都是常常要为她的所作所为而感动的。
何况,容谦还是那个,亲身感受了这一切,且确实受了她极大的恩惠的人呢?
对这样的青姑,如果他会不去感激,不去爱护,不去愿意为了她做些什么,那还算什么人——在燕凛的记忆中,容谦可从来不是这样不知好歹的。
以容谦的为人,将这个救了他性命的青姑视为自己的亲人,遇事时想到她的心情,愿意为了她而留在世间,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而……相比之下……那个……害得他受尽苦楚,落到这般田地的自己,实在也没有任何资格,去比着,希求他,为自己、而不是为青姑选择留下吧?
只是,终有些……意难平……
纵然清楚,自己对容谦那样的伤害,和青姑对他如此的照料是多么鲜明的对比;纵然明白,即使这样说了,在容谦的心里面,自己仍然是较重——最重的那一个;纵然知道,他的这个选择,甚至根本就和看重谁无关,心中,仍有酸楚微微荡开来,在凝涩的胸膛中,化成一声轻轻的叹息。
在这场对话中,让燕凛心神不属的,其实并不止这一个最关键的话题——
他为听到那个人被明白指出“自己放不下,把自己弄到这种绝境”而愧疚伤怀;他为两人的关系被人直评为“源氏结局“而忽感羞赧;他为看到容谦愣愣地发问,悻悻地翻白眼而莫名地心头微暖;他也为了那人浑不着意地形容自己是“要死不活”而骤觉疼痛……
但是,所有的这些,都比不上听到容谦谈及他时,所受到的震动。
怕自己误会所有的成果都是他的安排?怕自己被打击了自尊?怕没有人在意自己曾经的努力?摇摇头,燕凛忍不住又叹出一口气来。
燕凛一直知道,容谦很不愿意让自己知道当年的真相,若非那一连串的意外,他是真的宁愿就这样背负着污名死去的。当年,封长清也曾说过,容谦不肯对自己讲明真相的理由,就是不愿意给自己打击,不愿意后世之人以他的作为掩去自己的功绩。
这些确实都是容谦的肺腑之言,每一句都绝无虚假。只是,如今的燕凛已经知道,那个人做出这样的决定,并不仅止是这些原因。
他,在怕……
几世的经历,早就在那个人心上刻下累累伤痕,虽然那时候,他自己也许都不曾意识到,但实际上,他已是再不对美好的结局抱任何希望了。所以,容谦所希望的未来,是牺牲他自己来成就燕凛的功业,而不是两人一起,并肩铸成一段辉煌——他早就知道,那些事实,即使是告诉他,结局……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这样的想法,其实……很有见地……
虽然很不愿意这样想,虽然如是的判断,叫他每每想到,心头就有如烈火灼烧般的疼痛,但燕凛不能不承认,如果没有这场法场惊变,即使得知了真相,自己也未必会信——便算是信了,也未必就会有什么感激,只怕,反倒是会觉得自己被耍弄利用,然后在心情激愤之下,恨意更盛吧……
然而,这些事毕竟不曾发生过,到了此时,容谦又已是决心远离朝堂,这方面自是再不需担心了。
只是……仍然放心不下自己么?
即使被百般错待,即使已决心永不相见,即使差点便要回去小楼,仍然是……放心不下……
有什么东西,在心头暖暖地漾开,却偏又掺着几许酸楚,叫燕凛再也忍不住,怅惘又叹一声。
那个人,一生劳心,都是为了他。
儿时宠他护他;少时逼他教他;刑场上拼尽全力救了他;不想让他见他身死,撑着残病之身飞马遁离他;不愿让他为难,隐居于村野再不肯见他;就连此刻,明明以为是再无相见之期,那个人,却还是听着些许小事,就忍不住疼惜他,皱着眉,径自放心不下他……
多么地……可笑。
他明明知道这一切,明明知道自己在那人心中的位置,之前,竟还为了他为青姑留下而心有不甘……
这算是……可以说是……关心则乱么?
自嘲地笑笑,燕凛微一甩头,凝起心神,继续看了下去。
之后的一段时日,容谦的生活单调乏味,却让燕凛看得几乎又要坠下泪来。
燕凛的前生,曾是一个“古人”,这一世,极高的科技,又让人的身体都成了可以随时更换的零件,“复健”这种处于两个时代之间的治疗手段,对他来说,其实仅仅是个抽象的名词罢了。
当然,在大量的影像资料中,他是曾亲眼看过复健者的辛苦的。可是,那些人……都不是容谦!
容谦在燕凛心中的形象,在前生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曾是相当固定的。他曾经以为,无论是武艺高强得几近无可匹敌时的容谦,还是重逢后的清癯孱弱的他,都仅只是身形外貌的变化——在神情气度上,即使是身受酷刑,或是重伤奄奄,那个人,在他的心中,也始终都该是言行淡定,气度从容的。
直到那一次……直到那让他那样悔恨,一生也无法原谅自己的“行刺”事件后,他方才确实知道,在那样重的伤害之后,那个人是付出了怎么样的努力,才能维持着这样没事一般的形象,重新微笑着站到自己面前;他方才……亲眼看见,那个所谓的治疗,是如何地痛苦,如何地狼狈,如何地……没有尊严……
那时候,他为了陪伴着那个人治疗,每日里,不得到强迫自己不许有丝毫动摇,强迫自己,坚定微笑着,看着所有的一切,心中,却不知多少次地疯狂叫喊着,希望这一次只是一场噩梦。
后来,那人奇迹般恢复了健康,他以为,这一场可怕的梦,终是做到了尽头。他发誓,再也不让这样的景象,重新出现在眼前!
但现在……
苦涩地无声叹息着,燕凛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眼睛,却仍紧紧盯着屏幕,看着那个,无比艰难地重复着,那些本该是最最简单的动作的人:
一下,两下,三下,容谦缓慢地重复着弯曲手指的动作,五度,十度……慢慢地,他手指可以将将碰到手掌,努力伸开来,也可以基本平贴到床上……
太疼,又或是太累,大量汗水不断地涌出,已满满铺了容谦一脸。那汗渐渐四方流下,打湿了他身下的单子,渍成深深一片。
容谦的眼睫上也粘了许多汗,几乎就要落到眼睛里去了,但他却没办法抬起手为自己稍加擦拭。于是他闭起双眼,想要将这些汗液挡在眼皮之外。
时间长了,终于有汗水从他上下眼皮的缝隙中渗了进去。那带着盐份的液体落在眼球上,刺得容谦两眼发疼,因此,不时地,他会皱一皱脸,好象这样,就能将这不舒服的感觉排开来……
然而,容谦始终不曾停止运动他的身体。
手指活动开了,就去尽力地转动手腕;整只手能动了,就再试着活动手臂;上肢实在做得累了,他就又将这些动作运用到下肢上……
这种日日不息的复健,只要青姑不在身边,容谦就一定会坚持着进行,平均算下来,他每天的练习时间,总要有五个时辰左右。尽管每一次,他总要累得一身大汗,但长时间的坚持,终是叫他的手脚都可以运动了,虽然他的每一个动作还都要常人困难、缓慢上数倍,且姿势颇为怪异,可自己起身和行走,却毕竟已不再是问题……
然而,容谦的生活中,看得燕凛目眦俱裂,痛不可当的事情,甚至并不止于复健这一桩。
在京郊的平安村里,生来就带有残疾,且有着“克父母”这般天大恶名的青姑,一向就不是一个受人欢迎的人。从小到大,为了那些完全不该怪她的“过错”,青姑不知受过了村人多少嘲讽与白眼,而眼下,她公然做出违反礼法的事情,将个来历不明的大男人收容到自己家里,孤男寡女地日夜相处,自然更是招来了一片非议之声。
小小的茅屋门前,时不时就会有人跑来大喊,言谈中,除了骂青姑不守规矩外,对容谦也是绝不放过。废物,痨病鬼,野男人……诸般羞辱的骂词层出不穷,其中许多话,甚至是燕凛在前生那尊贵的帝王生涯中,连听都不曾听到过的。
前所未闻的字眼,并不会防碍燕凛的理解力,明白其中任何一个词的意思,却绝无法想象——无法忍受,如此粗俗的脏话,竟然被这等村夫村妇,用在了容谦的身上。
在燕凛心中,容谦的地位是无比之高的。且不说感情上,那是他看得至珍至重之人,就算单只是评价,他也必会把其置于万人之上——哪怕是前生他倚为干城的臣子,甚或于唯一的朋友史靖园,也绝计无法和容谦相比。
而眼下,这个才华天纵,气度清华的人,竟就这样,为一群无知愚氓所辱!
其实,对这样的侮辱,容谦本人是半点都不当回事的。那些难听的话,于他来说,从来就只是过耳清风一般。有时候,他甚至还会把门外被骂得要哭的青姑叫进门来,教她怎样骂回去……
只是,容谦不在意,燕凛却无法不在意。事实上,这些人对容谦的辱骂,已叫他愤愤到了极点!
然而……他无法去憎恨那些骂人的人……
容谦承受这般侮辱的原因,是他身体残疾,行动不得,只能为青姑所养。而这所有的一切,却皆是因为他——那个人,本该是绯衣白马,神采天成,从容行来,被天下万万凡俗之人仰慕,却……为了他的任性,他的残忍,落到了如今的田地。
燕凛,有什么资格去恨那些人呢?明明,他才是一切的始作俑者!那个人,他所承受的一切的痛苦与折辱,归根到底,有哪一桩、哪一件,不是来源于他?那些愚昧的村民,他们的无知与无情,与他的卑劣和忘恩负义比起来,根本就不值一提!
即便是后来,他们见到青姑突然开始大手大脚地花钱,为了夺她的银子,找了百般借口辱她骂她,甚至差一点就要冲到茅屋里,将容谦拖出来“教训”又如何呢?这几乎伤害到容谦的行为固然叫他不能容忍,可他们要伤害的,毕竟是一个他们不识、不知,以为是废物的“野男人”——一个与他们无关的外人!
而他……
狠狠地攥紧拳头,任指甲在手掌中间留下深深的红痕。燕凛紧紧地咬着牙,将几欲冲口而出的哽咽之声,死死地卡在口内。他沉重地长吸一口气,又颤抖着将之吐出——
他,燕凛——才是这世间,最该被鄙夷和憎恨的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