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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凛根本不知道,他是怎么样做出无事的样子,将已经起了些疑心的尚颀糊弄走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又是如何在模拟机室中呆到每天出来的时间,如何踩着如平时一般的步伐,挂着若无其事的表情,同家人一起吃饭,应对着种种话语,然后再一步步回到自己房间的。
就连已经坐到了床上,冰冷得仿佛可以冻结一切的心中,仍是茫然一片,宛如久远的地球时代的极地之上覆盖着的,那仿佛亘古不变的白色冰原。
在这无声的黑暗中,自己究竟坐了多久呢?几乎是麻木的神经,让燕凛已经无法判断出时间流逝的速度了。他只知道,当他的脑海中,终于不再只有那寒冷的风暴呼啸出的,“他留在那了”的声音,当他终于能够勉强找回自己的理智,认真归纳所有的情报,确实想明白,那无息无止地、夹着无数冰棱席卷而来的冰雪寒风中透露出的信息到底是什么的时候,他双手的手心,早已为自己的指甲刺得血肉模糊了。
那个人……留在那个世界了,永远地……留在那个,古老的、遥远的、他所无法触及的世界之中。被扭曲的时空,隔绝了再无法到达的彼岸……而那个人,已经永远留在了那里,于是,再也……无法追寻……
无意识地,燕凛向着窗外的星空伸出手去,那手举到半空,却骤然止住,抓握的动作停到一半,五指僵硬如传说中那古武术里的鹰爪,只有掌心尚未愈合的伤口处,有鲜血无声地滴落。
抓不住的啊!
望穿双眼,尚且望不透这无垠的虚空,看不见到那个心心念念,两世千年也不曾或忘的身影;伸出的手,又怎么样才能穿得过这时间与空间的壁垒,才能抓得回,那个寻寻觅觅,无论生死都一定要追逐的人?
茫茫星海,渺渺时空……他与他的缘份,连生死都能跨越,为什么……这些……竟然无法穿梭!
曾忧心也许再见无望,曾恐惧就算转生也到不了他的时空,于是,当知道那人自来小楼,最初的混乱之后,安心的感觉悄然溢满心怀,以为有这漫长的时间,纵然这世界有千万里星云,也终将挡不住自己去见他的脚步……
可是,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来了,他却已经离开,到了那个…自己再无法回去的地方?
双眼在星空绝望地来回搜寻,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星空之彼,那个曾经生活过的,无比熟悉的世界,剧烈地喘息着,一时间,燕凛恨不得能将这身子折返回去,重新回到那个,有着无数争端、无数烦扰、无数不得己的时空。
然而,回不去了啊!那个,留着一世情愫,一世眷恋的世界——那个,留下了,他心神所系,梦魂所牵之人的世界,已经永永远远,再也无法返回……
若是这样,他一直以来以为的,自己追寻着那人灵魂而来的转世,还有什么意义呢?这一个,空余下那个人许多曾经过往,却再也不会有他存在的世界,又究竟还有什么,值得自己寻觅,值得自己在意,值得自己……这一场生死轮回之后,再世为人的永不放弃?
上穷碧落下黄泉……
在很早很早以前,那生死交关的离别之际,他曾经下定决心,要永远记住那人的容颜,无论几世几劫,六道轮转,也绝不遗忘:纵然要追到三十三天之上,十八层地府之下,也誓要寻找到他。
可是,他寻了,他找了,他以一缕幽魂,穿越无数时空而来……那个人,却早在久远之前,就已经离了这里,去了那个,他曾经呆过、却已离开的世界,然后,留在那里,再不回来。
再不回来……
留在那里!
突然间,仿如霹雳撕裂天际,燕凛全身一震,却是不由自主,从床上弹了起来。他呆呆地立在那里,唇齿微张,身子僵硬如铁。只有眼睛还停留在窗外的夜空,空茫地,望着漫天星辰那不知在何处的尽头。
留在那里……
那个人,选择了留在那里——留在那相对现今世界而言,原始落后的时空中,留在那个……有着许许多多误会,许许多多伤害,许许多多不便之处,也……有着,那个……疑过他,恨过他,防过他,忌过他,伤害过他的……前生的燕凛的……世界。
留在……他的身边……
心,不是不热的,想到那个人,竟为他放弃了这便捷的社会和熟悉的家园,感动便象温热泉水似的,从心底里向外涌。然而,这水许是太多了吧,它们从心间直冲而上,呛到喉咙中,竟噎得燕凛连气喘不上。翻腾的气泡冒着,冲破他的牙齿,叫他的嘴不由自主地裂大了。他想要大笑,笑声中那热气顺着腑脏疾涌着冲出嘴间,那泉水却另辟了路,自行向上,在他的眼角处缓缓溢了出来。
他原是,为了自己,才留在那里的。
燕凛还记得那一年,天下纷纷动荡,数国大军觑着便宜,竟是不约而同,四路分别攻秦,而后原在楚国的秦旭飞得到消息后挥师返国,与诸国一场乱战……
在现在想来,那些曾叫自己心机算尽的东西,又算得什么呢?甚至,就连当年,自己那样任性妄为,以至于……害得那个人,为了救自己,受尽苦楚,伤重濒死的那件毕生恨事……虽然,仍是刚一想到,就要痛彻心扉悔恨已极,却也……
那终究是已经过去的事。那样的椎心之痛虽仍烈,愧悔之情虽还炽,也总不会如另一件事似的,因着突然间,明了了其意义非常,而在这一瞬间,动魄惊心……
其实,当年曾惹得天下流言沸沸动荡重起的这件大事,燕凛当然不是现在才知道的。只是这许多年来,他从未想到过这事竟会和那人有关,今时今日突然知悉,这才在忽然之间心头痛不可当。
那时,天下大战方熄,却忽然间,四方诸国重又动荡迭生……
东罗国女王,吴国王后,楚国的方轻尘,卫国的赵晨……这些分布各国,位高权重,一个个跺一跺脚都要引得天下震动的人物,竟然全在一日之内,就都消失了踪影。
这样的大事,自然是瞬时引得天下震荡的,当年的自己,也是忧心忡忡,只怕是有什么惊世阴谋而苦苦思索对策。然而彼时那个……犹卧病在床的人,却淡淡地笑着,全无理由偏又坚定无比地告诉自己,不必为此担心……
现在想起来,那个人的肯定态度是理所当然的吧。那些人……不过是……回来了属于自己的这个时空之中。
而他……
其实,那个人也是可以回来的吧,回到这个世界里,回到这个熟悉、便捷、现代的故乡。
是他不肯——不是不肯回来,而是……不肯离开那个世界,不肯,离开自己身边。就象初重逢的时候,他许了自己的那样,就算十几二十年,也再不会走……
然而,那是不同的吧?许下一生的相伴,和……赔上自己漫长生命的流连,是完全不同的啊!
到底,那样时刻要防着、必须得忌着、无论如何都要有所保留地待他,甚至,为此……每每害得他……生不如死的自己,是哪一点,值得他弃了如许锦绣一生,弃了这如许舒适的故土,弃了所有他必曾向往过构画过的未来,用尽他的一切,来换得这,短短一世的陪伴。
一世啊……纵然真就是心意相通,情义无边,也不过只有区区百年!
而当百年之后,自己身死魂消,那个人,那个并不是真的过世,而是留在那世上的人,又将如何自处?如果,连在无知无觉中穿来此处,享受这高科技的福祉,心中且有人可寻有梦可追的自己,都尚有许多的不如意事,尚要在无人时难耐无尽的寂寞思量;那个人独留俗世,触手可及的再不是现代社会的便利,放眼望去皆是绝难知他懂他所思所想的古人……那样、漫长得没有尽头的生命,又叫他……怎、生、消、受……
这些,那个人,是不会不知道的吧?他是那样冷静周详的人,凡是种种,早在最初选择的时候,必然是都已经看得清楚,想得通透了。
然而……即使如此……即使如此……
即使如此,他仍是选择了留下来,留在……曾一次次伤害过他,且……永远将不能全心全意待他的,自己的身边。
心,忽然无可抑制地疼了起来,眼前无垠的星空,仿佛实质化了一般,漫天漫地地压下来。无数的星球,带着惊人的热度,重重叠在燕凛胸口,压得他连气也喘不上来,偏偏,又能清晰地觉出,那心头灼焦的痛楚。
然而,燕凛奋力地呼吸间,目光却还是不能稍稍自星空中移开,他极目远眺,贪婪得尽乎是拼命地搜寻着,仿佛这样,就能看透这层层星幛,找到记忆中,那一颗有过无数回忆的星球上,那个为了他,选择了永远留在那里的人。
多么……过份!
无声地,燕凛对自己怒斥,自责如一条荆棘的长鞭一般,一下下,狠狠地抽打着他的灵魂。
他是如此的自私自利!如此的只知自哀自怜!如此的只想到自己……他只想到自己多年的追寻将再无结果,长久的渴望将会落空,却……全然没有意识到,和那个人将要承受的一切比起来,他这一点小小的伤痛,根本……什么,也不算!
无人相伴的岁月很难熬么?可是,至少,自己是生活在这样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中吧?只要他愿意,自有各式的生活可以选择,有广大的世界可以遨游,有大把的未来,可以尽情抒写挥霍。
可……那个人,还有什么?停留在那个落后的时空之中,他……还能怎么选?还能怎么享受?还能怎么……去构筑他,本该也是多姿多彩的人生?
可是……就是这样的孤单,这样的寂寞,这样毫无疑义要归做牺牲的行为,却是,那个人,为了他,自己做出的选择!
自己的选择啊……
自己追寻不到的痛苦,如果说,算是被命运捉弄,那个人那样漫长得没有边际的寂寞,却是他自己,在明知结局,明知后果,明知要承担的代价之后,仍然……如、是、选、择!
心,疼得更厉害了,一直被太多感情充斥着而混乱的大脑,却忽然清晰起来。那始终笼罩着的,遮天蔽日的乌云,被那强烈的情绪化成的闪电一撕而裂,有什么声音,瞬时间贯穿天地——
找!他!回!来!
无数的思绪,为这声音归为一体,如汇集的江河一般,翻卷着怒涛,在燕凛心中的世界里一路前行。冰冷的水,冻得他从里到外的发僵,然而这样的力量,又叫他忽然间,仿然真正重又找回了遗失在这太过平和的世界中的,许久许久之前的前生里,那个咬着牙一定要让那人正视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肯被他比下的,将绝不放弃四个字刻在心头的燕凛!
决不放弃!
无论如何不会放弃——为了自己,更是为了那个人,绝对——不能放弃!
不过是,时空的扭曲罢了!不过是,人为的阻隔罢了!
这又是什么宇宙的规则,竟然会不可违逆?
有扭曲又如何?
有扭曲,他便正了这通道!
有阻隔又怎样?
有阻隔,他便拆了这障碍!
两世为人,这生生死死的阴阳之界都跨了过来,难道说,他竟会能允许,两个人的缘份,就断在这小小的时空隔断之上么?
不知不觉间,燕凛挺直了身子,双眼也微微眯了起来。
燕凛的行动果断而迅捷。
第二天一早,带着半夜未眠的黑眼圈,他不动声色地仍旧进入模拟室,却再没有一点余瑕,去重新再开启观看那个人的记录——他联接上网络终端,开始在那浩如烟海的信息中,搜索起相关当年那场事件的始末由来。
前往古代参加模拟的学生班级与现今社会的时空联接被中断,甚至有数名学生,在回到现代社会与留在当时的时空这两个选项中,凭借自身意志选择了后者……这个重大的事件,是曾引起过社会的极大轰动的。虽说这几名学生皆是模拟未能通过,甚至其中还有两人因触犯时空条例被处罚,着实不能算做是学生们的典范代表,但相关于模拟教学这一手段的优劣,还是因之引发了一连串的争端。
这样重大的事件,即使是一向将全副心思都放在了找人一事上的燕凛,也曾多少有所听闻,只是因要保护隐私,这几个学生的姓名一向不曾公开,他又没想过会和那人相关,未曾多分心关注过此事,只是知道个大略罢了。这时他要了解的,也正是之前被他自己忽略过的一些具体细节。
这事件源于一名精神力极高、远远超越普通人的学生,他以一己之力,引发了时空的动荡。
这动荡造成了时空的扭曲,现代社会和模拟时空之间的联接通道也因此被彻底毁坏。不过,这学生倒也没有做得太绝,在时空联系中断前,他给了自己的老师和同学们一个选择的机会——回到现代社会,还是留在当时的时空——绝大多数学生选择了和老师一起回来,而他本人则和另外的两名同学一起,留在了那个年代。
到底是什么样的心理问题,促使这名学生做出如此重大的决定,自然也有很多说法,只不过,对这些东西,燕凛丝毫也不关心。尽管在查找的过程中,得知这位堪称有史以来最出名的小楼学生,竟就是曾去找过容谦的修罗教教主傅汉卿,他也只也不过稍稍产生了一点惊讶罢了。对他来说,重要的只是了解事件的详细过程并做出应对将这结局扭转,至于那些人心情上的问题——他既已明确知道那人留下的理由,可就懒得去花费精力再来关心旁人了。
虽然一想起当年,那个人要被迫着瞬时做出是走是留的两难决断,燕凛就忍不住要对那个本就因着儿时直接导致容谦下定决心疏远自己的夜谈和后来狄一引发的一系列事件没什么好感的傅大教主心生不满,但他不得不承认,至少在某些事情上,这个全凭一己心思就胡乱给人添麻烦的家伙,还是能为别人考虑一二的。
比如说,小楼整体的保留。
当年在那场时空风暴之前回来的学生,是乘坐着飞行舱返回的。小楼其余的所有系统,都被留在了原有的时空。这也就是说,当那个人身死之后,他不必如孤魂野鬼般四处飘荡,而是可以回到小楼,使用留下来的所有设备。不管是通过睡眠仓来恢复创伤还是日常生活,或是利用虚拟游戏来打发无聊的时日,甚至完全凭借兴趣再一次换个身体,不受任何规则约束地进入尘世感受人生,都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想到那个人虽说生活在对他的生命来说近乎原始的社会里,过不得现代世界丰富多彩的生活,又是只得两个同伴,乏人交流,生活难免孤寂,但因身在小楼,总还是能享受许多科技的便利,更可以通过逼真到极点的模拟技术,多少体味一一些如今世界的感觉,燕凛就不得不觉得,他有必要对那个被容谦称做阿汉的人保留一些感激。
尽管即使到现在,燕凛也仍然怀疑,那位始作俑者这一行为,其实是出于对自身生活的考虑,但不管怎么说,有了小楼为信托,那个人的生命安全与生活安乐多少都有了一份保障。
对燕凛来说,确认了这最为重要、偏偏又无力左右的的一点之后,剩下的,就是属于自己的工作了。
早在几天前,燕凛就向家人表明已经暂时不想再看模拟了。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他双手在电脑上飞快地敲击,许许多多的公式和计算在眼前依次滚过,大脑却在高速计算的同时,始终响着与这冰冷计算毫不相干、充满感情的话语——
“容相!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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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终途完
在自认为足够了解了最基本的相关时空的科学知识后,燕凛暂时将自己的注意力转向到了社会科学上,其中,法律、规章与普世道德观是他研究的主项,这让在他中止了观看那些记录之后没有多久就得知了他打算想办法将留在模拟时空的学生们带回现代社会的尚颀略微有些惊奇。
然而,燕凛心中的思路,其实是极为清晰的。
真实地在那个残酷搏杀的社会里做过一任的君主,他远远比这个世界中的所有人都更明白真正的力量是在何处:
用一己之力去重新连通两个时空,将那个人带回这里——这样的念头他从来没想过。他从来也不曾指望,自己的智力,可以让他在最短的时间内掌握一切必需的科学技术,更不曾觉得,这样一个之前被所有人认定毫无必要的工作所需要的大量的各种资源,是他这个连模拟都未参加过的、未成年的孩子可能轻易得到的。
从一开始,燕凛打算的,就是借助整个社会的力量。
带他们回来之所以困难,并不是因为科技上有什么问题。在十数天来察询过的一系列资料中,燕凛证实了他早先的猜想——以现今的科技水平,想要纠正一场风暴引发的时空扭曲,虽然确实有一些技术上的困难,但绝非是不能做到的。
真正的阻碍来源于人心。
除了燕凛这个全然私心的转世者,在这个极度尊重个人自由的世界里,没有谁觉得,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将那些决心如是坚定,甚至可以干脆舍弃这个现代社会的几个学生带回来,有着足够的必要。
然而,燕凛现在要做的,却正是要改变他们的这一观点。
燕凛的理由是相当简单的。
“……我看了所有的资料。当年那些学生们留下,是为了舍不得那世界上的几个人,可那些都是凡人,他们会老会死,不过才有一百年的寿命,誓必是要死在我们的人之前的。等这些普通人死了,他们留在那世界的理由也就不存在了。这时候,那个原始世界和我们的世界哪个更重要还用问吗?就算他们当初选择过,那也只是‘当时’,百年之后,他们的选择哪会不改变?只是这时候,他们已经没办法回来了。”他压下心头澎湃的感情,微笑着冷静分析,迎合着这世界上人们普遍的心理,将前生的自己说得蝼蚁一般,“我们社会所谓的尊重个人的自由,难道就是因为一次不成熟的选择,就要断送他们的一生么?在他们当初选择的前提已经不存在的时候,总该给他们再一次的机会,重新找回自己人生的正途才是。叔叔,你觉得我说的有没有道理呢?”
对着从知道自己的想法开始,就明确表示出不理解,并一直想要劝他放弃的尚颀,用了数十天的功夫终于整理好思路的燕凛,如是细细分析着,看到对方脸上终于浮现若有所思的表情,他在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对燕凛来说,尚颀的支持是极为重要的,这不光是因为他是家中的长辈和自己要说服的第一个对象,更重要的是,从事教育工作多年的尚颀,有足够的身份和立场将这一观点向上方转达,甚至可以引介着尚未成年的燕凛,直接向有关方面提出建议。相反,若是他一力反对,这计划即使向上提出,也会因为“连自己的家人也无法说服”这种心理上的原因,而遇到更多的阻力。
叫燕凛庆幸的是,尚颀的确被他说服了。在足足谈了一整天之后,他不但认同了燕凛的想法,答应以自己的名义提出这份建议,还如他所期望的那样,同意在必要时,会以保证人的身份,介绍燕凛到相关的场合,对决策者们直接陈述他的观点。
有尚颀的支持,燕凛的说服计划进行得很是顺畅。
尚颀执教多年,人脉既深且广——虽说这个世界中人际关系一向淡漠,但一来有着入世的计划做牵引,做老师当教授的人每千年训诫教导下来,和学生们总是有几分情份;二来,当年旧事,虽说赞同者未必有多少,却总是在大家的心中留下了些涟漪,其中又尤是以教育界为最的。因此,这时尚颀一加联络,竟是响应者日多,终于在年余后,为相关的最高决策者们列入了讨论议程。
如约定好的那样,最终决定前,尚颀将燕凛以建议最先提出者的身份带到了官员们面前,这倒并不光是因为他遵守约定,更重要的是,在这一年多之间,尚颀几乎是惊奇地发现,自己这个足不出户简直就是个书呆子一样子侄儿,竟然在政治上极具天份:
燕凛所设计的种种手段,无一不是行之有效;那一个个性情极不好说服的人,只要让他知道了足够的相关资料,亦是总能很快想出相应的兑服的手法说词来——这些个手法说词,按之说去,十之七八都是成的。
在尚颀想来,这计划是尚梓想的,他自是知之甚细;况且自己究竟是书生气的人,亲自去说,效果也必不如自家这个人小鬼大的侄子——反正这是他想要办成的事,也不怕他会不肯仔细上心。
事实证明,尚颀的想法是正确的。
得到了机会的燕凛,几乎是以燃烧般的热情准备着。他夜以继日地遍览群藉,整理思路,收集了所有相关的人事物的资料,直到审议开始的前一天,才给了自己一天的休息时间来放松精神。
在会议的当天,燕凛的发挥更是几乎用极其出色都不足以形容。
他口才本好,准备又详细,加之刻意的察颜观色,一一针对了各个审查者的脾胃说去,竟是极成功地诱导了众人的思路情绪,到得表决的时候,虽说没弄出全票通过的局面,却也是有九成多的人赞同了他的观点——而在最开始的时候,这其中至少有一半左右的人,是持着相反的态度的。
燕凛的出色表现,甚至引发了出人意料的后遗症——意识到他的才干,几位与席的政界人物大加赞赏之余,几乎就要当面露出招揽之意了。只是燕凛的一颗心全都在寻人上,哪有心思应承这些?不过,他稍稍寻思后,也不明确拒绝,礼貌地虚应间,略露了露自己想要亲身参加这寻人计划的意思,话里话外,隐隐便点出,若是以自己眼下还未成年的年纪,就能参与了这样引人瞩目的行动,在未来便着实也算得一项资本……
“……你个人小鬼大的小子!竟这样就进了行动组……”返程的路上,对刚才的一幕颇觉有些不可思议的尚颀笑着在燕凛的肩膀上拍着。
燕凛微微一笑:目光透过尚颀的肩头,看向天顶上无数闪烁的星子:“能进来,就好……”
让燕凛加入行动组的正确性,不久便被事实证明了。
这个尚未成年的孩子,并没有象有些人想象的那样,成为一个纯观摩的摆设。在研究的过程中,他出人意料的优秀的组织力、策划力,和鼓舞人心的能力,切切实实地给了所有人极大的帮助。
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该怎样来调动所有人的积极性。虽然专业才识极为有限,却能很短的时间内看穿所有人的性格与才能——当接受了他的建议安排每个的职位后,研究的效率比以往足足提高了将尽一半。
他的思路清晰而别致,也许是因为少了惯性思维,却反而打破了桎梏的条框,——得他的点醒,研究员们不再执着于与人力与天力的对抗,而是定下计划,顺从宇宙的规则,以平复扭曲为目标——这使得计划所需的资源和时间,分别减少了五成和三成。
他从不在意那个传说中强大的始作俑者。那曾叫各部门一力招揽、能以独力扭曲时空的力量,曾叫所有人都担心,即使成功之后,也要面对的强劲的阻力。但在他说来,这个人却根本不值一提。
“一个人的力量,就算最强又怎么样?我们这么多人加在一起,难道还对付不了他?”他傲然冷笑,一向因对着年长有学者而总是显出温和谦逊的脸上,瞬时竟显出睥睨一切的神情来,“人类之所以强盛,从来就不是靠的个体。他若好说话就算了,真要想用强,我们也就叫他见见,什么叫做一个社会的力量。”
燕凛煽动性的语言,鼓舞了众人的斗志,也再次引起了早就注意到他的政治人物的关注。只是,这次的评价好坏参半——固然有人夸奖他善于审时度势鼓动人心,却也有人觉得他到底还是个孩子,虽然稳重能干,但少年人常有的气盛的毛病,却也还是未能免俗。
燕凛自然没空注意到这些闲碎言语,况且,就算他注意到了,也必然不会将之放在心上。事实上,对这种无比浅显的道理,居然还要等自己提出来才能为众人意识到这件事,他暗中的腹诽,可远比那些人的批评来得强烈多了。
难道这个时代的人全都退化了不成?
自转生以来就全心扑在找人上的燕凛,头一次想到这个问题。
政体完善,科技昌明,生活优裕,既无生老病死之虞,万事万物也都唾手可得,在意识到这个世界与原有世界的差别后,燕凛曾经以为,这样的世界实在可以称为完美了。然而现在看起来,太过完备的世界,似乎反倒成了认识与思考的阻碍,以至于,这里的人们竟然会不明白,比之“人类”的强大,“人”永远都是脆弱不堪的。只会极度推崇个人的价值观,让他们竟是意识不到,他们所享受的这一切,都是因着这个社会——这个群体才能拥有的……
也许因为太过熟悉,太过习惯,所以反而看不清楚了吧?为身边的众多人竟持着这般简直是幼稚荒唐的想法而颇觉不可思议的燕凛,最后也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了。
其实,对燕凛来说,这些哲学社会学的问题,虽然足够深刻,却实在是无足轻重的。不管众人的想法是什么,如何更好地利用他们的力量,早日解决时空阻碍的问题,早日连通旧日时空,早日……将那个人带回这个世界——他的世界,自己的世界——才是最最重要的事情。
这个没有那人存在的世界,纵然有万千星辰闪烁,却是干涩得与那荒芜的沙漠无异,苍凉寂寞得简直让他连一日也不想再忍受下去了!更重要的是,他不能再容忍,那个人再被一个人留在曾经那个落后的、无趣的、残酷的世界里,就连想象一下那孤单得乏人解语的生活,都叫燕凛的心头,酸楚疼痛得如腐如蚀一般。
那样的日子,连一秒都是漫长,而那人,却要过上许许多多年。这样无数时日,寂寞层层叠加堆积,岂不是要叫人发了疯么?虽说记忆中,那个人一向会调整自己的情绪,一向善于自得其乐,但如许霜风岁月,他,又怎么能允许,让那人,就那样一点点地习惯煎熬。
研究的速度还是要加快些……微微皱着眉头,燕凛的手指无意识地在书桌上轻轻着,突然间神情一凝——
是了!还有这种办法!
急急弹起的身子,带得其下的坐椅向旁一划,在地面上蹭出轻微的刺耳噪声。但燕凛全没注意到这声音,他跑到了房间的另一边,抓起可视电话,迅速地按下一长串的号码。
这么简单实用的好法子,怎么早先竟没想到?在等待接通的时间里,燕凛微微涨红着脸,难以置信似的不住地微微摇头。
燕凛想到的办法,说穿了其实只是极简单的时空定点穿梭技术。这技术在他还未曾来到这个世界上时,曾经是时空飞行的一大难题——任何时空间的穿梭,除非已经建立了固定通道的,都只能到达大概的时空点,而无法实施精确的定点连接。
直到燕凛出生的第一百七十三个年头上,一位叫做杨玉的科学研究人员才攻克了这个闻名数千年的难关,其后又经过了千年以上研究实验,这技术已经完善得将要普及到民用了——目前所差的仅仅是新型民用飞行器的制造这一环而已。
这马上就要投入实际应用的的技术,燕凛自然不会不知道,只是,之前他全副的心思,都放在了如何重新恢复通路上面,不知不觉间,竟是把自己的思路给固死在“只能按原有通道飞行”上了,以至于无全没有想过,只要将扭曲的时空恢复正常,完全可以新做一条通路过去。
“……时间,就定在中断通讯后一百吧……”虽然无比地想要尽快见到那个人,燕凛倒也没心急得失去理性。
燕凛还记得,前生那场各国高层人物集体失踪事件之后,那个人留在燕京,是与自己相伴了一生年的。而另外两个留下的人,想来,停在那世上的时间也不会得太多。他并不打算因冒险而改变历史,因此,这一段的时光,无论如何是一定要刨去的。
“到底是尚梓,你倒真是想得周到。”电话的另一边,王姓的研究人员爽朗笑笑,“就一百年吧,虽然是多一点,确实也是保险。”
“嗯”。
回以一笑,燕凛并没有说明,除了保险的想法之外,在他的私心里,有多么希望,在这些应该不会引发任何变故的增加的年份里,那个总是从容笑着,却必然在心中留下了太多伤痕的人,可以好好地休息、休息……
燕凛从来不知道,长久以来的愿望,眼看就要实现的时候,人的心里,竟会涌上那样博然的苍茫之感。
当所有的技术问题一个个被攻克,模拟和实验都取得成功——当时空的通道最终被打开的那一刻,燕凛只觉得,自己被瞬间抛到了茫茫的宇宙之中,突然消失的重力,让他既无法思考,也无法行动,甚至,连那积累了千年之上的动力都似被一下子抽空了一般,刹那间,他的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为一层薄皮包裹着的真空。
然后,喜悦就那样凭空地涌了上来,开始只是星星点点,一眨眼间却已化成了涛天的巨浪,如西方神话中的洪水般,漫卷了整个天地,他什么也不能想,所有的思维能力在这充斥了世界的水的面前,连形迹都找不到了。
然而,很快地,燕凛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他不想让人看出异样,更重要的是,他深深知道,眼下还远不是欢庆的时间。清了清嗓子,他端整了表情,对着还在欢庆的研究者们请求,尽快连接新的时空通路,然后前往那个世界接回他们的同胞。
“总是夜长梦多。”用这样一句话,燕凛为自己也知道实在该算是很煞风景的要求加上注解。
或许,无论社会再怎么变迁,科学工作者们都有着同样的狂热体质吧。燕凛的提议并没有引发众人满——相反,他们以更高的热情开始了新的工作。
相比于从所未有的行动,技术已经成熟的这项工作就快了许多,只在几十天后,新的时空通路就连接完成。在此之后,飞行到模拟世界,又花去了十五天的时间。
“那我就先不出去了。”
从计划的一开始,燕凛便以希望未来能有正常学校生活为由,拒绝了任何会曝光自己的行动只是因为担心那个人万一会拒绝回来,才随船前来,准备在实在没办法时摊牌劝说。
而此时,得知在联络后,同行的人们已是顺利说服了那人的燕凛,微笑着拒绝了他们要他走出去,加入迎接几名学生回来队伍的建议。
发酵似的酸楚,软软地涨满了胸膛,不大的房间中,燕凛喝醉般微微晃着。他目不转瞬地盯着屏幕里,和人们一起走入飞行器的那个人,只觉得,自己的眼前,一片模糊。
几乎是痛楚的喜悦,瞬间涨满了他整颗心脏,却还在不停地往外溢着,溢着,终于,化成了一声低沉的、再无任何旁人听到的哽咽:
“容相……我总算……找到你了。欢迎……回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