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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漠北风沙苍茫。
苍天如盖,黄沙万里,疏疏落落的胡杨树,枝干虬劲。
光移影动,小楼中一尺见方的主机屏幕,看尽俗世百丈红尘。
他的手指,恍然间慢慢抚上那片光影。定远关模糊的轮廓在一角浮现,城头落日照大旗,浓重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他从未将自己当神,所以对屏幕对岸那一片浊世悲欢,渴望得最深。
他想知道古人为何肯许千金一诺,为何男儿为义轻身。想知道为何千百年里为一个不得实现的梦想,总有如许愚人,百死不悔。
如今他已明白,天地间终究有浩然正气,杂然而下,化作西风淡菊。
天外仍有天更远,一山还比一山高,可是他命里的人啊,绝不会比那人更好。
倘若再见那人,当赤诚相对。
他要亲口告诉他,自己究竟是谁。告诉他那鲜车怒马风liu得意的劲节是假的,那千金散尽为国忘身的劲节也是假的,甚至,那个敬他护他、为他甘心赴死的风劲节,也是假的。
他只是为了小小一篇毕业论文而疲于奔命、天下最私心无用的男人。
犹记得定远关那人奉旨行刑,袖里藏剑,就那么定定地抵上自己的心脏。
他按捺不住心头惊惧,生怕那人就那样一刺而下,从此黄泉碧落,渺渺冥冥,让他再也无处寻找。
东篱啊东篱,倘若这世上还有一个风劲节,虽然未必有满腔为国为民的志愿,却独想要和你把酒看月,相对忘言——你,还要不要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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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的一声巨响,发自小楼第一不得招惹人物,张敏欣同学手底。
“真是的!亏我费了半天口水劝他,为了那个卢东篱,这混账竟然丢下一句成不成在天做不做在我就犯罪去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燕国国都,郊外驿道旁一家小小的茶摊。时值正午,客人来往生意兴隆,所以青姑也就没注意,在角落歇息的“容大哥”骤然喷了半口茶水。
多长时间了,还没忘吗。果然女生就是小气任性的生物啊,心里舒畅地想着,小容看了看青姑忙碌的背影,感慨老天终究不绝自己。
顿了顿,咽了口里的凉茶,小容微笑着,试探着,对小楼里困守主电脑的敏欣轻轻说道:“我以为你会高兴。”
那头立刻爆发,“高兴个头啊!他他他去找死我能高兴吗?”
小容欣慰地点点头,“敏欣——耽美无边,回头是岸,你终于改邪归正了,我一定会替你转告劲节的。”
小楼的通讯,一片沉默。三秒之后,拍桌打凳的声音伴随着“风劲节这个混蛋”的尖叫声,消失在小容的耳边。后者一向宠辱不惊的心里,也不由得稍稍泛起一丝喜悦之情。
毕竟……一句话能堵得敏欣哑口无言,值得浮一大白。
于是的于是,张敏欣终于还是忘了,她本来要转告小容的事——
那就是,风劲节,病了。
其实也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发烧。不过小楼中人来到凡尘向来是为了了悟世情,所以,凭着主电脑的保护,他们那躯体轻易不会沾染平常人的小病小灾。
所以,那时候风劲节正伏在疾驰的马背上,感觉到口干舌燥身体滚烫,心里不禁颇为诧异,片刻身子开始一阵发热一阵发寒,头也疼起来,仿如从太阳穴钉了几颗钉子进去,渐渐地眼前的道路也模糊了,夕阳**的光芒照着身边的江水,一晃一晃,耀眼生花。
这时候跟他连着通讯的赵晨正小声地给他发出“近了近了近了近了”的一连串指示,风劲节勉力抬头四望,想着卢东篱为何会来这梅江一带,忽然一阵凉风带雨,从青宵倾泄之下。
赵晨在屏幕前看见风劲节忽地坠马,而且整个人仿佛昏厥一般自江堤上野草丛中一路向下摔去,吓得连声大叫。
他自座位上直站起身来,一手徒劳地拍打着显示屏,“劲节!劲节??啊——喂喂!敏欣快来啊~~~劲节不妙了!呀呀!劲节!没死你就出一声啊!”
魔女张敏欣,正铁青着脸坐在距离赵晨三米远的地方,手里的饮料杯发出吱吱的哀鸣。
欲速不达,是千秋万世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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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劲节本来烧得厉害,这时给风雨一打,猛然两眼眩晕,天旋地转,人已经从马背上掉了下去。他为人颇为好强,这些日子急着寻找卢东篱,纵然身体有些不适,也勉强压制着赶路,此时手脚都虚软无力,在路面上几下摔打颠簸,竟然从江堤上滚了下去,重重摔在一片杂草泥泞之中。
大路上只剩坐骑的那匹白马在他摔下去的地方团团打转,不住低声嘶鸣。
时值夜半,江水起潮,一个浪头扑在昏昏沉沉的人身上,他打了个寒战,才悠悠苏醒过来,拢着乱发,摸着满头满脸的擦伤,听着大江夜浪,水声蓬勃,慢慢地叹了口气。
隔着眼前七八丈的土坡,他走过来的那条路此刻简直如同天边明月一样遥不可及,风劲节咬紧了牙提气一跃,脚尖沾到堤面立时矮身贴地,右手五指如钩,插进堤面泥土之中,这样虽然体虚乏力,不能一跃到顶,终究稳住了身形。
目力所及之处视野忽明忽暗,他忍住胸口一阵一阵涌上来的烦恶呕吐感,慢慢伸出左手,向头顶摸索着,忽地手掌一凉,已给什么勾住了。
抬头向上,黑夜里模糊的轮廓自他阵阵发黑的眼前挣扎出来,夜风劲急,吹得那人的衣袍猎猎有声,俯身在江岸之上握住了他一只手的男子不语,只是喉间吐出短促的嘶哑音节,逆光里看不出面容。
全身湿透的白衣男子吊在江堤上,脑海一片茫然,他左手紧一紧,只感到掌中的手触感冰冷且嶙峋,不过,确是一只男子的手掌无疑……
风劲节“啊”了一声,他头顶的人也“嗯”了半句,似惊似骇。
小楼里,张敏欣和赵晨都挤在主机前,屏息静气,看着这两个人恰该以“无巧不成书”形容的生死重逢关头,忽然屏幕旁写着风劲节名字的指示灯一暗又一亮,那人竟然直接晕了过去。
(二)
事实证明,风劲节这一回运气不错,待到他再醒来,竟然已经是锦被秀榻,床头紫檀木桌子上一盏绘着精细仕女的雪绡纱灯,且身上淡淡汗湿,竟不那么难受了。
他抱着被子坐起半身,救了他的人就端着只描金茶碗,坐在床侧。
盼过多少马背颠簸的白天,盼过多少辗转难眠的夜晚,此时此刻,恍如隔世相见,竟然如此的,波澜不惊。
风劲节凝视卢东篱,心头冷一阵热一阵,每每于小楼主屏幕上看他或木然任人ling辱或呆怔蜷曲街角的身影,便又是想见他又是怕见他,此时相对,卢东篱与他心里又想又怕的,却已然大不相同了。
仍然目不能视,仍然口不能言,承受经年的折磨,人清减许多,形容也颇为苍白,然而淡青的衫子齐整干净,眉宇之间没了往年日夜忧劳思虑的困顿之色,反而显出几分书生傲气,风骨清华,更胜当初。
卢东篱虽无焦点,却澄净如昔的眼眸半侧着,微微一笑,一手拈了张白宣给他来看。
纸上一行行草,秀致如昔。
[口舌不便,以笔代言,望阁下勿怪。]
风劲节默然地望着那一笔好字,许久无言。竹帘纱窗静室秋夜,仿佛有冷风浸人肌骨,让他心头轻颤。
这世上,没有谁没了谁便不成活的——
依稀间仿佛是敏欣吵嚷的声音在耳边炸响,他便闭了口,把东篱两个字轻轻咽下去。
人道近乡情怯,他是近人情更怯,生生改了口,笑着问道:“这是哪里?”
卢东篱在纸上写下“梅江染春堂”四字。
梅江,是赵国最大的江河下游,约莫十几里的一段,江水平缓,两岸风景最盛,又因为尽是脂粉烟花的销金窟,因此着名。染春堂是什么,便不必再说了。风劲节还在赵国做他逍遥商人的时候,在这一处倒是颇多旧识。
绿纱窗外火树银花,一派车如流水马似游龙的不夜景观,河上朱漆的画舫穿梭不绝,隐隐地遍地都是笑语欢声,衣香鬓影,怕是二十年的英雄血流到这里,都化作了一河春水。
风劲节伸手抢过桌上的茶盏,看了看满碗琥珀酒光,举头便饮,他身边的卢东篱吃了一惊,忙扳住了他的腕子,一手盖在茶碗上,摇了摇头。
榻上的白衣男子却并没松手,只是由着他拉着自己的手,低声说道:“原来你倒了这酒,却不是让我喝的。”
他的声音低而柔,极之好听,可是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出来,语声中竟然令人倍觉萧索。令得听他话的人,不由得怔了。
风劲节望着身边青衫书生,心里尽自嘲笑自己小气无趣,就因为自己为了他毁弃论文原身入世豁出了一切,莫不成现在连他这样稍好的处境,都看不得了。
这个念头在心中一闪,他便立觉自己失态,当下哑然笑笑,松了手向后一仰。
他游戏世间的时候,尽可以每日香车美人华服好酒,尽可以任性纵情睥睨天地,尽可以万事皆不挂心,唯有如今真心投入,方才知道洒脱着实不易。
微微阖眼,甩脱了那初见的冲击,他才将原本的思虑一一捡拾起来。
如今瑞王登基为帝,卢东篱行踪又已泄露给东觉苏凌两人,关于他为何身在青楼、为何如此生活,如今又是什么样的心境——等着医治了他的眼盲失语的病症,必得好好了解清楚,再不要让他给人算计了去。
这样想着,忽觉手心一凉一湿,卢东篱正拿着块绢帕沾了酒,细细地给他擦拭手臂。
风劲节低头看看自身,那给水湿透的泥泞白衣早已不见了踪影,对方的湿帕子擦完了手肘肩窝,似是不大好意思再向下继续,他嗅着一床锦被中人欲醉的花香气里夹杂着淡淡酒香,想是自己已给卢东篱照顾了半夜了。
书生冰凉的手指轻轻自他胸膛上擦过,试了试他额头,这副躯壳的主人上一世曾因要为他断后率三百骑对上陈国大军,一场血战遍体鳞伤。曾因要正他的军威熬过一百军棍,旧伤又添新痕。曾经为他刑场待死,忍下一刀九剑的苦楚。
可惜,如今卢东篱指下的肌理皮肤,照旧是光滑完好,一丝旧迹也无。
风劲节刚刚张口,想叫他去歇息不必再管自己,忽然听得房门一启,满眼的牡丹撒花的雪缎红绡,耳朵里听着环佩叮当,竹帘那边就走过来一个美人儿。
双十年华,玉骨冰肌花颜云鬓,淡绿的抹胸低到风liu如某人都不由得伸手拢了拢自己四敞大开的衣襟。
那美貌的女儿走到床侧,一手不客气地搭在卢东篱肩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风劲节,伸出一根削葱似的手指,指着他的鼻子,笑眯眯说道:“规矩拿来。”
听到规矩两个字,风劲节半口气没喘过来,一阵急咳。他看了看身旁卢东篱茫然的似水面容,便觉得果然是多愁多病身消受不起眼前的倾国倾城貌,“你们染春堂什么时候学会讹人了?”
女子笑得蛾眉杏眼都平成一线,“你见过点了红烛进了秀房脱了衣服管待你半夜还不要钱的青楼?”
姓风的圣人很想说脱衣服的人是我,照顾我的人是卢东篱和美人儿你没关系,但是毕竟还是忍住了没开口,可惜对方不领他的情,只是悠悠地把涂了大红蔻丹的指甲沾了酒,又加上几句。
“这是我第一次留过夜客,而且你还喝了我们家窖藏二十年的女儿红。钱要翻倍。”
那一刹那,风劲节脑海之中只有一个念头——
其实,你是张敏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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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话:
小楼四君,独爱劲节。
初见时,便是那份疏狂好酒、不治行检的洒脱态度,呼朋引伴,山水游娱,庄谐无忌,立地生春,令人见之心喜。而笑睨天下淡看风云的泱泱气度,又令人心折心动。大漠风沙,一身白衣,直追古人“满座衣冠胜雪”的烈血风liu之叹。
笑言戏官,结交东篱;市井朝堂,广纳百态;毁家纾难,弃商从戎;沙场挥洒,以一当百。杯酒辞邀,粪土王侯;纵浪大化,名士风采;统辖三军,甘苦与共;引颈受戮,视死如生。
思君丰度,念君气概,天下男子虽众,如君之奇雅者复有几人?明月照定远,城上生死盟,人生得一知己则死而后已,自今而后,飞扬失惊皆为一人,赤胆多情,实堪钦羡。
读罢小楼,感慨良多,于是yy成同人一篇,以表心意。
(三)
“你干什么在别人家屋顶发疯?快给我下来!”
日已正午,在屋子当中喊叫的,正是染春堂的乐伎,艺名称做弄玉,三天前留了风劲节做第一个过夜客的清白黄花女儿。
那时候风劲节正盘膝坐在屋脊吹xiao。竹箫七孔,一缕清音,上达天听。
其实他并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想看着卢东篱,那人在楼下一站就是半天,不言不动,只是淡然望着一城春江水,数座小桥,望河上来往花船和嬉戏游人。他也就坐在屋顶上看着他,久了有些出神,手里洞箫离了唇,恰恰就听见屋里有人大声喊叫。
他一纵身轻飘飘落在露台上,漫不经心地带笑问道:“怎么,贵家生意不好?”
弄玉实在很想抡圆巴掌教训教训风劲节那张嘴,不过俗话说伸手难打笑脸人,何况是一个满脸欢容的风劲节。
那青年男子独立楼头,秋风满袖,一身雪白的劲装衬得眉黑眼亮,一扬眉一展颜,仿如青天上烈烈骄阳。让人只觉纵然面前有千人百人,自己的目光,也只愿瞧他一个。
可惜眼下这种认知绝对不会让弄玉姑娘高兴,尤其在她看见风劲节穿窗入室,一把捞过房里的酒壶,显然还打算加上一句“容我赊账”之类混账话的时候。
不过女孩儿家一双柔荑还是极为尽地主之谊地落在对方肩上,一半恶狠狠,一半阴恻恻。
“病刚好就少喝酒少吹风,免得冯先生又替你操心。”
“嗯,原来他姓冯。”
那人口里答应着,仍是流水似地将酒灌下去,玉壶成空而意犹未尽。
弄玉自然心头火起,她看得出这人认识冯先生,她也明白这人不在乎她是不是看得出这一点。实际上自打那性子温和而冷淡,凡事无动于衷的书生握着这人的手呆怔一夜的时候,她就知道,这白衣男子一定不简单。
啪的一声手拍桌子的声响,风劲节几乎以为是小楼魔女再度发飙,定了定神,才看到弄玉皱着眉抿着嘴,抱臂立于他面前,神色极为严肃。
风劲节笑了笑,他几生几世地在尘世轮回,没那一辈子不是给人风liu入骨的印象,可惜纵然流连烟花青楼,他却一次也没享受过春风一度的温柔艳福。
他只是喜欢这纵情任性、放浪不拘的地方。满目莺声燕语,红巾翠袖,看尽大好芳华。纵然其中有算不够的人情冷暖,数不完的血泪辛酸,毕竟或痴或苦或爱或恨,都是人间一段真性情。旁人都道烟花苦,他却偏爱那些女子言笑无忌青春做掷的种种奇情,比之他朋友家里三从四德的闺秀贤良要快乐恣意得多了。
想到苏婉贞,便潇洒疏狂如他也心头一苦,因而转头抛开这念头,对弄玉笑道:“别盯着我,现在我病好了力气大了,小心下回吃了你。”
弄玉哼了一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别跟我说这些风言风语的,告诉你,做我们这一行的,听过的不三不四的说话,比你走过的路吃过的米,只多不少。”
风劲节哈哈大笑,半晌方一手拢着前额散落的墨发,眯了眼说道:“是,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弄玉姑娘,你有什么吩咐?”
他看着那女孩儿脸上色彩变化,那些问题几次几乎就要冲口而出,最后竟然生生按捺下来,弄玉似是想通了点什么,脸色稍霁,身子向后一仰,大大方方说道:“没什么,我想着明天梅江这里每年一度的花舟赛就开始了,你要不要去看热闹?”
“啊……果然,想来也快中秋,正是时候。”
“到时候梅江两岸这些青楼乐坊数一数二的姐妹都会登台献艺,京华名流也纷纷来此……热闹倒是也挺热闹的。今年又请了最好的戏班子来,我想拉冯先生去听一回,你要不要陪着?”说到这里,弄玉顿了顿,两眼盯着风劲节道,“冯先生性情寡淡,一天一天就知道看水看花看船,我是弄不明白这大才子肚子里打得什么主意,不过我怕他闷出毛病来。”
风劲节听到“才子”两字不由得哑然,想起卢东篱往昔在女人堆里有妻子看妻子没妻子看地的做派,一时又笑得手掌拍着膝盖,浑身乱颤,“行,好,我答应你,咱们俩陪着冯先生、冯大才子去听戏。”
弄玉长出了口气,她心思也颇为玲珑,如今确定眼前这让她和冯先生当作落汤鸡捞回来的英挺男子确是和那书生有莫大关联,一时倒也不急着再问了。
就在这时,楼梯上脚步声响,正是卢东篱回来了。弄玉便剜了一眼风劲节,急忙迎了上去。
风劲节仍是稳稳坐在紫檀八仙桌前自斟自饮,只是一双鸦翼般黑晨星般亮的眸子,自打卢东篱进门,便再也没从他身上离开半分。
他确是消瘦了不少,宽袍大袖裹着有些伶仃的身子,眉宇之间也颇多憔悴之色,柔软的黑发散挽着,倒是长过了腰。不过举手投足之间,从容沉静,似是心境清莹如水,不为外物所动。
这还是那个因着民生天下而忧心到夜不能安枕的卢东篱吗?
意外又不意外,风劲节摇了摇头,他比谁都懂那人,明白他那又是清淡又是刚强的性子,终于举杯,沾唇,一饮而尽。
其实他也不信这天下有谁没了谁便不能成活的道理,他但能守到他命里的柳暗花明,便该翩然而去,从此天涯海角了。
毕竟世上对他好的不止有风劲节,而对他好的究竟是不是风劲节,也并不那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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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世事总不如人意,以致风劲节第一眼看到戏本便后了悔。
弄玉还在陪着照旧一身青衣的“冯先生”,挨个给他介绍戏班子的名角,一忽儿夸到唱这场戏的武生,更是盛赞那人如何如何才艺俱佳,如何相貌出众,唱念做打的功夫又是多么无可挑剔,卢东篱竟然也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当此时风劲节也唯有两眼一闭,只当一切不见,挽起卢东篱的手,径直拉着他和弄玉,往那出这些年红遍江南江北的《生死别》的戏台去。
这天是近年来名动梅江一代的戏班“庆云班”在花舟赛上的第一出戏,演的当然是这两年最为脍炙人口的传奇故事。
戏台搭在江心一艘绝大画舫之上,清风徐徐,令人神爽。一出大戏甫开唱便是彩声不断,观众的鼓掌呼叫,直令得船外戏水的沙鸥惊飞不止。
待演到“处斩”一折,大多听戏的便又进入了另一重境界,汗透重衣、屏息静气地看着台上的英雄鲜血惊天奇冤。
风劲节亦是汗透重衣,不过他并没分半点心思在台上,只是明里暗里看着卢东篱。
那人却并没一丝的苦痛不快之色,只是静静听静静笑,累了,便伸手斟半盅梅子酒,慢慢饮下。后台京胡一声咿呀,娓娓如诉,那扮定远关忠义无双的风将军的武生便上得台来。
台下登时又是轰天般叫好,只为那戏子一个亮相,眉如剑眼如星,好一段英雄气概。
卢东篱淡淡笑了笑,拉了拉弄玉的袖子,他眼睛看来台上便是一片红色模糊,只得人影闪动罢了,因此做手势,要弄玉替他解说。
这场戏向来有讲究“文卢武风”或是“前风后卢”的说法,说得是唱卢元帅的小生必得唱腔上有那等功夫,等一会抚尸的段子要有一唱三叹倾倒满场的本事,而扮那风将军的武生呢,虽说也要念唱,更重要的却还是身手俊健面目不凡,然而武戏大都在前几折,到了这里,便看得是小生了。
不过话虽这么说,这含冤受刑的大戏并不比武松打店,毕竟唱还是要唱几句,不然怕辱没了定远关风劲节文韬武略的无双风采。
扮风劲节的武生面敷白粉,描了眉画了眼,眉心点了一抹丹红的胭脂记,便是为着显出大英雄风骨如铁丹心如血为国为君虽死无悔的气概来,只听散板改了流水,那戏子开口便唱:
“壮志凌云白虹贯——”
壮志凌云白虹贯,弃商从戎赴北关。
羌笛鼓角边声断,残旗霜冷斜阳天。
大漠千里如等闲,信手书卷履平川。
杯酒更助英雄胆,百万一藐谈笑间。
唱罢一甩发,猛然一开星眸,傲然睥睨,朗声念白道,东篱啊,你休垂泪,免悲声,刑场之上白绫三尺高悬,且让这干贼子乱臣,看你我的丹心碧血——
这武生难得一双黑白分明、明如春水的眸子,直扫下来,在台下一转,竟是人人心旌摇荡,仿佛自己便是定远关含泪行刑的卢东篱,那英风无双的男子便是看着自己,一字一字道,东篱你休垂泪,免悲声,头上三尺白绫,看我的丹心碧血。
戏里正自生死分别,戏外跟着一片悲声,一时之间,哪还有人注意得到,人群里,终于有个一身淡青衫子的书生,一手捂着嘴,咳得肝肠寸断。
风劲节心里一丝一丝地冷下去,一时间恨极了自己,如今对面不相识,也只得伸出手,去搬卢东篱那只显着一缕缕淡青血脉的苍白手掌,嘴里叫道:“冯先生,你怎么了?”
弄玉也惊慌失措,急忙给他倒水捶背,卢东篱稍稍换过一丝气息,再抬头时,嘴角犹然颤抖,却是出奇的满面笑意。
风劲节手一颤,握住了那人一只左手。
他看卢东篱,那人一手紧紧抓着他手掌,唇边淡笑,其中一缕心底泛起来的愉悦,却并不似作伪。他虽说自负与卢东篱两心相照息息相通,此时却再猜不到那个人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那青衫的书生拍拍弄玉的肩,忽地开口说道:“无妨的,大家继续看戏罢。”
他一开口,他身旁两人均如遭雷击,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戏,弄玉立时脱口说道:“先生你……!你能说话了?”
卢东篱点了点头,“本来便是受惊失语,适才咳嗽了一阵,倒忽地可以出声了。”
他身旁白衣的男子抓着他骨骼分明的左手,微微松了紧绷的心神,忽觉指尖滑腻温暖,风劲节抽出手来,分明便看到指尖染上了一抹猩红的颜色。
然今日这出戏,到底没能唱完,台上风劲节唱罢,后台门帘一掀,扮卢东篱的小生刚要登台,忽然江上一阵喧哗,水声激荡,便有一干差役急慌慌冲上楼船,不由分说地往外赶人。
初时风劲节还略略皱着眉,心下暗自提防,但很快就看得出这场风波与卢东篱八成并没关系,他心里记挂着那人的病势,当下一手拉了他,低声道:“是府衙的官差,别惹事,我们快走吧。”
卢东篱只是点点头,扶了弄玉的手,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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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役之后,跟着进来的便是知府,身穿全套官府的中年男子体如筛糠,竟是连站也站不稳了。进得门来,二话不说,冲着戏台上一大堆不知所措的戏子,倒头便跪。
他这一跪,身后官差们面面相觑,便也哗啦啦跪了下来,知府老爷才然要开口讲话,忽然又想起一事不妥,颤抖着冲台上一声吼道:“混账!这是潞王千岁!还不快跪!”
他这话嚷嚷出来,底下人仍旧不明所以,然而台上戏子吃他一喝,登时纷纷下跪,一时间偌大厅堂之中,竟然只剩了一个站着的人。
那知府才伏地颤声道:“下官不知千岁驾临,迎接来迟,万望千岁恕罪!”
只见那扮风劲节的武生伸袖子拭着脸上油彩,却是先伸手挽起离他最近的、那唱卢东篱的俊俏小生,微笑问道:“我唱得好不好?”
那小生倒比知府有胆色,略张了张口,终究说道:“好得很。”
潞王哈哈大笑,揽了这戏子的肩膀,低声说道:“好你就跟我走罢!今晚上咱们俩也就‘沙场与君共醉月明’便了!”
(四)
河上这一闹就是半个时辰,原来那武生竟是赵国当今的胞弟,潞王。
这人在赵国皇族的子弟里的名声颇大,然这倒不是他自己的功劳,多半是托了乃兄的福罢了。
要说他自己有什么本事,那说出来恐怕就不怎么好听。这位当今的亲弟、大赵的堂堂王爷,据说是整天斗鸡走狗、蓄养戏子,跑马打猎,甚至流连烟花,凡此种种,称得上无所不为,兴之所至,还粉墨登场,在自府里唱戏娱乐别人。既然做得出这么有伤体统的事,那因着张还不错的皮囊,给人暗地里称作绣花枕头,也并不是什么怪事。
人走楼空,潞王脱卸了那身唱戏的行头,换上鹅黄的锦缎长袍,洗了脸上油彩,端坐在正厅当中,由着梅江的知府低眉顺眼在下手陪笑。这时沿江的小船也给官差远远赶了开去。这青年王爷出神地望着由花窗之中斜斜而下的夕阳,展开了手里那把千峰叠秀的折扇,默然不语。
他相貌倒并不像风劲节,远山眉,丹凤眼,唇鼻线条颇为秀致,隐隐透着天璜贵胄养尊处优的温润贵气,和他的王爷身份,颇为相称。
他人到梅江的消息,不久就轰传两岸。不过因着潞王要看花舟赛,知府只有一叠连声支钱支人,热热闹闹地去办晚上的赛会,本来染春堂今年捧得并不是弄玉,这一来满楼的女儿都要应召,一时间忙作一团。
风劲节照旧坐在房顶上对月饮酒,春花秋月夏星冬雪都是老天爷最珍贵的馈赠,再加上漫天烟火遍地红颜,他要是还不懂及时行乐,那真是辜负七八辈子的风liu了。何况他现在是本来的面目身体,这辈子也不必硬着头皮做披肝沥血的忠臣良将,万事大可心想之体行之,其中别有一份潇洒放纵的销魂滋味,令人心动。
夜风凉爽。楼船过江,点点暖红灯火摇曳如星,一时间竟是分不出天上人间。他一口咬住葫芦嘴,侧过肩倚在楼头,闭了眼,一气倾下。
就这样,在赵国最大的纸醉金迷风liu胜地,一年当中最热闹的好时候,这一夜每一对沉浸爱河漫步江边的情人,在明月烟花之下调笑取乐、海誓山盟,都感到无比畅快满足。
不必想人间悲苦,不必想世事艰难,不必想这多情的明月,在几多山水之外,还照边关。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
而在那灯火阑珊之处,也正有个衣冠胜雪的青年男子,俯瞰这人间胜景,一个人饮酒一个人微笑。
风劲节喝了大半个时辰,方觉稍稍尽兴。他先是端着葫芦,后来干脆跳下楼买了两小坛梨花酒,抱着坛子在那里恣意狂饮,待到两坛酒将尽,他也不免醺醺然了。这时脑海中忽地响起一个女声,他还迷迷糊糊地嘴里说着醉话。
红袖织菱夸柿叶,青旗沽酒趁梨花,好酒。弄玉你找我干什么?
那人显然是忍气吞声:“劲节,我是敏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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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先生你这是怎么了?当初明明说得好好的,现在变卦——这、这,这不是坑我们吗?”
染春堂的老鸨,此刻正围着卢东篱团团转,一张年华已是倒还称得上风韵犹存的脸,已给汗水在脂粉上冲出了几道浅沟。
这争执的起因,却是要追溯到卢东篱为何在青楼落脚这事上。染春堂上上下下都只道他是个镇江来的书生,因灾荒流离失所,又遭强盗,伤得带了残疾,一路行乞。不过要说她们究竟是怎么结识的卢东篱,还要从大概几月之前说起。
其实梅江一带的青楼里,最出名的姑娘所来往的大都是达官贵人或是才子文人,这一行里也有规矩,花魁一旦有了名声,便要自重身份,非是一方的名流也是轻易不见的。因此有人想博美人青眼,财、才、名这三条必得沾着一二。那一日有个人投贴要见染春堂最出名的岫玉姑娘,岫玉见了这人随贴附的几首风月词,大为倾倒,当即应允。两人见面,谈得极为投机,一来二去,竟然私奔了。老鸨气急报官,除了追查出那男方是庆云班唱戏的武生之外,便再无消息。
本来这事到此也只能怪自己倒霉了事,然而染春堂的下等丫头私下里和庆云班的戏子们有些来往,这事闹开之后,没几日便打听来这段烟花姻缘佳话原来事出有因,那武生投贴之时的几首好词竟不是出自本人所做,而是梅江畔一个落魄书生的手笔。
这前后的事情风劲节也早摸了个清楚。他想以卢东篱当年做翰林御前侍君那冠绝一时的诗才,随便写两笔,自然足够震慑旁人。倒是弄玉,她听着戏子的指点找卢东篱,一见这书生清瘦孱弱,身上又带伤带病,要他跟着回染春堂,而卢东篱居然答应,令人奇怪。
卢东篱来了此处,老鸨见他诗才确是不凡,私下里让他写几笔东西装点门面,又或者托染春堂花魁之名,和那些风雅名士来往唱和,那人也并不推脱。
因此,直到他随弄玉夜游无意中救了坠江的风劲节,屈指算来,这位戏文里唱着“沙场征伐决断军机”的卢元帅,对着胭脂笔薛涛笺,已经劳动了足有一月了。
可惜临到这年八月中秋赛舟之时,照例有诗会,老鸨想让他给壮壮门面,卢东篱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动笔了。
那老鸨急道:“哎,我就知道你们读书人骨头硬人清高,莫不成你平日里都好说话,这回我家想赶着王爷面前露脸,先生倒不肯了——你就当捧我们一回,赔出那个让你给祸害跑了的岫玉还不行吗?”
她在这里费了半天口舌,凉茶都喝了半壶,无奈那书生脸容如水,毫不动摇,她还待再说,面前的青衫男子忽地开口道:“我今晚必得走了。”
老鸨一怔,卢东篱那斯文清秀的脸庞微微一侧,显出些严峻的神气,慢慢地说道:“从此之后,贵家不可对人谈起曾留我居住,千万记得。”
他语气严肃,老鸨只是一阵气得发昏,她在青楼,种种行当里不黑不狠不薄情不行的事多年下来都看惯了,但是毕竟心地不恶,一月来因弄玉的缘故,对卢东篱也颇客气,这时候见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心里哪还忍得住,刚要发火,忽然楼下一阵喧哗,便听得有人连呼她名字,叫她应答。
这时染春堂张灯结彩、金碧辉煌的大厅当中,正缓步踱进来一个身穿鹅黄色锦缎长袍、头戴银冠的公子爷,正是潞王。
这时老鸨哪里还顾得上卢东篱,只是急急一路跑下楼来。只见那天家血脉的尊贵王爷显然喝得颇多,眉眼带醉,笑意如春风,温润倜傥,人进得门来,随手一挥,跟在他身后的官差自然知趣,呵斥老鸨万勿尽心招待,悄悄关门守卫不提。
老鸨受宠若惊,千恩万谢,将潞王让进楼上寝居,又忙叫人伺候,谁知那浪荡王爷挥挥手道:“听说你家有个叫冯竹的先生,很会做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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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是个叫冯竹的落魄书生?”
梅江知府私宅大堂之中,灯火通明,正中端坐一名青年文士,身着赭色衣衫,长眉深目,相貌颇为清雅,只是一眼看去,便给人城府深沉之感。
“是啊,下官已然满城问过了,这事还是庆云班的戏子说出来的,不知道……”
知府话说一半,抬眼窥视着那文士眉目之间的神色,只见他神色稳稳,并没一丝惊动。
“不知道先生找这人做什么?”
两人在厅中这一番对答,正被屋顶上的风劲节一字不漏地听进耳中。大概两个时辰之前,自小楼来了张敏欣的通讯,告诉他有件“极为重大但是不便告知”的事情给他,风劲节何等聪明,立即明白是限于小楼规定,不能明说的麻烦来了。
他立刻纵马往城中四门查看,果不其然,虽然城中欢歌笑语一切无异,四处巡逻的官差却多了一倍有余,那时城门已闭,守城的兵士却插进了衣装不同本地驻军的将领。他早知道有过卢东觉苏凌一事,卢东篱在生的消息必定泄露,谁知追兵竟是这么快就到了。
心中稍微盘算,风劲节立刻动身往知府的官宅,潜藏行迹查探之下,竟然见到了昔日瑞王的心腹,陆泽微。
这青年人不但是瑞王未登基时的好友,兼且是那王府的第一谋士,向以心思沉静工于谋略着称,如今瑞王登龙,嘉奖有功之臣,因着陆泽微和自己关系太近,年纪又轻,一时还没议定封赏,因此派他来做这桩隐秘事情,倒也方便掩人耳目。
陆泽微并不回答知府的话,只是问道:“你可知道那书生现在何处?”
“听说暂时寄居于城内染春堂。”
听得“染春堂”三字,陆泽微眉毛一挑,讶然道:“……青楼?”
知府忙不迭地点头,忽然想到什么,才嗫嚅道:“今夜潞王千岁也去了那处啊……”
他这句话一出口,只听砰的一声,竟然是那冷静温文的文士,失手落了茶杯。
一听到潞王,陆泽微脸色陡变,手掌一拍桌子,沉声唤道:“来人,立刻快马加鞭,给我……”
话说了一半,便觉察自己的失态,生生将没出口的半句压在喉间,微微一招手。
他身后的侍卫立刻上前半步,陆泽微要他近前,低了头轻声吩咐。
风劲节自瓦沿微光中,能看到两人私语,只是究竟说些什么,却听不到了。然而事到此时,他也不必再听什么,单手轻轻在屋脊一按,身影如云,翩然而下,回身向染春堂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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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春堂二楼回廊之中,红毯铺地,明烛高烧,端茶送水的丫头,缓缓地为潞王关了房门,随即躬身飘然退去。
于是,房间中也就只剩下了两个人。
夜渐深,人声零落,这装饰华丽的房间之中的沉默,也就显得更为奇特。那一身黄衫的王爷,目光中酒意早褪,只是绕着对面青衫书生的面容身形,团团打转,忽地一抖手里的折扇,那把看来颇有些陈旧的乌木骨绢扇刷地大开,露出内中的烟雨江川。
潞王慢慢开口,适才谈笑喧嚷的声音陡的低了下来。
“……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
“这么多年来你不肯党附皇室亲族,我不愿结交内臣外藩,形同陌路——东篱,我想你想得好苦。”
而房中青衫书生淡薄的唇边漾起一丝苦笑,良久方才答道:
“……仲翔。”(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