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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东篱轻叹一声,眉间郁色深深。
隐居?
别人也许说什么为国为民,鞠躬尽瘁,他却自觉自己就是个大俗人,久羁红尘,不愿解脱,不论在何时何地,不论身处如何境地,都想要做一些事。纯粹只是闲不住,仅此而已。
只是,事到如今,他看得清楚,如果他和风劲节所说的目标达成,却还恋栈权位不去,对赵国再无好处,反留隐患。
可是如果不在朝中,没有官职,那他还可以做什么?他一生所学所长,全是治世经济之术,作为一个平头百姓,却实在是没有施展的余地。数载之后,他也还在盛年,难道以后就这样,空掷了未来的几十年岁月吗?
只是,不如此,又如何?
以他曾经的地位威望,就算退下来,这身份也太敏感了,有很多事也由不得他想做就能做,更何况……婉贞……她也不该再承受风波了。
一思及婉贞,便觉心中隐隐痛楚起来。
他也想要陪伴他的妻子,也想要亲自抚养教导他的孩子,也想要一家三口快快乐乐地在一起,也想要在有生之年,尽可能弥补对妻儿的负疚。
对妻子的爱惜和歉意,不是心里想着,信上说着,嘴里念着,就算有的,总该做些什么,总要做些什么吧。如果在未来的岁月里,他还要打着家国大义的幌子,继续整日忙得脚不沾地,理所当然地抛妻弃子,那又算什么?
风劲节看他烦恼,却不觉轻笑起来。
他倒是很喜欢卢东篱这样的烦恼和挣扎的。他素来最看不起那些非要把国家大义和私人感情完全对立起来的所谓好人。而对婉贞,他自己心中,也很是尊敬爱护。
尽早一家团聚是对的,只是生活里若永远只剩下夫妻耳鬓斯磨,温柔情爱,那对卢东篱来说,可就是地狱了。
他笑看着卢东篱道:“你怎么就如此不知变通,你以前当知府时,不也是夫妻住在一处的吗,只要你以后注意一些,别让自己象以前那样,总忙得无暇顾及她就好了。”
东篱,想要做一些事,想要付出自己的每一分心力,并不是值得羞愧的事。即使是嫂夫人,也不会愿意让你因为她,而渐渐黯淡了光采。
为什么不能让她在你身旁,看着你做的每一件事,看着其他人因你而有的改变,看着所有人,对你的尊重和认可。让她可以有更多的理由,为你骄傲,为你自豪,并深信着,以往因此而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这样,才是我希望,你能拥有的人生。
这样出奇温柔的心思,他却一字不说,只是笑着数落卢东篱。然而,卢东篱又如何感受不到他真切的关怀之意,若能有这样的人生,自然是好的。只是,他还是不知道,到了赋闲之时,自己这样的人,还可以做什么?
风劲节心中忽然一动:“去当先生如何?”
“什么?”以卢东篱和他的默契,一时居然也没听明白。
“当教书先生啊。”风劲节眉开眼笑的。
卢东篱愣愣地望着他发呆,嗯,这个,这个……
风劲节哈哈笑起来:“别吓着了,我不是让你去教小孩读三字经,而是去教导那些心怀大志,心系天下,且才华出众的年青人,如何更好地做人,做事,做学问,如何选择自己人生的道路……”
他这主意,却是从方轻尘那里想起来的。方轻尘搞的慎源学社,最初只是一时意动,可是做着做着,却也找到乐趣了。
他很恶趣味地要求学社的学子穿统一的白色衣服,在招学生时,除了看对方的才学之外,对于英俊漂亮的学子还少少给点加分。然后动不动就给自己易容改装,以创始人,校长,兼客座教授的身份跑去视查一番,顺便讲几课,一眼望去,几百个白衣飘飘眉目俊朗志向远大热血热心的青春少年,对着他满怀崇敬地行礼,几百个清朗的声音一起喊“山长”,这实在是太有成就感了!
自我感觉一好,就开始想把这学社推广开来,在各地、国开分校,可惜啊,秦旭飞只听说学社的人想去秦国搞学术交流,就立刻警惕地一口拒绝。其实以学校对学生老师的自由放纵,比压制君权的主张更离经叛道不可思议的说法都有。但秦旭飞一眼就看穿,其他的所有学说都是幌子,方轻尘只不过是把一棵树藏进了树林里罢了。
被秦旭飞拒绝之后,方轻尘也想着以慎源学社的风气和宗旨,不易得到别国君主的认同,当然要是就此止步,他也就不是他了。他打的主意是披张皮,改个校名,隐藏真实身份再去开分校。只是要在别国也把学社开出那种规模,造出那种影响力,收罗天下英才,总要点官方势力的帮助支持才好。自然,方轻尘第一就把主意先打到自己的同学身上。
容谦顾忌着燕凛,不太愿意方轻尘在燕国折腾,但照慎源学社的风格能力来看,确实能培养出许多纳百家之长,眼界心胸都足够开阔的人才。这些人,培养出来,若能为国所用,却是国家的幸事。
最后,容谦坦然和燕凛讨论了这件事。燕凛却是对自己极为自信。燕国的强大稳定富有,远远不是秦国可比,在他自己掌国主政的岁月里,他相信所谓架空皇帝的思想,不会在燕国流传的土壤。而后世……如果后世子孙没有能力守住自己的江山,自己的宝座,那一切后果都是他们活该,天下从来没有永远不灭的王朝,他又何必管得那么长远。
让方轻尘在燕国办学社,给燕国培养人才,为他干活还不好?而他呢,极力扶持另一个完全想反的学说来和方轻尘打擂台,让方轻尘手下自己的学生和自己的学生较劲,自己的老师和自己的老师争论去吧,从来堵不如疏,他只需要在一旁看热闹……
而在吴国,因为萧家和吴王已是越来越针锋相对,相看两厌,萧家几乎能影响吴国半壁江山,有此支持,学社根基已足。
风劲节却一直忙着新政的事,顾不得上心方轻尘这边,此时听卢东篱念起将来之事,却忽然有了这么个念头。
以他们如今的权位,支持方轻尘办学校是轻而易举的事,以方轻尘的经验,手段,财力,势力再加上官方支持,短时间内就可以把学社的规模做大,影响搞大,并网罗一批赵国的学者名流,有了这么好的师资条件,卢东篱若再加入其中,把他在赵国金光闪闪的招牌拿出来晃一晃,整个赵国的少年学子英才们,能忍得住不来投入门下的,只怕不多吧?
招收的杰出人才,出众学生越多,其他没有进入学社的名士大儒们怕也越是眼热,毕竟得英才而育之都是这些大师们的愿望。如此一来,又可以很顺利地再挖了不少名人,有了这么多名师聚在一起,更能令各方学子,死心塌地,一心一意,要进入学社。
如此一来,不夸张地说,赵国年青一代,至少百分之七十的英才,都会聚集在这里,而这些人的人生观,理想志业又都会受到那些名师们的影响,这些师父之中,自然包括卢东篱。
将来,这些弟子们将会有一大部份踏入仕途,这其中又有不少人传承着卢东篱的思想,他们会自然而然,走在一起,形成联盟,彼此互相扶助着,支持着继续维护他与卢东篱在朝堂上留下的许多制度和规则。
如此一来,既助了方轻尘一臂之力,又让卢东篱一生志业可托,岂不是两全其美?
此念即动,他便趁此,将整件事都对卢东篱说了。方轻尘的心思,做法,手段,目标,他都合盘托出,绝无隐瞒。
卢东篱对方轻尘的目的虽觉震惊,却出奇地并不反感。他不是皇帝,不会对此有危机感和排斥感,这几年,他本人也一直对于臣子的忠诚,君主的权力,做过诸多反思,只是不象方轻尘那么激进罢了。
“明着打慎源学社的招牌怕是不妥。”卢东篱思索着道,赵国的事,毕竟也不是他和方轻尘能完全说了算的。赵王的权威地位仍需受到尊重。“如果换个名字的话,以我们的能力,倒是可以支持这学社办起来的,等学社扎下根基,聚集了众多的大儒名士和国内最出色的年少俊才,除非陛下想冒险千秋万世被读书人骂死骂臭,否则绝对不敢轻动。”
心中设想着未来会在赵国创建的学社,设想着,那些学问,思想,知识的交流和碰撞,设想着那些代表国家未来的少年学子,卢东篱心中也渐渐有些神往。
学社会接纳所有不同的学术意见想法,任何理念不管是惊世骇俗,还是天真可笑,都会被容纳,学生们可以同时选择自己喜欢的课程和老师,也可以拥有许多出色的老师,学生可以对自己的老师提出置疑,老师们也可以畅所欲言,完全不用有任何顾忌担忧。学社定时举行公开的辩论会和讨论会,学生们之间,可以形成各种团体,有了新的想法看法,有了想要钻研的课题,都可以公开寻找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携手同行……
如果真能达到楚国学社那样的声势,那样的成就,那么,未来三十年内,赵国的风云人物,必然多是从那学社里走出来的人才。
那些少年的学子,从天南海北而来,汇聚在同一个地方。他们会有闪亮的眼睛,会有充满朝气的面容,他们,他们……会象自己当年的小弟东觉一样,有着那么美好的梦想,那么热切的心,相信正义,相信善良,相信光明,相信凭着努力可以为国家,为百姓,为天下,做一些事。
莫名地,他有些怅然,有些向往,又有些苦涩。
做为兄长,对于那个年少的小弟,他只是宠着,爱着,却并没有做更多的教导和指引,他让他的小弟,带着一颗火热的心,毫无防备地一头扎进冰冷黑暗的官场之中,一点点被冷彻寒透。
而许多年以后,他也许会有机会面对无数和东觉一样的少年,那些人会是天下学子中最出色的人才,会是国家未来的希望和光明。
那么,他可以为他们做些什么吗?或许可以给他们更坚定的信心,更通透的眼光,更开朗的心胸,更豁达的性情,让他们可以抱着真心热血入世,却不叫人间风雨催寒,让他们可以将一腔壮志施展,却又有足够的能力和技巧,抵御四方的明刀暗箭。
如果,他已不能再为这个国家做些什么,那么,他或许可以尽一切力量,帮助那些将来,可以为这个国家做很多很多的人们。
看着卢东篱出神的样子,风劲节静静地微笑。
他知道,卢东篱会选择这样的生活,即使自己退出官场,退出那最风光灿烂的舞台,那一身所学,一片真心,又怎么可能长久地空置。
他的理想,他的志业,他的追求,焉知不会在一代又一代人的身上,被继承,被传扬,被相信,被坚守。
这世上,不只一个卢东篱。在他之前会有,在他之后会有,那些史书上所记载的许多故事,从来不是遥远而冰冷的文字,而是一个又一个,曾经温暖而热血的人与事。
当卢东篱不能再为赵国擎起一片天空时,他可以去尝试着,为国家教出许多许多擎天之才。他相信,卢东篱会是最好的老师。
那些人的身上,将来带着他的热血,他的信念,那些人所继续的,将是他的道路,他的志业。
论到学问,卢东篱不会比任何名儒学者逊色,他少年即有才名,并不只在诗词文章上,于学问术业都下过功夫的,只不过,当初毕竟年少,最多也只是分析研究往圣先贤的思想学说罢了。
后来多少沉浮历练,他担任过各种各样的官职,见过各种各样的人情事态,他领过兵,他主过政,他曾遭受过最大的背叛和伤害,他曾有过,最长最苦痛的消沉和落魄。
这些年来,经历了对人生,对世事,对国家,对政治的种种反思,再加上和风劲节之间的沟通交流,受到风劲节全不拘于固有思想观念的影响和点拔,如果可以让他放下繁重的公务,潜心整理体会,有极大机会成为一方大家,创出一种新的思想学说来。
而比之其他的学者名儒,卢东篱最大的优势,就在于他多年在各个职位上的为官经验,而将这些经验与卢东篱如今的政治理念,人生思想相结合,必然有足够的力量影响教导许多人。得他倾囊传授教导的学子,办事之时可以少走许多弯路,遇到挫折之时,也可以有更坚定的心志来面对。
在思想得到继承之后,这些年来,卢东篱和风劲节努力所造成的政治态势也有可能真正形成一种能让大多数人承认相信并愿意坚守的制度,就此传承下去。
风劲节久久微笑,不觉也有些出神。
未来卢东篱的生活会是怎样的呢?
终于卸下长久的重负和责任,终于不必再应付所有的明刀暗箭,险恶心肠。
在赵国某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会有一座宏大的学府。
那里,有青山,有绿水,有竹林,有许许多多,从全国各地而来,最出色的少年学子在此求学,也有大批有成就有名望有学识的老师,带着他们的家人,住在这里授徒讲课。
这里到底是阳光灿烂,生气勃勃,这里的老师和老师,老师和学生,学生和老师之间,都会热烈讨论,激烈争论,但一切都是为他们心中所坚持要瞧的真理,而不涉及任何私怨。
在这里,他能够快乐地和所有老师去做学问和思想的交流,他可以站在讲坛上,毫无保留地把他的志业思想解说传授。
会有很多极有名望学问的人,与他相交,同他争论,可以吵得不可开交,吵完了再把臂论交情。
会有很多双赤诚的眼睛望着他,从他的教导中,一点点感受他的心灵,体会他的胸襟,慢慢明白他是怎样的人,于是,那些年少而明朗的脸上,会有真心的爱戴和尊崇,他们会喊他,老师!
很多年以后,那些曾经的少年,会在这个国家各个不同的重要位置,默默走着自己的路。其中有人已渐渐在这红尘世事中,淡忘了旧时热血,但也一定会有人百折不回地记着当年的志向。
然而,无论如何,他们都会常常回忆起,曾经的年少轻狂,美好时光,那时,他们曾有过一位老师。
那个曾经为国家做过许多事,拥有过极为巨大的声望,教导他们的时,却温和亲切地如同兄长的老师。
老师懂得很多道理,有很多是他们不但没有想,甚至连梦都梦不到的,然而,当老师用简洁易懂的言语把那些道理说出时,便觉得脑海中光华闪现,整个天地,都明亮灿烂起来,极目望去,世间万物,都比以往生动了许多,对人生,对世界,便从此有了新的认识。
老师任过很多官职,而且不管身在何位,都做得极是称职,不……何止是称职,而他因此而来的所有经验,都倾囊相授给他们。若不曾得到过这样的指导,他们今天不可能走得这么远,这么好。
老师会为任何人解惑,也容忍每一个学生的置疑追问。他可以和学生们讨论问题,可以就极少出现的一两次细微错误,诚心认错道谦。他会笑着为学生们讲多年前,领兵打仗,铁马金戈的热血故事,他甚至可以亲自教导他们,骑马射箭,剑术搏击。他们四五个学生合起力来,居然还打不过老师一个文人。
老师有极美丽贤淑的妻子,还有一个十分聪明可爱的孩子。他们常常在老师家里聚会,说着笑着,整日整夜一帮人争论着一个问题,不肯罢休。老师微笑而纵容地听着,从来不烦他们,师母关怀而温柔地接纳他们,从来不会嫌他们不知进退.老师的家不大,却很温暖,不奢华,但师母布置得处处见心思.
师母做的饭菜极是可口,至今想来,犹自令人回味,小师弟总是跟在旁边,一声声唤他们做兄长……
“你呢,劲节……”
耳旁忽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风劲节越来越遥远的思绪。
他一时没有回过神,有些迷茫地“啊?”了一声。
卢东篱静静看着他,声音出奇地沉静:“你呢?”
没有过多地解释说明,他只是淡淡地,重复着问出那两个字。
风劲节怔怔发呆,他不知道,自己脸上那越来越遥远飘渺的笑容一直没有敛去,他愣愣地看着卢东篱,过了好一会儿,才算明白,卢东篱在问什么。
你呢,劲节?
你呢?
在未来的岁月里,在他为卢东篱费尽心血谋划,一片真心设想的那无比美好温暖令人无限向往的美丽图画中,没有风劲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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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关于卢东篱的未来人生安排。
我看过的大部份小说,那些主角们,包括书生,侠客,大豪,王爷,将军,大臣,甚至皇帝,很多都在风波皆定的最后,以与心爱之人偕手归隐,云游天下为结局。
这种生活是很闲适快乐的,然而,我总觉得,这不是卢东篱的生活。
他需要做一些事,他需要尽一些力,他需要更多的事来体现他的价值。象他这种人,就是天生劳碌命,偶尔去度一个月的长假很幸福,可要天长日久地闲下来,必会空虚寂寞无聊沮丧的。
他的光芒会渐渐黯淡,精神也会一直处于低谷之中。
然而,他纵然一直努力,一直在官场上奋斗到最后一口气又如何呢,在他凡人的有生之年,不可能实现世界大同的。世界依然不公正,国家依旧不完美,到处有压迫,有不平,有苦难。
他如果一直做下去,或许他的人生会很充实,但也确实从来没有享受过自由自在的生活。而且,对于他的妻儿来说,太不公平。
可如果他停下仕途的脚步,用未来的岁月来爱惜回报妻儿,又会不会真的,在日复一日中迷失了自己,渐渐颓废失落下去呢?
我在思考这个问题时,就想到了我极萌的一个古代人物了。
阳明先生王守仁。
这个强人啊,当过文官,也领过兵马,打过仗,剿过匪,平过叛,曾经挺身和权臣战斗,曾经受挫折磨难寂寞坎坷。曾经一手平定宁王叛乱,曾经一力围剿四方乱匪。生平似乎从来没打过败仗,最后一次出征,人家一听他来了,还没接仗就投降了。
然而,他最重大的成就,却是游学讲课,把他的思想理念传播于天下英才。他开宗立派,创立了自己的学说思想,此后明代许多的政治家哲学家,领一时风云的出众人物,都是心学弟子,而这些学说,甚至跨海远播,传递到其他的国家,特别是在日本发扬广大。
我对这个人的一生,实在是萌得不得了,于是,在最后的设想中,对卢东篱做出了类似的安排。(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