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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襄阳鏖兵第一章风陵
大宋理宗皇帝开庆元年,蒙古大汗蒙哥登位已是九年。宋蒙边境数起衅事,战云密布,时值二月初春,黄河北岸的风陵渡头扰攘,人声马嘶一片。天色渐暗,大风习习,岸边人头涌动,呼唤艄公之声不绝于耳,显是有大批客商落在北岸不得南渡。河中一轮渡船上老艄公却是摇首道:“对不住了,各位客官,今日客流太多,老汉此刻腰酸背疼,实难再渡,天色已晚,黄河中浪高峰急,诸位还是在镇上暂歇一宿,明日再渡罢。”
蓦地一女子声音道:“船家,你将渡船卖于我,要多少银子只管开口。”声音听来清脆,却夹杂着颐指气使、高高在上的意味,令人油然心生反感。果然,不待船家开口,岸上一些性子粗豪之士已是纷纷喝骂:“小娘皮有几个臭钱便了不起么?老子比你出价高!船家,她给多少,我给双倍!”
“啪”的一声清脆响声,一虬髯大汉面上五道指印高高凸起,红紫相间,与面部黑黝黝的皮肤相印,颇是有趣。众人哄笑,那大汉大怒,口中骂声更是粗俗,只是他心有自知之明,那女子打他一掌出手极快,这掌打得极重,眼前金星直冒,却连人影都没看清,是以虽是口中漫骂,却不敢拔刀相抗,话音也愈说愈低,在众人哄笑中退入了人群。
但见人影幌动,河中舟上已多了一人,众人眼前一亮。那人三十有余,杏脸桃腮,容颜端丽,身穿宝蓝色的锦缎皮袄,竟是个貌美女子。那女子喝道:“船家!你若开船,我不要你地船,这锭金子便是你的。”右掌摊开。白皙的掌心金光闪烁。这金子已顶得上穷人家五年的生活,老艄公却是微笑着摘下头上斗笠。道:“姑娘,你看老汉几岁了?”那女子略略望上一眼,见其面上密密麻麻尽是皱纹,唯有一对被河风吹红了的眼睛仍是炯炯有神。老艄公笑道:“这年头不景气,艄公大多另谋生路去了,方圆十里便只有老汉一条船。若是被你买去,难道你会将那北岸客人都渡过河去么?老汉今年七十有二。古稀已过,哪里还有几年活头,这四方客人都是常年熟人,姑娘,老汉会为了这一锭金子得罪岸上老朋友么?”
那女子怒气上冲,喝道:“你这老汉也忒不识趣!你可知道我是”话语未落却又不言,似乎有所顾忌。那老汉淡淡道:“老汉这把老骨头实在没把握黑夜渡河,你便是皇后娘娘。也只能在镇上屈尊一宿了。”那女子气急,身子甫一动,却听有人道:“大姐,算了罢。”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凌空跃起,姿式曼妙,轻轻落在舟上。岸上众人采声大作。这渡舟距岸数丈,一般武人极难一跃而上,这三人轻轻松松便上了船,显非常人。再看二人却是一男一女,都是十五六岁年纪,男的浓眉大眼,神情粗豪,女的却是清雅秀丽。那少年懦懦道:“大姐,临行前爹爹说了,不许动手打人。”那女子怒道:“罗嗦。这还用你说么?”那少年不敢再言。少女却道:“姐姐又欺负弟弟了,弟弟说地不错。姐姐你是违背了爹爹的教诲,我回去告诉爹去。”那女子却道:“说便说,我倒要瞧爹爹相信谁。”
岸上众人听她姐妹二人斗口抬杠,大是有趣,那无法渡河地焦灼却也冲淡了不少,此时都纷纷道:“姑娘,算啦,你们姐妹也别吵了,那老艄公也够辛苦的,便上岸歇息一晚罢。”那少女抱个拳行了个罗圈礼道:“谢谢诸位大叔大伯,我们这就上来。”伸手一拉少年,二人齐齐跃上岸来。众人见她年纪虽小,却是明理可亲,都是上前寒暄,却将那先前女子冷落在一边,那女子赌气不言,自己一个人行路,心道:“等回了襄阳再算帐。”
这三人便是郭家姐弟。匆匆十年,郭襄和郭破虏二人已经长大,此番姐弟三人乃是奉父命赶赴晋阳邀请全真教耆宿郝大通至襄阳主持英雄大会。此时的全真经十年的蛰伏,声势复振,七子各有分支派系南北呼应。丹阳子马钰的遇仙派,长真子谭处端的南无派,长生子刘处玄的随山派,长春子丘处机地龙门派,玉阳子王处一的俞山派,广宁子郝大通的华山派,清静散人孙不二的清静派,都各有弟子传承。其中声势最大的便是龙门派和华山派,龙门派自有分支,周志重、尹志平一系虽为全真正统,然为与李志常得蒙古皇帝支持的北全真相区分,武林中人大多称之为武当派。郝大通的弟子在当年华山论剑的旧地yu女峰创下华山派,这数年来,也是声势日盛。只是岁月流逝,英雄易老,当年威震天下地全真七子如今只剩下了郝大通一人。
此番郭靖召开英雄大会却是为了蒙古再度南侵之事。那蒙哥当年几经波折,仍是凭借忽里勒台大会夺得大汗尊位,一举平定失烈门等反叛势力。甫自即位,蒙哥便传旨命其弟忽必烈总领漠南军政事宜,他却领军西征,结结实实的打了数仗,多瑙河边、维也纳城下血流成河。南宋却因其一时无暇顾及,颇是享乐了数个年头。
淳佑十三年,蒙古兵力方始南侵,忽必烈统兵借道吐蕃,远攻大理,其时大理国国主段兴智,是一灯大师的曾孙,号称“定天贤王”年方稚幼,方登位不到两年,蒙古兵势极盛,大理一年而亡,城破时段兴智被朱子柳等人救出。南宋由奸相丁大全掌控的朝廷却仍是夜夜笙歌,未支援一兵一卒,浑不知自己已被蒙古人紧紧围住,覆灭之日可期。
如今忽必烈南控大理,整戈待旦。蒙哥北统中原,数十万甲兵磨刀霍霍,便要南北夹击襄阳,大宋形势危若累卵,襄阳的求救函若雪片般飞向都城临安,却尽数为奸臣压下。朝廷既难指望,郭靖唯有冀望于江湖。
这二月地天气乍暖还寒。黄河时冻时开,摆渡甚是困难。前两日便在河边积压了许多人。今日河水刚解冻,是以从早到晚,老艄公竟是忙了个不可开交。三姐弟自晋阳南来,稍稍慢了步,竟是错过了渡头。好在今日运气好,白日滞客已散去大半,姐弟三人在镇上最大地一家客店“安渡老店”觅得两间上房。倒是免了露宿郊外。
天色已经完全漆黑,店家早将晚肴送至各人房间。外面仍有客人络绎不绝来投,都是前些天被风雨泥泞道路所阻的路人,只是屋舍虽大,却也有尽时,店家费尽唇舌,每间房中塞了数人,却仍有二十来人无法安置。那郭芙性子倨傲。衣着又颇是尊贵,店家没敢去碰钉子。当下店家挪开大堂桌椅,生了一堆大火,众人便在堂上聚坐。
郭破虏性子沉稳似父,用过晚膳便上床安歇;郭芙嫌堂上嘈杂,亦闭门不出;那郭襄性子却最是活泼豪爽。遥听堂上热闹,早溜将出来,混迹人群中。她天真潇洒,人见人爱,与众人倒也投机。门外北风呼啸,丝丝寒气自门缝中透入,将篝火吹得时旺时暗,一人愁道:“眼看大雪又起,这黄河若是今晚冻上,明日便又走不了啦。”
一个湖北口音的汉子道:“这老天爷不长眼。尽是恶劣天气。”郭襄笑道:“这位大叔可怪错老天爷啦。天象无常,自古皆然。”那客人叹道:“都说天有异常。必出妖孽。今年天气如此多变,朝廷怕是从此又要多事。”
却听有人道:“朝廷能不多事么?这些年奸臣接二连三,去了史家叔侄,却又来了丁大全,眼看贾似道日渐得势,朝廷怕是气数要尽了。”一语既出,众人慨叹。一个山西口音的客人道:“听两位老兄口音好似是广东和湖北人,却不知如今战况如何?”那广东客人道:“蒙古王子忽必烈统兵自云南北进,虽未经过我广东,但听说沿途烧杀抢掠,百姓可遭了大罪。这都怪那丁大全当日执意不发兵援救大理,却给我大宋后方留下如此巨大隐患。”那湖北客人亦是点头叹道:“我湖北也是不堪,听闻此次乃是蒙古大汗蒙哥亲率征西精兵南来,襄阳城中早已一夕数惊。郭大侠率城中数万铁骑与敌在樊城已经大大小小打过数仗,重挫敌先锋营的锐气,只是若是对方大汗全军一到,势必又是一番苦战。”山西客人讶道:“交锋经月,朝廷便没派援军么?”
此语甫出,那湖北客人已是勃然大怒道:“直娘贼!还是那丁大全狗贼从中作梗,我襄阳发出的数十封战报尽数被其压下,听闻京师来人言道,那老贼居然言道:‘蒙古鞑子攻襄阳数十年不下,这一次也必铩羽而归,襄阳城是鞑子地克星。惯例如此,岂有他哉?吾辈尽可高枕无忧,何必庸人自扰?’到最后我襄阳仍是落了个孤军奋战的下场。”一语既出,众人皆是大怒,群情激愤,议论不休。那山西客人怒道:“这丁大全罪大恶极,实应当诛!朝廷如此主昏臣奸,我山西只怕从此无见王师之日。”
却听一人道:“诸位大可放心,这丁大全已经死了。”此话一出,举座皆惊。要知当今天下,若说老百姓心中最恨之人,便是这巨奸大恶。丁大全、陈大方、胡大昌三人勾结为恶,人称朝中三犬,人人敢怒不敢言。这风陵渡乃是蒙古地界,是以众人方敢直言丁大全恶迹,若是到了南朝,只怕便要小心周侧地细作了。那人口音乃是四川,广东客人奇道:“这位四川老兄,你没说错罢?我自南而北,经过临安,可未曾听说那丁大全的死讯啊?”湖北客人道:“若真是如此,那可是老天有眼,我适才责怪老天可是责怪错了,回家赶紧上香致歉才是。”
那四川人却是笑道:“不但丁大全死了,朝中三犬全死了,倒是令我辈一舒胸中快意。当浮一大白!”众人呼喝饮酒,郭襄生性豪爽,也是欣然举杯喝了一大口,道:“大叔地这个消息果是大快人心,店家,打十斤酒,再切十斤羊肉和十斤牛肉。我请诸位叔叔伯伯。”众人轰然允诺。
店家方自迟疑,郭襄已自怀中取出一个香囊。道:“这总值十两银子罢?”那荷包之上金丝银线,颇是华贵,店家识货,早喜滋滋地接将过来,方要说话,微风倏然,一人已夹手夺过。嗔道:“襄儿,这娘亲亲手缝制的绣包,女儿家地东西,怎能抵押?”原来郭芙在房中久候不至,出来寻找,却看见郭襄居然要将黄蓉给三个儿女贴身收藏的荷包典当酒喝,自是大怒。郭襄笑道:“东西重要还是朋友重要?爹爹地教诲莫非你忘了么?”郭芙怒道:“你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朋友?如此萍水相逢便算是朋友了么?不成!决不能典当!”郭襄道:“若是不典当。姐姐你便出钱罢。各位大叔,我姐姐请各位喝酒,驱驱寒气。各位请,不用客气。”众人心下好笑,齐齐举杯,便是不会酒之人也喝了几口。暗中帮助郭襄。郭芙伸手抛出一块银子,赌气不去看她。郭襄却是笑问道:“这位大叔,你说那三犬都死了,却是怎么回事?”
那四川人笑道:“姑娘稍安勿躁,听我慢慢道来。我刚自临安北来,今日刚过的渡头,朝廷的消息还没传来,是以各位不知。前些日子王惟忠将军地事不知各位听说没有?”那湖北客人叹道:“这个我知道,听闻丁大全那厮向皇帝进谗言道王惟忠将军在川北作战通敌,竟将他全家押解进京处斩。”那四川人道:“那王将军行刑前脸色兀自不变。破口大骂朝中三犬。说死后要向玉皇大帝诉冤。三日后果然那陈大方的人头高悬在临安东门地钟鼓楼檐角之上。”
众人大是交口称赞,那广东客人道:“死得好!想必是那王将军冤情上达天听。玉皇大帝派神仙下凡惩治了。”那四川人笑道:“老兄却是想错了,杀陈大方的并不是甚么神仙,而是一位大英雄。”众人大奇,郭襄拍掌称好,连郭芙也略略有些入神。那四川人已经笑道:“那大侠听闻王将军的冤情,连夜赶赴临安救人,却是迟了一步,大怒下,便连夜割了陈大方地首级,那钟楼虽高,却难不住这等高人,他只轻轻一纵便已跃将上去。”郭襄奇道:“这大侠长得甚么模样?使得甚么兵刃?”
那四川人略一思索,道:“他看去三十许,面容俊俏,却是空手。对了,他身边跟着一只怪鸟,一人来高,颇是威猛。”一个粗豪汉子大声道:“不错,他便是那赫赫有名的‘神雕侠’!”那四川人道:“他叫做‘神雕侠’?倒也贴切。”那汉子道:“这神雕侠行侠仗义,在江南一带颇是有名,他身边除了那头大雕外,有时还有一位白衣娘子,兄弟初见时惊为天人,险些失了魂,好在神雕侠他老人家宽厚,饶了兄弟不敬之罪。若是换了这位娘子,兄弟的这对招子只怕早没了罢。”郭芙冷哼一声,转过头去。
那广东客人亦是恍然大悟道:“对了,我们两广闽越一带都叫他们作神雕侠侣,原来兄弟你是遇上了他们,那倒是不小的机缘。”
四川人道:“那陈大方死了两日,胡大昌忽然在家中暴毙,几日后,那奸贼丁大全在早朝时咳血,回家途中亦不治身亡,三犬齐齐归天,这不是老天有眼么?”众人大笑,那汉子大声道:“这也是那神雕侠作地。”一仰首,咕噜一声,一碗酒下肚。郭襄端起酒坛满满斟了一碗,道:“大叔慢慢喝。”那汉子微笑颔首,道:“这件事兄弟也有些功劳。神雕侠那日召集我等在钱塘县衙中设下公堂,夜审丁大全和胡大昌两个狗贼,二贼唬得屎尿齐出,有多少招多少,那供词竟是记了厚厚一摞。神雕大侠大怒下当场便打死了胡大昌那狗贼。只是丁大全那厮毕竟是朝廷首相,神雕侠道不可轻动,便连夜入宫将那供状呈给皇帝,只是却不知为何那狗皇帝居然相信了丁大全的花言巧语,还让他做宰相。兄弟离京时日不断,竟不知连那丁大全也死了。”
那四川人点头道:“我料定也是神雕侠所作。想必那皇帝老儿不肯相信供词,神雕侠唯有出手除恶,以他老人家地功夫要令丁大全晚个一两日死亡自然不难。”众人轰然大笑。
那广东客人道:“如此说来,这神雕侠真是个英雄。”湖北人笑道:“那是自然,当今天下能与郭大侠相提并论的,便是他了。”那广东客人笑道:“兄弟,你却还漏算了一个。”湖北人愣的一愣,笑道:“兄弟险些忘了,还有一位英雄。”
提到襄阳郭大侠,郭氏姐妹心中一动,郭襄问道:“却不知叔叔指的是谁?”广东客人笑道:“那便是武功天下第一的‘中神通’周大侠。”此语一出,众人皆是点头,竟无半丝反对,‘中神通’周志重之名竟是比郭靖更高。郭襄心知郭芙若是听到有人言超过郭靖,立时便会大怒,然此时望去,郭芙不但未曾动怒,反倒有些走神,面色却是有些红润。
那广东客人道:“当年周大侠大闹紫禁城,击杀奸相史嵩之,大快人心,那时临安城中百姓欢欣喜悦的心情,不在今日各位听言喜悦之下。”
周志重原本两度大闹京师已是声名在外,后华山论剑独得魁首,成为名副其实地“天下第一”十年间周志重虽深居俭出,然江湖上的威名却一时未曾消退。提到华山论剑,众人兴致大开,先前几届华山论剑并无观众,高手自信切磋,江湖五绝虽武功卓绝,却声名不显,寻常武人绝难知晓;然五年前的华山论剑观者如云,江湖五绝数番大战,精妙绝伦,晚间的音波互斗,更是开创武林中前所未有地境界,当日观战之人日后皆武功大进,更上一层楼,究其原因,皆拜其功。此后更轰传天下,江湖五绝成为武学颠峰地杰出代表,尤其是夺得天下第一地周志重。郭靖侠名虽著,武功更不在江湖五绝之下,在名声上却始终差了一筹。周志重虽多年隐居武当不出,却威名不堕,成为天下每个习武少年心中永远地偶像。
郭襄喜道:“好个英雄,真想见见这两个不世出的大侠。”郭芙哼道:“他们都是大侠,希罕你这个小人物见么?”杨过自华山论剑后襄阳匆匆一会便即离去,十年间少与郭家联系,是以郭襄丝毫不知其渊源。
“阿弥陀佛!店家,有没有上房?”一个柔和的声音忽的自身后响起,一股寒风拂来,夹杂着几分屋外的冰雪。郭襄回目望去,却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僧人。郭芙心中一动,仔细望去,却是有些面熟。那青年僧人身着淡黄僧袍,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正合掌行礼。那店家道:“大师傅却是来晚了,房间已经没有,不若便在堂下一并烤烤火,将就一晚如何?”那僧人却是合十道:“如此便好。”
转过身来,正对上郭芙。二人四目相对,郭芙心中暗暗一凛,问道:“大师是否我在哪里见过?”那僧人微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大姐你执妄了。”郭芙问道:“敢问大师法号?”那僧人微笑道:“贫僧俗家姓名唤做罗追坚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