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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邑三月,正是季春时节,柳树上细嫩的枝条随风轻动,新碧的芽叶映在浅黄的夯土城墙上,那是有着厚重底蕴的生机冉冉。都城的周围,平原千里一望无际,晴空万里澄净如洗,这时候,尚且算是四海一统的承平之世。
城墙下有个占地数十丈的鞠城,上百个围观的百姓,欢呼雀跃之声此起彼伏,齐腰高的围墙里面,两队人抛鞠而赛,一局将终,场面尤为热烈。这时候,一个身形高大,穿着皂色衣袍的青年男子一记斜插,将鞠球从对方那里截了下来,还不待对手反应,男子便娴熟的将鞠球蹬给了不远处的青衣少年,少年虽年纪不大,身量未足,却胜在灵活机变,在人缝中一闪便迎着鞠球而上,如燕儿般轻灵的一拐,鞠球就打着旋儿的进了鞠室之内。
一阵叫好声自场外响起,赢的那队自是得意非常,队友们对青衣少年高声称赞起来,输的那队却叫嚣着再来一局,青衣少年站在一旁嘻嘻的笑,并没言语,皂衣男子解下腰间的水囊,仰头去喝,一股清冽的酒香弥散开来,尤为香醇,吞了几口后放下水囊,男子抬手用虎口沾了沾嘴边的酒痕。那一队有些等不及的冲他喊,“马都伯,咱们再来一局,瘾头正大着呢!”这位官职为都伯的青年马仲达抬头眯着眼去看太阳的位置,皱了皱眉,摇头道,“时间差不多,该回去了!”说罢迈步向场外走去,因他步子大,即便步履如常,后面的青衣少年跟在他后面,仍是一路小跑。
两人走进鞠城不远处的一个背街巷子,巷子里一辆赭色独辀马车,少年扶着马仲达的手肘上了车,进去前,他回头灿然而笑,露出两排白如珠玉的牙齿,眼中神采飞扬,得意又俏皮的问,“如何?”马仲达心不在焉的敷衍着,“好,自然是好,除了要人喂球,旁的都好!”“下次蹴鞠时不同你一起!你再看我如何?”,说罢,负气的放下车门帷幕,里面再没了动静。马仲达耷拉着眼皮,自言自语,“不同我一起?你还进得了鞠城?”他的声音车里面该是能听到的,少年却并没搭腔,约摸是正忙着,无暇它顾。
马仲达倚在巷子的墙上,将脚向后蹬着墙面,慢悠悠的喝着囊里的酒,过了半炷香的时间,他侧过脸高声问,“好了没?”马车里传出清凌凌的一声“嗯”,话音里带着愉悦,显是未将方才的小龃龉放在心上。听了车里回答,马仲达就跳上了车,挥开鞭子,驾车出了小巷。
马车走出不远的几条街便绕着一处院落的院墙慢慢挪着,马儿悄声轻移,他一面看着周遭的情形,一面将马车停在僻静背阴的地方,片刻后,马仲达干咳了两声,车帘随即掀开,还不待人去扶,一个穿着鹅黄色垂胡袖曲裾深衣的少女便从车中轻盈的一跃而出,马仲达低声道,“急什么,还不晚,”嘴上说着,人却迈大步走到墙根下,扎了马步,双手交叠在前方。少女驾轻就熟的扶着他的肩,一脚踩在他的手上,被他轻轻一托,便翻过了一人高的院墙。
马仲达把车栓好后也翻墙入院,却看见少女正扶着树干发呆,“文大小姐,你这又不急了?”嘴上虽戏谑着,却望见她的裙裾上被树枝刮出一抹绿色,在浅黄色的裙幅上,尤为显眼。“就说你跌了一跤!”“我到家时父亲刚好授完课,会遇见很多人,”说到这里,文玉戈的眉头又皱紧了几分。
马仲达蹲下来,二话不说的拔开酒塞,将囊里的酒倒在污了的裙裾上,文玉戈惊呼,“咿呀,这可是酒啊!”“自然是酒,水洗不干净!”“可是,会有酒气的!”马仲达用粗粝的手指揉搓着她的裙裾,压着喉咙里的笑,撺掇她,“赖到向老牙门身上,就说他,又掀翻了酒坛……”
看着马仲达三两下便将裙上的污渍搓浅了,文玉戈由衷的赞道,“仲达兄,这世上就没有你不擅长的事吧?”“都要会的,可比不得你们这样门阀望族的公子千金。”少女浅浅一笑,只当听不懂他话里的揶揄。
抚平裙裾上的褶皱,她拽着裙角向院中走去,才走了几步,便又一脸笑意的回过头,欢欣的说,“你这酒的味道真是好闻!”马仲达缓缓站起身,看着午后艳阳下的少女,那双眼睛黑亮亮的,仿若盛着这潋滟的春光,笑时颊边梨涡微现,舒眉展颜,那眸中漫天的春光便忽悠一下,洒了出来……
她还未长成,却已偶有惊人风姿,马仲达心中暗道。一个晃神后,他哈哈大笑,“丹阳的青梅酒,前日我带给向老牙门一坛,就放在廊下,你去打开,我这就与你喝!”文玉戈听罢抿嘴笑起来,摇着头走开了,她两鬓旁的小山云髻各垂下一缕鹅黄丝绦,也随着她的摇头顽皮跳动,轻灵鲜活。
院落不小,正经的房子没几间,大半是演武场,里面十八般兵器皆全,却多少有了锈迹,有马三五匹,却都是上了岁数的老马。文玉戈走到演武场后,拾起桌上的短路弓,搭上立羽短箭后射出去,箭稳稳落在离红心寸许远的地方。“不错嘛,比你在这里枯练一个时辰强多了。”马仲达边说,边从后面的架子上取来一面虎贲强弓,在文玉戈的箭筒里取出三四支短箭,扑扑扑,一口气全都射在了靶上。
“你弄这个是不是跟小孩的把戏一样,简单得很?”
听了文玉戈的话,马仲达低头又取了几支箭,懒洋洋的说,“杀鸡偏要去用宰牛刀,其实更麻烦,我用虎贲弓要射出你短路弓的力度和远近,还要算着你的准头来,其实更难,所以说,这根本不是你练射箭,分明是我练!”
“仲达兄如此费心,玉戈无以为报,待我下次,偷出些父亲的好酒给你!”
“我又不是向老,嗜酒如命,酒比天大。你能不能给我点儿实惠的好处?例如,帮我讨个高门第的小姐做老婆?”
文玉戈偏着头,笑着捏了捏短箭上的立羽,“所求甚大便是无所求,仲达兄果然高人风范。”
马仲达爽朗一笑,语速慢却语意坚定的说,“顽笑罢了,我兄长已为我聘得一女,入秋便成婚。文小姐若有心,倒是希望你代为周旋,使我能见令尊一面。像我这样的寒门武夫,不敢奢望做文大人的弟子,不敢奢求御史中丞的举荐,但求一晤,所得多少,但看我的缘法吧。”
文玉戈缓缓收住了笑,若有所思的含混道,“玉戈自会尽力,仲达兄勿要焦急。”“你父亲很不喜这样的求见?”“是,他尤其厌恶有人从我这里想法子。”闻得她轻飘飘的一句话,马仲达忙回过头去看她,却见她正神色如常的摸着筒里的箭。
两人埋着头又射完一筒箭后,文玉戈笑着说,“却是我礼数不周了,闻得你婚讯却未贺喜。”“没什么可喜的,一个醮夫再嫁的多病女人,只因她门第略高些,哪怕是外室庶女,我也娶了。我也只希望她能活得久些,否则,第一个老婆死于难产,第二个老婆死于瘟疫,她若是再多病早亡,我指望不上她父兄不说,有了这克妻的恶名,一般人家的女儿也不会嫁我了。”话音落下后半晌无语,他冷哼一声,反问道,“我说了实话,你又看不起我了?”文玉戈抬眼望着他,眼神清澈,并未躲闪,大大方方的点头称是。
她这样的态度比起那些欲言又止、口是心非的人,倒叫人心中舒服些,胸口那股暴戾之气莫名的淡了下来,他复又开了口,说给她听,更是说给自己听。
“谁叫我生在如此梁朝,虽说四海一统,皇帝在朝,可是内有黄门常侍,外有门阀世家,一个贫寒人家的子弟想跻身上位,又没下作到做阉人入宫,不靠姻亲沾上高门大族,还能靠什么,军功吗?你看向老头,一辈子血染沙场,在外疆杀了三十年的北戎,战功骑射在军中难有相匹者,可他昔日的手下后辈连骠骑将军、车骑将军都做上了,他却还是个牙门将,二十多年都没有升迁的老牙门。如今都解甲归田了,还要靠给望族的女公子教射御得些束脩才能勉强居于洛邑,换口好酒喝。这是为什么,还不是他向老头与我辈一样出身寒门?我心里清楚,这个朝堂太高,一个寒门子不可能只身爬上去。可我不甘心,不想这一辈子庸碌而终老,不想一生的热血军功只换来你们这样的门阀大族在洛邑纵情享乐!”
文玉戈攥紧手里的弓柄,她抑制住心中的惊诧,回头望他,半晌后才语音清亮的说,“仲达兄,我屡屡在父亲那里听到的政事民情,偶有艰涩难懂,今日听君一席话,倒是有些豁然开朗了。你说的这些现世之情,确是国之毒瘤,父亲那样的士大夫,虽自己出身高门,却对这样的忧患一样竭思难眠。这个年初,父亲便与我说,内外交困之下,只恐梁朝靖平难久,到那时,这个世道,怕是要变的,门阀贵胄也难于自保。”说到这里,文玉戈又拿起一支箭,短箭离弦后,她轻声说,“可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总会有高位者,门阀贵胄难于自保之时,离仲达兄跻身上位便不远了。”
听了她的话,马仲达朗笑赞道,“都说文中丞的女公子博闻而强识,英敏有奇才,果然所传不差!”文玉戈眼珠一转,颇有几分顽劣的说,“那是当不得真的,全是些世家子为得我父女青眼,吹嘘出来的。”听了这话,马仲达立时气得头都要炸了,他恼怒道,“下个旬末再不与你蹴鞠了!你就在中丞府的闺阁中憋闷死吧!”话是这样说,他的手中却弓箭未停,兢兢业业的为文玉戈补着“课业”。
五筒箭两柱香的功夫就射完了,之后马仲达走到演武场边的房子前,推开窗子,翻身跃了进去,之后他坐在临窗的桌案旁,打开竹简像模像样的看了起来。文玉戈遥遥望去,他安静肃然的样子与平日的嬉笑模样颇为不同,带着与生俱来的坚强刚毅,这英武之气,是许多望族子弟所没有的。
马仲达回屋坐下才半盏茶的功夫,就从前院走过来两个碧色衣裙的婢女,两人竟是长得一般模样的双生女。文玉戈见到她们,便体贴的笑问,“开阳、摇光,家中可好?”两女忙跪下道,“家中一切安好,谢小姐体恤。”“你们家离这里近,每旬回去看看也应该,对了,长庚和启明呢?”摇光去看开阳,开阳有些懊恼的说,“在前院,和那个什么学兵法的都伯带的小兵耍钱呢!”文玉戈余光扫了一眼远处看书的马仲达,低头轻笑,“难得不在府里,出来透口气而已,不要太计较!现在时辰也差不多了吧?”开阳忙答道,“时辰到了,小姐的课业也完成了吧?”说着抬起头看了看前方三个靶上满满的箭翎。文玉戈微微点头,摇光小声嘀咕,“向牙门定是又喝醉睡过去了,我这就去叫他!”
向老牙门一身酒气、睡眼惺忪的检查过文玉戈的课业,例行的表扬指导一番后,文玉戈就带着婢女僮仆返家了,临出演武场时,她还体恤向老牙门耳背,用清亮的声音高声道,“我下个旬末还来您这儿学射御,可不要忘记啊!”几丈远的马仲达笑着卷上竹简,冲着外面,点了点头。
洛邑城中,一派春景,絮飞若绵,一辆翠羽黄里的双辕马车不急不缓的走着,在奢靡无度的世风下,这样的马车算不得出挑,只是车旁挑的灯笼上一个不大的“文”字,雍重自显,令往来者远望而敬之。
文玉戈到家时正赶上父亲那二三十个得意弟子听完课出来,她只扫了一眼,便觉得胸口有些微微的闷,心中也大抵知道,这一旬,她又要失望了。少年学子们望见她都是小心局促的一揖,口称“女公子”。文玉戈按下心中些微的失落,得体一福还礼回去。
文玉戈回到自己的闺房,换了衣服便去拜见父亲。刚走到父亲的书房前,她就看见一个头戴进贤冠,褒衣博带的白衣少年。少年独自负手而立,不知想着什么。赤金的夕阳映在他白衫和身旁的古柳上,其间的洒脱风流,难于尽述。
文玉戈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甜笑,从他身后不远处走过,他似是未觉,只余给她一个背影。那夕阳余晖映照下的少女脸颊,红似酒后的醺,而少年,一直盯着西斜的日头,在身后脚步声渐远后,忽的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