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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有回到寂寞的家,才感到有着并不寂寞的生活。艾老师丢给他的那些小说,成了他近日亲密无间的朋友!他有些懊恼,过去为什么偏爱理科,如果早看这些书,该要减少多少寂寞与痛苦啊!可他又奇怪,他怀疑作家们是否在写他。怎么书里的人和书里的生活对他都是那样的熟悉,好像他和那些人都是孪生弟兄。当他走出自己的小屋,才惊骇的发现,在现实生活里,人与人之间是陌生的,而且是非常非常的陌生。
啊!多少活泼的生命便是在愤怒燃烧着的眼光里给扼杀的。
当然,除魏晓飞外,没人指着他的鼻子训斥他。真要那样,他非操起家伙把他砸个稀巴烂。惟独他不能去打她。他也不知为什么。
徐万是关心他的。可是,不知他想过没有,哪怕王坚的肩膀像石头那样坚硬,也支撑不了舆论对他心灵上的压迫。
书!书!书!他摸黑抓起书,捧在胸口。当然,他不知是小说,还是植物栽培的书,只要是书!也只有这书对他是慷慨的。它给予他和别人一样多的温存、幸福和温暖。是温暖,他感到心里热乎乎的。不由自主,他捧着书向外走去。
寒风急。天上的星星灭了。地上的灯光熄了。树尖儿光秃秃,大道空荡荡。他那刚刚温存的心和这旷野一样,是那么空荡、清冷、阴沉。
他赞美过这早春之夜。他曾把自己美好的愿望、灿烂的青春、幻想给这大自然的夜色里……二十几天来,在那繁星闪烁的夜里,他思念着他心爱的魏晓飞,想她的美丽,想她的善良,想她的直率,想她的执拗——这个天真活泼的少女,占据了他整个心灵。那简直像塞满了神话般的理想、朦胧的未来,都向他展示了广阔的境地。
但这一切,只是一闪就过去了。他们分手了,不!该叫离开了。留给他的,只有恐怖的回忆!生活向他袒露的,只是这惨淡的空虚和渺茫的未来……
他恨。恨自己。为什么要奢求不可得到的爱?年轻轻的,为什么要载着这多余的镣铐舞蹈人生?呵,离了。呵,它去得这样匆匆,匆匆地带走了自己的新有的希冀和向往,却又匆匆地不曾忘记地留给了他这么多无形的伤痛、凄凉和怨恨。
糊涂啊!早知也是一场噩梦,何必要那样痴情!
愁闷。几天来,他一直觉得愁闷,而且是无限的愁闷。这莫须有的罪孽直接砸向了他,他习惯于伤害,伤害对他可称是家常便饭,他并不陌生。可怕的是那受伤害后的荒凉、孤寂之感是那么的刻骨铭心!
夜,冷得叫人寒怯。苍天,静静地俯视着尘世间。星星,偷偷地挤来挤去愤愤地眨动着眼睛。
王坚夹着书,敲着李家的房门。
“谁?”里屋传来的声音带着硝烟味儿。
“我是王坚。找你有事。”他也很固执。
“等一会儿吧。”
王坚不再搭腔。他知道对李万春这样身份的人,不需要乞求,话早晚是要说,为这种事不必担心。
“什么事呀!黑灯瞎火的。”李万春从门缝里挤了出来。
“咱俩走走。”他径直向大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李万春一把抓住王坚的胳膊,问:“王坚,你怕不怕?”
“怕钱秀金?”他反问道。
“恩。”
他被李万春抓得紧紧的,于是就势靠在了帐子上。他对他说:“她都成了灰,还有什么怕的。”
“我觉得她会突然出现。”
他这样告诉王坚。他的声调很是颤抖。可能是冻的吧?王坚想他该是这样。于是,王坚又告诉他:“她不会出现了。你不该有这种幻觉。”
鸡蛋碰石头。他今天怎么会变成这副顽固相?李万春顿生几分恼怒。你王坚每天都是毫不吝惜地消耗着自己的体力,想到这一层,他的那几分烦恼顷刻间便云消雾散了。我犯不着跟你炫耀自己,大学生,这几乎是整个社会的珍珠。
“有话快说,死冷的天!”
“你知道钱秀金的毛头巾是谁给她邮的吗?”
“我的妈!你咋变成了这副可怜相!”李万春拍着王坚的肩头,告诉他,“老钱头嘴里藏不住个屁!那天我还没到家,他就跟我唠叨上了,说你帮忙给邮个头巾,他让我看见你时多道几声谢,他叨叨没完没了,烦死人了!你、你问这个干啥?”
“你相信吗?”
“咋啦?陈爱中也不是别人,都是同学关系,邮个头巾有啥大不了的事!”李万春不屑一顾地耸耸肩:“那天魏晓飞也来问这事,真逗乐!”
“她也来过。”他自言自语地说:“有人在说闲话。”
“就你胆儿小,我可是什么也不在乎!”他不停地跺着脚,说:“她人也死了,家也散了,敌敌畏是她自个喝的,这有啥了不起的,人总是要死的嘛!”
“不!死要死得瞑目,活要活得清白。”
“算了!算了!说这些你能上大学呀,还是能找着工作?”他把双手放在嘴前哈着气,说:“王坚,你在这等着,我进屋你再走啊!有什么话咱们白天说吧,我害怕。”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跑进了屋。
刚钻进被窝,便狠狠地骂了一句:“妈的,吓死老子了!”
“死要死得瞑目,活要活得清白。”朦胧中,王坚的话像乱箭一样刺向了他的胸口,他一激灵,困意全消。
自从钱秀金死去,钱家搬走,可算了去了他的一块心病,日子过得也还算舒服。可恨这该死的王坚,偏偏今晚来勾魂,在万分惶恐中,他飘飘渺渺又回到那天晚上。
李万春回来那天,钱秀金一直忙碌在李家,直到天黑。李万春上大学的头一天晚上,在钱秀金看来,那是她生命中最闪光的一页。因为他引着她进入了幸福之最的天堂!那不仅仅是幸福,而且标志着她真正成为了他的妻子,因为她为他献出了最宝贵的东西!仅仅是一次的相互占有,至今让她如痴如醉。
腊月初七的夜晚,天黑如墨,风刮似刀。通往屯子外边的大道上,钱秀金扯下身上的大衣为李万春披在肩上,她无限温柔地问着他:
“万春,你冷不冷?”
李万春毫不拒绝地耸耸肩,让大衣贴得更紧些,顺嘴说:“咋能不冷。”
钱秀金依偎在他怀中,同时伸出手勾住了他脖子,说:“你走后,我一直惦记着你,这几个月怎么老不来信呀?”成行的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流了下来。
“我是团书记,要抓思想政治工作,时间紧得很。”他告诉她。
“你好像不太高兴?”她不情愿地碰了碰他。
他伸出手将他搂住:“是大学生活改变了我的性格。”
“真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啊!看你,有多带劲儿!威风凛凛的大学生。”
“要都是大学生,那才带劲儿呢!”
钱秀金完全沉浸在狂热的激情中,她没在意或者说根本就没去听他的话。她双手托抚着小爱人的脸,真诚、爱恋、无私、骄傲、美气地说:“万春,我们要总在一起那该多好啊!”
“对于任何事情,都不能过早地作出判断。一分为二地看问题,这是马克思老祖宗的处世原则。”
他将手重新插入袖筒,慢慢地向前移动着脚步。他的言谈、行动、姿态、神气,到底叫她感到了诧异。
“为什么?”
他不想过早地表白自己,于是又一次搂住她,低声地说:“我们不能被幸福冲昏了头脑。”
“我是什么也不想的,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就百分地满足,千分地快乐,万分地幸福。”她搜肠刮肚地表白。
李万春拥抱着钱秀金,鬼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开始上大学那阵,他时时刻刻思念着钱秀金,三天两头一封信。那一封又一封热情洋溢的情书像火炭一样,让钱秀金如痴如醉!
几个星期过后,凭着李万春的自然条件和处世为人的方式,便赢得了师生们共同的赞许!不久,他被班主任任命为团书记。抓的事多了,写信的时间也就少了。然而,在那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还总是要撕心裂肺地想着她!因为在他面前,已经建立起了玉殿琼楼,她带着他曾在天国般的幸福中周旋过……
日夜交替,繁华的城市,美丽多姿的少女,渐渐将钱秀金从他心底驱赶掉了。他不仅仅是个美男子,他还有一颗极其热烈、追逐的好奇心。像一切富于想象的男孩子一样,曙光微明的清晨,他站在校园内,凝视着成双成对的大学生,他编织着自己如意的爱情美梦;在沁凉如水的夏夜,他含情脉脉地邀上了一个又一个女孩子去电影院。工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那么一天,他又找到了“忠诚的伴侣”。
精神范畴的超脱美,随时都会消耗自己。他当然不去想这些。
可是,当他乘上北来的列车时,他那沸腾的心里,还是矛盾起来了。钱秀金虽然是个农村姑娘,但她相貌清秀,神态娴雅,而且在自己升学时,多亏她给了两百元,才买通了招生办的领导。一个人的良心到底搏动了,尽管微不足道。
通往地狱的路都是由无知的心铺成的。
他的思绪随着飞转的车轮在翻腾。无论从哪个角度比,城市的女大学生都好比西瓜,而钱秀金却像个小小的芝麻。钱秀金的钱在女大学生家中算个什么?值一个冰箱啊?还是赶上一个彩电?因此,他下决心要与钱秀金和风细雨地谈谈……
“万春。”钱秀金嗲声嗲气地叫了一声。
为讨钱秀金高兴,他也献出了无限的热情,在这寒冷的夜晚,他们又一次拥抱在一起……
他们被冻得哆嗦成一团。她为能有再次为心爱的人牺牲自己感到由衷的高兴;他为能又一次占有她而感到万分的满足。两颗心都在为能达到自己的欲望而欣慰。
他们向屯子的方向走去。她告诉他,“我时刻盼望着结婚那天,我们再也不分离了。”
他也告诉她说:“为了你牺牲我自己,我当然心甘情愿,以后我也将如此。”
“不能说你为了我,是我为了你。”她更正。
“你说得不对。”他把她搂在怀里。在他认为,钱秀金是一只饥饿的野生动物,只要让她得到满足,她便会乖乖地听从他的摆布。
“一辈子爱你,我无怨无悔!可是……”他表现出一种极度的痛苦来。
“可是什么?”她挣脱出脑袋。
“学校有明文规定,谁在上学期间订婚,就把他开除学籍。”
“你不会说没定吗?”她为他出着主意,“等毕业了再公开。”
“纸里包不住火,这点道理你都不懂。我是书记,这样做要受处分的。”
“离这么远,我不去,你又不说:谁还能来调查呀?”
“我们毕业分配在省城,这样做迟早也要受处分的。”李万春唉声叹气地诉苦。
钱秀金真如大雨过后遭雷击,但她还是极力地控制着自己,问:“那你说该怎么办?”
李万春一看到了火候,马上来了精神,他说:“我们人虽不在一起,但我将永远怀念你,只要我们见面,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我还一如既往!我参加工作后,首先要给你四百元钱。”
“是还我?”
“我要讲信用和良心。”
啊!匆匆时光如梭,岁月如流,铁证如梦,往日不回头!她万万想不到,今天又来参加这第三个“回合”。她微微地笑着。黑暗中,她用力地睁着那细眯眯的月牙眼,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五尺男子汉,她默默地盯着,默默地想着——
一年多的相处,他们的恋爱简直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在人来人往的路上,他们勾肩搭背;在说笑的人群中,他们嬉戏打闹;在朗朗地银幕下,他们忘情地接吻拥抱。他向她不止一次地立下海誓山盟,非她不娶;她也不止一次地向他表白,除他不嫁。
在他上大学的头一晚上,也是在这条路上,她把腕上的手表撸下来戴在他的手脖上,她对他说:“戴上它,上下课有个点!”
“这……”他知道她也非常喜欢手表。
天真的姑娘抱着幼稚的幻想,真诚地说:“想我时你就看看它……”
“哭损双眸断尽肠,怕黄昏到又昏黄。
哪堪细雨千秋夜,一盏残灯伴夜长。”
他此行虽非死离,但必定是小别。她勾住了他的脖子,痛不欲生——她只知道这是分别的泪水,却不曾想到,这也是爱情的苦浆。
满天的星斗,不停地跳动着。风,悄悄地溜了,无声地溶解这寂静的夜色,散发着透心的清凉,使人觉出一种无谓的轻松。
道德上的防线,往往在瞬间崩溃;理智上的戒备,往往在狂热中忽视。他们像滋滋的夜露,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溶解在无边的黑夜中……
想不到!她把牙咬得格格响。前两者,她只不过自我陶醉。他踢开她时,她愤怒、她伤悲。现在的她,已把她那颗少女的贞洁无私地奉献给了他!指望以身相许,准能得到他那颗真诚的心。可是,她的面前,这不同程度的恶剧已向她揭开了帷幕,他给她精神上的摧残,肉体上的蹂躏……
想想吧,世上有什么东西更为贵重呢?黄金贵重,但它有价!贞洁——她恨父母不该生她!她恨眼前的这个家伙,原来也是一个寻欢作乐、喜新厌旧的无耻之徒!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才慢慢地转过身去,悄悄地抬起头。辽阔的平原,一望无际,她却寻不出一条出路!眼望着那高不可测的苍天,她发出了平生第一次绝望的哀号!她感到这冷酷的人间,这惨淡的人生,再也没她值得留恋的东西,她只有在命运面前低下头,去到那遥远的地方——那才是她唯一的、最好的、最安静的归宿。
她和他对背而立。黑暗中,她自言自语地说:“你讲信用?哼!你哪还有良心?难道我钱秀金就仅仅是你那四百元钱能买到的吗?”
离开吧!完了!“苍天啊,苍天……”她喊叫着,一头扑倒在地。她号啕大哭起来。哭声是那样的伤悲、凄凉。哭声,久久地回荡在这寒冷的夜色中……
“我对天发誓,这辈子我也忘不了你的深情厚意!”他上前扶起她。
她的哭声截然而止,用力甩开他的手,说:“你也忘不了?哈哈……哈哈……”
“啪”,她举起手来,照李万春的脸打了下去,然后喊道:“你这个下流的东西,你这个无耻的流氓!”
……李万春从思绪中醒来时,已是一身的冷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