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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桑蒂诺·柯里昂的死震惊了地下世界。等唐·柯里昂从病床上起身主持家族事务的消息传回来,参加葬礼的探子报告说唐似乎已经康复,五大家族的首脑发狂般开始准备抵抗必将爆发的复仇血战。谁也不会犯错,误以为唐·柯里昂遭遇了不幸就会变得容易应付。他这个人一辈子只犯过几次错误,而且每次都从中吸取了教训。
只有黑根猜到了唐的真正意图,见到唐派遣使者向五大家族提出和谈,他并没有吃惊。唐不仅提出和谈,还建议纽约市的所有家族举行会议,并邀请全国各地的家族参加。纽约黑帮家族的势力在全国占有优势,因此他们的福祉影响着全美国的福祉。
刚开始还有疑惑。莫非唐·柯里昂布下了陷阱?他想让敌人放松警惕?他打算用全场大屠杀给儿子报仇?不过,唐·柯里昂很快就证明了他的诚意。他不仅邀请全国所有家族参加会议,而且也没有采取任何备战行动或谋求盟友。接着,他迈出决定性的最后一步,证实了他的意图,让大家确信会议能够安全地召开:他请布其奇奥家族出面作保。
布其奇奥家族是个独一无二的势力,在西西里曾经是黑手党里特别凶恶的一个分支,来到美国却成了和谈工具。这群人曾经靠残暴和决绝讨生活,但现在的谋生方式甚至称得上圣贤之道。布其奇奥家族有个强项:他们靠血缘关系紧密结合,哪怕在这个对家族的忠诚高于对妻子的地下世界中,他们对家族的忠诚也称得上严苛。
加上三代以内的堂表兄弟,布其奇奥家族一度有两百来号人,完全统治着西西里南部一小块地区的经济。整个家族的收入来自四五个面粉厂,面粉厂绝非共有,只保障家庭成员的就业、生计和最低限度的安全。加上内部通婚,足以让他们构建起统一阵线抵抗敌人。
他们控制着西西里的一角,其他人不准修建面粉厂与他们竞争,不准修建水坝,不准向竞争者提供水源或损害他们的水力买卖。一次,某个有权势的大地主企图修建一个仅供自家使用的小磨坊,但磨坊遭到焚毁,他告到宪兵队和上级机关,导致布其奇奥家族的三名成员被捕。甚至还没等到开庭,大地主的庄园宅邸就被付之一炬。起诉和指控悉数撤销。几个月后,意大利政府的一名高级官员抵达西西里,建议修建大型水坝,以解决危害该岛多年的水源短缺问题。工程师从罗马来勘测地形,愠怒的当地人——特别是布其奇奥家族的成员——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警察涌入这片地区,住进专门建造的营房。
修建水坝似乎是势在必行了,给养和设备已经在巴勒莫卸下货轮,不过这些物资最远也就只到了巴勒莫。布其奇奥家族联系上其他黑手党首领,商谈之后得到支持。重型设备遭到毁坏,轻型设备干脆被盗。意大利国会的黑手党议员在政治上向水坝的规划者发动了反击。争论持续了好几年,直到墨索里尼掌权。独裁者判定水坝务必修建。结果仍旧事与愿违。独裁者知道黑手党业已形成法外之法,将有可能威胁他的政权。他全权委托一名高级警官办理此事,高级警官解决问题的办法很简单,他把所有人扔进监狱或流放去苦役岛。短短几年,他单靠随意逮捕有黑手党嫌疑的任何人,就打破了黑手党的势力,同时也毁灭了许多无辜百姓的家庭。
布其奇奥家族过于轻率,居然以暴制暴对抗这种不被约束的权力。半数男人丧命于武装冲突,另外一半被流放去了苦役殖民小岛。最后只剩下了屈指可数的几个人,朋友安排他们通过秘密途径跳船经加拿大迁居美国。移民不到二十人,他们在哈得孙河谷离纽约市不远的一个小镇定居下来,从最底层开始奋斗,后来有了自己的垃圾搬运公司和几辆卡车。没有竞争,他们渐渐兴旺发达。之所以没有竞争,是因为竞争者都会发现卡车被烧毁或破坏。有个固执的家伙压价抢生意,被发现埋在他收来的垃圾底下,窒息而死。
这些男人娶了西西里的姑娘,孩子当然要降生,而垃圾生意虽然能马马虎虎过日子,但买不起美国能提供的更加精致的生活。于是,布其奇奥家族拓宽思路,开始担任交战的各个家族之间的调解人和人质。
布其奇奥家族的血脉里有着愚钝,说是不开化也行。总而言之,他们明白自己能力有限,在组织和控制更复杂的生意体系(例如卖淫、赌博、毒品和公众欺诈)方面,没法和其他黑手党家族竞争。他们是直来直去的角色,能向普通巡警送礼,却不懂怎么接触政治掮客。他们的资本只有两个:信誉和残忍。
布其奇奥家族的成员从不撒谎,决不背叛。这些行为过于复杂。另外,布其奇奥家族的成员从不忘记受到的伤害,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报复。阴差阳错之下,他们意外发现了这个日后将证明对他们而言最挣钱的行当。
交战之中的家族若是想和谈和安排会面,就会联系布其奇奥家族。布其奇奥家族的首领亲自斡旋最初几次谈判,安排必要的人质。举例来说,迈克尔前去会见索洛佐的时候,就有一名布其奇奥家族的成员留在柯里昂家里,以保证迈克尔的安全,费用由索洛佐承担。要是索洛佐杀了迈克尔,那么柯里昂家族就将杀死那名布其奇奥家族的男性人质。接下来,布其奇奥家族将为这名族人之死向索洛佐寻仇。布其奇奥家族实在太不开化,所以决不允许任何东西、任何形式的惩罚挡了他们的寻仇之路。若是遭到背叛,那么你无论如何也防备不了他们,因为他们不要命也要复仇。布其奇奥家族的人质相当于烫金的保证书。
因此,见到唐·柯里昂雇用布其奇奥家族担任调解人,安排他们为参加和平会谈的所有家族提供人质,他的诚意再也毋庸置疑。背叛的可能性不复存在,这次会谈将和婚礼一样安全。
人质到位之后,和谈在一家小型商业银行的董事会议室举行,这家银行的总裁欠唐·柯里昂的人情,而且有一部分股份虽然归在总裁名下,但实际上属于唐·柯里昂。总裁的记忆中有珍宝般的一刻:他提出用书面文件证明唐·柯里昂对这些股份的所有权,以排除背叛的全部可能性,柯里昂却大惊失色。“我愿意把我的所有财产托付给你,”他告诉总裁,“我愿意把我的生命和儿孙的福祉托付给你。我无法想象你会耍花招或者背叛我。我的整个世界,我对我看人眼光的信心会土崩瓦解。当然了,我有我自己的书面记录,那是为了万一我遭遇不测,我的继承人会知道你替他们保管了这些东西。但是,我知道哪怕我不在这世上守护我儿孙的利益了,你也会忠实地满足他们的要求。”
银行总裁虽然不是西西里人,但一样很重感情。他完全明白唐的意思。教父的请求就是总裁的命令。就这样,在这个星期六的上午,银行的行政套间,配有松软皮椅的会议室,百分之百的私密环境,全都准备好了供各大家族使用。
一支精心挑选的小部队换上警卫制服,替代了银行的保安队伍。星期六上午十点,人们开始进入会议室。除了纽约五大家族,来自全国各地的另外十个家族也派代表参加——芝加哥除外,芝加哥是地下世界的害群之马,大家已经放弃了驯服芝加哥的打算,觉得允许那群疯狗出席这么重要的会议毫无意义。
会议室里搭起了小酒吧和自助餐台。每名与会代表允许带一个助手出席。大部分唐带的是顾问,因此房间里的年轻人相对较少,汤姆·黑根是其中之一,而且只有他不是西西里血统。他身上聚集了众人好奇的目光,是个异类。
黑根知道进退。他不说话,也没有笑容。他伺候唐·柯里昂,恭敬程度不亚于宠臣伺候国王;他给唐端冷饮,点雪茄,把烟灰缸摆在唐的面前——恭敬,但不谄媚。
房间里这么多人,只有黑根认得暗色镶板墙壁上挂的那些肖像画里都是谁。这些浓墨重彩的油画,大部分描绘的是金融界传奇人物。一幅是财政部长汉密尔顿。黑根忍不住要想,汉密尔顿肯定会同意在银行机构举办这场和谈。没有比金钱更能平心静气,更有助于纯粹理性发挥作用了。
召集时间定在上午九点半到十点之间。唐·柯里昂既然是和谈的发起者,所以算是主人,因此第一个到场;他的优点很多,准时就是其中之一。第二个抵达的是卡洛·特拉蒙蒂,他把美国南部变成了私人领地。这位中年人英俊出众,是西西里罕见的高个子,皮肤晒得非常黑,衣服和发型异常精致。他看着不像意大利人,更像杂志封面懒洋洋地躺在游艇甲板上的富豪钓客。特拉蒙蒂家族靠赌博业吃饭,见到这位唐,你很难想象他凭借什么样的残忍才建立起他的帝国。
他很小就离开西西里,定居佛罗里达,在那里长大成人,受雇于控制赌博业的南部小镇政客辛迪加。那些人是一群狠角色,有更加凶狠的警官撑腰,做梦也没想到会被这么一个初来乍到的移民打败。他们对他的残忍毫无准备,也无法匹敌,因为在他们眼中,要争取的利益实在不值得流这么多血。特拉蒙蒂用更大的份额争取警方,消灭了原先操纵赌博业的极其缺乏想象力的红脖流氓。特拉蒙蒂与古巴的巴蒂斯塔政权建立联系,把金钱注入哈瓦那的赌场和妓院,诱惑美国本土的赌客成群结队前往。特拉蒙蒂如今的资产许多倍于百万富翁,拥有迈阿密海滩最奢华的酒店。
同样晒得黝黑的顾问陪伴特拉蒙蒂走进会议室,特拉蒙蒂拥抱唐·柯里昂,以同情的神色表达他对教父丧子的哀悼。
其他的唐陆续来到。他们彼此相识,打过许多年的交道,有时候是因为社交,有时候是因为追逐利益。他们一向以职业性的礼节彼此相待,在年轻还没发胖的时候都帮过别人的小忙。第三位到场的唐是底特律的约瑟夫·扎卢奇。通过恰当的伪装和掩护,扎卢奇家族在底特律地区拥有一家赛马场和很大一部分赌博业。扎卢奇面如满月,模样和蔼,家住底特律最时髦的格罗斯角,住宅价值十万美元。他的一个儿子娶了美国一个老牌世家的女儿。扎卢奇和唐·柯里昂一样精明世故。在由黑帮家族控制的各个城市里,底特律的暴力犯罪率最低,过去三年统共只处了三起死刑。他厌恶贩毒。
扎卢奇带着顾问,两人上来拥抱唐·柯里昂。扎卢奇一口美国腔,声音洪亮,只带着最细微的一丝乡音。他衣着守旧,很有生意人派头,也有良好的商誉与之相配。他对唐·柯里昂说:“只有你的声音才能召唤我来这儿。”唐·柯里昂颔首表示感谢。他可以指望扎卢奇的支持。
随后赶到的两位唐来自西海岸,他们在各方各面都联系紧密,所以乘同一辆车到场。两人是弗兰克·法尔康和安东尼·莫雷纳里,四十刚出头,比与会的其他人都年轻。他们的衣着比其他人稍微随便一点,言谈举止有一丝好莱坞风度,热情得稍微有点过头。弗兰克·法尔康控制电影工会和各片厂的赌博活动,并通过复杂的管道向西部各州的妓院输送女孩。一个唐混娱乐界不太现实,但是法尔康却干出了一点门道。其他的唐因此不信任他。
安东尼·莫雷纳里控制旧金山的滨海地区,在体育赌博的帝国里数一数二。他有意大利渔民的血统,拥有旧金山最好的海鲜餐馆,据说他以低价供应上等的食物,他对此颇感骄傲。他有一张职业赌徒的扑克脸,传闻他插手美墨边境和远东航道的贩毒事业。两人的助手年轻健壮,一看就知道不是顾问而是保镖,只是不敢携带武器参加会议。大家都知道他们的保镖会空手道,其他的唐只觉得很好玩,但毫无警觉之意,不会比见到加州这两位唐带着教皇祝福过的护身符进门更加警觉。显然这里有几位笃信上帝的虔诚信徒。
接着赶到的是波士顿家族的代表。没有赢得同侪尊重的唐只有这一位。他名声在外,不善待部下,无情地瞒骗手下。这倒是可以原谅,毕竟一个人的贪婪尺度全靠自己把握。不能原谅的是他无法维持帝国的秩序。波士顿地区有太多的凶案,有太多争夺权力的小规模战争,没人撑腰的散户犯罪,过于明目张胆地藐视法律。如果说芝加哥的黑手党是野蛮人,那么波士顿这帮人就是没教养的蠢货、土鳖。波士顿的唐叫多米尼克·潘查,是个敦实的矮子,按照某位唐的说法,越看越像小偷。
克利夫兰辛迪加也许是美国纯赌博业内最有权势的帮派,出席的代表是一位容貌秀气的老人,他苍白瘦弱,头发雪白。他的外号是“犹太佬”,理由和长相无关,是因为他身边的助手全是犹太人,而不是西西里人。有传闻说要是他愿意,他甚至会任命一个犹太人做顾问。正如唐·柯里昂的家族因为吸收了黑根而有“爱尔兰帮”的绰号,唐·文森特·弗伦扎的家族也有“犹太家族”的雅称,只是相比之下更加实至名归。不过他执掌的组织效率奇高,尽管长相秀气,但他可不怕见血,他用铁拳统治帝国,辅以柔和的政治手腕。
纽约五大家族的代表最后到场,汤姆·黑根不无讶异地注意到,这五个人比外埠的乡巴佬显得更加仪表堂堂,威严出众。比方说,纽约的五位唐符合西西里的古老传统,一个个都是“大肚汉”,象征着力量和勇气,也代表着身材肥胖,他们在西西里仿佛是这两种意思结合的化身。纽约的五位唐矮胖粗壮,生着狮子般的硕大头颅,五官也比常人更大,肉乎乎的鼻子,厚实的嘴唇,赘肉下垂的面颊。他们的衣服和发型都不怎么考究,完全是实打实不虚荣的生意人派头。
首先是安东尼·斯特拉齐,他控制新泽西地区,还有曼哈顿西区码头的航运业。他在新泽西经营赌博业,和民主党的政治机器联系紧密。他有一支货运卡车队伍,帮他挣了大钱,主要因为他的卡车可以超载,不会被公路超重检查员拦住罚款。卡车压坏路面,他的路政公司和州政府签合同修路,再捞一笔油水。这种环环相扣的生意链让任何人心里都美滋滋的。斯特拉齐也很老派,拒绝经营卖淫业,但生意范围在码头区,所以很难不卷入贩毒。在和柯里昂家族敌对的五大家族中,他的势力最弱,但组织性最强。
控制纽约州北部地区的家族负责安排意大利移民从加拿大偷越国境,经营州北部的赌博业,对州政府下发赛马场的许可证有否决权,家族的首脑是欧蒂里奥·库尼奥。他长着乡间面包师的快活圆脸,特别能让人放松警惕,台面上的生意是一家大型牛奶公司。库尼奥喜欢小孩,口袋里总是装满糖果,希望能逗他的众多孙儿或同事的孩子开心。他戴一顶软呢圆帽,帽檐像女人的遮阳帽似的垂下来,把圆脸盘衬托得愈加宽大,模样非常可笑。他不但是少数几个从未被捕过的唐之一,甚至无人怀疑他的真正营生,他进入几个市民委员会任职,而且被商会投票选为“纽约州年度优秀商人”。
塔塔利亚家族最亲密的盟友是唐·埃米利奥·巴齐尼。他经营布鲁克林和皇后区的部分赌博活动,经营部分
卖淫活动,从事敲诈勒索。斯坦顿岛完全受他控制。他经营布朗克斯和西切斯特的部分体育赌博。毒品买卖有他一份。他与克利夫兰和西海岸联系紧密,是少数几个精明得对内华达州开放的拉斯维加斯和里诺感兴趣的人之一。他对迈阿密海滩和古巴也感兴趣。他在纽约和全国的势力仅次于柯里昂家族,影响力甚至远至西西里。只要是非法的生意,就有他的一杯羹——据说在华尔街都有个立足点。从开战以来,他用金钱和影响力支持塔塔利亚家族。他的野心是取代唐·柯里昂,成为全国最有权势、最受尊敬的黑手党首领,并接管柯里昂帝国的部分版图。他和唐·柯里昂颇为相似,但更摩登、世故,更有商业头脑。谁都不会说他是胡子彼得,还在往上爬的年轻而鲁莽的新一代首领都很敬重他。他冷酷无情,完全不像唐·柯里昂的温和,此刻他大概是这群人里最受尊敬的一位了。
最后一个到场的是唐·菲利普·塔塔利亚,也就是塔塔利亚家族的首领,他们支持索洛佐,从而直接挑战柯里昂家族的权威,险些获胜。有意思的是其他人都有点瞧不起他。原因很简单,大家知道他任凭自己受索洛佐摆布,甚至是被土耳其佬的手巧妙地牵着鼻子走。他要承担这场动乱的责任,这次骚乱严重影响了纽约各大家族的日常业务。另外,他是个六十岁的花花公子和老色鬼,而且有充足的机会放纵自己。
这是因为塔塔利亚家族经营的就是女人。家族的生意是卖淫业,而且控制着全国各地的大部分夜总会,能把有天赋的人安插去美国的任何地方。菲利普·塔塔利亚利用暴力手段控制有前途的歌手和喜剧演员,强行进入唱片公司。不过,卖淫业是家族收入的主要来源。
大家都不喜欢他的性格。他爱抱怨,总是唠叨家族生意开销太大。洗衣店的账单,那么多毛巾,吃干净了利润(但洗衣公司其实也还是他的)。姑娘们懒惰,不安分,有的逃跑,有的自杀。皮条客两面三刀,一丁点儿忠诚都不懂。好帮手真是难找。西西里血统的小伙子对这种工作嗤之以鼻,认为贩运和虐待女人有违尊严;他们宁可唱着山歌割喉咙,用棕榈叶编个十字架挂在翻领上。菲利普·塔塔利亚说话总是大吼大叫,居高临下,毫无同情心。他最嘹亮的吼声留给政府,因为政府有权颁发或撤销夜总会和歌舞秀场的酒类许可证。他发誓他付给这些管公章的窃贼的钞票比华尔街造就了更多的百万富翁。
说来奇怪,尽管他对柯里昂家族发动的战争险些取胜,却没能给他赢来应有的尊敬。他们知道他的力量刚开始来自索洛佐,后来又来自巴齐尼家族。还有一点是占尽先机的突袭没能让他全面取胜,这是他受到蔑视的缘由。他要是更有效率,就可以避免所有这些麻烦了。唐·柯里昂的死亡将意味着战争结束。
唐·柯里昂和菲利普·塔塔利亚在敌对的战争中都失去了儿子,因此两人只是拘谨地点头打个招呼也完全合乎情理。唐·柯里昂是注意力的焦点,其他人都在打量他,观察伤情和挫败是否让他流露出软弱。大家困惑的问题是唐·柯里昂为何要在爱子死后启动和谈,这等于承认失败,几乎肯定将导致他的失势。他们很快就会知道答案了。
众人打招呼,斟酒寒暄,又过了半个小时,唐·柯里昂在锃亮的胡桃木会议桌前落座。黑根谦逊地在唐的左后方就座。这个信号使得其他的唐纷纷走向会议室。助手坐在唐的背后,顾问坐得比较近,方便在需要的时候提供建议。
唐·柯里昂首先发言,说话的神态像是没有发生过这一切——他受重伤,大儿子惨死,帝国摇摇欲坠,家庭分崩离析,弗雷迪逃往西部受莫雷纳里家族的庇护,迈克尔没有躲在西西里的荒郊野外。他自然地说起了西西里方言。
“我想感谢大家赏光肯来,”他说,“我认为这是帮了我个人的忙,我欠你们每个人一份人情债。有句话我说在前头,我今天来不是为了争吵什么或者说服谁,只是想说说道理,尽一个有理性的人的全部力量,希望大家今天分手时都还是朋友。这是我保证要做到的,你们有些熟悉我的人知道我从不轻易保证什么。好了,我们谈正经事吧。今天在座各位都是有信誉的人,不像律师那样需要彼此签字画押。”
他顿了顿。其他人都没有说话。有几个人在抽雪茄,有几个人在喝酒。他们都是有耐心的好听众。他们有个共同的特点,属于那种罕有的人物,拒绝接受有组织社会的制约,拒绝听从他人的命令。除非他们自己愿意,否则绝不会向任何势力和个人屈服。他们用欺诈和谋杀守护自由意志。只有死亡,或者最符合逻辑的说理能摧毁他们的意志力。
唐·柯里昂叹息道;“事情怎么会走到这一步?”他没有期待回答,“唉,算了,愚蠢的事情已经发生。太不幸了,完全没有必要。请允许我从我的角度说一说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停下来,看有没有人反对他讲述他看到的前因后果。
“感谢上帝,我恢复了健康,也许能及时纠正这件事。我的儿子大概太鲁莽、太固执了,这点我不否认。总之就这么说吧,索洛佐找我谈生意,请我用金钱和影响力援助他。他说塔塔利亚家族已经表示了兴趣。这门生意是贩毒,我对此不感兴趣。我喜欢安静,这么有进取心的生意对我来说过于闹腾。我怀着对他和塔塔利亚家族的尊敬,向索洛佐解释我的看法。我以最高程度的礼貌表达了拒绝。我说他的生意和我的生意毫无关系,说我不反对他以他的方式谋生。他误会了意思,于是给所有人带来不幸。唉,这就是生活。在座各位谁没有自己的伤心事?接下来的发展实在不符合我的意图。”
唐·柯里昂停下来,向黑根打手势,示意要喝冷饮,黑根马上递给他。唐·柯里昂润了润喉咙。“我决定讲和,”他说,“塔塔利亚失去了一个儿子,我也失去了一个儿子。我们扯平了。要是人们放弃全部理性,死揪住怨恨不放,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这就是西西里的苦难根源,男人忙着复仇,没时间供养家人。实在愚蠢。因此现在我想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在今天之前,我没有采取措施调查是谁背叛了我的儿子,又是谁杀死了他。只要讲和,从今往后我也不会这么做。我的一个儿子有家不能回,我必须得到保证,等我安排妥当,他可以安全回家的时候,不会受到干扰,不需要担心政府。这件事安排好,我们再来谈与大家利益攸关的其他事情,就让我们今天帮我们自己——我们所有人——一个有利可图的大忙吧。”柯里昂用双手打个富有感染力的谦逊手势,“这就是我的全部愿望。”
这番话说得很好。正是大家熟悉的那个唐·柯里昂。讲究理性,能屈能伸,好声好气。可是,大家都注意到他声称已经恢复健康,这说明你绝对不能因为柯里昂家族遭遇种种不幸而轻视他。大家还注意到在所有人答应他提出的和平条件之前,讨论其他的事情毫无意义。还注意到他要求恢复原状,除了他在过去一年间的惨重损失,再也不会放弃任何东西。
回答他的却不是塔塔利亚,而是埃米利奥·巴齐尼。他说得言简意赅,既不粗鲁也不侮辱人。
“你说的都没错,”巴齐尼说,“但我必须稍微补充一下。唐·柯里昂太谦虚了。其实,要是没有唐·柯里昂的帮助,索洛佐和塔塔利亚就不可能开展那门新生意。事实上,他的拒绝损害了他们的利益。当然,这不能怪他,可事实仍旧是事实:法官和政客肯买唐·柯里昂的人情债,哪怕是贩毒也一样,但事情牵涉到毒品,他们不可能被除他之外的任何人影响。要是索洛佐不能保证他的手下会得到网开一面的待遇,那他就不可能开展行动。我们都清楚这一点,否则我们就是一帮穷汉了。另外,官方最近加重了刑罚,一旦我们的人惹了毒品的麻烦,法官和检察官就会狮子大开口。面对二十年徒刑,连西西里人都会打破缄默规则法则,知道什么就说什么。不能允许这种事发生。这个系统完全掌握在唐·柯里昂手上。他拒绝让我们使用,实在不是朋友应有的举动。他从我们家人的嘴里夺走面包。时代变了,如今不比从前,大家可以各行其是。假如柯里昂操纵着纽约的所有法官,那么他就必须共享资源,或者允许其他人使用。当然,他可以为此收费,我们毕竟不是共产主义。可是,他必须允许我们从这口井里打水。问题就这么简单。”
巴齐尼说完,会场陷入寂静。分界线已经画出,情况不可能恢复原状。更重要的是,巴齐尼的言下之意是假如和谈失败,他将在塔塔利亚与柯里昂的战争中公开加入塔塔利亚一方。另外,他的一个论点很有说服力。他们的生活和财富依赖于互相帮忙,朋友求你办事而被拒绝,这就属于侵犯行为。朋友不会轻易求你帮忙,你也不能轻易拒绝。
唐·柯里昂最后开口作答。“各位朋友,”他说,“我的拒绝并没有敌意。大家都了解我。我几时拒绝过行个方便的请求?那么做实在违背我的天性。但这次我不得不拒绝。为什么?因为我认为毒品生意在未来几年内将摧毁我们。美国对贩毒的恶感过于强烈。毒品和威士忌、赌博甚至女人不同,大众需要那些东西,只有教会和政府的上层想禁止。但毒品不同,牵涉到的人都要倒霉。毒品有可能破坏其他生意。有人认为我在法官和执法部门有那么大的影响力,我不得不说我受宠若惊,我真希望这是真的。影响力我确实有一些,但如果牵涉到毒品,许多平时很尊重我的看法的人就有可能不再尊重我。他们害怕卷入这门生意,对此有强烈的厌恶感。肯在赌博和其他事情上帮助我们的警察,说到毒品也会拒绝帮忙。因此,求我在这方面帮忙办事,就等于请我危害自己。可是,假如在座各位都认为这么做就可以解决其他问题,那么我也愿意配合。”
唐·柯里昂说完,会议室里的气氛顿时放松下来,众人开始交头接耳。他作出了重大让步。他将为有组织的贩毒生意提供保护。实际上,他几乎完全同意了索洛佐最初的提案,只可惜当初的提案没有今天齐聚此处的全国首脑一致支持。大家心照不宣,他不会参与直接经营,也不会出钱投资。他将仅仅运用他在法律体系内的影响力保驾护航。可是,这个让步已经堪称惊世骇俗了。
洛杉矶的唐·弗兰克·法尔康开口作答。“不可能阻止我们的手下进入这门生意。他们反正会自己下水,招惹麻烦。这门生意的利润太丰厚,诱惑无法抵御。因此,我们不插手反而更加危险。如果在我们的控制之下,至少我们能掩盖得更好些、组织得更好些,保证少惹些麻烦。经营这门生意也没那么糟糕,因为反正要有人控制、要有人保护、要有人组织,我们不能允许乱七八糟的人跑来跑去,像一群无政府分子似的,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底特律的唐,他对柯里昂比其他人更加友好,出于理性也出言反对老朋友的立场。“我不喜欢毒品,”他说,“这些年我一直在花钱让手下不插手这门生意。可是没有用,做不到。有人找到他们说,‘我能搞到白粉,你筹个三四千块投资,我们靠分销就能挣五千。’谁能拒绝这么高的利润?然后他们一个个忙着搞副业,撇下我花钱请他们做的事情。毒品里的钱更多,而且一天天越来越大。谁也不可能阻止,因此我们必须控制住这门生意,做得像样点儿。我不允许学校附近出现毒品,不允许卖给儿童。那是伤天害理。在我的城市里,我尽量把毒品生意限制在黑人——有色人种——内部。他们是最好的顾客,最不容易惹麻烦,再说他们本来就是动物嘛。他们不尊重老婆,不尊重家人,甚至不尊重自己。让他们吸毒丢掉灵魂好了。但是,我们必须采取措施,不能让乱七八糟的家伙为所欲为,给所有人带来麻烦。”
底特律的唐激起了众人响亮的赞同声。他说中了要害。你甚至不可能花钱让别人不贩毒。另外,他关于儿童的那番议论,是他众所周知的慈悲和温厚在说话。可话也说回来,谁会卖毒品给儿童?儿童又怎么会有钱买?至于让有色人种去贩毒,那简直是天方夜谭。黑人没有分量和影响力,他们允许社会如此践踏他们就是最好的证明。底特律的唐提起他们,也足以说明他总是被不相干的事所动摇。
所有的唐轮流发言。大家都哀叹贩毒是坏事,会招惹麻烦,但又同意无法限制。理由很简单,这门生意的利润实在太丰厚,因此必然会有人冒着一切风险去染指。这就是人性啊。
最后大家达成共识:开放毒品买卖,唐·柯里昂必须为东部的毒品生意提供一定程度的法律保护。不言而喻,巴齐尼和塔塔利亚两个家族将负责大部分成规模的活动。搬开了这块大石头,会议转向牵涉到更广大的利益的其他问题,还有许多复杂问题等待解决。众人同意设拉斯维加斯和迈阿密为开放城市,所有家族都可进驻。大家都认为这两个城市前途无量。众人同意这两个城市不得展开暴力犯罪,形形色色的小型犯罪将被清除。众人同意在遇到重大事件时,处决虽有必要但有可能招来公众抗议,那么处决必须经过本委员会的批准。众人同意必须约束纽扣人及其他部下的暴力犯罪和彼此间因个人原因而起的复仇行为。众人同意各大家族在接到请求时应该互相帮助,例如提供处刑人,例如在贿赂法官这种特定行动中提供技术支持,这在某些场合关系到生死。这种高层人员非正式的谈话很花时间,中间休会一段时间,在餐台和酒吧吃午饭喝酒。
最后,唐·巴齐尼试图把会议引向结束。“那么,所有问题都讨论完了,”他说,“我们得到了和平,请允许我向唐·柯里昂表示敬意,和他打了这么多年交道,我们都知道他言出必行。若是再有什么分歧,我们可以重新开会,不必冲动犯傻。要我说,这条新路充满生机。我很高兴事情终于得到解决。”
只有菲利普·塔塔利亚还有点担心。若是战争重新爆发,杀死桑蒂诺·柯里昂已使他成为群体里最脆弱的一个人。他第一次长篇大论发言。
“我同意刚才的所有决定,我愿意忘记我自己的不幸。可是,我想听到柯里昂家族的严格保证。他会不会尝试个人复仇?随着时间过去,他的位置也许会更加牢固,他会忘记我们发誓永葆友谊吗?我怎么知道他过三四年不会觉得自己受到了亏待,违背意愿被迫答应今天的协议,因此可以随心所欲打破誓言?我们是不是非得时刻互相警惕,还是可以真的心怀和平去过和平的日子?我愿意给出保证,柯里昂能向所有人给出他的保证吗?”
就在这时,唐·柯里昂发表了将被长久纪念的演说,巩固了他在众人中最具远见的领袖地位,演说充满逻辑常理,发自肺腑,切中要害。他在演说中创造了一个短语,日后像丘吉尔的“铁幕”一样变得人尽皆知,但到十年后才进入公众视线。
他第一次起身对委员会说话。他个子不高,因为“病况”有点消瘦,六十岁的年龄终究显出了几分老态,但无疑已经恢复了过去的全部力量,仍旧拥有过去的所有智慧。
“我们如果失去理性,那算是什么样的人啊,”他说,“没有理性,我们和丛林野兽还有什么分别?但是,我们毕竟有理性,能够彼此说理,能够和自己说理。重新挑起所有争端,诉诸暴力和混战,能够满足我的什么目标呢?我的儿子死了,这是不幸,我必须承受,不能让我周围的世界随我一同受苦。因此,我今天说,我以名誉发誓,我不会寻求复仇,不会追查往事的前因后果。我将胸怀坦荡离开这里。
“有一点我想说的是,我们必须看顾自己的利益。我们这些人都拒绝当傻瓜,拒绝当傀儡,被高处的人扯着线蹦蹦跳跳。我们在这个国家运气不错。我们的大部分子女已经过上了更好的生活。你们有些人的儿子是教授、科学家、音乐家——真是走运。你们的孙子也许会成为新的首领。我们谁都不希望见到儿孙走上我们的老路,那样过日子太艰难了。他们可以和其他人一样,我们的勇气赢来了他们的地位和安稳。我已经有了孙子,希望他们的孩子有朝一日能成为——谁知道呢?——州长?总统?在美国一切皆有可能。可是,我们必须跟着时代向前走。刀枪刺杀的年月已经过去。我们要像商人一样狡猾,从商的钱更多,对我们的儿孙更好。
“至于我们的行为,我们不需要对那些炮筒子、那些首领负责,他们擅自决定我们该怎么处理我们的生命,他们宣战,希望我们用血肉保护他们的战果。我们凭什么为了保护他人的利益而伤害自己?而我们看顾我们自己的利益,他们凭什么插手?这是我们的事业。”唐·柯里昂说,“这是我们自己的事业。我们管理自己的世界,因为这就是我们的世界,我们的事业。我们必须紧密团结,抵抗外来的干涉。否则他们就会给我们套上鼻环,就像他们已经给美国的另外几百万那不勒斯人和意大利人套上了鼻环一样。
“为了这个原因,我愿意为儿子报仇,这是为了大家的利益。我现在发誓,只要我还负责指挥家族的行动,若是没有正当理由和遇到最激烈的挑衅,就连一个指头也不会举起来反对在座各位。我愿意为了共同利益牺牲我的商业利益。我发誓保证,以名誉保证,你们都清楚我从没有违背过誓言和名誉。
“不过,我也有个自私的目的。因为受到索洛佐和那位警长的凶杀指控,我最小的儿子不得不逃跑。我必须安排他安全回国,洗清污名。这是我个人的事情,我会自己做些安排。也许我必须找到真凶,或者向政府证明他的无辜,也许证人和线人会撤回他们的谎言。可是,我还是要说,这是我个人的事情,我相信我能把我的儿子带回家。
“但是,有句话我得说在前头。我是个迷信的人,这个毛病多么可笑,但我不得不说,要是什么倒霉的变故落在我的小儿子头上,要是某个警察不小心开枪打死他,要是他在牢房里上吊自杀,要是什么新证人冒出来证明他有罪,那迷信就会让我觉得这是因为在座有人还对我心怀恶意。再进一步说,假如我的儿子被雷劈了,我都会怪罪在座的某些人。要是他乘的飞机坠海,乘的船只沉入滚滚波涛,他得上致命的热病,汽车被火车撞了,迷信同样会让我归咎于在座某些人的恶意。各位先生,这种恶意,这种厄运,我可永远不会原谅。但除此之外,我愿意拿我孙子辈的灵魂起誓,我绝对不会打破我们缔结的和平。说到底,我们毕竟比那些双手沾满无数人类鲜血的领袖要好,不是吗?”
说完这些,唐·柯里昂从他的位置顺着会议桌走向唐·塔塔利亚的座位。塔塔利亚起身迎接他,两人拥抱,彼此亲吻面颊。房间里的其他唐鼓掌,见到谁都使劲握手,祝贺唐·柯里昂和唐·塔塔利亚新建立的友谊。这恐怕不是全世界最美好的友谊,他们不会互送圣诞礼物,但他们也不会彼此仇杀。在他们的世界里,这样的友谊就足够了,需要的也只是这样的友谊。
由于西部的莫雷纳里家族庇护了他的儿子弗雷迪,唐·柯里昂在散会后和旧金山的唐多聊了一阵,感谢他的善意。莫雷纳里的话足以让唐·柯里昂明白弗雷迪在那头如鱼得水,过得很高兴,很受女人的欢迎。他似乎很有经营酒店的天赋。唐·柯里昂赞叹摇头,就像平常父亲得知孩子拥有他做梦也没想到的天赋一样。有时候最大的不幸也能带来意料之外的报酬,难道不是这样吗?他们都同意确实如此。柯里昂向旧金山的唐明确表示,因为庇护弗雷迪帮了他一个大忙,所以他欠旧金山的唐一笔人情债。柯里昂郑重表示会施加影响力,无论未来几年的权力结构发生什么变化,都保证旧金山的人能用上至关重要的赛马电报线,这个保证非常重要,因为围绕这个设施而起的争斗是个一直在流血的老伤疤,而芝加哥那帮人死抓着不放又让事态更加复杂。不过,唐·柯里昂在那个法外之地也并非毫无影响力,他的承诺就是价值千金的礼物。
傍晚时分,唐·柯里昂、汤姆·黑根和保镖兼司机——凑巧就是洛可·兰坡——回到长滩的林荫道。走进屋子,唐对黑根说,“今天的司机,那个叫兰坡的,多注意他。我觉得这个小伙子值得好好培养。”这句评语让黑根有点吃惊。兰坡一整天半个字都没说过,甚至没有瞥一眼后座上的唐和黑根。他为唐开车门,他们走出银行时车已经停在门口,他的每件事情都做得恰如其分,但这正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司机应该做到的。显然唐的眼睛见到了他没看清的东西。
唐让黑根先离开,吃过晚饭再来,抓紧时间休息一下,因为他们要彻夜讨论。他还吩咐黑根叫上克莱门扎和忒西奥。夜里十点,别早到。黑根要向克莱门扎和忒西奥通报下午会议的情况。
十点,唐在配备法律书籍和特别电话的拐角办公室等待他们三人。桌上的托盘盛着冰块、苏打水和几瓶威士忌。唐开始发布命令。
“今天下午我们缔结了和约,”他说,“我用誓言和名誉作了保证,这对你们几个人应该足够了。可是,那些朋友恐怕没那么值得信赖,所以我们还不能放松警惕。可别被下三烂打个措手不及。”唐转向黑根,“已经放布其奇奥家族的人质回去了吧?”
黑根点点头:“我一到家就打电话通知了克莱门扎。”
唐·柯里昂转向大块头克莱门扎。首领点点头:“我放他们走了。教父啊,我有个问题,西西里人真能像布其奇奥家表现出来的那么愚钝吗?”
唐·柯里昂微微一笑:“他们够精明了,能过上好日子。有什么必要比这更精明呢?搞得天下大乱的可不是布其奇奥家族这种人。不过你说得对,他们缺少西西里人的头脑。”
战争已经结束,众人的情绪都很放松。唐·柯里昂亲自调酒端给大家。唐品着他的那杯酒,点燃雪茄。
“我不要你们采取行动搞清楚桑尼的死因,过去的事情就忘了吧。我要你们与其他家族全面合作,哪怕他们稍微贪婪一点,我们没有拿到应得的份额也让着点。在找到办法接迈克尔回家之前,无论遇到什么挑衅,我都不允许破坏和平。这是你们考虑问题的首要前提。千万记住,他要回来就必须彻底安全地回来。我说的不是塔塔利亚和巴齐尼,我担心的是警察。没错,我们可以除掉不利于他的关键证据,侍者不会作证,另外一个人不管他是旁观者还是枪手也不会。我们最不需要担心的就是关键证据,因为我们知根知底。我们要担心的是警察会不会因为线人让他们相信就是迈克尔·柯里昂杀死了警长,从而炮制假证据。明白吗?我们必须要求五大家族尽其所能纠正警方的观念。他们与警方合作的线人必须捏造出新说法。我认为听完今天下午我的演说,他们会明白这么做也符合他们的利益。不过这还不够。我们要想出更特别的办法,让迈克尔永远不需要担心这件事。否则他回美国也没有任何意义。我们都好好想一想,这是目前最重要的。
“唉,老天应该允许每个人一辈子犯一次傻。我已经犯过了。我要买下林荫道附近的所有土地和房屋。一英里之内,我不希望有人推开窗户能看见我的花园。我要在林荫道附近筑起围墙,我要二十四小时全面保护林荫道。我要在围墙上开一道大门。简而言之,我现在希望活在要塞里。就这么说吧,从今往后,我再也不去市区办事了。我将半隐退。我忽然很想摆弄摆弄花园,葡萄收成好就酿酿酒。我想住在这幢屋子里。只有度假或者有急事需要见什么人的时候才出去,出门的时候也必须采取所有预防措施。你们别误会,这不是准备打仗,只是小心谨慎而已,我这人向来很谨慎,生活中最不合我心思的就是粗心大意。女人和孩子能够承担粗心大意的后果,男人却不行。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要慢慢来,免得心急火燎地惊扰了我们的朋友。表面上要做得自然而然。
“现在我打算把生意逐渐转交给你们三个人。我要解散桑蒂诺的手下,把那些人安排进你们的组织。这会让我们的朋友安心,表明我的和平立场。汤姆,我要你调遣一组人去拉斯维加斯,向我全面汇报当地的情况。汇报弗雷迪的情况,那边究竟在发生什么,听说我都要认不出我的儿子了。听说他天天下厨,和小姑娘寻欢作乐,超出了成年人应有的范围。唉,他小时候过于严肃,一直不是从事家族生意的那块料。不过我们先搞清楚那边究竟能做些什么再说。”
黑根静静地说:“要派你的女婿去吗?说起来卡洛还是内华达人,他应该熟门熟路。”
唐·柯里昂摇摇头。“不行,孩子都不在身边,我老婆很孤独。我要康丝坦齐娅和丈夫搬进林荫道的一幢屋子。我要给卡洛一份有职权的工作,也许我以前对他太严厉了,再说,”唐做个鬼脸,“我的儿子不够数。把他从赌博业撤出来,安插进工会,让他做些文书工作,尽量多说话。他这人很健谈。”唐的声音里有最细微的一丝轻蔑。
黑根点点头:“好的,克莱门扎和我过一遍人选,调遣队伍去拉斯维加斯。要我把弗雷迪叫回家住几天吗?”
唐摇摇头,他冷酷地说:“回来干什么?我老婆还能给大家做饭呢。就让他待在那儿吧。”三个人不安地动了动。他们没有意识到弗雷迪居然激起了父亲这么强烈的反感,怀疑里面有些他们还不了解的原因。
唐·柯里昂叹息道:“今年我打算在花园里种些青椒和番茄,吃不完就当礼物送给你们。我年纪大了,想享受一点和平,一点安静和清净。好吧,就这些。还想再喝一杯吗?”
这句话就是解散的意思。三个人站起身,黑根送克莱门扎和忒西奥上车,约定开会商量细节,实现唐刚才表达的愿望。接着,他回到房间里,他知道唐·柯里昂还在等他。
唐已经脱掉上衣和领带,躺在沙发上,严厉的面容松弛下来,露出疲惫的皱纹。他挥手示意黑根坐进扶手椅,说:“好了,顾问,你不赞成我今天的那些决定吗?”
黑根考虑清楚,最后答道:“倒是没什么不赞成的,但我觉得那些决定既不符合也没有真实表现你的性格。你说你不想查清桑蒂诺是怎么死的,也不打算复仇。我不信。你发誓维护和平,因此你将捍卫和平,但我无法相信你会拱手把敌人今天看似赢得的战果送给他们。你构造了一个我无法解答的巨大谜团,赞不赞成又从何谈起呢?”
唐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你比任何人都了解我。尽管你没有西西里血统,但我把你培养成了一个西西里人。你说的都没错,但谜团终究有答案,你会在它完全编织好之前看明白的。你看得出每个人都必须接受我的话,而我会信守诺言。我要你们不折不扣地执行我的命令。可是,汤姆,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尽快让迈克尔回家。把这个当成你脑子里和工作中的首要任务。打通所有的法律关节,我不在乎你花多少钱。他回家必须回得万无一失。咨询最好的刑事律师。我会给你几个法官的名字,他们会私下接见你。事成之前,我们必须严防一切背叛行为。”
黑根说:“我和你看法相同,不太担心确实存在的证据,更担心他们有可能炮制的伪证。警察的朋友还有可能在他被捕后杀死他。他们会在牢房里杀死他,让其他犯人顶罪。要我说,我们甚至不能让他被捕和受指控。”
唐·柯里昂叹息道:“我知道,我知道。这就是难点了,而且我们不能拖延太久。西西里也有麻烦。那边的年轻人不再服从长辈,老派的唐实在控制不住很多被美国驱逐回去的家伙。迈克尔有可能被卡在两者之间。我采取了一些预防措施,他目前隐蔽得还很好,但迟早有露馅的一天。这是我必须和谈的理由之一。巴齐尼在西西里有朋友,已经闻到了迈克尔的踪迹。你那个谜团有了一部分答案:我必须用和谈保证儿子的安全。没有别的办法。”
黑根没有费事问唐是怎么知道这些情报的,他甚至不吃惊。这确实解开了部分谜团。“我和塔塔利亚家族商谈细节的时候,要不要坚持他挑选没有案底的人担任贩毒中间商?法官恐怕不会愿意轻判有前科的人。”
唐·柯里昂耸耸肩。“他们应该有想到这一点的脑子。提一提,用不着坚持。我们尽我们所能,但他们被抓住的人要是有毒瘾,我们连一根指头都别动。就说实在无能为力。不过,你不说,巴齐尼自己也想得到。你注意到了吗?在这件事上,他怎么都不肯直接表态。光看表面,你有可能永远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卷入。这种人永远都不怕被输家连累。”
黑根大吃一惊:“你是说他从一开始就是索洛佐和塔塔利亚的后台?”
唐·柯里昂叹息道:“塔塔利亚是拉皮条的。他怎么可能斗得过桑蒂诺?这就是我不必搞清楚前因后果的理由。知道巴齐尼插手就足够了。”
黑根慢慢理解这句话。唐给了他一些线索,但还有很重要的内容没说。黑根知道那是什么,但他的地位不允许他多问。他道过晚安,起身离开。唐还有最后几句话要吩咐。
“记住,运用你的全部智慧,制订计划让迈克尔回家,”唐说,“还有一件事。和电话公司的人安排一下,每个月我都要拿到克莱门扎和忒西奥打进打出的所有通话清单。我并不怀疑他们。我发誓他们绝对不会背叛我。但在出事之前掌握所有微小的细节也不会有坏处。”
黑根点点头,走出门。他琢磨着唐有没有用什么手段监视他,随后又因为他的怀疑而羞愧。但此刻他放心了,确信教父那敏锐而复杂的头脑已经制订出了影响深远的行动计划,白天的谈判仅是一次战术撤退。这里潜藏着一个阴森的秘密,谁也没有提起,他本人不敢问,唐·柯里昂避而不谈。一切都指向未来算总账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