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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爱 呼啸山庄 阿格尼丝?格雷1——简?爱_第十四章 长谈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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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长谈深入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很少看见罗切斯特先生。上午,他似乎事务很忙,下午,米尔科特或者附近一带的乡绅们常来拜访他,有时还留下来跟他一起吃饭。等到他的扭伤好一点儿可以骑马了,他就常常骑马出去了,大概是去进行回访,因为一般他都要到深夜才回来。

    在这段时间里,连阿黛尔都很少被叫到他跟前去。我跟他的接触,也只不过是在大厅里、楼梯上或者走廊里偶尔碰上罢了。在这种场合,有时候他会傲慢而冷淡地从我身边走过去,只是疏远地点一点头,或者漠然地看了我一眼,表示已看见我。可有时又会像绅士那样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地又是鞠躬又是微笑。他的情绪变化无常,我并不让在意这一点,因为我知道这种变化跟我没关系,他的情绪起伏完全取决于其他的原因。

    有一天,有客人留下来吃晚饭,他派人来取走了我的画夹,显然是要让客人看看里面的画。那几位先生很早就走了,费尔法克斯太太告诉我说,他们是去参加米尔科特的一个公共集会。那天晚上天气又湿又冷的,因此罗切斯特先生没跟他们一块儿去。他们走了没多大一会儿,罗切斯特先生就打铃,叫人送来口信通知我和阿黛尔到楼下去。我给阿黛尔梳好了头,把她身上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确信自己平时那身贵格会教徒似的打扮,并不需要再作什么修饰了——全身整洁朴素,包括编成的发辫在内,不可能再有什么不整齐的地方了——然后我们就走下楼去。阿黛尔在纳闷,是不是那只“小箱子”原文为法语。本章中的楷体字均为法语。终于来了。由于出了什么差错,它一直没有运到。这下她满意了,因为我们一走进餐厅,就看见了它——一个小小的硬纸盒,就摆在桌子上。她似乎凭着直觉马上就认出了它。

    “我的盒子!我的盒子!”她一边嚷着一边朝它跑了过去。

    “对,你的‘盒子’终于来了,你这个地道的巴黎女儿,快把它拿到一边去,自个儿去把里面的五脏六腑翻出来玩吧。”罗切斯特先生深沉而略带嘲讽的声音,从壁炉旁一张大安乐椅的深处传来。“记住,”他又接着说,“别拿解剖过程的任何细节或者内脏的情况来打扰我。安安静静地去做你的手术吧——‘要安静一点儿,孩子,懂吗?”

    看来阿黛尔根本不需要警告,她已经带着她的宝贝退到一旁的沙发那儿去,忙着解开系住盒盖的绳子了。除掉这个障碍,掀去薄薄的银色包装纸后,她只是喊了一声:

    “天哪,多好看啊!”接着便欣喜若狂、全神贯注地赏玩起来。

    “爱小姐来了吗?”这时,主人一边问一边从座位上欠起身来,朝门口看着,我还站在门边。

    “啊!好,过来,坐这儿吧。”他往自己身边拉来一张椅子。“我不喜欢听孩子们唠唠叨叨。”他继续说,“像我这么一个单身汉,听他们咿咿呀呀的说话,不会有什么愉快的联想。整个晚上跟一个小娃娃‘促膝谈心’,我可受不了。别把椅子拉开,爱小姐,你就坐在刚才我放的地方……我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这该死的礼貌!我老是把它给忘了。我也不喜欢那些头脑简单的老太太。不过,顺便说一下,我可不能忘了那位老太太,她可怠慢不得,她毕竟是费尔法克斯家的一个人,至少是嫁过一个这个姓氏的人。不是说,自家人总比外人亲嘛。”

    他打铃派人去请费尔法克斯太太,不一会儿,她就带着她的编织筐来了。

    “晚上好,太太,我请你来做件好事。我不让阿黛尔跟我谈论她的礼物,可她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说。行个好,你去给她做做听众,跟她说说话吧。这将是你做的最大好事。”

    阿黛尔一看见费尔法克斯太太,真的立马把费尔法克斯太太叫到沙发跟前去,很快就在她的听众的裙兜里放满了她从那“盒子”里掏出的各种瓷的、象牙的和蜡制的玩意儿。她一边放,一边还用她学得那么一点儿英语,结结巴巴却滔滔不绝地解说着,倾吐着她心中的喜悦。

    “现在,既然我已经演完了一个好主人的角色,使得客人们各有乐趣。”罗切斯特先生接着说,“我就该自自在在地给自己找点乐趣了。爱小姐,把你的椅子再挪得近一点儿,你坐得还是太远了。我看不见你,除非我得变换一下在这张舒适的椅子上的坐姿,可我又不想那么做。”

    虽然我宁愿留在有点阴影的地方,但我还是按照他说的去做了。罗切斯特先生老是这么直截了当地下达命令,仿佛要人立即服从他是件理所当然的事。

    我刚才说过,我们是在餐厅里。为晚餐而点亮的枝形吊灯,把屋子照得灯火辉煌,就像过节似的。炉火烧得旺旺的,又红又亮。高大的窗户和更高的拱门上,富丽堂皇地挂着宽大的紫色帷幔。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阿黛尔压低了的说话声(她不敢大声说话),以及在她说话间歇时传来的冬雨敲打窗玻璃的声。

    罗切斯特先生坐在他那张锦缎面的椅子上,看上去跟我以前见到的有所不同,没有以前那么严厉,也没有那么阴郁了。他的嘴角带着笑意,两眼闪闪发亮,我不敢肯定这是否因为喝了酒,不过我想十有八九是这个原因。总之,他正处在晚饭后的好心情中,比较愉悦、亲切、随和,不像早晨那样冷漠、生硬。不过话虽如此,他看上去依然十分严肃,他把他的大脑袋靠在鼓起的椅背上,火光照着他的脸孔和眼睛。他的脸孔像花岗石凿出来似的。他的眼睛很大,很黑,也很漂亮。有时候,在他那两眼深处,也会出现一点儿变化,这种变化即便算不上温柔,至少也会使你联想到类似的感情。

    他凝望着炉火足足有两分钟,而这段时间里,我也一直盯着他看。这时,他突然掉过头来,发现我的目光正盯在他的脸上。

    “你这样仔细地看我,爱小姐,”他说,“你觉得我漂亮吗?”

    如果我稍稍考虑一下的话,我本来可以含糊而不失礼地说几句客套话来回答他。可是不知怎么回事,我还没意识到礼貌的问题,我的回答就脱口而出了:“不,先生。”

    “啊!我敢肯定!你这人有点儿特别!”他说,“你的样子就像个‘小修女’,古怪、安静、严肃而又单纯。你坐在那里,两只手放在前面,眼睛老是盯着地毯(顺便说一下,除了有时尖刻地盯着我的脸,比如说就像刚才那样)。人家问你个问题,或者说句什么话,让你非回答不可时,你就会毫不客气地直率地冒出一句答话来,它就算不鲁莽,至少也是冒失的。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呀?”

    “先生,我说得太直率了,请你原谅。我本该回答说,关于外貌的问题,要立刻当面作出回答是不容易的。每个人的审美观都不相同,而且美并不重要,或者诸如此类的话。”

    “你本来就不应该这样回答,美并不重要,说得好!看来,你表面上假装缓和一下刚才对我的伤害,抚慰一下我,让我平静下来,实际上却狡猾地在我耳后戳了一刀!说吧!请问,你在我身上还挑出了什么毛病?我想我的五官和四肢都跟别人一样吧?”

    “罗切斯特先生,请允许我取消最初的回答。我刚才只是一时口误,并不是有意要话里带刺。”

    “正是这样,我想也是这样。那你就该对你说的话负责。挑一下我的毛病吧,你是不是不喜欢我的前额?”

    他把横梳在额头上的黑色卷发撩开,露出一个十分完整的智慧器官,然而在这个本该有仁慈和宽厚的迹象显现出来的地方,却出人意料地没有表现出这种迹象来。

    “说吧,小姐,我是个傻瓜吗?”

    “远远不是,先生。要是我反问你是不是一位慈善家,你或许会认为我太冒失吧?”

    “又来了!她在假装拍着我的脑袋时,又给了我一刀,只是因为我说了我不喜欢和小孩和老太太做伴。(讲得轻点!)不,小姐,我不是人们通常说的那种慈善家,不过我有良知。”说着他指了指据说是显示良知的那个突出部位。万幸的是,他指的那个部位相当明显,确实使他脑袋的上半部显得很宽阔。“不仅如此,我的心还一度过天真的柔情。在你这样的年龄时,我也是个很有同情心的人,我特别爱护佑那些弱小的、没人抚养的和不幸的人。可是后来,命运不断地狠狠地打击了我,甚至用它那指关节像揉面似的把我揉透了,现在我值得感到自豪的是,我已经像个皮球那样坚韧了,不过,这个皮球也还是有一两个缝隙能透透气。而且在这个皮球的中心,还有一个敏感点。对,就是这样的。你看我还有希望吗?”

    “什么希望,先生?”

    “我最终还能从橡皮重新变回肉体吗?”

    “他肯定是喝酒喝得太多了。”我心里想,他这个古怪的问题,真让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他能不能重新变回来,我怎么知道呢?

    “你看来可真是被迷惑住了,爱小姐。虽说你的美丽也不见得胜过我的漂亮,不过这种迷惑的神情,倒是挺适合你的。再说,这样也有好处,可以让你那双爱探索的眼睛不再盯着我的脸看,而去忙着看地毯上的花了。你就这样迷惑下去吧。小姐,今天晚上我很想有个伴陪我聊聊呢。”

    他一面这样宣布,一面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一只胳臂靠在大理石壁炉台上。这样一种站姿使人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

    体形,就像看清他的脸一样。他的胸膛异常宽阔得几乎跟他的肢体不大相称。我确信,大多数人都会觉得他长得难看。可是,不经意间,他的举止流露出如此的傲慢,而他的态度又是那样地从容不迫,他对自己的外表是那样的满不在乎,而对其他内在的或外在的物性的力量,又是那么高傲自负。这一切都足以弥补他在外貌上的缺少魅力,以至于你看着他,就会不由自主地被这种满不在乎的情绪所感染,甚至在盲目的状态下片面地信服这种自信。

    “今天晚上我很想有个聊天的伙伴。”他重复了一遍,“所以我就把你请来了。只有炉火和烛台跟我做伴还不够,派洛特也不行,因为它们都不会说话。阿黛勒稍微好一些,但还是远远不够格。费尔法克斯太太也一样。至于你,我相信,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合我的心意。我请你到这里来的第一个晚上,你就使我迷惑了。从那以后,我差不多把你忘掉了,因为有一些别的内容把关于你的思想从我脑子里赶走了,可是今天晚上我决心要放松一下,抛开一切烦恼,把合意的东西找回来。现在,我要引你说话,多了解一下你,这将会使我高兴。——所以,你说话吧。”

    我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这笑,既没有特别得意也没有过分谦恭的意思。

    “说呀。”他催促道。

    “说什么呢,先生?”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选什么话题,怎么说,完全由你决定。”

    既然这样,我就坐在那里,什么也不说。“要是他指望我只是为了说话而说话,为了炫耀而说话,那他可是找错人了。”我心里想。

    “你不说话,爱小姐。”

    我还是一声不吭,他朝我微微低下头来,匆匆瞥了我一眼,似乎在探索我眼中的神情。

    “犯倔了?”他说,“而且还生气了。啊!这是一回事。我用冒失的甚至有点无礼的方式提出了我的要求。爱小姐,请你原谅我。索性跟你明说吧,实际上,我不希望把你当做一个比我低微的人来看待。这就是说(他纠正自己),我自称比你优越的地方,只不过是年龄上比你大了二十岁,在阅历上比你多了一个世纪罢了。这是完全合理的,正像阿黛尔说的,‘我坚持这一点’,我是凭着这点优势,而且只是凭着这点优势,我才要求你行行好,现在跟我聊一会儿,让我散一下心。我的心思老是盯在一点上,都快磨坏了——跟一枚生锈的钉子似的都快烂了。”

    他竟作了这样一番解释,可以说几乎是在道歉,对于他的这种屈尊俯就,我不能无动于衷,也不想显得无动于衷。

    “只要我能做到,先生,我是愿意替你解闷的,非常愿意。可是我不知道谈什么好,因为我怎么知道你对什么感兴趣呢?还是你问我问题吧,我一定尽力回答。”

    “那么,首先,你是不是同意我的看法,认为我有权耍耍威风,说话冒失,有时也许还会强人所难?理由嘛,就是我刚才说的,在年龄上我已经够做你的父亲,而且我游历过半个地球,同很多国家的很多人打过交道,有着丰富多彩的经历。而你,只是在一座房子里,跟一群人平静地生活一起。”

    “随你的便吧,先生。”

    “这算不上回答,或者说,这是个很让人生气的回答,因为它非常模棱两可。要明确地给个答案。”

    “我并不认为,先生,只凭你的年龄比我大,或者见的世面比我多,你就可以对我发号施令。你究竟是否有权自称比我高明,还要看你怎样利用你的年龄和阅历了。”

    “哼!答得倒快!可是我不同意这一点,我看这不适用于我的情况。这两个长处,我虽然说不上用得很糟,至少是没好好地加以利用。还是撇开高明不高明的话茬儿吧,你终归还是会同意偶尔听从我的吩咐,而不会因为我的命令口气而感到生气或者伤心吧——行吗?”

    我微笑了。心里想着,罗切斯特先生真是怪——他好像忘了,我有理由听从他的吩咐,因为他一年付我三十英镑哩。

    “这一笑很好,”他立刻捕捉到我这一闪而过的神情,说道,“不过还得说话呀。”

    “我在想,先生,做主人的很少会费神去问雇来的下属:是否会因为他们的吩咐而感到生气和伤心。”

    “雇来的下属!什么!你是我雇来的下属吗?啊,对,我把薪水这事给忘了!好吧,那么就凭这种雇佣关系,你肯让我稍微耍点威风吗?”

    “不,先生,凭这个可不行。不过凭着你把它忘掉这一点,凭着你关心处于从属地位的下属是否心情舒畅这一点,我打心底里同意。”

    “那你是不是同意免去那许多礼俗和客套,而不会认为这种省略是傲慢无礼的吧?”

    “我相信,先生,我绝不会把不拘礼节错看成傲慢无礼。前一种情况反倒让我喜欢,而后一种情况,却是哪个生来就自由的人都不肯低头忍受的,哪怕是看在薪水的分儿上。”

    “胡扯!大多数生来自由的家伙为了薪水是什么都肯低头忍受的。所以,你还是只谈你自己,别去胡扯那些你完全不知道的具有普遍意义的事情吧。不过,虽然你回答得不够正确,但是我还是打心底里感谢你的回答,这不仅是因为你回答的内容,也是因为你回答的态度。你这种直率坦诚的态度是很难见到的。人们往往对于别人的直率坦诚,以虚伪、冷淡的态度来对待,要么就是报之以愚蠢粗心的误解。在三千个初出茅庐的女学生式的家庭教师中,能像你刚才那样回答我的不会超过三个人。不过我说这话不是恭维你,即使你是从一个与众不同的模子里铸造出来的,那也不是你的功劳,而是造物主的功劳。再说,我的结论也许下得早了些。就我目前已经知道的情况来看,你也许并没比别人强到哪里去,你也许有许多让人无法容忍的缺点抵消了你的少数优点呢。”

    “说不定你也是这样的。”我心里想。这个想法在我心中一闪而过,这时我的目光正巧和他的目光相遇。他似乎领会了我这一瞥的含义,马上便作出了回答,仿佛这种含义不是由他推想出来的,而是由我自己的口中说出来的。

    “是的,没错,你是对的,”他说,“我知道,我自己也有很多缺点,我并不想掩饰这些缺点,我可以向你保证。上帝知道,我不必去苛求别人,我自己就可以想明白:我过去的生活、一系列行为和生活方式,它们完全可以把我对邻人的嘲笑和谴责拉到我自己身上来。我在二十一岁时就走上了,或者不如说——就像其他犯错的人一样,我也想把一半责任归于厄运和逆境——给推上了歧途,而且从此就再也没有回到正轨上来。然而我本来可成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可以像你一样善良——比你更聪明——差不多像你一样纯真无邪。我羡慕你有平和的心境、清白的良心和没有污点的记忆。小姑娘,毫无污点和劣迹的记忆肯定是个无价之宝——是个令人神清气爽的永不枯竭的源泉,不是吗?”

    “十八岁的时候,你的记忆是什么样的呢,先生?”

    “那时候很好,纯净,清澈,还没有大量污水渗进来,把它变成一个臭水坑。十八岁时的我跟你一样——完全不相上下。造物主本来想把我大致上造就成一个好人的,爱小姐,成为一个比现在好的人。可是你看,结果却并非如此。你也许会说你看不出来吧,至少我认为我从你的眼神里看到了这层意思——顺便提一下,你得当心那个器官里显露出来的神情,它会泄露你的秘密的,我可是善于捕捉它的含义的。相信我的话——我不是一个恶棍,你不应该有这样的看法,不应该给我加上诸如此类的恶名。可是我深信,更多的是因为环境而不是出于天性,我成了一个最普通不过的罪人,就像所有富有且活得没有价值的人一样,为了点缀生活而终日沉湎于种种卑劣无聊的放荡中。我向你袒露这些你觉得奇怪吗?你要知道,在你未来的生活中,你将常常发现自己会不由自主地被选做倾听者,听你的熟人向你吐露隐秘。人们会像我一样,凭直觉发现,你的长处不在于谈你自己,而在于倾听别人谈他们自己。他们还会发现,你在倾听的时候,对于他们不检点的行为,不会表现出幸灾乐祸的轻蔑,而会流露出一种天生的同情。虽然这种同情并没有十分明显地表露出来,但还是能让人感到安慰和鼓舞。”

    “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怎么会猜到这一切的呢,先生?”

    “我知道得很清楚,所以我才能把我的思想说出来,差不多就像把它写在日记上那样无拘无束。你也许会说,我本应去战胜环境。我是应该这样——是应该这样。可是你看,我并没有这样做。在命运不公平地对待我时,我没有理智地保持冷静,反而变得不顾一切,结果这样一来我就堕落了。现在,虽然任何一个可恶的笨蛋说了可鄙的下流话,都会激起我的厌恶,可是我并不能自以为比他好一点儿,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和他是一路货色。我真希望当初我能站稳了脚跟——上帝知道我现在是不是站稳了!一个人受到引诱想去为非作歹时,要害怕有朝一日会悔恨,爱小姐。悔恨是生活的毒药。”

    “据说忏悔能够治好它,先生。”

    “忏悔不能治好它,改过自新才能治好它。我还能改过自新——我还有力量这样做——要是……可是,像我这样一个身负重荷、阻碍重重、

    受到诅咒的人,去想这个又有什么用呢?再说,既然幸福已经无可挽回地抛弃了我,那我就有权利从生活中去寻找乐趣。不管付出多大代价,我都要得到它。”

    “那你就会更加堕落的,先生。”

    “有可能。不过,如果我能找到甜蜜新鲜的乐趣,怎么会继续堕落呢?而且我是有可能找得到这样的乐趣的,它既甜蜜又新鲜,就像蜜蜂在沼泽地上采到的野蜜。”

    “它会灼痛舌头——吃起来是很苦的,先生。”

    “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又从来没品尝过。你看上去多么认真,多么严肃呀。可是你对这种事情,就像这个浮雕头像一样无知。(他从炉台上拿下一个来。)你没有权利向我说教,你这个新入教的,你还没有跨进生活的门槛,对其中的奥秘还全然不知哩。”

    “我只是想提醒你,先生,别忘了你自己说过的话。你说过做坏事会带来悔恨,你还说过悔恨是生活的毒药。”

    “现在谁说要做坏事来着?我可不认为在我脑子里刚才闪过的念头是坏事。我相信这是一种灵感,而不是诱惑。它让人感到非常温暖,非常亲切——对此我十分确定。瞧,它又来了!它决不是魔鬼,我向你保证。或者,即使它是魔鬼的话,也是穿着光明天使的衣服的。我想,这样美的一位客人要到我心里来,我就一定得让它进来。”

    “别相信它,先生,这不是真的天使。”

    “再问一次,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依什么直觉,竟然敢说你能分辨出深渊的堕落天使和从永恒宝座那里下凡来的天使——分辨出引导者和诱惑者?”

    “我是根据你的表情来判断的,先生。你说到那个念头又出现在你头脑里的时候,你的脸色显得非常痛苦。我想,要是你听从了它,它肯定会给你带来更多的痛苦。”

    “绝对不会——它带来的是世界上最仁慈的信息。至于别的,你又不是我良心的守护者,所以大可不必为我操心。来,请进吧,可爱的漫游者!”

    他就像在对一个除他之外谁也看不见的幻影说话。接着,他把稍稍张开的双臂向胸前合拢,仿佛要把那看不见的东西紧搂在自己怀中似的。

    “现在,”他继续对我说,“我已经接纳了这个来客——我深信他是一位不露形迹的神。它已经给我带来了好处,我的心,原来像个停尸所,现在要变成一座神龛了。”

    “说真的,先生,我根本不懂你的意思。你说的话已经超出我的理解力了,我没法再跟你谈下去了。不过,有一点我是听明白了,你说你没能像你本来希望的那么好,并且为自己的不够完美而感到遗憾。还有一点我也能理解,你说受到玷污的记忆是个永久的祸害。我觉得,只要你认真努力,到一定的时候你肯定会发现,你是完全有可能成为自己所赞赏的人的。要是你从今天起就下决心纠正你的思想和行为,用不了几年,你就会积累起许多新的、没有污点的回忆,它们就可以让你愉快地回味了。”

    “想得不错,说得也对,爱小姐。现在我就在竭尽全力地为地狱铺路呢。英语中有一句成语,“良好意图常为地狱铺路”,意思具有良好意图不一定能得到好结果。”

    “先生?”

    “我正在用良好的意图铺路,我相信它们就像燧石那样牢固而长久。当然,今后我的交往和追求将跟以前不一样了。”

    “比以前好?”

    “比以前好——就像纯净的金属比污浊的浮渣要好多了。你好像在怀疑我,我可不怀疑我自己。我完全清楚自己的目的和动机是什么。现在我就通过一条法律来规定我的目的和动机都是正当的——这条法律就像波斯人和玛代人的法律《圣经》中有“写在波斯和玛代人的例中,永不更改”一语(详见《圣经?旧约?以斯帖记》第1章第19节),后来英语中常以“波斯人和玛代人的法律”来比喻不可更改的法规和习俗。玛代,今译米提亚,曾为古亚洲强国,在今伊朗西北部。一样不可更改。”

    “要是需要用一种新的法规来使它们合法化,先生,那它们就不会是正当的了。”

    “它们是正当的,爱小姐,尽管绝对需要一条新的法规来规约它们。前所未闻的两种命运的结合,就需要有前所未闻的法规。”

    “这听起来像一条危险的准则,先生。因为一眼就可看出来,它是很容易被滥用的。”

    “出语精辟的圣人!它确实如此。不过我凭着我的家族守护神起誓,我绝不会去滥用它。”

    “你是人,难免会出错。”

    “我是人,你也是——那又怎么样?”

    “既然是人,就难免会出错,那么就不该僭取只能放心交托给神和完人的权力。”

    “什么权力?”

    “就是对那些奇特的、未经认可的行为说一句‘算它是正当的’。”

    “‘算它是正当的’——正是这句话,你已经说出来了。”

    “那就说‘但愿它是正当的’吧。”我说着站起身来。我觉得,让这场完全莫名其妙的谈话继续下去是没有必要的。我还觉得,这位对话者的性格,让我一点儿也摸不透,至少现在还摸不透。而且,除了确信自己的无知外,我还隐隐约约地产生一种没有把握和不安全的感觉。

    “你上哪儿去?”

    “带阿黛尔睡觉去,她睡觉的时间已经过了。”

    “你是害怕我吧,因为我说话就像斯芬克斯希腊神话中狮身人面的怪物,常叫过路人猜谜,猜不出即被其杀死。。”

    “你说话真像打谜语,先生。不过虽然我被弄得莫名其妙,但我根本没有害怕。”

    “你绝对是害怕了——你洁身自爱,生怕说错了话。”

    “从这一点上来说,我确实有所顾虑——我不想任意胡说。”

    “你即使胡说八道,你的神态也是既严肃又镇定的,这让我误以为你说得头头是道呢。你从来不笑吗,爱小姐?你不必费神回答了——我看得出,你很少笑,不过你能笑得很开心。相信我的话,你不是生来就如此严肃刻板的,正像我不是生来就邪恶的一样。是洛沃德的约束多少还捆绑着你,它控制着你的五官,压低你的声音,束缚着你的手脚。你生怕在一个男人、一个兄长,或者父亲、主人,或者不管什么人的面前,笑得太快活、说话太随便,动作太迅速。不过到时候,我想正像我发现没法跟你讲究俗礼一样,你也会学会自然而然地对待我的。那时你的神情举止会比现在敢于流露得更有生气、更富于变化得多。我常常透过鸟笼的密密笼栅,看见一种奇特的鸟儿的眼神。那里面关着的是一个生气勃勃、烦躁不安、意志坚决的囚徒。只要一旦获得自由,它准会高高地在天空中飞翔的。你还是一心想走吗?”

    “钟已敲九点了,先生。”

    “不要紧——再等一会儿,阿黛尔还不想去睡觉呢。爱小姐,我这样坐着,背对炉火,脸朝房间,是很有利于观察的。我一边跟你谈话,一边也偶尔看看阿黛尔——我自有理由把她看成是一个有意思的研究对象——至于什么理由,我改天可以,不,改天一定会告诉你的。大约十分钟以前,她从那个盒子里拿出了一件小小的粉红绸外衣,她把它摊开,得意的神神在她的脸上闪烁,风骚在她血液里流动,跟她的脑子混合在一起,渗进了她的骨髓之中。‘我得试试’她嚷道,‘现在就试’接着就从房间里冲出去了。现在她正跟索菲娅在一起,正在郑重其事地穿那件绸衣哩。过几分钟她就会回来,我能预料到我将看到什么——塞莉纳?瓦伦的缩影,就像当年大幕一启,她出现在舞台上……不过,别去管这个了。不管怎样,我那异常脆弱的神经将受到一次震动了,这就是我的预感。现在就待在这儿吧,看看它是否会变成事实。”

    不一会儿,我听到阿黛尔的小脚步履轻快地跑过大厅。她进来了,正像她的保护人预言的那样,变了个样子。原来的褐色外衣脱掉了,换上了一件玫瑰色的缎子衣服,这件衣服很短,裙摆很大,打了多得几乎不能再多的褶皱。她的额上戴着一个用玫瑰花蕾扎成的花环,脚上穿着长丝袜和白缎子小凉鞋。

    “我的衣服合身吗?”她一边嚷着,一边蹦蹦跳跳地奔了过来,“我的鞋呢?我的袜子呢?看,我想我要跳舞了!”

    她撑开裙子,用快滑步穿过房间,来到罗切斯特先生跟前,踮起脚尖在他面前轻盈地转了一圈,然后单腿跪在他跟前,大声说:

    “先生,多谢你的好意。”接着站起身来,又加了一句,“这就像我妈妈做的那样,对吗,先生?”

    “的——确——像!”他答道,“而且‘就像这样’,她从我的英国裤袋里骗走了我的英国钱。我也曾一样年轻过,爱小姐——是啊,朝气蓬勃。那曾使我朝气蓬勃的青春色彩,一点儿也不比现在的你逊色。然而,我的春天已经逝去了,但它却将一朵法国小花留在了我的手上。心情不好的时候,我真想扔了它。当我发现生出花儿的那棵根需要用金土来培育,所以不值得珍视时,我就连这朵花也不怎么喜欢了。尤其是它像刚才那样看上去那样矫揉造作。我留下它,抚养它,不过是按照罗马天主教的原则,用做一件好事来赎许多大大小小的罪罢了。这一切,我改天再解释给你听吧。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