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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旷野流浪
两天过去了。那是个夏日的傍晚,马车夫要我在一个叫惠特克劳斯的地方下了车。因为我所付的车钱不够,他不能让我再乘车继续往前走了。而我,身上连一个先令也拿不出来了。马车离我已经有一英里了,我还独自一人在那儿。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我忘了把我的小包裹从马车里的口袋里取出来了,我是为了安全才把它放在那儿的。它留在那儿了,一定还留在那儿。这一来,我真是一贫如洗了。
惠特克劳斯不是个城镇,甚至也不是个村落,它只不过是立在十字路口的一根石柱子。它给刷成了白色,我想是为了让人从远处或者在夜间容易看清吧。它的顶上伸出四块指路标,从上面的文字来,最近的一个城镇也在十英里以外,最远的则超过二十英里。从这些熟悉的城镇名字上,我知道了我是在哪个郡下的车:这是中部靠北的一个郡,遍布幽暗的荒原和险峻的山峦。这我一眼就能看出。在我身后和左右两边全是大片的荒原,在我脚下则是一道深谷,深谷的那边远远地是连绵起伏的群山。这儿一定人烟稀少,这里的几条路上都看不到一个过往行人。它们灰白、宽阔而又冷冷清清地向四方一直伸开去,穿过荒原。又深又密的石楠,一直长到了路边。也许会有一个旅人打这儿经过,但我却不希望这时候有人看见我。陌生人准会觉得奇怪,我在这儿干什么呢,老在路标旁边徘徊,显然是漫无目的,不知该往哪儿去好。人家可能会问我,可我除了说些听来让人难以相信并且会引起怀疑的话以外,我就不知道怎么回答了。此时此刻,已没有任何东西把我和人类社会联系在一起——没有任何魅力或者希望能把我召唤到我的同类那儿去——也不会有一个看见我的人会对我抱有善意的想法和良好的愿望。我无亲无友,只有万物之母大自然。我还是投身到她的怀抱中去,求得安息吧。
我径直地走入石楠从中,沿着一条深陷的沟往前走去,这条沟是我在褐色的荒原边上发现的。我顺着沟坎,在没膝的阴暗的草丛中艰难地行走着。我拐了好几个弯,在一个隐蔽的角落里,发现一块满布暗苔藓的花岗岩,我就在它下面坐了下来。周围是荒原的高埂,花岗岩在我的上方,保护着我的头,它的上面是一片天空。
即使在这里,我的心也是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静下来。我隐隐地担心附近会有野牛什么的出没,或者会被打猎或偷猎的人发现。一旦有一阵风刮过荒野,我就会立即抬起头来,生怕是一头野牛朝我呼啸而来。鸻鸟尖叫一声,我就会疑心那是有人在叫喊。然而,我最终发现我的恐惧是多余的,随着黄昏消逝,黑夜降临,周围一片深深的寂静使我的心情趋于平静,我这才放下心来。在这以前我一直没时间思考,只是一味听着,看着,提心吊胆的,现在我才重新有了思考的能力。
我该怎么办?去哪儿呢?哦,这实在是一个令人难受的问题,其实我什么也不能做,哪儿也去不了!——要到达一个有人居住的地方,我还得用我疲惫发颤的双腿走上很长一段路程——在能找到一个安身之处以前,我得先祈求人家冷冰冰地发出善心来;要别人听我讲讲我的身世,或者满足我的某项要求之前,我还得先要强求别人勉强表示同情,而多半还会招致一些人的白眼!
我摸了摸石楠丛,它很干燥,还留着夏日炎热的余温。我望望天空,天空一片清澄,一颗和蔼可亲的星星正好在沟道顶上的天空闪烁着。夜露降下来了,不过带着慈祥的温柔。也没有微风轻拂。大自然对我似乎亲切而宽厚,我觉得尽管我无家可归,可它却依然爱我。而我,从人那儿只能得到怀疑、鄙弃和侮辱。我怀着子女般的依恋,紧紧依偎着她。至少今天晚上,我要成为她的客人——因为我是她的孩子,我的母亲会收留下我,既不要钱也不要任何代价。我还有一小块面包,是中午经过一个小镇时,我用一个便士——我最后的一个硬币——买的一个面包吃剩下来的。我看到到处都有成熟的越橘在闪闪发光,像黑玉珠子般镶嵌在石楠丛中。我摘了一把越橘,就着面包吃了下去。我原来已饿得厉害,吃了这隐士式的一餐,尽管并没有吃饱,却也已经不那么饿了。吃完后我作了晚祷,然后就选了块地方睡觉。
岩石的旁边石楠长得很深,我躺下来后,双脚正好埋在里面。沟坎两边的石楠都长得很高,只留下狭窄的一溜空隙让夜风侵入。我把披巾对半折叠,把它当被子盖在身上。有一处微微隆起的长满青苔的地方,正好可以当成我的枕头。这样过夜,至少在刚入夜的时候,我没有感到冷。
本来,我可以足够安适地休息了,可是一颗悲伤的心破坏了它。它哀诉着自己裂开的伤口,体内的流血,绷断的心弦。它在为罗切斯特先生和他的命运战栗。它怀着强烈的怜悯为他悲叹。它怀着永无休止的渴望呼唤着他,尽管自己已像折断双翅的鸟儿般无能为力,它还是抖动破残的翅膀,徒然尝试着去寻找他。
这种思绪把我折磨得再也支持不住,我起来跪着。夜已经降临,它的点点星辰已经升起。这是个平安、寂静的夜,那么安详,简直使恐惧都不能来做伴。我们都知道,上帝无处不在,但是最使我们确切地感到他的存在的,是在他的杰作大规模地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正是在这清澈无云的夜空中,在他的大千世界默默地朝前滚动的时候,我们最能清楚地看到他的无限,他的全能,他的无处不在。我已起来跪着为罗切斯特先生作了祈祷。我仰起头,泪眼模糊中看到了宏伟的银河。想起了它是什么——那儿有多得数不清的星系像一道淡淡的光痕扫过太空。这让我感到上帝的伟大和力量。我确信他有能力去拯救他所创造的万物,我越来越坚信,无论是地球还是它所珍视的每一个灵魂,都不会毁灭。我把祈祷变成了感恩,因为生命的源泉也就是灵魂的救星。罗切斯特先生是安全的,他属于上帝,他也一定会受到上帝的保佑。我重又偎依到大地的怀中,不一会儿,就在熟睡中忘却了悲伤。
可是第二天,我就得面对赤裸裸地出现在眼前需求了。可我既全身乏力,又身无分文。小鸟早已离窝,蜜蜂趁露水未干、晨光正好时,早已飞来采集石楠花蜜。当早晨长长的影子已经缩短,阳光早已布满大地和天空时,我起身了,朝四下里观看着。
好一个安静、炎热而又完美的白天啊!这一望无际地蔓延开去的荒原多么像一片金色的沙漠!到处都是阳光。我但愿能够生活在阳光里,并能以此为生。我看见一条蜥蜴爬过那块岩石,我看见一只蜜蜂在蜜甜的越橘中奔忙。这会儿我真想变成蜜蜂或蜥蜴,那样我就能在这儿找到合适的食物和永久的栖身之地。但是我是一个人,有人的种种需求,我不能在这里逗留下去,因为这里没有什么可以满足人的需求啊。我站起身来,回头看了看身后留下的铺位。前途渺茫,我只巴望——昨天晚上趁我睡熟时,我的造物主能发发善心收回我的灵魂,那样的话,我这个疲惫不堪的身躯就可以被死亡解脱出来,不必再去和命运搏斗,现在就只消安静地腐烂,和和平平地和这片荒野的泥土混合在一起了事。然而,生命,连同它的一切需要,还有苦难,还有责任,都还为我所有。重负还得背着,需求还得满足,苦难还得忍受,责任还得履行。我出发了。
我又回到惠特克劳斯。这时太阳已经当头高照,炙热难当,我沿着背太阳的那条路走去。没有其他什么情况可以供我自由地选择了。我走了很久,觉得自己差不多已经竭尽全力,可以心安理得地向几乎压垮我的疲劳屈服了——可以放松一下这种强迫的行动,就近在我看到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毫不抗拒地屈服于心灵和肢体的一片麻木——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阵钟声——教堂的钟声。
我朝传来钟声的方向转身一看。发现那边是一些富有诗情画意的小山,可是一个小时以前,我就没有注意到山的变化和景象。这时我看到在那些小山之间,散落着一个村落和一个尖屋顶。我右边的整个山谷全是牧草地、麦田和树林。一条闪闪发光的小溪在不同色彩的绿荫中蜿蜒而过,穿过正在成熟的庄稼,穿过郁郁葱葱的林地,穿过洒满阳光的明亮的牧场。一阵辘辘的车轮声把我的注意力唤回到面前的大路上。我望见一辆满装货物的沉重的货车正吃力地向山坡爬去,在它前面不远处是两头母牛和赶牛人。人类的生活和人类的劳动就在近旁。我一定得继续挣扎下去,像别人一样努力地生活,辛勤地劳动。
约莫下午两点钟光景,我走进了那个村子。在一条街的尽头有一家小铺子,橱窗里摆着一些面包。我极想得到一块面包充饥,有了那点食物,也许我还能恢复几分精力,没有它,我实在是难以继续前行了。一回到同类中间,我就希望自己有点精神和力气。不然我要是饿得昏倒在村子的人行道上,那就太丢脸了。我身上难道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换一个面包了吗?我想了想,我脖子上还系着一条小丝巾,手上还有一双手套。我实在不知道陷入极度贫困的人是怎么做的,也不知道这两件东西中是不是会有一件让人接受。也许人家全都不要,但我总得试试。
我走进了铺子,里面有个女人。她看到有个穿着体面的人进店来。猜想这准是位小姐,便殷勤地迎了上来。她会怎么接待我呢?一阵羞惭突然袭上我的心头,我的舌头僵住了,原先想好的请求怎么也说不出口。我不敢拿出半旧的手套和皱巴巴的方巾问她要不要,而且觉得这样做准会显得荒唐可笑。我只说我累了,求她允许我坐下歇上一会儿。原以为来了位顾客,现在希望落了空,她冷冷地同意了我的请求。她指给我一个座位,我颓然地坐了下来。我难受得直想哭,但想到这样当场出丑太不合时宜,便忍住了。过了一会儿,我问道:“村里有女装裁缝或者普通的女裁缝吗?”
“有的,有两三个。按活儿说已经够多的了。”
我想了一下。现在我已被逼到了正题,我已经到了迫不得已而为之的地步,处于山穷水尽的境地,无亲无友,身无分文。我必须做点什么,可是做什么呢?我必须去哪儿找个事做,可是去哪儿呢?
“你知道附近什么人家要找仆人吗?”
“不,我不知道。”
“这地方主要靠什么为生?大多数人都干些什么?”
“有些人种庄稼,不少人在奥利弗先生的针厂和铸造厂干活。”
“奥利弗雇女工吗?”
“不,那是男人干的活儿。”
“那么女人干些什么呢?”
“我不太清楚,”她回答,“有的干这,有的干那,穷人总得想法子才能过下去。”
看来她对我的问话有些厌烦了,说实话,我又有什么权利对她问个不休呢?有一两个邻人走了进来,显然需要用我的椅子,我就起身告辞了。
我沿街走着,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左右两边的一座座房子,但我找不到任何借口或理由可以让我走进其中的一座。我绕着村子徘徊,有时走到村外不远的地方,然后又折了回来,这样一直走了大约一个多小时,我精疲力竭,饿得发慌,最后拐上了一条小径,在一排树篱下坐了下来。可是坐了没多大一会儿,我又支撑着站起身来,再去寻找——找一个解救危机的办法,或者至少找一个能指点我的人。在小径的尽头,有一座漂亮的小屋,屋前有个花园,收拾得干净整齐,园中的花卉五彩缤纷。我在屋前停了下来。我有什么理由去走近那白色的小门,去碰那闪亮的门环呢?这屋子的主人凭什么会有兴趣来帮助我呢?可我还是跻身上前,敲了敲门。一位神情和善、衣着整洁的年轻女子开了门。我用从绝望的心和衰弱的身体所能发出的声音——一种低微和颤抖的可怜的声音——问道:这儿要不要雇仆人?
“不,”她说,“我们不用仆人。”
“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上哪儿能找到个随便什么工作?”我继续问道,“这地方我很陌生,没有一个熟人。我想找份工作,什么工作都行。”
然而,让她为我操心,或者为我找份工作,并不是她的分内事。而且,在她看来,我的身份、地位和所说的这番话,一定十分可疑。她摇摇头说,她“很遗憾,我没法告诉你什么”,接着,那扇白色的门就关上了,轻轻的,很有礼貌,但还是把我关在门外了。要是她能让门稍微多开一会儿,我相信我准会开口向她讨一片面包的,因为我现在已经落到卑下的地步了。
再回到那个吝啬的村子里去,我实在受不了;再说,在那里也不太有希望能得到帮助。我看见不远处有一片树林,它的浓荫看上去似乎可以提供诱人的
安身之处,我真宁愿上那儿去。可是,我是那么难受,那么虚弱,自然的渴求又是那么痛苦难耐地折磨着我,本能迫使我在有可能得到食物的住家附近徘徊不去。当饥饿这只兀鹰用喙和爪抓啄着我的身体时,要想独处是不可能的,要想休息更是不可能的了。
我走近一座座房子,又悄悄走开,然后又返回去,又慢慢走开。我总是觉得自己没有权利去要求别人来关心我举目无亲的命运,这种念头一次次地使得我退缩不前。我像一条无家可归而又饥渴难耐的丧家犬一样到处乱转,这时,下午悄悄地逝去了。我穿过一片田地,眼前出现了教堂的尖顶,我赶紧朝它走去。在教堂墓地附近的一座花园的中间,矗立着一座虽然很小但结构颇为精致的房子,我知道这准是牧师的住宅。我想到,一个陌生人来到一个没有熟人的地方,想要找一份工作,通常可以去求牧师举荐和帮助。因为对那些希望得到帮助的人进行帮助——至少是给予忠告——是牧师的职责。我好像还有点权利到这儿来打听一下。于是我重新鼓起勇气,聚集起我剩有的一点儿微薄之力,坚持着朝前走去。我来到屋子跟前,敲了敲厨房门。一位老妇人开了门,我问这儿是不是牧师的住宅?
“是的。”
“牧师在家吗?”
“不在。”
“他很快就回来吗?”
“不,他离家外出了。”
“去很远的地方吗?”
“不太远——离这儿大约有三英里。他是因他父亲突然去世给叫去的。他现在在泽边庄,很可能要在那儿待上两个星期。”
“家里有女主人吗?”
“没有,除了我没别人了。我是管家。”读者啊,我可没法厚着脸求她布施,尽管我饿得快要昏倒了。我还是不能开口乞讨。我只好又吃力地缓缓走开了。
我又一次解下了我的丝巾,又一次想起了那家小铺子里摆着的那几块面包。哦,哪怕有一块面包皮,有一小口面包来缓解一下饥饿带给我的剧痛也好啊!我本能地转过身来又朝村子走去。我又找到那间小铺子,走了进去。尽管除了那个女人外还有别人在场,我还是大起胆子请求说:“我可以拿这条丝巾换你一个面包吗?”
她带着明显的怀疑看着我:“不,我从来不做这样的买卖。”
我几乎不顾一切了,只求给我半个面包,但她还是拒绝了。“我怎么知道你这块丝巾是从哪儿弄来的呢?”她说。
“那你愿意要我的手套吗?”
“不要,我要手套有什么用?”
读者啊,详细描述这些细节真让人难受。有人说,回忆过去的痛苦经历,别有一番乐趣,可直到今天,我还不忍去重温我谈到的这段情景。精神上的落魄和肉体上的痛苦纠缠在一起,这种回忆太令人心酸了,我实在不愿再去详谈。我并不责备那些拒绝过我的人,因为那是意料之中的事,而且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一个普通的乞丐往往都是人们怀疑的对象,一个衣着体面的乞丐就更加难免让人怀疑了。固然,我乞求的只是一份工作,可是,谁有职责给我提供一份工作?这些第一次见到我,对我的品性一无所知的人,自然没有这份职责为我提供一份工作。至于那个不肯拿面包换我丝巾的女人呢,她是对的,既然她觉得我的提议可疑,或者认为这笔交易不合算,她的拒绝当然是对的了。我还是长话短说吧,这个话题我实在不想多说了。
天黑前不久,我走过了一家农舍,农人坐在敞开的门口,正吃着晚餐——面包干酪。我停下脚步,说:
“你肯不肯给我一片面包,我饿极了。”他诧异地望了我一眼,可是并没答话,他从自己的面包上切下厚厚的一片递给了我。我猜想他并不认为我是个乞丐,只不过是位看上去有点古怪的小姐,看上了他的黑面包。我一走到看不到他房子的地方,马上坐下狼吞虎咽起来。
我不指望能在人家的家里投宿,于是还是到我前面提到过的那片林子里找了个住处。可是这一夜过得糟透了,我睡得非常不好。地又潮,天又冷,加上不止一次有人闯进来,打我旁边走过,我不得不一再换地方,没有一点儿安全感和清静感。天快亮时,下起了雨,接着一整天都下着雨。读者啊,请别要我细说这一天的情况了。我仍像前一天一样找工作,像前一天一样遭拒绝,也像前一天一样挨饿。不过有一次,我吃到了一点儿东西。在一家农舍门口,我看到一个小姑娘正要把一点儿冷粥倒进猪槽。“你把这给我好吗?”我问。
她睁大眼睛看着我。“妈妈!”她喊道,“这儿有个女人要我把粥给她。”
“好吧,孩子,”农舍里有个声音回答说,“要是她是个要饭的,就给她吧。猪不爱吃粥。”
小姑娘把那凝结成块的冷粥倒在我手里,我狼吞虎咽地把它吃了下去。
当雨天的暮色渐浓的时候,我在一条冷冷清清的马路上停了下来,我已经在这条小道上走了一个多小时了。
“我已经没有一点儿力气了,”我自言自语地说,“我觉得实在没法再往前走了。难道今晚我又得在外面露宿不成?雨下得这么大,我得把头枕在又湿又冷的泥地上吗?怕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因为,谁肯收留我呢?不过,那样实在是太可怕了,带着这饥饿、乏力、寒冷的感觉,还有凄凉——带着彻底的绝望露宿荒野。不过,很有可能不到天明我就会死去,为什么不心甘情愿地去迎接死亡呢?为什么我还要苦苦挣扎着保持这毫无价值的生命呢?就因为我知道并且确信,罗切斯特先生还活着。再说,因为贫困和寒冷而死去,这种命运是天性所不能承受的。哦,上帝啊!再支持我一会儿吧!帮助我!——指引我!
我用迟缓呆滞的目光茫然地扫视着雨雾中朦胧的景色。我看出我已经走得离村子很远,几乎看不见它了。连它周围的耕地都看不见了。我经过一个个路口和一条条岔道,再一次来到了那一大片荒原附近。现在我面前是几块未开垦过的荒地,它们横在我和那些黑黝黝的小山之间。它们几乎跟那些石楠地一样荒芜贫瘠。
“哦,我宁愿死在小山那儿,也不愿死在街上,或者人来人往的大路上。”我心里想,“而且宁可让乌鸦和渡鸦——如果这一带有渡鸦的话——把我的肉从骨头上啄去,这要比装在济贫院的棺材里,在乞丐的义冢里烂掉强。”
于是,我转身向着小山走去,走到了它的跟前。现在只要找个低凹的地方,让我能躺下来就行,这样即使不太安全,至少也比较隐蔽。可是这整个荒丘表面一片平坦,除了颜色之外,没什么其他变化。在沼地上长满灯芯草和苔藓的地方是绿色的,在干燥处只长石楠的地方是黑黝黝的。天色已经越来越暗,但我仍能分辨出这些变化来。尽管只能从明暗上来区别,因为没有日光,颜色已模糊难辨了。
我的目光环顾着这昏暗的小山丘向上看,不由地顺着消失在荒凉远景中的荒原边缘扫视过去。这时,在远处荒原和山脊之间一个隐约可见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点亮光。“那是‘鬼火’原文为拉丁语。,”这是我第一个念头,并且料定它很快就会熄灭。然而它却继续稳定地亮着,既不后退,也不前移。“这么说是刚燃起的篝火了?”我自问道。我定睛看着,想看看它是不是扩大了。可是没有,它既没有缩小,也没有扩大。“也许是房子里的烛光吧。”我又这样猜测着。“不过即使是烛光的话,我也走不到那儿。它太远了。而且就算离我不到一码,对我来说又有什么用呢?无非是敲开门,接着当着我的面,又是一阵砰的关门声。”
我一下子瘫卧在站着的地方,把脸埋进了草地里。我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夜风在小山和我的上方吹掠而过,呜咽着消失在远方。雨下得更猛了,已把我全身淋得湿透。要是我能冻僵,成了凝结的冰霜——处于死亡的那种舒适的麻木状态,那就任凭雨水继续浇淋下去吧,我会对它毫无知觉。可是我那还有生命的肌肤,在寒冷的风雨侵袭下冻得直打哆嗦。过不多久我就爬了起来。
那亮光仍在那儿,透过雨幕在朦胧地闪烁着,但始终稳定在原处。我重又举步向前,硬拖着精疲力竭的双腿慢慢朝亮光走去。它引着我从斜刺里穿过小山,经过一片宽阔的沼泽地。这片沼泽地在冬天肯定是根本没法行走的,甚至就是在眼下这盛夏的季节,走上去也是泥浆四溅,一步一滑。我摔倒了两次,但仍然爬了起来,强打起精神,继续往前走。那亮光是我的一线渺茫的希望啊,我一定得挣扎到那儿。
一穿过沼泽地,我看见荒野里有一条发白的路。我朝它走运去。那不是大路便是一条小径,而且径直通向那个亮光。亮光此刻正闪烁在一个土丘的高处,四周全围着树——根据我在黑暗中能分辨出的形状和树叶看,显然是冷杉。可是当我走近的时候,我的星辰却消失不见了,有什么东西挡在了我和它之间。我伸手摸了摸面前黑糊糊的一堆东西,摸出了那是一堵粗糙石块砌的矮墙,墙头上有像栅栏似的东西,墙里面是高高的还刺的树篱。我沿着矮墙摸索着走去。又有个发白的东西在我面前闪光,那是一扇园门——一扇小边门。我轻轻一碰,它就在铰链上滑动打开了。门内两边各有一丛黑黝黝的灌木——冬青或者紫杉。
走进门,经过灌木丛,一座房子的轮廓出现在眼前,黑黑的、低低的,相当长。可是指引我的亮光却并不在哪儿闪耀着。四周只是一片漆黑。屋子里的人都睡了吗?我担心的是这么回事。为了找门,我转过一个屋角。那友好的亮光又出现了,它是从一扇很小的格子窗的菱形窗玻璃里照射出来的。窗户离地约一英尺,由于墙上爬满常青藤和别的攀缘植物,使得窗户变得更小了。房子开窗的这面墙上,密密层层地布满了一簇簇的叶子。窗口被叶子遮挡着只剩下狭窄的一条,可以说连窗帘和百叶窗都不需要用了。我俯下身子,拨开遮在窗口的一簇叶子,就可以看到里面的一切了。我清楚地看到,这是一间铺沙地面的房间,地板洗刷得干干净净。有一个胡桃木的餐具柜,上面整齐地摆着一排排锡制的盆碟,反射出泥炭炉里又红又亮的火光。我还能看见一只钟、一张白松木桌子和几把椅子。曾是我的指路明灯的那支蜡烛就点燃在桌子上。烛光旁,一位老妇人正在织着袜子。她模样看上去有点土气,但浑身收拾得干净利索,就像她周围的一切那样。
我只是粗略地看了看这一切,其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令我更感兴趣的是炉子旁边的两个人,她们静静地端坐着,沐浴在一片玫瑰色的宁静和温暖之中。她们是两位文雅的年轻女子——从各方面看来都是大家闺秀——一个坐在一把低矮的摇椅里,另一个坐在一张更低的矮凳上。两人都穿着黑纱和毛葛的重丧服,那黑色的服饰更突出地衬托出她们异常白皙的脖子和脸庞。一只大猎狗把它硕大的头枕在一个姑娘的膝盖上,另一个姑娘把一只黑猫抱在裙兜里。
这可真让人感到奇怪,在这间简陋的厨房里居然待着这样两个人!她们是什么人呢?她们不可能是桌边那个老妇人的女儿,因为她看上去像个乡下人,而她们俩却非常文雅而有教养。我从来没看见过她们那样的脸,可是当我注视着她们时,却仿佛对她们的每一个面部特征都很熟悉。我不能说她们漂亮——她们太苍白、太严肃,漂亮这字眼儿不适合用来形容她们。由于两人都在低头看书,看上去就像在沉思,几乎到了严肃的程度。她们两人中间的一个架子上,放着另外一支蜡烛和两本大书。她们不时去翻阅一下那两本书,似乎拿它们和手中较小的书作比较,就像人们在翻译时查词典一样。这场面是如此静谧,以致在场的人仿佛都成了影子,而这间生着火的房间就像是一幅图画。竟然如此寂静,我能听见得见煤渣从炉栅里落下,时钟在昏暗的角落里嘀答作响,我甚至想象我能听出老妇人手中织针咔嗒咔嗒的相碰声。因此,当有个声音终于打破这奇怪的沉寂时,我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听着,黛安娜,”专心致志的学生中的一个说,“弗朗茨和老丹尼尔在一起过夜,弗朗茨正在讲一个把他吓醒过来的梦……听着!”她低声念一些什么,可我一个字都没听懂,因为那是一种陌生的语言——既不是法语,也不是拉丁语。这是不是希腊语或者德语,我说不上。
“真带劲,”她念完后说,“我很欣赏。”另一个姑娘方才抬着头听她妹妹说话,这时她一边凝视着炉火,一边重复了刚才念过的一行。后来我知道了这种语言和这本书,因此我愿在这儿把这一行引述一下,尽管我当初听来,这简直就像是敲打铜器的声响——没
有表达出任何意义。
“‘这时走出来一个人,外貌犹如繁星满天的夜空’原文为德语,引自席勒的名剧《强盗》,文字稍有改动。好!好!”她大声嚷道,那对深邃的黑眼睛闪闪发亮,“一个隐隐约约的伟大的天使恰好站在了你的面前!这一行抵得上一百页浮夸的文章。‘我用愤怒的天平权衡我的思想,用怒气的砝码权衡我的行为’原文为德语,引自席勒的名剧《强盗》,文字稍有改动。我喜欢它!”
两人又默不作声了。
“有哪个国家的人像这样说话的?”老妇人放下手中的编织,抬起头来问道。
“有的,汉娜——有个比英国大得多的国家,那儿的人就是这样说话的。”
“哦,说实在的,我真不明白他们互相怎么能听懂。要是你们有谁上那儿,我想你们准能听懂他们说的话吧?”
“他们说的我们也许能听懂一点儿,可是不能全都听懂,因为我们不像你想得那么聪明,汉娜。我们还不会说德语,要是没有词典帮忙,我们什么也看不懂哩。”
“学这种话对你们有什么好处呢?”
“我们打算以后能教德语,或者至少像人家说的那样,能教教初级的也好,那样挣的钱可就比现在多了。”
“那敢情是。不过该歇着了,今晚你俩学得够多了。”
“我想是的,至少我已经累了,玛丽,你呢?”
“累得要命。没有老师,光靠一本词典辛辛苦苦学一门外语,毕竟是吃力的活儿。”
“是呀,尤其是学像德语这样一种难懂而又出色的语言。不知道圣约翰什么时候能回来。”
“肯定快啦。这会儿刚十点。”(她掏出别在腰带上的小金表看了看。)“雨下得很大。汉娜,请你到客厅里去看一看火炉好吗?”
那妇人站起身,打开了房门。透过打开的门,我依稀看到有一条过道。不一会儿我就听见她在里面一间屋子里拨火。没过多久她就回来了。
“哦,孩子们!”她说,“现在一走进那间屋子,我就感到难受。那张椅子空空的,推到了屋角里。看上去有多凄凉。”
她用围裙擦了擦眼睛。两个姑娘原先就很严肃,现在则显得悲伤了。
“不过他去了更好的地方了,”汉娜继续说,“我们不该盼望他再回到这儿来。再说,没有人能死得比他更安详了。”
“你说他一句也没提起我们吗?”一位小姐问道。
“他来不及了——孩子,你父亲他一会儿就去了。他像前一天一样,只是有点不舒服,可是没什么要紧。圣约翰先生问他需不需要派人叫你们当中的一个回来,他还笑话他哩。第二天——也就是说两个星期以前,他的头又开始有点发沉,便上床去睡了,打这以后,就再也没有醒过来。你们的哥哥进卧室去看他时,他的全身差不多都已经僵硬了。唉,孩子们,他是最后的一个老派人了——因为跟那些去世的人相比,你们和圣约翰先生像是另一类人。尽管你们都很像你们的母亲,她几乎和你们一样有学问。你活像她,简直就是她的翻版,玛丽。黛安娜像你们父亲。”
我认为她们俩非常相像,实在说不出这个老仆人(这会儿我已经断定她是仆人了)在哪儿看出了不同。两人都脸色白皙,身材苗条,相貌非凡,一副聪明的样子。的确,其中一个头发比另一个稍深,发式也有不同,玛丽的淡褐色头发从中间分开,编成光滑的辫子;黛安娜的头发颜色稍深,蜷曲着密密地盖住了她的脖子。时钟敲了十点。
“你们一定想吃晚饭了,”汉娜说,“圣约翰先生回来了,也会这样的。”
说完她就忙着去准备晚饭了。两位小姐站起身来,她们似乎想到客厅里去。在这之前我一直那么全神贯注地看着她们,她们的外貌和谈吐,引起了我强烈的兴趣,以致我竟把自己的可怜处境都忘了一半,现在我又想起来了。对比之下,我的境遇就更凄凉,更绝望了。要打动屋子里的人让她们来关心我,要使她们相信我的需要和悲苦是真的,要说动她们给我这个流浪者一个歇息之地,看来是多么不可能啊!当我摸到了门,迟疑地敲门的时候,我觉得上面的想法只不过是妄想。汉娜开了门。
“你有什么事?”她用惊诧的声调问道,一面借着手中的烛光打量着我。
“我可以跟你的小姐们说句话吗?”我说。
“你最好还是先告诉我,你要跟她们说些什么。你是打哪儿来的?”
“我是个外地人。”
“你在这个时候上这儿来干什么?”
“我想在外屋或者随便什么地方借住一个晚上,还想要一点儿面包吃。”
汉娜的脸上表现出了我最担心的那种怀疑的表情。“我可以给你一块面包,”她停顿了一会儿说,“可我们不能收留一个流浪者过夜。这办不到。”
“千万让我跟你的小姐们说一说吧。”
“不行,我不让。她们能为你做些什么呢?你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到处游荡。这看起来很不好。”
“可要是你把我赶走,我上哪儿去呢?我怎么办呀?”
“哦,我敢说你准知道上哪儿去,该怎么办。当心别干坏事,这就行了。给你一个便士,现在走吧……”
“一个便士我不能吃,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往前赶路了。别关门吧!——哦,看在上帝分儿上,别关!”
“我一定得关上,雨都打进来了……”
“去告诉小姐们,让我见见她们……”
“老实说,我不会去告诉的。你准是个不守本分的人,要不也不会这么吵吵闹闹的。走开!”
“可你把我赶走,我一定会死掉的。”
“你才不会哩。我怕你是心怀鬼胎,这么深更半夜还想闯进人家家里来。要是附近什么地方还躲着你的同伙——强盗什么的——你可以告诉他们,屋子里不光是我们这几个人,我们还有一位先生,还有狗和枪。”说到这儿,这个老实固执的仆人砰的一声关上了门,而且上了闩。
这下可真是糟糕透顶了。一阵极度痛苦的剧痛——彻底绝望的痛苦——充塞着、撕裂着我的心。我真正精疲力竭了,一步也不能再走了。我颓然倒在门口湿漉漉的台阶上。在极度痛苦中,我呻吟着——绞着手——哭泣着。哦,这死亡的魔影!哦,这最后的时刻如此可怕地来临了!唉,这样孤独——这样从同类中驱逐出来!不仅是希望这一精神支柱,就连坚忍不拔这一立足之点,也都失去了——至少是暂时地失去了。但是后者,我很快就又竭力恢复了。
“我只有等死了,”我说,“我相信上帝。让我试着默默地等待他的意志吧。”
这些话我不仅在脑子里想着,而且也从口中说了出来。说着我就把我的全部苦难驱赶回到心中,我努力将它们强行埋在心底——安安静静地不再出声。
“人都是要死的,”近旁突然有个声音说道,“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注定要像你这样,受尽折磨过早地死去,要是你就这么因饥渴而死的话。”
“是谁,还是什么东西在说话?”我问道,一时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大跳。不过,现在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寄予得救的希望了。一个人影就在近旁——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影,我没能看清,夜漆黑一团,而我的视力又变得衰弱了。这个新来的人转身向着门,长时间地重重敲了起来。
“是你吗,圣约翰先生?”汉娜叫道。
“是呀——是呀,快开门。”
“哎呀!这么个狂风暴雨夜,你准是淋得又湿又冷了!快进来——你妹妹都在为你担心了,我想附近一定还有坏人哩。刚才有个要饭的女人——我断定她还没走!——可不,就躺在那儿。起来!真不害臊!喂,快走开!”
“别出声,汉娜!我有话要跟这个女人说。你把她赶走,已经尽了你的责任。现在让我尽我的责任,放她进来。我刚才就在旁边,听到你们两人说的话了。我觉得这是个特殊的情况——我至少得问问清楚。年轻的女人,起来吧,走在我前面,进屋去。”
我很艰难地照他说的做了。不一会儿,我就站在了那间干净明亮的厨房里——就在那炉火跟前——直打哆嗦,浑身难受,我知道自己经过风吹雨打,蓬头散发的,样子一定极其可怕。两位小姐,她们的哥哥圣约翰先生,还有老仆人,全都定睛看着我。
“圣约翰,这是谁呀?”我听到有个人问。
“我也说不上,我是在门边发现她的。”对方回答说。
“她的脸色真苍白。”汉娜说。
“白得像瓷土和死人了。”有人附和说,“她要倒下来了,快让她坐下。”
我真的一阵头晕,倒了下来,可是一张椅子接住了我。我的神志还清醒,只是一时说不出话来。
“也许喝点水能让她恢复过来。汉娜,去拿点水来。不过她实在憔悴得不成样子了。这么瘦,一点儿血色也没有!”
“简直成了个影子了!”
“她是病了,不只是饿坏了?”
“我想是饿坏了。汉娜,那是牛奶吗?拿来给我,再拿片面包来。”
黛安娜——朝我俯下身来时,她的长长的卷发在我和炉火之间垂下来,我就是从这一点上判断出她的——掰下一小块面包,在牛奶里浸了浸,送到我的嘴边。她的脸紧挨着我,我看到她的脸上带着怜悯,我从她急促的呼吸里感受到了她的同情。这种像止痛膏似的情感也同样从她简短的话里流露出来:“尽量吃一点儿吧。”
“是呀,尽量吃一点儿,”玛丽温和地重说了一句,也是她亲手给我脱掉了湿透的帽子,托起我的头。我吃了一口她们给我的东西,起初是有气无力,接着便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
“一开始不能吃得太多——要控制,”哥哥说,“我看她已经够了。”说着他拿开那杯牛奶和那碟面包。
“再让她吃一点儿吧,圣约翰——瞧她眼睛里那副贪馋的样子。”
“暂时不能再吃了,妹妹。看看她现在能不能说话——问问她叫什么名字?”
我感到自己能说话了,于是就回答说:“我叫简?爱略特。”因为仍然怕很快就被人发现,所以我早就决定改用一个化名。
“那你住在哪儿?你的亲友是哪儿的呢?”
我默不作声。
“我们可以派人去把你认识的人叫来吗?”
我摇摇头。
“你能不能讲一点儿你自己的情况呢?”
不知怎么的,我一跨进这家人家的门槛,一跟这家的主人们面面相对,我就不觉得自己是个无家可归,四处流浪的了,也不再觉得被广大的世界所抛弃了。我就敢于抛掉我沿街乞讨的样子,重又恢复我原来的举止和品性,我又重新开始认识我自己了。所以,当圣约翰先生要我讲一下自己的情况时——眼下我身体虚弱难以从命,我稍微沉默了一会儿后便回答说:
“先生,我今晚没法跟你们细谈。”
“那么,”他说,“你希望我为你做点什么吗?”
“什么也不用。”我回答说。我只有力气作如此简短的回答。
黛安娜接过了话道,“你意思是说,”她问道,“我们已经给了你所需要的一切帮助,现在尽可以把你打发到荒野和雨夜中去了?”
我看看她,心想,她的容貌十分出众,既生气勃勃,又善良亲切,我突然鼓起勇气。我一边对她的同情的注视报以微笑,一边说:“我相信你们。即使我是一条迷路的丧家犬,我知道你们也不会把我从你们的火炉边赶走。事实上,我真的一点儿也不担心,随你们拿我怎么样,随你们要我做什么或怎样照应吧,不过请原谅我不能多说话——我感到气急——我一说话就抽搐。”三个人都仔细打量着我,没有出声。
“汉娜,”圣约翰先生终于说,“现在先让她在那儿坐一会儿,别问她话。十分钟后把刚才剩下的面包和牛奶给她。玛丽,黛安娜,我们去客厅,把这件事仔细商量一下。”
他们走了。没过多久,其中的一位小姐——我说不上是哪一位——回来了。我在那温暖的炉火旁边坐着,一种昏昏然的舒适感流遍了我的全身。那位小姐低声对汉娜吩咐了几句。不多一会儿,我便在仆人的搀扶下上了楼。我湿淋淋的衣服给脱去了,立刻就躺倒在一张温暖干燥的床上。我感谢了上帝——在无法形容的精疲力竭中体会到一种感激的喜悦——很快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