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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雨夜来客的内心剖白
埃莉诺一见到他顿时惊愕得倒退一步,情不自禁地扭身往外就走。她的手刚抓住锁柄想要开门离去,不想被威洛比抢上前一把拦住,他的声音与其说是哀求,不如说是命令道:
“达什伍德小姐,请你留一下——半个小时——十分钟!”
“不,先生,”埃莉诺毅然答道,“我不想留下。你不会有事找我的。我想仆人忘了告诉你,帕默先生不在家。”
“即使他们告诉我,”威洛比激动地喊道,“帕默先生和他全家人都见鬼去了,也休想把我赶出门。我是来找你的,只找你一个人。”
“找我!”埃莉诺极其惊愕地说,“好吧,先生——快说吧——如果可以的话,不要那么激动。”
“请你坐下,这两点我都能照办。”
埃莉诺踌躇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她忽然心念一闪:说不定布兰德上校会在这里撞见他。不过,她答应听他说下去,她不仅要讲信用,而且她也感到好奇。她思忖了片刻,觉得为了谨慎起见,还是让他赶紧说完为好。而要快说快完,她能做的就是顺从他的意思,于是她悄悄走到桌边,坐了下来。威洛比坐到对面的椅子上,足足有半分钟,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请快说吧,先生,”埃莉诺不耐烦地说,“我没有闲工夫。”
威洛比坐在那儿像是在沉思,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说道:“你妹妹已经脱离危险。我是从仆人那里听说的。感谢上帝!可这是真的吗?的确是真的吗?”
埃莉诺不肯吱声。威洛比更加急切地又问了一遍: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告诉我她脱离危险了没有?”
“我们希望她脱离危险了。”
威洛比站起身,走到房间的另一头。
“我若是半个小时以前得知这些情况——可是既然我已经来了,”——他又回到座位上,强作快活的样子说道——“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达什伍德小姐——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就让我们高高兴兴地这么见一次吧。我现在倒很有兴致。老实告诉我,”——他两颊刷地变得通红——“你认为我是个坏蛋还是个傻瓜?”
埃莉诺更加惊讶地看着他。她觉得他一定是喝醉了酒。不然,就很难解释他这次奇怪的来访和举止了。这样一想,她立即站起身,说道:
“威洛比先生,我劝你现在还是回到库姆。我没有闲工夫和你一起聊天。不管你找我有什么事,最好还是等到明天,明天你可以想得更周到,解释得更清楚。”
“我明白你的意思,”威洛比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声音十分镇定地说道。“是的,我是喝得大醉。我在马尔巴罗吃了点冷牛肉,再来上一品脱黑啤酒,就醉倒了。”
“在马尔巴罗!”埃莉诺嚷道,越发不明白他的意图是什么。
“是的——我今天早晨八点离开伦敦,从那之后,我只走出马车十分钟,在马尔巴罗吃了点饭。”
威洛比说话的时候,态度稳重,眼色清静明亮,这就使埃莉诺认识到,不管他到克利夫兰来抱有什么不可宽恕的愚蠢动机,但他不是由于喝醉酒来到这里乱闯的。埃莉诺考虑了片刻,说道:
“威洛比先生,你应该明白,而我的确是这样认为的——发生了这些事情之后,你再如此这般地来到这里,硬要我见你,这肯定是有非常特殊的理由的。你来这里究竟是什么目的?”
“我的意思是,”威洛比郑重有力地说道,“如果可能的话,想尽可能让你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恨我。我想为过去作点解释,表示点歉意——把全部真心话说给你听听,让你相信:我虽然一直是个傻瓜,但并非一直都是个坏蛋——以便能取得玛——你妹妹的某种谅解。”
“这就是你来这里的真实原因?”
“我发誓,的的确确是这样。”威洛比答道,语气非常热切,这使埃莉诺顿时想起了过去的那个威洛比。她不由得觉得他是诚恳的。
“如果就为这个,那你早就可以满足了,因为玛丽安已经宽恕了你——她早就宽恕你了。”
“真的!”威洛比带着同样急切的语气嚷道,“那么她是在不该宽恕我的时候就宽恕了我。不过她会再次宽恕我的,而且理由更加充分。好啦,现在你肯听我说吧?”
埃莉诺点点头表示同意。
她期待着,只见威洛比略思片刻,然后说道:“我对你妹妹的行为,我不知道你是如何理解,也不知道你认为我曾经有过什么邪恶的动机。也许你根本不会瞧得起我了,不过不管怎样,还是值得试一试的,我要源源本本地说给你听听。最初与你们一家人认识的时候,我并没有别的用心、别的意图,只想使自己在德文郡的日子过得愉快些,实际上是比以往过得更愉快。你妹妹那可爱的姿容和动人的举止,不可能不引起我的喜爱。而她对我,几乎从一开始就有点——现在仔细回想起她当时的样子,想想她那副样子,简直令人吃惊,我当时心里居然毫无觉察!不过应该承认,最初那只是激起了我的虚荣心。我不顾她的幸福,只想到自己的快活。任凭我过去一向沉溺其中的那种感情在心里兴风作浪,于是便千方百计地去讨好她,而并不想报答她的钟情。”
听到这里,达什伍德小姐向他投去极其愤怒和鄙夷的目光,打断了他的话头,对他说:
“威洛比先生,你不必再说了,我也不想再听下去了。像这样的话头不会导致任何有意义的结果,不要让因为你所说的感到痛苦了。”
“我一定要你听完,”威洛比答道,“我的财产历来不多,而我又总是大手大脚花钱,一贯爱同比自己收入多的人交往。我成年以后,甚至我想是在成年以前,欠债逐年增多。虽然我的表姑史密斯太太一去世我就会获救,可是那又说不定什么时候,也许还很可能遥遥无期,于是我一直想娶个有钱的女人,以便重振家业。因此,我根本没有想到过要娶你妹妹。我就是这样一直逢场作戏,一方面试图赢得你妹妹的好感,一方面也不考虑怎样回报她的感情。我就是这样的卑鄙、自私、残忍——对此,达什伍德小姐,甚至连你,不管用多么愤慨、多么鄙夷的目光谴责我,都不会过分。不过,有一点我可以为自己解释一下,我那样自私可恶地只顾着自己的虚荣,我也不知道我给别人造成了多大的危害,因为我当时还不懂得什么是爱情。但是我后来懂得了吗?这很值得怀疑,因为假若我真的爱她,我会为虚荣和贪婪而去牺牲感情吗?再说,我会牺牲她的感情吗?可是我却偏偏这样做了。我一心想避免陷入贫穷……其实,有她的爱情,有她做伴侣,贫穷一点儿也不可怕。可如今我虽然发了财,但我却失去了可以给我带来幸福的一切东西。”
“这么说来,”埃莉诺有点心软地说道,“你是确信自己曾爱过她的了?”
“见到这样的丰姿美貌,这样的柔情蜜意,谁会不动心呢!天下有哪个男人做得到呢!是的,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从心里喜欢上了她。我生平最幸福的时刻,就是同她在一起度过的。那时,我觉得自己心意纯正,感情真诚。不过,虽说当时我下定决心向她求爱,但是由于我不愿意在极其窘迫的境况下与她订婚,因此我还是极不恰当地一天天地拖延下去。在这里,我不想进行争辩——也不想让你数落我多么荒唐。本来是义不容辞的事情,我却不顾情义地迟疑不决,真是比愚蠢还糟糕。因为结果已经证明我是个狡诈的傻瓜,费尽心机却找到一个使自己丢脸的好机会,成了永远为人不齿的家伙。不过,我最后终于拿定主意,一有机会与她单独相会,就向她表明我一直在追求她,公开对她说我爱她。事实上,我早已在尽力设法表露这种爱。但是,在这当口——就在随后的几个钟头就能跟她私人谈话时,却发生了一件事——一个倒霉的事情,使得我的决心、我的幸福毁于一旦。我的事情败露了……”一说到这里,他有些犹豫,不禁垂下了头,“史密斯太太不知道怎么听说了,我想是哪个远房亲戚告的密,这个亲戚一心想使我失宠于史密斯太太,便告发了我的私情,我与别人的瓜葛——但是我不需要亲自再作解释,”他补充说,面孔涨得通红,拿探询的目光望着埃莉诺,“你和布兰德上校的关系特别亲密——你大概早就全都听说了。”
“是的,”埃莉诺答道,脸色同样变得通红,但她又硬起心肠决定不再怜悯他。“我全都听说了。坦白地说,我无法理解,在这起可怕的事件中,你竟还想为自己开脱罪责。”
“请你想想,”威洛比嚷道,“你是听谁说的。难道会公平无私吗?我承认,伊丽莎的身份和人格应该受到我的尊重。我不想为自己辩白,但是也不能让你认为,我就无话可说了,难道就因为她受到伤害,她便无可指责了?就因为我是浪荡子,她就一定是天使?如果她那强烈的感情和缺乏理智——然而,我并非有意为自己辩护。她对我一片深情,是应该得到更好的对待,我经常怀着痛责的心情缅怀她的柔情蜜意,而这股柔情蜜意在一段短时期内让人一时无力抗拒,我但愿——
我由衷地但愿,要是发生过这种事就好了。我不仅伤害了我自己,而且还伤害了另一个人,此人对我的一片深情(我可以这样说吗?)简直不亚于那个姑娘,此人的心地——哦!真是高尚无比!”
“然而,你对那个不幸姑娘的冷漠无情——尽管这种事我根本不愿谈论,但我还是一定要说——你虽冷漠无情,但并不能因此就对她残酷的弃置不顾。你不要以为拿她的脆弱和天生缺乏理智做借口,就可以为你自己的残忍作辩解。你应该知道,当你在德文郡花样翻新地寻欢作乐之时,欢天喜地地追求新欢之际,她却陷入了穷困潦倒的境地。”
“可是,我以名誉担保,我并不知道这个情况,”威洛比急切地答道,“我没有想到我忘记了把我的地址给她,况且,凭常识她就能查到我的地址。”
“好啦,先生,史密斯太太说了些什么?”
“她一见到我就立即责备我犯了错,我的慌乱可想而知。她这个人一向心思纯正、思想正统、不晓世故——这一切都对我不利。事情本身我无法否认,但做到大事化小又徒劳无益。我相信,她早就对我的行为有了大致的了解,对我产生了怀疑,而且对我那次访期间对她不够关心、很少把时间花在她身上,感到不满。总之一句话,最后导致了彻底决裂。只有一个办法我还可以得救——善良的女人,她非常重视道德——她答应我如果我愿娶伊丽莎,她就既往不咎。这是不可能的——于是她正式宣布不再喜爱我,把我赶出了家门。就在事情发生之后的那天夜里——我第二天早晨就得离开——我整个晚上一直在反复考虑下一步怎么办。思想斗争是激烈的——但结束得太快了。我爱玛丽安,而且我深信她也爱我——可是这些全都敌不过我对贫穷的恐惧,不足以克服我贪财爱富的错误思想。这种思想我本来就有,再加上我常跟一些奢华的人混在—起,进一步助长了这些错误思想。我当时完全相信自己有足够的把握能得到我现在的妻子,只要我愿意向她求婚就行。我自以为即使按照常理,谨慎考虑一下,也不会有别的出路。可是我还没来得及离开德文郡,便遇到一个令人难堪的场面。就在那天,我约定同你们一道吃饭,因此必须找个借口为不能赴约道歉才行。但是,究竟是写信,还是当面陈说,我一直举棋不定。去见玛丽安吧,我感到这很可怕。我甚至拿不准自己再见到她时还能否坚持自己的决定。可是事实证明,我在这点上低估了自己的气量;因为我去了,见到了她,发现她很痛苦,我离开她时她仍然很痛苦——我离开了她,而且希望永远不要再见到她。”
“威洛比先生,你为什么要去呢?”埃莉诺用责备的口吻说道,“写一封信就足够了,有什么必要非去不可呢?”
“为了面子,我必须得去。我不忍心就这样从乡下一走了之,让你们和左邻右舍怀疑我与史密斯太太之间真的出了什么事,因此,我决定在去霍尼顿的途中,顺便到巴顿乡舍看看。可是见到你的妹妹,确实很可怕。而且更糟糕的是,只有她一个人在家。你们都不在,不晓得到哪儿去了。我头天晚上才离开她,当时我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对得起她:再过几个小时我就会跟她定下终身大事。我记得,从乡舍往艾伦汉姆走去时,我不知多幸福、多快活。我自鸣得意的,逢人便乐。但是,在我们友好相处的这最后一次的会见中,我走到她面前时,却是怀着一种内疚的心情,我简直连掩饰感情的能力都没有了。当我告诉她我不得不马上离开德文郡时,她是那样悲苦,那样失望,那样懊恼——我永远不会忘怀。而且她对我还是那么信赖,那么信任!哦,上帝!我是个多么狠心的无赖!”
两人沉默了一阵。埃莉诺首先开了口:
“你告诉她你不久就会回来吗?”
“我不知道告诉了她些什么,”威洛比不耐烦地答道,“我不记得当时都跟她说了些什么。一定是对以前该说的事情说得少,而对以后的事,十有八九都说了些不能兑现的空话。我想不起来说了些什么——想也无用。后来,你亲爱的母亲进来了,她那样和蔼可亲,那样推心置腹,使我更加痛苦。天啊!这确实使我感到痛苦。我当时很悲伤。达什伍德小姐,你不可能知道,回想过去的悲伤对我却是一种莫大的宽慰。我憎恨自己心术不正,太愚蠢,太卑鄙,过去遭受的一切痛苦,如今反倒成了使我感到高兴的事情。你瞧,我走了,离开了我喜爱的人,去找那些我并不感兴趣的人。我进城的途中坐的是自己的马车。路上也没人做伴,因而无聊得很——没有人可以说说话——前思后想,心里是那么愉快——展望未来,一切光明无限!回顾巴顿,多么令人宽慰的情景!哦!好一次幸福的旅程。”
他停住了。
“嗯,先生,”埃莉诺说,她虽然怜悯他,但是又急于想让他快走,“就这些?”
“就这些!——不——难道你忘了在城里发生的事情?那封卑鄙的信!她没给你看?”
“看过,你们来往的信件我都看过。”
“我收到她第一封信的时候(因为我一直待在城里,信马上就收到了),我当时的心情——用常言说,叫做无法形容。用更简单的话来说——也许简单得平淡无奇——我的心情非常痛苦。那一字字、一行行,用一个俗套的比喻来说——假使那亲爱的写信人在这里的话,她会不准我这样说的——犹如一把把利剑刺进我的心窝。知道玛丽安当时在城里,说句同样俗套的话,这对我简直是——晴天霹雳!晴天霹雳,利剑穿心!她会怎样责怪我啊!她的情趣和见解——我相信我比对自己的情趣和见解更了解,当然也更觉得宝贵。”
在这次异乎寻常的谈话过程中,埃莉诺的心情一直起伏不定,现在不觉又软了下来。然而,她觉得自己有义务制止她的同伴继续表达最后的那种想法。
“这是不正常的,威洛比先生。别忘了你是结了婚的人。你只要说些你良心上觉得非说不可的话即可。”
“玛丽安在信中对我说,虽然我们分离了许多个星期,她仍然像以前那样爱我,她的感情始终不渝,她也深信我的感情照样坚定。这些话唤起了我的悔恨之感。我说唤起了,是因为久居伦敦,忙于事务也好,到处放荡也好,我渐渐心安理得了,我已经变成一个冷酷无情的恶棍。我自以为对她的感情变得淡漠了,便硬是认为她对我也一定情淡爱弛了。我对自己说,我们过去的倾心相爱只不过是闲散无聊时干的一桩勾当罢了,而且还要耸耸肩膀,表明事情确实如此。为了压住一切责难,消除一切顾虑,我时常暗自说道:‘我将非常高兴地听说她嫁给了个好婆家。’可是这封信使我进一步认清了自己。我感到,她才是我在世上唯一最爱的姑娘,而我对她却毫无良心。但是,当时我和格雷小姐的事情刚刚确定,退却是不可能的了。我唯一的办法就是避开你们两个人。我没有给玛丽安回信,想以此让她不再注意自己。我一度甚至决定不去贝克利街。但是我最后断定,最明智的办法还是装成一个冷淡的一般相识比较好,于是有天早晨,我眼瞅着你们都出了门,走远了,我才进去留下了我的名片。”
“眼看着我们出了门?”
“正是如此。你若是听说我经常注视着你们,多次差一点儿撞见你们,你更会感到惊讶。你们的马车驶过的时候,为了不被你们看见,我躲进过好多商店。我住在邦德街,差不多每天都能瞧见你们其中的某一位。要不是我坚持不懈地加以提防,一心想要避开你们,我们是不会分离那么久才见面的。我尽量避开米德尔顿夫妇,以及其他我们双方都可能认识的人。但是,我不知道米德尔顿一家人来到城里,我想就在约翰爵士进城的第一天,还有我去詹宁斯太太家的第二天,我两次都无意中撞见了他。他邀请我晚上到他家参加晚会,为了引起我去的兴趣,他还对我说你们姐妹俩都要光临。这样一来,我当然不敢去了。不过,即使他不告诉我说你们也要去,我也会认为你们一定会去,我也不会放心地到他家去的。第二天早晨,我又接到玛丽安寄来的一封短信——仍然那样热情而真诚地对我推心置腹——切都使我的行为显得可恶透顶。我不知道怎样回信。我想写来着,可是一句也没写成。不过我知道,我那天时时刻刻都在想念着她。达什伍德小姐,如果你能可怜我,就请可怜可怜我当时的处境吧。我一心想着你妹妹,又不得不在另外一位女人面前扮演着一个快活的情人!那三四个星期是再糟糕不过了,后来,唉!我硬是碰上了你们。这就不必再提了,我出尽了洋相,表演得像个小丑!那是个多么让人痛苦的夜晚!一方面,玛丽安美丽得像个天使,用那样的语气在叫我威洛比!哦,上帝!她向我伸出手,那双迷人的眼睛深情而急切地注视着我,要我向她作解释!而另一方面,索菲嫉妒得像个魔鬼,看上去真像——得了,不管怎样都没有关系了,现在都过去了。那一晚呵!一有可能我就跑开,躲着你们,可是我还是看到了玛丽安那可爱的面孔变得极其苍白。那就是我看到的她最后一次,也是她呈现在我面前的最后的模样。那真是可怕的情景啊!然而如今当我想到她真的快要死去的时候,这对我来
说倒成了某种安慰,因为我自以为别人看到她临终时的那副样子就像那天的模样那样真切。我一路赶来的时候,她一直就在我的眼前,就是那副样子,就是那种神色。”
接着,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威洛比首先从沉默中醒来,随即说道:
“好啦,让我赶快说完走吧。你妹妹真的有所好转,真的脱离危险了吗?”
“我们对此确信无疑。”
“你那可怜的母亲也确信无疑?——她可宠爱玛丽安啦。”
“可是那封信,威洛比,你亲笔写的那封信,对此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是啊,是啊,这件事尤其要说一说。你知道,就在第二天早晨,你妹妹又给我写了封信。她写的内容,你都看见了。我当时正在埃利森府上吃早饭,有人从我的住所给我带来了她的那封信,还有其他几封。不巧,索菲在我之前看见了这封信。一见信是那样的大小,纸张那么精致,还有那娟秀的笔迹,这一切当即引起了她的疑心。本来,她早就听人恍惚地提起过,我爱上了德文郡的一位年轻小姐,而她头天晚上亲眼见到的情况也说明那位年轻小姐是哪一个。这就使她变得比以往更加妒忌。因此,她装出一副开玩笑的神气(那样子如果是来自你爱的女人,原本会讨人欢喜的。),马上拆开信,读了起来。她的无礼行径让她大受惩罚,因为她读到了使她感到沮丧的内容。她的沮丧我倒能经受得住,但是她的那种感情——她的恶毒——却无论如何也难以让我平静下来。总而言之,你觉得我妻子的写信风格如何?细腻,温柔,地地道道的女人气——难道不是吗?”
“你妻子!可信是你自己的笔迹呀。”
“是的,不过我的功劳就在于,我只是像奴隶似的照抄了那些我都没脸署名的语句。原稿全是她写的,用的都是她自己的巧妙的构思和文雅的措词。可我有什么办法?我们订了婚,一切都在准备之中,几乎连结婚日子都择定了——不过我说起话来像个傻瓜。什么准备呀!日子呀!说老实话,我需要她的钱。处在我那样的境地,我必须做到不管怎样都不能闹翻脸,因此那时候我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话说到底,我如何措词写回信,会在玛丽安和她的亲友们心中对我的人格产生怎样的印象呢?只能产生一个印象,那就是我等于宣布我自己是个恶棍,至于做起来是点头哈腰还是吹胡子瞪眼,那是无关紧要的。‘我在她们眼里彻底完蛋了,’我对自己说,‘她们永远不会再与我有任何交往了。她们已经把我看成了无耻之徒,这封信只会使她们把我看成恶棍。’我一面这样绝望地想着,一面无所顾忌地抄写着我妻子的话,而且还要跟玛丽安的最后几件信物作永别。她的三封信——不巧都放在我的皮夹子里,否则我会拒不承认有这些信,并把它们珍藏起来。可我不得不把信拿出来,连吻一下都做不到。还有那绺头发——也放在同一只皮夹子里,我随时带在身边,不想让太太半是笑脸半是耍坏地给搜查了——那绺心爱的头发——每一件信物都被夺走了。”
“你做得不对,威洛比先生,你应该对此负有很大的责任,”埃莉诺说,语气中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怜悯的感情,“你不该这样谈论威洛比夫人或者我妹妹。那是你自己的抉择,不是别人强迫你的。你妻子有权利要求你待她尊重些,至少得对她以礼相待。她一定很爱你,否则她也不会嫁给你。你这么不客气地对待她,这么不尊重地议论她,绝不等于对玛丽安赎罪,我认为这也绝不可能使你的良心得到安慰。”
“不要对我提我的妻子,”威洛比说着,重重叹了口气,“她不值得你怜悯。我们结婚的时候,她就知道我不爱她。就这样,我们结了婚,来到库姆大厦度蜜月,然后又回城寻欢作乐罢了。现在,达什伍德小姐,你是可怜我呢,还是我这些话都白说了?在你看来,我的罪过是不是比以前少了点呢,——哪怕是少了一丁点儿。我的用心并不总是坏的。我解释开一点儿我的罪过没有呢?”
“不错,你当然解释掉一点儿——只是一点儿。总的看来,你证明了你的过失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大。你证明了你的心远远没有那么可恶。不过,我简直不敢想象——你使别人遭受这么大的痛苦——我简直不知道,还会有比这更恶劣的结局。”
“你妹妹痊愈之后,你能不能把我对你说的话向她说说,让我在她心里也跟在你心里一样,也能减少一点儿罪过呢?你说她已经宽恕了我。给我点希望吧,让我觉得,如果她能更好地了解一点儿我的心,了解我现在的心情,她就会更加自发、更加自然地、更加温和地,而不是那么一本正经地宽恕我。告诉她我的痛苦和忏悔,告诉她我从没对她变过心。如果你愿意的话,请告诉她我此时此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爱她。”
“我会把那些相对来说能够为你开脱的话都告诉她。但是你还没向我说清楚你今天来这里究竟有什么特殊缘故,你是怎么知道她生病了?,
“昨天夜晚,我在特鲁里街剧院的门厅里碰见了约翰?米德尔顿爵士,他一认出我是谁(这是近两个月来的第一次跟我说话),就跟我说起话来。自我结婚以来,他一直不理睬我,对此我并不奇怪,也不怨恨他。可是当时,他那么一个天性温厚、正派老实而又糊里糊涂的人,怀着对我的满腔愤恨和对你妹妹的深切关心,情不自禁地把那些他认为应该让我伤心的事情告诉我,虽然他很可能并不认为我真的会伤心。因此,他索性直截了当地告诉我:玛丽安?达什伍德在克利夫兰得了斑疹伤寒,生命垂危——那天早晨他收到詹宁斯太太的一封信,说她病情非常危急——帕默一家人都给吓跑了,等等。我一听,震惊无比,根本无法用无动于衷的样子来掩饰,即使感觉迟钝的约翰爵士也察觉了这一点。他看我心里难过,忍不住也心软了。他消除了几分敌意,甚至临别时差一点儿跟我握握手,还提起了以前答应送我一只小猎犬的事。我听说你妹妹生命垂危——而且垂危中把我视为天下最坏的大恶棍,在最后时刻还会蔑视我、仇视我,我的心里是什么滋味?因为还有什么可怕的阴谋不能被人说成是我干的?有一个人准会把我描述成一个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的恶棍。我感到很可怕!我很快打定主意,今天早晨八点就了上马车。现在你全都明白了。”
埃莉诺没有回答。她在沉思默想:一个人才貌出众、天性开朗、坦率正直、多情善感,却因为过早地独立生活,染上了游手好闲、放荡不羁、贪慕虚荣的坏习气,于是对他的心灵、性格和幸福都造成了不可弥补的损害。社会环境使他变得奢侈虚荣,而奢侈虚荣又使他变得冷漠自私。为了达到追求虚荣的可耻目的,他不惜损人利己,追求亏心的快乐,结果却卷入了一场真正的爱情,但是奢侈的生活,或者至少是为满足挥霍而带来的需要,又使他不得不牺牲这真正的爱情。每一种错误的癖好都导致他弃善从恶,并且使他受到惩罚。先前,他不顾道义,不顾人情,抛弃了一切利害关系,从表面上割断了这股爱情。可是如今,这爱情已经无可挽回了,却支配着他的整个身心。再说那个婚姻,他为此曾无所顾忌地让她妹妹受尽了折磨,如今对他来说可能更是他今后不幸的源泉,而且是更加无可挽回的不幸的源泉。
埃莉诺如此这般地沉思了几分钟,蓦地被威洛比打断了。原来,威洛比也是刚刚从几乎同样痛苦的沉思中惊醒过来,突然站起身准备走,顺口说道:
“在这里再待下去也没有用了,我该走啦。”
“你回城吗?”
“不,去库姆大厦。我去那儿有事,过一两天再从那儿回城。再见。”
威洛比伸出手。埃莉诺不好拒绝,也把手伸给他。威洛比亲热地一把握住了。
“你确实有点改变了对我的看法吗?”他说着松开她的手,一面靠在壁炉架上,仿佛忘记了他要走。
埃莉诺告诉他说是的,她确实有点改变了对他的看法。她还说原谅他,同情他,祝他幸运——甚至关心他的幸福——并对他提出了忠告,告诉他如何做才能最有效地过好自己的生活。威洛比的回答却并不十分令人鼓舞。
“说到这点,”他说,“我一定尽力好好混下去。家庭幸福是不可能的。不过,如果我能允许我想到你和你妹妹在关心我的命运和行动,这就会成为——这会让我有所注意——至少,这会让我觉得值得活下去。当然,我永远失去了玛丽安。万一上帝保佑,假如我有幸可以再次自由——”
埃莉诺一声斥责,打断了他的话头。
“好吧,”威洛比答道,“再一次说再见吧。我要走了,生活下去,提心吊胆地担心一件事。”
“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怕你妹妹结婚。”
“你完全错了。你休想再得到她啦。”
“但是她会让别人得到的。假若那人偏偏就是我最不能容忍的他——不过,我不想待在这里,免得让你看到我伤害得最深的那个人恰恰是我最无法原谅的人,从而白白地失去你对我的一点儿同情和怜悯。再见,上帝保佑你!”
说完,他几乎是跑着离开房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