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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的朝阳终于从云层中升起,橙黄色的阳光从东方视线的今天延伸,很快将张泰所在的坑道笼罩。
影子随着阳光一起诞生,挨着张泰的脚,扭动着身子。他已经很累了,胳膊一阵阵的酸软,那是从骨头中冒出来的酸楚,仿佛有个大力士抓着他的胳膊,像拧毛巾一样狠狠扭动,要把骨髓从皮肤的缝隙间挤出。
但他依旧在挥动锄头,虽然挥舞的频率实在很慢。每当他要举起锄头,他都不得不用左手抓着锄头柄,右手用大手臂顶住木杆的下端,弯下腰,用肩膀的力量把锄头抬起来。等到锄头被抬到坑道上方后,他还要把锄头搁在地面休息一会,再拼尽全力把锄头举起,靠重力加速度把锄头尖砸进土里。就这样,他从昨晚八点多一直干到现在,五六分钟才能挖一次土。
直到被拍了一下肩膀,张泰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他定定地看着拍了自己的人,用了好一会儿才把眼睛聚焦,意识到对方是谁。“别偷懒,快继续。”他微微动弹一下嘴唇,勉强吐出几个字。
那人面色非常憔悴,脏兮兮的辫子甩在脖子上,上面布满了细小的泥土:“敲锣了,别干了。”
他说完便一瘸一拐、拄着锄头离开。张泰的目光顺着那人的身影望去,看到一个余丁正敲着锣,喊叫着让他们回去。于是张泰便回去了。
事后张泰说,他忘了自己是怎么从坑道顶走回营寨的。那段一百多米的路程,张泰只记得自己无数次地摔倒在地上。他横着脑袋,看着视野中天旋地转的世界,脑袋里全是彭三勇那具掉了头颅的躯体,以及喷溅在自己脑门上的热血。最后一次摔倒后,张泰再也无法站立起来。他的身子像抽筋一样抖动,隐约中,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拍了几下,脑袋里却还是越来越模糊。
当他从混沌中恢复意识时,他看到在阳光下一片苍白的天空。身子被一条腿踢了几下,像死狗一样摇摆几下,又恢复原来的状态。他勉强摆动脑袋,看着踢自己的那人。
那是个镶黄旗的余丁。见脚下这人还能看着自己,那余丁叫了一声,大声问:“这是谁家的包衣,还有气。”
几个余丁从视野中出现,看了自己一眼又再次消失。张泰直愣愣地看着天空,直到看到了达春的面孔。
“主子。”他说了一声,声音轻微到只有他自己听到。所幸达春也看到了他。
达春便对余丁说了一声,拉着张泰的胳膊把他抬起。等张泰从地面离开后,他才看到自己周围横竖躺了七八个包衣。
“这些都是累死的。”达春一边拖着他一边说,“你差点也死了,还好活过来了。阿克墩大人和甲
喇额真说了,不会把你们累死的。”
“谢主子。”张泰低声说了一句。他看着躺在地上,已经断了气的几个包衣,没有继续说话。背上肩上一直有火辣辣的疼痛,穿了几年的棉衣也被鞭子打坏了,乌拉草从破洞里钻出来。有几秒钟,张泰觉得这个冬天他就要冷死在冰天雪地里。
回到他们之前休息的帐篷后,张泰便像泥巴一样软倒在地上。甲喇额真给他们休息一会儿,现在是正白旗的包衣在挖土——原本他们也是晚上睡觉,白天再干活的。透过帐篷的缝隙,张泰看到他们正一筐一筐地将泥土运出,在营地前堆积成一道矮矮的土墙。这堵墙现在只有几尺高,按照现在的速度,几天后就能挡住人了。
正白旗的人面对宋军已经有了经验。为了防炮,包衣们会在白天斜着挖坑,以“Z”字形向宋人的防线靠近;而到了晚上,宋人守军看不到他们后,包衣们则直直地挖,一晚上能挖出十几米的坑道。
现在的坑道还比较朴素,等到半个月后,后金挖的坑道甚至已经发展出在坑道侧面挖出的防炮洞,并且坑道深度达到接近两米,表面用泥土和尸体堆出掩体,火枪和大炮从掩体间隙伸出...(如果有穿越者来到这片战场上,他可能会觉得自己穿越到了日俄战争时期)
张泰很快又睡着了。他睡得很不安稳,漆黑一片的视野里不断闪过自己这几年中的生活。从抚顺,到辽阳,再到达春家的牛录...上千个日夜的记忆不停回溯。最后一个出现的画面,是彭三勇倒下的尸体,他听到了周围人的惨叫。转身一看,竟是白甲们在无差别地砍杀身边的包衣。
他猛地睁开眼,光秃秃的脑袋上全是冷汗。梦里的惨叫声却是真的,帐篷外传来鞭打声、怒骂声和惨叫声。
帐篷口早已有包衣们在看热闹。他努力地从草堆上爬起来,和他们站在一起。
帐篷外是五六个包衣躺在地上呻吟,更多的包衣畏畏缩缩地跪在地上,被十几个余丁围着。昨夜抽打自己的那个白甲又抓着鞭子站在最前面,身旁是一个镶蓝旗的甲喇额真。
甲喇额真手上抓着一张纸,另一只手上则拎着一把腰刀。他脸色非常阴沉,和那白甲叽里呱啦说了几句。那白甲又和几个余丁说话,随即大步朝张泰所在的帐篷走来。
帐篷内的包衣们连忙在帐篷里跪好。白甲走进来后,便用生硬的汉语对张泰道:“你和我出来。”
张泰勉强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跟着白甲走出。还好那白甲走得不快,不然张泰速度慢,肯定又要挨一顿鞭子。
白甲引着张泰到甲喇额真前面,张泰连忙老老实实跪好,从地上捡起甲
喇额真丢下来的纸。
“你念出来。”甲喇额真用女真话说。
张泰一下子深深磕头:“回主子,奴才不认识多少汉字。”
那甲喇额真蹲下身子,咧着嘴说:“没事,你念就行。我听扎克丹说你会一点汉字,又能说大金话,你念就是。念不好,我也不罚你。”
张泰只好又一次磕头,结结巴巴地念起来:“公告众汉人奴隶,今我大宋前来解救你等,汉人逃到墙壁下,可得到我军保护,建奴再不会杀害你们。”纸上只写了这一句话,空白地方还画了几张小图,内容是一个人从坑道中走出,身后跟着举着刀子的建奴。那人走到长墙下面后,墙上的人就射出弓箭,把身后追杀的建奴射死...那人脸上还画了一个笑脸。
张泰颤颤巍巍地抬起头,甲喇额真从他手上收回那张纸,慢慢走到他身后。
张泰一动不动,不敢回头。满是暗伤的身子睡了一觉,反倒更加酸痛。冷汗很快浸湿衣衫,但他依然如同雕塑一样僵硬。身后传来几声惨叫,一个包衣忽然用汉话大吼:“老子入你娘的尻!婊子养的鞑子!”
张泰身子一僵,那甲喇额真的吼声立即响起。之后便是连续的打击声,汉话的脏话逐渐散乱,很快只剩含糊的闷哼,最终归于拳头打在烂肉上的声音。
终于,张泰感觉肩膀被拍了一下。他慢慢转过脑袋,看到那甲喇额真正看着自己。他脸上带着一副舒爽的笑容,甲胄上溅着模糊的血肉。“你叫什么名字?”
“回主子,奴才叫张泰。”
“张泰。”甲喇额真慢慢说了一遍这个名字,又微笑着说,“你做的很好。今天晚上你不用挖土了,我给你的主子说说,你立功了,可以睡觉。”
张泰连忙再一次磕头:“谢主子。”
等张泰一晃一晃地回到帐篷后,他发现帐篷里的其他人看他的眼神很奇怪。那是一种混杂着羡慕、恶心和痛恨的复杂眼神,其间还隐约掺杂了一丝畏惧。
张泰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们一眼,一头栽倒在草地上。他知道那些纸从哪里来了。那是在他睡着的时候,从天上的澳宋人热气球里抛下来的。
帐篷外传来鞭打声。除了被杀的几个包衣,其他所有包衣都挨了一顿鞭子。帐篷里飘荡着其他人的小声说话声,张泰听到几句意有所指的话,但他没反应。他太累了,也太疲惫了。
朦胧中,他忽然有些恨澳宋人。如果没有他们,他和其他包衣就不用来那么远的地方,挖那么累的坑。彭三勇和帐篷外那几个人,也不会被主子们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