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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童独自一人坐着,看着石桌上的马头琴,一动不动。雪已经融化,梅花也已经开了,可天气却未见回暖。黛色的夜幕下,料峭的寒风吹落片片梅花瓣,给安童的背影裹上了无限的孤单。在远处一直眼不离安童的焱儿问旁边的姑娘:“公子这样多久了?”
姑娘小声的回答:“有一阵了,天快黑时就坐在那了。”
焱儿眉头微擎,摆摆手让姑娘下去,转身进屋子拿过一件棉袍,向安童走去。
“公子,小心别着凉。”焱儿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地给安童披上棉袍。
安童一手拉过棉袍,温柔地向焱儿笑笑,并未搭话。
“公子是有什么心事么?”焱儿小心翼翼地问。
安童脸色未变,欲言又止。
焱儿善解人意,轻轻道:“公子,我给公子拉首曲吧。”
安童仍是不语,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焱儿在安童旁边的石凳坐下,拿过桌上马头琴,试了试弦,便不急不缓的拉了起来。琴声悠扬想起,平静温和,低缓轻柔的琴音,像梅花瓣从枝头翩翩而落,颤悠悠地坠于清澈的小溪当中,花瓣在湍急的水面上随波逐流,如同一片无根的浮萍,无边无际的寂寞从琴音里弥漫出来……
“唧——”安童一把握住焱儿的手,板着脸说:“别拉了!”
焱儿看着安童的黑脸,片刻前还在琴弦见灵巧移动的手指瞬间僵住,嘴里急急蹦出一句:“焱儿知错了!”,便把头低低地埋了下去。
“知道就好,以后我的事,不用你管。”安童一把拿过马头琴,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背后的焱儿,不知所措。
“公子,接到高丽李资谦世子求助。”安童刚进屋把马头琴放好,便有下人来报。
“什么事?”片刻前还一副风度翩翩不经世事的安童瞬间正坐起来,“李资谦有什么事?”
“世子请求一队宿卫供他差遣。”
“他要宿卫做什么?”安童皱了皱眉头。
“禀报大人,据说他即将拿到我们要求的东西,现在要求一队宿卫差遣。”
“好,给他一队人马,但要注意监视,要将他的一举一动向我禀报。”
“诺!”下人得了安童的允诺,匆匆下去布置了。
那人刚离去,安童不放心,又叫人拿来夜行衣,出了门去。
四周黑漆漆,什么都看不见,涂安真昏昏沉沉地睡着,一会儿冷得像掉进冰窟,一会儿又热得如置身蒸笼,还做着怪梦。她梦见自己心上爬着许多只蚂蚁,很痒,想伸手把它们赶走却无法动弹。突然,一只蚂蚁蜇了一下跳动的心脏,引起全身一阵痉挛,可手脚像被捆住了一样,什么也做不了,然后有个白影来到了她身边,帮她拂去了蚂蚁,还在她身边撒了药,蚂蚁就再也不能近身。涂安真想看清楚那人的脸,可那人却转身离去,只留下一袭白袍的背影。
“安真!安真!”涂安真听见有人叫她,又突觉眼前有些光亮,有点刺眼。
“嗯——”涂安真努力想睁开眼,可无奈没有足够的力气,只得闭眼轻轻哼了一声。
安童在马车里,轻轻地帮她擦去额头上的汗水,他突然发现自己的手有些颤抖,是激动还是欣喜?又或者是担心,各种情绪夹杂,安童不敢再去多想。
自从得到涂安真失踪的消息后,安童一度非常自责,他一直问自己:为何要向燕王推荐涂安真?为何要她去池州劝降?他去池州城问过管家,只知道涂安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池州城,他又沿着池州城到浮梁城的官道、小道走了好多遍,却只发现了那株春瓶灌木,可涂安真竟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浮梁城涂宅无人、衢州驿所无人、燕王那里更无人!安童看着那灌木的叶子变黄、落叶,剩下枝干,现在又长出了新芽,依然没有线索。
现在,她居然成了李资谦的人质!李资谦还禀报说她是成败的关键,到底怎么回事?!
安童是行走在官道上遇到涂安真的,或者说遇到了李资谦运送涂安真的人。夜已经深,早就没有行人的官道上一片安静,偶有林风吹过,夹杂这清冷的气息,让人忍不住发抖。一队宿卫骑马在前,安童的马车跟在后。为了隐秘,马车里也没有点灯,安童穿着夜行衣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突然宿卫来报:“人质送来了!”
“停!”安童轻声地命令道,迅速地下了马车,只见官道侧边的小路上隐约出现两个黑影,还扛着一个东西,宿卫迎上去,对好了暗号,就把这麻袋接了过来,扛在肩上,两个黑影跟着宿卫走近了安童。
只听见那两个人其中一人说:“还请公子助我家王爷一臂之力。”
没有灯,安童根本看不清说话人的样貌,只是听得出他的北方口音,安童答道:“你家王爷有何要求?”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情绪。
“除了保护王爷的人质以外,我家王爷还想请宿卫兵进山协助。”
安童沉默了,没有回答,转而去看送来的人质。
这一看不要紧,发现竟是寻找了多日的涂安真!
安童心砰砰地跳得很快,可表面上无任何变化,依然用毫无情绪的语气说道:“先把人质抬进马车。”说着,一起上了马车,还点起了灯。
昏黄的烛火映得涂安真的脸通红。终于找到她了!这么长时间的失踪,她又谜一样的出现了!安童握着涂安真的手,心疼地擦着她额头上的汗水,又摸了摸被汗水浸湿了的头发,一阵心疼。
“我说你们帮还是不帮啊?”马车外的人见安童进了马车点起了灯却半天没动静,在外面嚷嚷了起来。
宿卫兵见状连忙阻止:“大胆!不得对将军无理!”
“我管你是公子还是将军,你们到底帮还是不帮我家王爷?”那人又嚷了起来。
“帮!”安童一边握着涂安真的手,一边说。起初答应李资谦,安童并未多想,权当给李资谦行个方便,因为李资谦称他能拿到衢州布防图。依照约定,只要李资谦能将衢州的布防图送给安童,安童便派人护送李资谦回他那个家乡高丽。衢州北接临安,一旦拿到了衢州布防图,就意味着宋人死守的临安南界没有了秘密,无论是安童的婺州军还是燕王的池州军,都可按图索骥,北上直捣临安!兹事体大,安童自然不敢怠慢。只是……涂安真竟也搀和进来了,为了她,他自然不会轻易一知究竟的时机。
“但有个条件,人质留下!”安童斩钉截铁地说。
“公子,你……我家王爷命令我们不得离开人质!”李资谦的人迟疑。
“这还有你说话的余地么?”安童反问。
“……”两个合影无奈间沉默。
“人质留下,宿卫兵供你差遣,既能保护人质的安全,还能帮助你们王爷,你们可不亏啊。”安童顺势说道。
“好,跟我走。”李资谦的人倒也爽快,直接就答应了。
安童从马车探出头来,在宿卫队长的耳边说了几句,宿卫队长有些迟疑,安童又说了几句,接着就回到马车去了。
“带路,走!”宿卫队长话不多,但一发令,语气中的威严让人颤栗,李资谦的人一抖,连忙带着人走进了官道旁的树林里。
原来安童命令宿卫队长带着宿卫跟李资谦的人走,并要沿途留下记号,他自己带着涂安真先回池州城,当然安童要做什么并不用和宿卫队长汇报,只是宿卫队长认为安童一人可能会有危险,想问是否要分几个宿卫给安童,安童断然打消了宿卫队长的念头,让他小心的跟着李资谦的人进山就好。
安童一直握着涂安真的手,听着马蹄声渐渐走远,这才命令车夫调转头朝池州城奔去。
马车一路飞驰,马车里的灯光在官道上摇曳,安童连忙给涂安真松绑,解到手腕上的绳子时,他看到涂安真的两只手腕全是血红的勒痕,忍不住皱了皱眉,心头更紧;当将涂安真全身的绳子都解开时,他发现涂安真虽然手脚,关节僵硬,可背后却湿透了?李资谦究竟对她做了什么?!安童解下佩剑,把涂安真搂进了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涂安真……一会,涂安真又开始全身发热,关节似乎有些放松,嘴上却□□了起来,还伴着些许不安的扭动。安童注视着涂安真通红的脸,眉头拧成了结。
安童在命令宿卫与李资谦的人同去的时候,就想好了对涂安真的安排:她不是受了风寒就是被人下了毒,必须给安真找一个安静又安全的地方,从官道此地到衢州驿所需一个时辰,到池州城需两个时辰,可衢州驿所无人照顾安真,且李资谦的人在衢州势力很大,难保他不会出现其他状况要掳走安真;池州城有真金,真金对她失踪一事也深感内疚,如果将她送到池州,真金一定可以保她安全的;正是这样,他才决定将涂安真送到池州,避开李资谦。
天还没有亮,屋外偶有几声鸟叫,给春寒料峭的早晨平添几分生气,真金已经起身做早课了。在汉地随窦默生活了二十几年,真金早就养成了汉人儒生的早起做早课的习惯,当下池州、安庆、浮梁三城的城务都需处理,真金还要面对王庭中的各方势力,正如阿合马忽辛一干等人,自当勤奋谨慎。
突然,一阵焦急的马车声由远而近的传来,打破了池州城早晨的宁静。
“哈兰术,出去看看什么人?”真金所住的都督府就在池州大街尽头,城中的风吹草动皆可轻易得知,更不用说大清早的马蹄声了。
还没等哈兰术推门往外走,只见安童一身黑衣,怀里抱着个人直接进到了都督府里,哈兰术一看架势不对,连忙在门口扯着嗓子叫道:“安童大将军来访!”
一听到哈兰术的通传,真金立刻起身向外走去,只见安童黑着脸,眉头紧锁,急急地说:“是安真姑娘!”
真金眼里泛起了光,“找到她了?”
“先不说这些,给她换件干衣服,去找大夫!”一路上,安童发觉涂安真不是发冷就是发热,衣服湿的都能能拧出水来,这样下去,本来没受凉都要感染的风寒。当安童看到真金时,实在顾不得礼数,直接对真金说。
真金也不介意,帮助安童把涂安真安顿到床上,即刻命下人取来干衣服给涂安真换上,还命哈兰术去城中请大夫,两人也便退出门外。
“到底怎么回事?”趁着大夫诊治的间隙,真金问安童。
“安真姑娘是李资谦的人质!”
“什么?”真金一脸不相信。
“臣也是恰巧碰到,李资谦说衢州布防图收获在即,请求保护他的人质,臣前去迎接,没想到就是安真姑娘。”
“安真怎么会在李资谦手里?”
“臣也不知……”
这时,大夫出来了,大夫摇摇头,叹气地对真金说:“启禀将军,小人只是蒙古随军军医,能力有限……”
“有什么话直说!不要拐弯抹角!”真金嗔怒,他最见不得自己的人什么没学到,反倒学会了汉人的虚与委蛇。
那大夫被真金这么一呵斥,脸色都变了,他低着头紧张地说:“这位姑娘身重奇毒导致忽冷忽热,她脉象虽细弱,但也还算平稳,应无性命之忧,其他的小人不得而知。”
“废物!”真金大怒,“哈兰术!你去哪里找的大夫?”
“小人该死,可是……可是城里的大夫都……”一旁的哈兰术连忙跪倒,卧在地上颤颤巍巍搭话。
“城里的大夫怎么了?”真金怒意未减。
“城里的大夫都不愿意医治我们,这段时间以来小的们有病都只得找自己的军医!”哈兰术鼓起勇气,一口气说完。
“怪不得城里人的总说蒙古大夫蒙古大夫,就是这个意思!”真金欲发作,被安童拦住了,“燕王……”。
安童又转而对哈兰术说:“出去!再去找找有没有其他大夫。”
“诺!”哈兰术得令,匆忙把大夫带下去了。
“你看,这些汉人就是这么顽固,总是分什么汉人蒙古人,不都是人么?”真金黑下了脸。
安童惦记屋里的涂安真,边推门进屋边说:“燕王可有其他办法?”
“待我再想想,李资谦那边怎么办?”真金并不介意安童自作主张地进了屋子看涂安真,反倒跟了进来。
“臣让宿卫跟着李资谦进了山,并沿路留下了记号,先去看看李资谦那边,再回衢州再想想办法!”看着床上气息微弱的涂安真,安童一百个不愿意离开,可是李资谦的事情迫在眉睫,照军医说的眼下她的情况还算良好,李资谦亦不会危及涂安真的命,毕竟她是人质,所以无论如何都应当先处理李资谦的事,更何况衢州的布防图直接关系到大元攻打临安的进度,在攻打宋人都城临安这件事情上,任何事情都是应当让路的。
安童看了看双眼紧闭着的涂安真,心里微微叹了口气,脸上却看不出任何表情,他没有说话,径直向外走去,他去处理李资谦的事情,其他的,就交给真金。
她回来了!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的艰难,一切看起来又是那么的容易。
当安童抱着涂安真进来时,真金心里几个月以来的怨怒一下子就被激了起来,嘴上虽然没说什么,可是他本来就苍白的脸色激动得泛出一丝丝红色,他想质问涂安真为何不等他?为何不打招呼就走?是不是讨厌蒙古人?甚至他想问她是不是讨厌他?
一开始,真金以为涂安真只是没法接受饶仲石撞柱而亡的事实,而跑回了浮梁城,可是任他翻遍了整个浮梁城,就是找不到她;后来他又以为她出去找兄长了,不久就会回来;毕竟,他答应过她帮忙,没有他的帮助,她自己应该是没有能力找到兄长的,所以不久也就会回来的;可时间一天一天过去,甚至冬天都过去了,春天都要来了,她还是没有任何消息;他开始担心,她该不会被不识相的蒙古士兵给杀了吧?或者是宋人把她给杀了?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到底安不安全?她到底怎么样了?
可是,当他看到看清安童怀里女子,满头是汗却又瑟瑟发抖时,他的不悦瞬间就消失了,她怎么了?真金的心提了起来。
安童说她是李资谦的人质,她怎么又和李资谦扯上了关系,她不就是那个家住浮梁城,会烧瓷器,喜欢唱歌,还要闹着找兄长的涂安真么?这是怎么回事?
几人一通忙里忙外后,安童有事离开了,剩下真金一个人在涂安真的床边坐下来。
眼前的涂安真的脸颊通红,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沾在肌肤上,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荏弱。她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珠,身子在微微颤抖,真金随手拿起一块帕子擦去涂安真的汗水,忍不住又抚了她的脸,突然,他又毫无征兆地把手抽了回去,他有些不好意思。
望着床上的涂安真,真金的心中升起一团渴望,他想去了解她,了解她的家人,了解她的心思,了解她的一切……
涂安真对身边的一切并无反应,只是非常不舒服地哼哼了两声,真金的眉头拧成一个结,忧心忡忡地握起她的手,一会,又讪讪地把手拿开。不知怎地,在涂安真面前,真金好像忘记了他是大元那个高贵威严、豪情万丈的燕王,而只是一个情窦初开、羞涩谨慎的大男孩。
真金起身推开门去,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叫来哈兰术,把腰间挂着的一块玉佩解下,递给哈兰术并命令道:“你马上骑快马到先到衢州城,到衢州驿所找安童的人安排马,再出衢州城往西北三十里地,看到一条河,就沿着河流而下看到的第一个镇子就进去,那里有个医馆,大夫叫孙承,拿我的吊牌给他,告诉他飞镖,他自然会随你过来。”
哈兰术接过刻有“燕王”字样的吊牌,一脸的不解,没听说燕王在衢州还有汉人大夫的朋友啊,怎么就能请到大夫给安真姑娘看病?
哈兰术还在发愣,真金严厉地说:“还愣什么?不赶紧出发?”
“小人这就去办!”哈兰术回过神来,急忙下去了。
真金转身又进了房间,不一会又出来了,一推门,就遇到明媚的阳光正好照进来,屋子里一片光亮,阳光还照在了真金的一袭青色长袍上,那长袍面质厚实平滑,被阳光一照,竟泛光得有点刺眼,回头看了看躺着床上的涂安真——依然没有醒来,又抬眼望了望头顶的天空,那蓝色浅得发白——和大漠那湛蓝的天空差别是那样的大,就在那一瞬间,他想起了许久没有提及的家乡。
他轻叹一口气,负手而立,环顾了一下周围,感觉像卸下一个背负了很久的包袱,身心轻松不少。停顿片刻,他朝着都督府衙走去了,等待他的是池州城的州务,还有继续东进攻打宋朝都城的准备。
待安童赶回官道的时候,时间已经接近了中午,安童翻身下马,眼睛四处寻找着宿卫们留下的记号,宿卫队长倒也聪敏,一路都在树干上画了记号,安童按图索骥,很快就进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