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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暗影里走出来五六个人,皆身穿黑色长袍,就像教堂里的修道士。其中一个身材异常魁梧,显得鹤立鸡群。那人戴着造型奇特的黑色面罩,完全遮住了五官,如同一桩人体模型。其他人也都罩着斗篷,看不太清面容,只感觉张张脸都毫无血色,就像死人的脸。
噢,有一张死人脸我认得。
我跟陆羽农不久前在岚皋见过一面,老鬼就是应他之邀而来的。但我没想到他会以这幅打扮出现。他好像也认出了我,抬起手,伸出一根手指,示意我放下手机。“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一边关手机,一边问。
不管怎样,我总算获救了。
但我心里隐隐感觉不安。那位身材奇伟,戴着面罩的人走在最后,浑身笼罩在暗影里。暗影似乎会随他移动。他样子很怪,长袍下摆被撑了起来,里面仿佛藏着分岔的树根。他就像是一棵树。
那人靠近时,我心里的不安更强烈了。他那面罩非常古怪,没有开孔,只有一张脸的轮廓。那玩意可能是金属的,但被处理成了粗纺麻布的效果,上面有明显的网纹。他行动缓慢,身上的长袍微微震颤,无风自动。
“还留着他吗?”陆羽农用尖锐得刺耳的声音向那人请示。
“带他过来。”那人开“口”了,声音从面罩后传来,嗡嗡直响,就像经过了电子设备的传音处理,听得人头皮发麻。
他说的好像并不是我。
但我已听出苗头,自己并未获救,而是要倒霉了,虽然还不知道缘由。我躬身爬起来,顺手把开了摄像头的手机扔在地上。
有两人走进暗影里去,很快抬了个人过来。那人穿着跟我身上相同的户外运动服,仰面躺在担架上,一条胳膊垂在下面。那两人把担架抬到异常高大的家伙面前,轻轻放在地上。只见那人伸出一只手——他的手也裹在奇怪的具有金属光泽的网纹面料里,就像戴着手套。他的手指奇长,像篾筢一样弯曲。那只奇怪的手停在空中,然后开始作势上扬。只见那个躺在担架上的人紧闭着眼,脸色铁青,像僵尸一样,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牵引,慢慢站立起来。
见他的鬼,那人居然跟我长得一模一样。
我正目瞪口呆,脑子一时转不过来,那家伙忽然睁开双眼。
#######(又是一段空白)
我好像再次掉进了水里。因为我感觉身体正一浪一浪来回颠簸。我还听见四周有奇怪的声音,不是水浪声,而是像有一群蜜蜂在头顶飞舞。后来,颠簸感渐渐消失,水面恢复了平静,有一道强光从上方投射下来。虽然闭着眼,我仍能感觉到那道强光是从穹顶中心照射下来的。我已漂流到湖心,位于穹顶刻度中心的大洞口之下。我感觉自己正沐浴在那道强光中。
忽然间,我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激流裹挟,身体跟着旋转,越转越快。高速转动中,我的身体被猛烈拉扯,伴随着剧烈的疼痛,仿佛被分裂成好几块,互不相连。我肯定会被什么东西撕成碎片。
为了最后再看看这世界,我拼命想睁开眼,却怎么也睁不开。在一阵急速旋转中,我头晕目眩,身体忽然失去依托,陡然朝下坠去。就像多少年来无数次梦见过的经历一样,我跌向了无底深渊。那一瞬间,终于还是睁开了眼,但我什么也看不见,视觉内五彩斑斓,全是一道道光线。
#######(......)
当我再次醒来,四周十分静谧。我记得自己坠入深渊,总到不了头。但现在好像到头了。我感觉乏力,感觉柔弱无助。我甚至感觉自己在以一种奇怪的状态飘飘荡荡,就像一片水草。我果然还在水里。
我好像停止了呼吸,或是正在以另一种形式呼吸。我嘴巴紧闭,鼻腔内
也没有气流通过,但却不感憋闷。我记得在迷糊中曾拼命吞噬水里的气泡,好让自己还能呼吸。要不是有那些气泡,我肯定早就完了。
但现在我仍还活着,而且是活在水里,这不得不说是个奇迹。这里的水应该很深。我不再担心为何不需要呼吸,又担心起自己的肺来。我的肺无法长时间承受压力。我毕竟不是一条鱼。想到这里,我试着使用我的肺,让它起伏。令人惊叹的是,它依然运用自如。不过,我还是感觉有些不一样。在我肺泡里挤进挤出的好像并非是空气,而是水。尽管知道构成人体的百分之七十都是水分,但我还是被吓了一跳。我要么已经死了,要么活成了另一种形式。
脑子活跃起来后,考虑的问题越来越多,但我还不敢乱动,生怕会因此带来麻烦。不记得在哪本书上看到过这样一句:不被湮灭的唯一出路,是跟所处环境相互融合。我意识到,必须让身体里的水分跟包裹着我的水体彼此协调,内外达成平衡。我想先让自己完全适应现状。
这办法很有效。渐渐的,我的身体起了些变化。
我发现自己适应了水里的压力,最担心的肺泡也没被挤破。但我的身体可能也做出了一些妥协,部分改变了形状,变得更加扁平。其实这没什么。人都是可以改变形状的。我看过表演柔术的小姑娘,能把自己像面筋一样揉进木桶,又再从桶里钻出来。最后,她依然还是那个小姑娘。人类具有极强的可塑性,大多数时候,我们只是没有很好意识到这点。
就这样像海带一样飘来荡去了不知多久,我不断开发自身潜能。通过一次次跨越心理和生理上的重重障碍,我感觉终于成功了。我熟练掌握了如何对体内水分进行调节和重新分配的技能,只需动动念头,就能将身体里的水分“挤”到想要它去的部位。这种事情想象起来十分复杂,可实际操作并没那么困难,就跟我们想要进餐,嘴巴就会自动张开一样简单。
没过多久,我又学会一项新技能。我可以立在水中了。尽管还不能说姿态多么优雅,但也算很大进步。如此一来好处明显,因为人类的大脑须要在这种姿势下才能更好的发挥作用。学会了如何保持直立,向前后左右移动,很快也不是问题。我跟水之间,就这样完成了融合,就像浓缩了漫长进化过程,距今3.6亿年前的一条鱼,突然将鳍当做脚,勇敢踏上了陆地一样。
*
现在,我需要恢复视力,扭转“盲目”的局面。这是重中之重。
我必须搞清楚此刻身处何处,与陆羽农和那位可怕的大树一样的人相距多远。如果可以的话,要尽量避开他们。
试了几次,每次都感觉眼睛已经睁开,可还是什么也看不见。我也感觉不到眼睛跟水有接触。于是,我想试着用手去摸我的眼睛。幸运的是,我的手指仍有触感,虽然不如从前灵敏。我抚摸自己的皮肤,发现我的皮肤上多了层不属于自己的膜,它从头到脚贴在身上,就像穿了件特别的外套。
我看不见东西,可能跟这件“外套”有关,它蒙住了我的双眼,让我处于“睁眼瞎”的状态。我不知道这身外套是从哪来的。
经过检查,我眼睛上果然有两片薄薄的,很有韧性的盖子。
我不敢使劲,用逐渐变得灵巧的手指轻轻拨弄,就像料理精密仪器,试图打开那个盖子。所幸的是,那盖子终于被我打开了。
不过,迎接我的并非光明,而是一片黑暗。
这样也好多了。黑暗中,我至少看见许多闪亮的小颗粒,像夏夜布满天空的繁星。跟真正的星空一样,那些数也数不清的小星星仿佛也在不断闪烁。我放松身体,发现四肢会如同柔软的水草般悬垂着,冲着“星光”的方向。
有小星星的方
向,是水底。
我浸泡在一片情况不明的水里。这水格外清澈,就算光线非常黯淡,也能看出去很远。我怀疑这已经不是在地下湖里。
我的怀疑很快得到了证实。因为我无论上浮多久,也出不了水面。而无论下潜多深,也到不了水底。我就像流落在了太空中一样。
当我上下乱串时,身边不时会有鱼群经过,有成千上万扎堆的,也有三五成群的小队。这里面有许多以前从没见过的鱼,其中有在尖顶观山洞石阶浮雕上出现过的几种。我当时拍过照。我看见最大的一条鱼,几乎有蓝鲸那么大,让我差点以为是一艘潜艇。幸好我外形独特,不像这里面的食物。
但我还是越来越担心。即便不被大鱼吃掉,我也需要进食。是啊,想着想着就感觉饿了。我毕竟是个生物。我选了个方向出发,并开始注意观察,寻找离开这地方的机会。但我还是不敢下潜太深,尽管下面有许多星光,似乎是更值得一探的方向。在水里,压力十分致命。我担心身体的承压能力。既然醒来时就悬浮在这个深度,我想恐怕跟体内体外的压力均衡有关系。
我寻找了许久,但一无所获。
我想,好歹七尺男儿,如果最后是被饿死的,这人生结局也太悲催。那还不如来条大鱼把我吃了干脆。
就在感到有些绝望的时候,我好像听见有什么声音在耳畔回响,就像有人在跟我喃喃细语。这绝对是个重大发现。我向四方张望,想找到声音来源。我相信这不是因为饿昏了头,出现了幻觉。
水里当然有许多声音,但那声音明显不同,像是在向我发出呼唤。
对,我怎么没想试试能不能在水里发声呢。“喂......”我试了一下。
有几个气泡从嗓子眼里冒出来,“咕噜咕噜”远去。“嗒嗒嗒......”我的声音听上去很古怪,好半天才从远处传回来,就跟刚才听见的声音一样。
我能在水里开口发音,而且不会呛水。
接下来我又试了几次。发声时,我嘴里只会释出很少的气泡了,有时甚至没有气泡出来。如果没有气泡,就不会有“咕噜”声。
这真是个奇迹。我可以在水里说话,没有任何妨碍。
我继续捕捉那个有时“嘀嘀嗒嗒”只有节奏,有时又宛转悠扬的声音,并试着跟它“对话”。我的声音在水里能传很远,好像也具有指向性。因为那个被我听见的声音,就像是专门要让我听见似的。它从不知何处而来,然后萦绕在我周围。我又试着从这个角度去判断自己的声音应该如何传递,果然摸到些窍门。我闭上眼,循着声波的律动,一边仔细听,一边慢慢朝前游去。
以前在书上就看过,鲸鱼的声音传播很有特点。生物学家在研究鲸鱼时,早就对它们那种令人惊奇的交流方式很感兴趣。鲸鱼的声波可以在海里传递很远,不会半途衰竭,是因为具有特殊脉冲频段,能在海水中形成稳定持续的共振。据说为了不与其它同类的声波讯号相混淆,它们的声音还能定向传播。也就是说,它们能与对象进行点对点交流,而不会打扰邻居。我还听说,它们对声音的记忆,与我们对视觉的记忆效果相同,它们听见了什么,就像我们看见了什么。
一边回想关于鲸鱼的知识,我一边继续搜寻那个音源,渐渐的感觉似乎也像鲸鱼一样,跟对方建立起了某种联系。声音在水里的传播速度很快,我记得大约是在空气中的四倍,能达到1450米/秒。所以大概算了算,那声音离我可真不近。好在对方也没放弃,到现在,那声音仍像电报一样,从未知的黑暗深处不时发送过来。
听起来,已经在慢慢靠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