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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葬这天, 洛阳大雪。
一棺既起, 不可落地, 风雪飙扬乱眯人眼,行路难, 在山在路也在人情反覆间。送葬队伍与风雪一色, 孤松危立, 寒石崎岖, 嘉柔鬓发上缀了玉屑无数,视线阻断,只有一脉又一脉的凉意直往脖颈里钻。
已然哭到眼酸,此刻, 倒没了多少眼泪, 身上的丧服被干枯了的胡枝子所缠, 浸透飞雪, 她记得它的枝条修长袅娜,从仲夏到孟秋,叶上浮起白露, 开出极小却浓艳的紫红花朵。如今, 葳蕤一变萧条,让人要凝神思量才能记起它美丽过的容颜。
一时间,悲从中来, 嘉柔不知道日后思及夏侯妙是否也如此。那些荆条缠住衣角,勾连回忆,一枝一叶, 凋萎于世。可胡枝子明年还会再抽出新芽,开遍山野,而夏侯姊姊不会回来了,她眼中那片湿凉的水光迅速弥漫成雾沉沉的一片:
春天多好呀,这个世上总有人等不来某一个春天。
北邙山上坟茔无数,王公贵戚,多少弄权人。夏侯至伫立风雪中,神思深陷,放眼埋骨之地不由想起昔日少年人的一句戏言:
吾等俱是北邙人而已。
话是杨宴说的,富贵膏芽,偏要谈天地,言生死,黔黎之苦不知,人间之愁未尝,一张嘴便是百年身后事。
“帝非帝,王非王,千骑万乘走北邙。”他低吟起献帝年间洛阳小儿的谣谶,抬眸间,和桓行简一接,对方显然是听到了,在纸钱飘摇里,眉宇染白,薄唇紧闭,不过把微锁的目光投向了远方。
下山时,步步蹉跌,阿媛滑了一跤被桓行简提溜起来抱在怀里,她人小,失去了母亲便格外想粘父亲:
“是不是舅舅要走了?”
小小的孩童,也是疲累极了,脑袋一歪,窝在了桓行简的肩头。
“嗯,舅舅在长安还有政务要处理,不能逗留太久。”他步履沉稳,目光一调,知道嘉柔和夏侯至在后面。
阿媛眼珠子咕噜噜转着,小脸凄然:“是不是柔姨也要跟舅舅走了,父亲,我不想让柔姨走……”说着,嘴巴一皱,又是个想哭的模样。
心底深处的那抹杀意顿起,桓行简淡薄无声,天地间仿佛只回荡着脚踩雪泥的杂乱。
回了桓府,照丧礼流程还有一顿晚饭,不过本族亲友。夏侯至被桓行简留下,眼下,似乎也并无用饭的心情,怀抱着阿媛久久无言。
最终,强打起精神说:“闰情还病着,等雪一停,我就启程回长安。临走前,有一事得跟你打声招呼,柔儿要回凉州。我本想的是,让她搬去我府里住,也该准备出嫁的各项事宜了,她执意不肯,想从凉州发嫁,我不好太驳她的心意。”
话音刚落,阿媛从夏侯至怀里噌的起身,一口气跑到嘉柔的园子,后头跟几个婢子,一路紧跟,生恐跌了她。
嘉柔脱去丧服,换上素色衣裙,发髻轻挽,正收拾东西。小几上,摆着几样清淡汤粥,两盘点心,早搁的半温不热也不见动一下筷子。
听门“砰”地开了,打断了旁边左劝右劝崔娘的声音,见是阿媛,嘉柔丢开手里叠放的衣裳,忙回身抱住她:
“阿媛,你用过饭了吗?怎么手这样凉?”
阿媛鼻子一抽,便哭了起来:“柔姨,你别走呀,母亲不在了,舅舅要回长安,你要去凉州,父亲又要当值就剩我孤零零一个人了!”
一连串的话,把嘉柔听得酸楚至极,未及开口,阿媛把个小脸仰的水光光一片,呜咽哀求:“柔姨,别走,我一定听话你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别走呀……”
旁边,崔娘又悲又气,一面怜悯她年纪小没了娘确实可怜,一面自己有苦难言,这边觑着嘉柔神色唯恐她心软,飞快地喊道:“柔儿。”
嘉柔两眼鼓满了亮晶晶的泪,低下头,在阿媛光洁饱满的小额头上亲了又亲:“阿媛,等我嫁过来了,你再来萧府,我天天陪你玩儿,好吗?”
阿媛只是哭着胡乱摇首:“不好,求你了柔姨,别离开我,为何你们都要离开我,”说着忽把眼泪一抹,讨好似的跟嘉柔商量起来,“柔姨,我一定不惹你生气,我保证,我很乖的从没惹过我父亲母亲生气,你信我呀!”
被缠的没法,嘉柔只好先答应下来,急的崔娘在一边使劲打起眉眼官司也无用。
应下来后,阿媛不说走,亲昵依偎在她这里。许是太累,不多时阿媛昏沉睡过去再叫不醒。崔娘过来相看,正欲启口,嘉柔轻轻摇了摇头从床榻边起开,朝外走:
“我知道崔娘想说什么,我去去就来。”
知道夏侯至此刻应该还在府里,嘉柔提着灯,到东厢房廊下站了会儿,拦下个婢子:“征西将军在吗?请他出来。”
话说着,里头夏侯至听到嘉柔声音,走出来,形容也是万分憔悴:“阿媛在你那睡下了?”
“兄长,我……”嘉柔的目光在他脸上一掠,下意识朝里头看了看,隔着窗,依稀看到桓行简的身影,他似乎有所感应,一抬眸,嘉柔嗓子眼都要跳出来了,迅速扭过头:
“兄长,阿媛不想我走,可我还是想走。我,”说着羞了一瞬,脸热热的,“崔娘说,该准备嫁衣了,还有好些事得张罗起来,姨母她疼我,肯定能为我准备齐全。”
眼下这个话题,不合适宜,嘉柔强忍着说了,期盼地把眼睛一抬,听夏侯至轻叹:
“柔儿,刚才奴婢过来回话了,说阿媛在你那哭闹。兄长有个不情之请,你先听听可好?”
无须再听,嘉柔那颗心已经灰了一半,憋着泪,还是点了点头。
“阿媛太小,突然没了母亲这对她而言难能接受。我听说,她素日最肯亲近你,你可否留下一段时日,陪陪她,不为别的想想清商。当然,若是你实在不肯,就同我一起回长安,再送你去凉州。”夏侯至语气如常温和,从不迫人,嘉柔却头一次觉得这样的语气不容拒绝,在冷风里,一对睫毛颤了两颤,最终,噙泪轻“嗯”了声。
“难为你了柔儿,我替她母亲,多谢你。”夏侯至伤怀低语,吁出口长气,“这些天,你也累了,去歇息吧。”
回到园子,嘉柔默默洗漱完毕,不想多说话,崔娘看她精神不济心里虽急想她病这一场堪堪初愈,又经丧事,索性不问一字只命令嘉柔赶紧睡觉。
一撩帐子,见阿媛睡的沉酣,嘉柔便在她身边轻轻卧了下来,怕扰了阿媛,纵然心事满腹也只是睁眼望着头顶刺绣的金花帐子。最后,实在是困乏,迷糊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嘉柔倏地醒了,往外瞧去,竟隐隐绰绰又点了灯火,再一摸,阿媛却不见了,慌得她一个激灵坐起,刚掀了帐子,不想正对上桓行简也伸出撩帐的手。
两人皆是一滞,他面容疲惫,并不管嘉柔是个什么神色直接朝她绣床一倒,不再动弹。
嘉柔低呼,忙朝里挪了又挪,头上倏地跟着冒出层汗。
僵持片刻,嘉柔仔细辨听桓行简的呼吸,似是悠长了,她那颗心又渐渐回到肚子里去,机警地梭巡一圈,刚要悄悄从他身上迈过下床,桓行简忽把眼一睁,嘉柔愣住:
那眉梢眼角分明含着一丝陌生的锋芒。
“你怕什么?我也是肉身凡胎不是铁打的。”桓行简沙哑说道,身上那根紧绷的弦略微松了两松而已,他动也不想动,把嘉柔的两只手一拽,引到自己太阳上,惫懒吩咐,“帮我揉一揉,我很累。”
嘉柔浑身僵硬,顿了顿,葱白纤细的手指慢慢给他揉搓起来。帷帐生香,美人在侧,这的确让人有那么一刻松懈只想沉醉。桓行简阖目不语,脑海中将这几日一幕幕情形梳理一遍,才捉住嘉柔早酸涩的手腕,鼻息温热,喷洒在她柔嫩肌肤之上:
“你愿意留下陪阿媛,若你姊姊有知,也会感激你的。”
一提夏侯妙,嘉柔心头狠狠跳起,手腕不由轻颤了一下,桓行简便缓缓睁开眼,那一圈睫毛,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别样晦涩:
“你是不是也以为,是我害死了你姊姊?”
没提防他突然提起这茬,嘉柔觉得一张口,心简直要掉出来了,她机械地点点头,等回神,又赶紧摇了摇头。
桓行简把她的表情尽收眼底,低哼一声:“你既然这么觉得,为何不把当日你在画室的事情说给太初听?”
嘉柔吓得身子发软,指甲深陷,勉强镇定说:“我那日不是有心偷听,只听见,只听见你跟姊姊谈论丹青,又提到我,后来,后来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我没看见的事情不敢乱说,也不该乱说。”
一字一句,说的还算清楚,桓行简确认了她果真没跟夏侯至提及此事,见她敛眉低头,捏着下颌又逼她被迫仰首,那双秋水横波的眸子,涟漪微动,分明写满了恐惧。
却又是如此无辜。
“我不怪你,毕竟,都在疑我当日你也看到了,我没什么可说的。”桓行简手底微微用力,嘉柔蹙眉,乌黑的睫毛眨了一眨。
“圣人有句话,此刻倒可激励自己,你知道是哪一句吗?”他像是来了兴致,沉沉地看嘉柔。
眉宇间的倦怠一览无余,嘉柔忽又觉得他这个人陌生极了,她错开脸,心中犹坠迷障。暖阁生春,并无北邙风雪融起一颗颗冰粒为她破除这眼前云雾,樱唇一动,轻声说了: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桓行简听得会心而笑,手指在她垂落的发丝间一缠,绕了两圈:“你真聪明,原这么解人心意。不错,知我罪我,敬我恨我,悉听世人。”
嘉柔脑子钝钝的,越发看不懂他,只是这几句,冷淡中莫名带着一股孤寂倨傲。她忍不住想,这人是怎么做到不管世人毁誉的?
“睡吧。”桓行简将人一揽,温香软玉顿时在怀,嘉柔挣扎了下,他不让,下颚抵在她细软的一头青丝那摩挲了阵,幽声道:
“好香,你知道你自己这么香甜的吗?远胜迷迭。”
气息相近,耳热慌乱中嘉柔推拒的手抵上他肩头,桓行简顺势把人搂的更紧,低笑:“别怕,我是真的累了,没力气同你共赴巫山。”
如此煎熬不知多久,嘉柔呼吸都静止了,咬紧嘴唇,听桓行简那道沉沉的呼吸声终于变得再度平缓均匀了,才暗暗透上口气。
紧张收缩的身子也跟着缓缓松弛下来,外头,烛影摇红玉漏迟,视线越来越模糊,嘉柔困得眼皮打架,最终撑不住,在桓行简的怀中沉入了梦乡。
这一觉,桓行简歇息得彻底,一夜无梦。等醒来,把绫被一推,起来穿衣洗漱,回看帐子里的嘉柔,睡容恬静,那长长的睫毛不知是梦到了什么偶尔一颤煞是可爱。他一笑,想俯身弹它一弹,脸上神色忽微妙顿了顿,便走到廊下,喊来宝婴,神色冷峻:
“看紧了她,尤其留意她日后是否动笔墨写书函一类。至于其他,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她出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