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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为什么选这儿?”嘉柔人在驴上, 姜修牵着, 父女俩在淝水岸边停下。
蓼花遍地,淝水自将军岭而出, 绵延二百余里, 放眼四方, 横亘出一幅色彩浓重烟水俱渺的壁画来。姜修把嘉柔抱下, 两人并肩而立,他解释说:“使君是太原人,古人说,狐死必首丘, 他是没办法落叶归根了。这里地势开阔, 依山傍水, 正适宜墓葬。既然是曝尸三日, 等时间一到,我打算把使君葬在这里,面朝西北, 种上松柏, 日后若有人还想来拜祭使君,也有个去处。”
嘉柔听得眼眶子发酸,人不动, 只把脸贴向了小毛驴,无知无觉地蹭它两下,一双眼, 却看着静水深流的河面:
“父亲,你看,这条河不知道流过了多少代人,无声无息的,不争不抢,反倒命数长存。不知道使君后不后悔当初离开故土,又知不知道,自己到头来会葬身他乡,连尸骨都是别人冒着风险让他入土为安的。”
这语气,凝在眼睫里成一种安静的愁思,不是小姑娘该有的。姜修爱怜地抚了抚她肩头:“柔儿,你长大了,想的事情也比以往要深要远,人活一世,不知会遇到多少险恶的风浪。你说的不错,青山不老,绿水长流,人在这广袤天地间何其渺小,可人既然生而为人,就少不了有喜怒哀乐,有抱负,有远志,这样才不枉一生。至于使君和太尉,我想,他们应当不悔也曾建功立业,安定一方百姓,只是没料到是这种结局罢了。”
一轮血色夕阳,吻上水面,尽情泼洒开万丈缤纷光芒,连水边雪白的水鸟,也成芙蓉。嘉柔凝神看着喃喃自语:“父亲,你瞧余辉何其绚丽……”只是一想到那些逝去的人,再说不了人间的话,看不了人间的晚晴,嘉柔忽悲从中来,打起精神道,“我跟父亲一道来送使君一程,夏侯府里,我跟闰情姊姊种过一株柳。这回,我想跟父亲一起为使君种两株松柏,日后就算不复相见,也有松柏陪伴使君他好不至于太寂寞了。”
郁郁松柏,孤直长青。
不远处,一阵骏马嘶鸣,父女俩同时回眸:桓行简为首,人扯住了缰绳,带着一队兵马正停在长草没腰的地方。
“他是来找你的,柔儿。”姜修神情复杂,见桓行简独身下马靴子踩过秋草,一路走近,脸上笑意不改:
“先生若想散心,大可说一声,点两匹快马给你父女二人也好过这蹒跚驴子。”
话说着,小毛驴像是不满扭了扭身子,嘉柔警觉盯向他:“卫将军是以为我和父亲逃跑了吗?你放心,我父亲不会跑,因为还等着明日给使君送行,虽引《春秋》决狱,天子也不会让尸骨这么一直曝晒着。”
桓行简攥着马鞭,转弄两圈,笑吟吟看向两人:“好,先生此举虽不为名,可做了之后不管先生想不想,清名自己就会来。”他目光移到嘉柔身上,语气不觉放缓,“大军很快要回洛阳,别乱跑了。”
腰间环首刀,寒光闪闪,姜修的眼睛从刀身挪至桓行简面上,终于道:“还请卫将军借一步说话。”
“父亲!”嘉柔人在风中,青丝飞舞,脸上有些焦虑,姜修目光慈祥冲她微微一点头,同桓行简朝北方走了走。
“你跟柔儿的事,我听太初说了。卫将军,有些话我不想回避,我本不愿柔儿入你桓家,不为其他,实在是因我门第不高,有自知之明,本只希望拙女嫁一个门当户对的郎君,不求大富大贵,只求他好生相待。至于卫将军家里,如今去天盈尺,侯门一入深似海,我这女儿虽自幼没养在身边,可我是她父亲,也知她性情,恐怕跟卫将军并非良配。”
所过之处,惊起一只野兔,匆匆逃窜了。桓行简静静聆听,等他说完,接口道:“先生不必妄自菲薄,不瞒先生,我十分钟意柔儿,否则,断不会此行带她随军。她生性烂漫,热爱天然,我也不愿拘束了她。良配与否,先生此时下定论为时过早,不如拭目以待。”
女儿大了,他毕竟不能时时刻刻带在身边,姜修心中况味难言,颇有些进退维谷的感觉。把步子一收,低声道,“我且信卫将军一次。”
桓行简无声冲他作了个揖,手一抬:“请。”
回去的路上,桓行简与嘉柔共乘一骑,秋风微寒,他出来时带了件披风给她裹严实了,才叱咤一声,驱马回城。
先让他父女进了后院,人走远,桓行简脸倏地一沉:“传令下去,无论何时何地,没有令牌不得随意出城。”
石苞见这父女两人安然无恙回来,一脸平静,正纳罕得不行,看桓行简变脸,忙不迭应了。
寿春城事务处置得有条不紊,该收押廷尉的,悉数送往京师。桓睦人病情略见回头,屋里,煎药来往的婢子、幕僚、诸将无一不轻手轻脚,连说话都只是压在嗓子眼里,唯恐惊动了太傅。
后院中,嘉柔坐在廊下,马不停蹄地赶着手里的这双新鞋,穿针拈线,一双手舞得人眼花缭乱。几个小婢子凑上来,七嘴八舌的,纷纷请嘉柔得空教她们打络子做香囊。嘉柔无奈一笑,手底不停:“我不能老住在寿春城。”
“女郎你是洛阳人?”婢子这些天发觉嘉柔是个极好相处的,也就大着胆子多嘴。
嘉柔出了片刻的神,抿唇摇首:“我祖籍山东,在洛阳住过,在凉州也住过,我也说不好自己现在到底算哪儿的人了。”
平心静气坐了半晌,新鞋做成,嘉柔将裙子上的线头等轻轻拂开,拿着鞋,走到屋里,案头摆满笔墨纸砚,姜修伏案记着什么。
“父亲,”嘉柔温柔启口,把鞋子微微一扬,姜修会意一转身子两条腿放了下来,见女儿款款蹲下,给他试鞋。
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她顶着乌黑浓密的发,人娇娇小小,姜修心里头一回涌起丝愧疚来,眼眶子欲湿。
“父亲你走几步,看看松紧。”嘉柔笑着站起来,不想,姜修却只是静静凝视着她,忽伤感说道,“终究是我亏欠你太多了。”
嘉柔眼睫努力一眨,笑盈盈地搀姜修起来:“没有呀,我好端端的,能吃能睡,父亲亏欠我什么了?”
父女两人在这试鞋,外头,桓行简不知道站了多久,抬脚进来,是请两人到前堂用饭的。
姜修人走在前头,嘉柔被桓行简一拦,她只好停住,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轻声道:
“卫将军没伤害我父亲,多谢。”
道谢别别扭扭的,桓行简看得发笑:“我以为你不肯跟着我,要跑,所以带人去找你。”
嘉柔心里一动,想到父亲交待的话,犹豫道:“我听说,公府里太傅提拔贤能,用才不拘,以安抚百姓为先务,太傅一定也是能听进谏言的人,对吗?”
“怎么,柔儿也想入公府,博个功名?”桓行简突然轻轻一笑,“你去趟淝水,琢磨出这么大篇文章,想跟太傅谏言什么?我替你转达。”
嘉柔被他这么一说,倒不好意思,捏紧帕子,还是抬起胸脯说了:“令狐愚和王凌,虽是罪人,可他们所治淮南一方的百姓毕竟安居乐业,曾有功于社稷。如今,既已伏诛,日后若是有人替他们收敛骸骨,还请太傅不要再怪罪。”
桓行简似笑非笑,嘉柔清削的肩头落入他的掌中,重重揉娑了下:“你要是替你父亲求情,大可不必,我那日既给他松了绑,就不会对他怎么样。”
嘉柔却摇头:“不只是父亲,到时大军一走,寻常百姓或是他的门生故吏来祭拜也说不准。”
“哦,”桓行简漫不经心应道,“那是后话,太傅就算有心,可要是有人暗中祭拜也管不着了。”
“卫将军答应了?”嘉柔眼睛里一亮,语带欣喜,桓行简弯指便冲她脑门狠狠一弹,弹得她鼻梁骨都跟着酸到底,眼泪呛出来,捂住了额头。
桓行简笑着把她两手一拿,低首垂眸,对着她额头吹了吹气:“下手重了?”
嘉柔相忍,勉强朝他展颜,心里却是如释重负,转念想这一战未殃及百姓才是大幸。到时,寿春城里,还像以往那样大姑娘小媳妇来来往往,热闹非凡,最好不过了。
大军要回洛阳,桓睦已不能骑马,坐马车先行。桓行简命诸将把大军一整合,这就准备拔营。
临别,嘉柔万分不舍,见姜修穿着自己新做的那双鞋子,再忍不住,泪如珠玉:“父亲嘱咐我的事,我都记住了,这一别,不知道几时再见,请父亲一定珍重自己。”
说着,跪下认认真真给姜修叩首,凄惶被桓行简扶起来,等看姜修依然骑着毛驴身穿旧衣像是悠游又像是孤寂地走进晨曦之中,徒留背影,嘉柔脑袋一歪伏在桓行简胸前呜呜哭了出来:
“我不想跟父亲分开……”
桓行简揽紧了她,柔声抚慰:“别哭,我想法子让你父亲来洛阳,这样你们父女就能常常相见了。”
嘉柔哀愁抬眸:“不会的,父亲他说过洛阳是伤心地,母亲就死在洛阳,他不会再回洛阳了。求卫将军不要强行征召,我不愿父亲违背心意。”
看她怎么着都不成,像是无可奈何,桓行简只好笑笑。
“你女孩家大了,总要嫁人,你父亲心在万里河山把你带在身边肯定诸多不便,”他指腹为她擦泪,“等人老了,漫游不动了,那时总要有个落脚的地方,我一定带你去探望他,嗯?”
行军速度不慢,但太傅一路时好时坏,到了洛阳,府前张氏带着一众子女早在家门口前等得心急如焚,见车马现身,忙命人围上去把桓睦搀扶进寝居歇息。
“有惊无险,我日夜难眠为你父子二人不知担忧多少。”张氏人果然憔悴几分,然妆容不乱,银白的发髻梳的一丝不苟。
桓行简知道母亲素来镇定,此刻,撩袍半跪她膝下,握住她手:“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母亲,父亲没几日能撑的了,征讨王凌,已耗尽他最后的精神。”
张氏下颌微扬,眼圈泛红,久久没有言语。
不知过了多久,她低眸,眼睛里是沉淀经年的老辣:“自高平陵后,你就该知道我一家人骑虎难下,你太年轻,论资历声望战功无一不及你的父亲。他若走了,你这两肩可能担得起桓家?”
掷地有声,桓行简微微一笑,慢慢起身,替张氏贴心地抚了抚无心压到的衣角:
“母亲对自己生养的儿子,就这么没信心吗?”
他离得近,侧过身想去给张氏添热茶,茶水清香,袅绕出壶,张氏皱眉忽拦下他,伸向他衣襟,桓行简把母亲的手握住了,莞尔问道:
“母亲这是做什么?”
不容他说话,张氏抽出手毫不犹豫把他衣襟一分,绷带临来时刚拆了,上头伤痕宛然,因路上不便洗浴尚留着一股子不轻不重的药香。
当母亲的,果真是心细如发,桓行简苦笑。
“寿春平叛,未损一兵一卒,王凌不战而降,你怎么受得伤?”张氏一脸肃然,再去细看,脸色更差,“怎么回事?”
桓行简轻松笑道:“什么事都瞒不过母亲,其实,走水路过津关时忽遇暴雨大风,一艘新船被浪头打翻了,我下去救人,不想被浮木所伤。怕太傅担忧,我就没说,本也不想让母亲担忧,不想母亲明察秋毫。”
张氏静静看他,把茶瓯一推:“子元,你几时连一句真话也不给你的母亲了,这是刀伤,说,到底谁伤的你,你还要替她这么遮遮掩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