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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高照。
临近五月, 城外杨树发的茂盛, 油亮亮的叶子反射着太阳的光, 土地荒芜,久未有人耕种, 径畔偶见一二鲜艳野花, 但照例有布谷鸟一声又一声从林子里传了出来。
这个时令, 倘若深深呼吸, 定能捕捉到风里裹挟的草木清香。可战事吃紧,晌午临近,除了城砖被晒得温热,空气里就只剩下腥腻腻的血沫子味儿。
对面吴军歇了一气, 女墙上的魏军便身子一歪, 靠在了墙砖旁, 守将张田一脸油光地上来, 先大略拣点了擂石滚木等,再四下一看,东倒西歪的兵丁们个个眼神空茫, 倦怠不堪。
诸葛恪的大军昼夜不分攻城, 前头地形虽窄,可架不住他一波接连一波马蜂一样出巢涌至。张田嘴唇起皮,干得发紧, 唯独两只眼在兜鍪下依然坚定,手往青砖上一扣,一边同几个门督说话, 一边凝神远望。
“咚”“咚咚”,强劲有力的鼓声再起,黑压压的吴军成一线快速扇动的鸦翅迎面而来,到了眼前,面又散开,这支先锋以皮盾护身,抬了数十具云梯,瞬间搭上了合肥城头。
“快!掀了云梯!”张田嘶哑着嗓子吼了声,一时间,城头石块如雹子般倾泻,被砸中的吴人,便哀嚎惨叫着从梯子上直直栽了下去。没被砸中的,则被后头人潮逼着朝上攀登,双足奋力,好不易到城头露了面,魏军一刀劈过来,血水如泼,连人带梯被合力掀翻了过去。
如许几个回合,双方厮杀得天昏地暗,眼看吴军锲而不舍,云梯倒了竖,竖了倒,后续兵力源源不断强攻上来,魏军陷入苦战。张田喝了一声,朝掌心吐了两口唾液,脚下一跃,冲到墙头战鼓前,甩开膀子亲自为将士们击鼓打气:
“生是魏人,死是魏鬼,弟兄们,大将军有中军二十万,定会来支援,抗住了!”
话音刚落,便有一记冷箭擦耳而过十分凶险,张田咬着牙,只管“咚”“咚”“咚”把个战鼓敲得震天动地,见主将生死与共,士气大振,到底是占据着守城优势,这一波,胶着不下,到日暮十分,夕阳如血,堪堪坠向山头,吴军方鸣金收兵。
张田筋疲力尽,棒槌一扔,直愣愣往地上一躺,头顶的天空跟着急遽旋转,汗湿透了他的脸庞。
“将军,将军!”门督宋方蹲跪下来,一脸忧色地看着他,一声声急唤,将张田昏昏荡荡的思绪拉回来,“我军损伤惨重,再无人支援,怕撑不住多少日子了。将军,怎么着也得想法子知会寿春的毌将军,请他来救啊!”
张田闷哼一声,强撑起身,脸色惨白:“我如何不知?只是,出了这城,四下都是吴军,投递消息谈何容易?”
身旁,忽跳出一小兵,抱拳铿锵道:“属下愿前往寿春!”
张田看他不过十六七岁模样,一张脸,青涩犹存满是灰,可眼睛黑是黑,白是白,那神情肃然极了。
“好,你叫什么名字?”张田把手朝他肩头一搭,爱怜问道,小兵响亮答道:“小人姓刘,排行老三,就叫刘三!”
张田把他歪斜的兵服一整,握住他肩头:“刘三,你这一去凶多吉少,你可想好了!”
“属下想好了!”刘三头一昂,靠近了,听张田把口信一说,提着兵刃下了女墙,先吃顿饱饭,把嘴一抹,趁着夜色悄悄出了城。
刚想绕道,前头忽窜出一队人马,火把通明,高据马背上的人一扯缰绳斜睨过来:
“好啊,耗子到底出洞了,终于让我等到这天,来人,捆了他带回去!”
刘三自知在劫难逃,索性也不挣扎,推推搡搡的,被一路带到中军大帐外,膝窝那被人冷不丁用力给了脚,扑通跪下了。
对方面目不清,操着口半生不熟的洛阳官腔道:“说,合肥城里到底有多少守兵?你等伤亡多少了?你是不是要去寿春请兵?少年郎,你只要说了,太傅饶你不死。”
夜色如墨,出鞘的厉光晃晃照着人面,刘三被绑着手,冲对方果断地啐了口:“吴狗!要杀就杀,我生是魏人,死是魏鬼,你们这些死蛮子给我个痛快的!”
见他虽然年少,然气节凛然,随后几日里无论如何拷打都不再说半个字,只好割了首级。翌日清晨,于城下挑衅,挂在了马背上跑几圈,看得城上张田红了眼眶。
“将军,属下愿意再突围!”这回是张田的贴身侍卫李义,张田回身,一双眼端详他许久,一切尽在不言中,把头一点,“李义,你跟我几载,当初你我也是舍得一身剐追随大将军的人。你放心,若是此战我有幸还在你却不在了,我定会向大将军禀明一切,他最是赏罚分明,该你的荣誉一分也不会少!”
李义含笑摇首:“我本就是刑余之人,连累父母兄弟,今若能报国而死,死得其所!”
说罢,一脸的视死如归,跟张田告别又带了一同乡方华这回选择从城外羊肠小道过。
月色迷蒙,林间枝枝叶叶刮了一脸的血印子,两人顾不得那么多,猫腰赶路,眼见要出去了,李义把方华一拦,低声道:
“我怀疑前面有吴人等着,记住了,你晚些出来,我去把他们引开,不要管我,无论发生什么只要有一线生机你都要记得往寿春方向跑!”
方华早听得泪流满面,知道他这一去,便是再不能回头,哽咽把脑袋重重一点,目送他先去了。
果然,吴军算准这段时日张田必会不断遣人出去送信,心下猜出合肥城情势不妙,在此路口设防,轻而易举捉住了李义。
随即撤回,一番逼讯,却不料李义跟刘三一样都是硬骨头。骑兵把他绑在马后,沿着凸凹不平的路,拖了半晌,灰尘漫天剐蹭的李义一身褴褛冒血,骨头都散了架。纵然如此,依旧咬牙不吭,无奈之下把人押到合肥城下,哄诱道:
“只要你说句大军既班师撤回洛阳,吾等尽作弃子,何不早降?太傅便能给你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怎么着,也好过你如今一个无名无姓的小卒。”
李义早磨的一嘴血泡,一拉一扯,尽是撕裂般的痛,他扬眉一望,俨然可见城头飘着的军旗,还有手持兵刃矗立的同袍们,正都无声望过来。
白晃晃的日头下,只有旗子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好,把我再送近两步,好叫他们都听得到。”李义一张口,脑子里分明有根筋拉扯着跳疼。背上,忽被人猛推了几把,他踉跄站住,最后依依四望两边不老青山,此处异乡,并非他的家乡,但却是无数将士为之捍卫的疆土,李义忽咧嘴一笑,用尽平生力气大声高喊起来:
“壮士们!大军就在合肥不远了,勿要投降!勿要投降!”
话音刚落,李义的嘴立刻被吴人用短刀砍得血肉模糊,他狠命一挣,张着血淋淋的嘴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音节断续,再无多少力气。直到胸口忽一阵痉挛的痛,他低头看了看糊血的矛尖,应声倒地。
地上黄土震起,漂浮的尘埃模糊了最后的视线,青山之上,是湛蓝澄明的天空,白云有信,他心里最后叫了声“娘”,头一歪,彻底气绝。
女墙上兵丁们见李义不屈而死,顿时士气倍增,一排排长矛如林般高高举起:“大魏男儿,誓死不降!大魏男儿,誓死不降!”
张田眼中迅速闪过一抹晶然,把兜鍪一正,对门督充满希望道:“方华应该脱身了,寿春一定能接到消息!”
这边,方华果趁李义的调虎离山之计逃了出来。然而,他不敢掉以轻心,一人,一马,背负着全城的希冀脑子里只有一个方向,便是寿春。
半途遇雨,他只能在树下同他唯一的伙伴--一匹灰蒙蒙的马儿相依相靠。这样的雨不停,只让道路愈发泥泞,可他不能一直这么等下去。
这个时候,马忽然拧着脖子不肯往前走,方华浑身淋了个透,生拉硬扯,一身上下早分不清是雨是汗了。
他随张田守城,大体顺着官道往东北方向就是寿春地界还是清楚的。骑上马,抄近道,马蹄子踩进溪中飞溅起一颗颗玛瑙般的水珠来,凌凌作响。
雨势不觉止住,方华淋了一夜的雨又没完没了赶路,滴水未进,干粮也早在仓皇中不知几时丢了个精光。腹中空空,加上想起高热,方华逐渐头重脚轻,怕自己从马上栽下来摔死,只得下马。
前方,人烟在望,他进入了往寿春城的必经之镇--茶安镇。碧影一颤,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嘉柔本跟小鱼在溪边浣衣,听到动静,忙都起身张望,却见个陌生的汉子正趴在溪边往嘴里捧水直灌。
两人都吃了一吓,好在不远处,李敢就在桑树下自愿当个护卫赶都赶不走。他两只眼,几乎黏在嘉柔身上,此刻,自然一马当先跑了过来,虎视眈眈看着方华这个不速之客。
倒是嘉柔,一眼认出他身上的兵服,犹豫上前问道:“你是从洛阳来的吗?”
方华虚弱至极,眼前人影重叠,他定定神,答道:“不,我从合肥来,要往寿春去……”说着眼前一黑,人就要倒下来,被李敢眼疾手快从身后头一托,听他肚子里叽里咕噜地乱叫,赶紧冲嘉柔友好的笑笑,“没事,这人八成是饿晕了!”
合肥是重镇,嘉柔在书房不知陪伴桓行简多少时光,他案头的,墙上的那些舆图,自己也跟着不知看了多少回。此刻一听“合肥”两字,又辨他口音和装扮,自然警觉,细柔的嗓音中多了一丝刚锐:
“劳烦你把他背回去。”
见爱慕的姑娘头一回正经跟自己说话,李敢喜不自胜,那颗心活蹦乱跳的。不过,要他扛个青壮汉子,确实吃力了些,心下又不忘思量把个大男人往李婶家里送不合适,索性弄回自己家,反正家里除了母亲再无女眷。
先把方华那身猪打泥般的衣裳扒下来,李敢找出身爹的粗布衣裳给他换了,折腾一圈,见人在床上烧的满脸通红还不忘喃喃自语,凑近了听,实在摸不着头脑。
他走出来,外面嘉柔兀自等着,殷勤地一凑,那双眼里充满了不知所措的讨好:“这个人一直闹着要找什么毌将军,不知道是不是烧糊涂了!”
他哪里知道什么毌将军,只是见嘉柔似乎在意,这么一说,嘉柔的脸分明又变了。一撩帘子,进了里间。
看她对个陌生男人如此关切,李敢怔怔的,心里五味杂陈,干巴巴地尾随进来,看嘉柔蹲在了床头。
“这位大哥,你找的毌将军,是哪个毌将军?”
方华听她官话十分地道,额头滚烫,心里发慌,不忘先喘粗气问道:“姑娘你是洛阳人吗?”
嘉柔忙点头不迭:“是,我是洛阳人暂借住于此,你找哪个毌将军?”
“我找,我找寿春城的镇东将军毌纯,姑娘能帮我喂饱马,给我一口吃的吗?我得赶路……”方华支撑着,说的断断续续,嘉柔看他两颊泛红,双目发赤,整个人摇摇欲坠的显然是病了。
嘉柔脑子轰了下,急切问道:“是不是吴人打到合肥了,你要请毌将军发兵?”
没想到眼前少女倏地点破,方华一震,陡然警惕起来,那双眼睛再看向嘉柔,嘉柔顿时了然,一本正经地告诉他:“你不用疑我,你能听出我是洛阳口音,这里又是寿春的下辖,不瞒你说,我恰好认得毌将军,你放心,”她把掌心一掐,立马拿了主意,“我这就请人照料你,还有你的马。”
说完,在方华半信半疑的目送下走了出来,李敢的一双眼睛则紧紧跟随着她不放,若在平时,嘉柔肯定要小鱼警告他:你别这样,被人看到怕说闲话。
可此刻,她满腹心事,一面请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小鱼快做些热乎的饭菜来,一面要去查看那匹马,她正好能用到。
不想,衣袖忽被人拉住,嘉柔一惊,又羞又恼地把袖子从李敢手里拽回来:“你,你这人怎么动手动脚的?”
李敢见她秀眉微蹙,倏地松手,他有些忘情了看嘉柔神思不在此处不知想些什么,讪讪道:“我想问你,你要去干嘛?”
一触到他自责的视线,嘉柔勉强笑笑:“我有我的事,这位大哥恐怕要在你家叨扰两日了。”
忽瞥见他院中栓着的驴子,腼腆一指问,“你家里都用什么喂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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