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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柔这次虽只是皮肉伤, 却需静养。她起了高热, 夜间难成眠, 两颊烧得通红,却又不敢随意用药只能熬了姜茶喝到头上大汗。
一双手忽探到额间, 嘉柔倏地睁开眼, 对上那张熟悉的面孔, 脸一偏, 无声地翻了个身。
“好受些了吗?”桓行简本裹挟了一身的寒气进来,等衣裳不凉了,方靠近她。
出了场大汗,嘉柔确实好受了些, 她不语。桓行简静候片刻, 见她还是不肯和自己说话, 才去洗漱, 再回来刚掀被子进来,嘉柔照例慢慢坐起,要从他身上迈过去。
“柔儿, ”桓行简捉住她手, “我换地方睡。”
嘉柔下意识抚了抚小腹,她一脸的颓丧,丝毫精神也无。一整日里, 除了发呆便是发呆,手依旧被桓行简握着,她抽出来, 忽静静开口:
“我想清楚了,桓行简,孩子是无辜的。我会把他生下来,但你我之间,也只能这样了。我知道,你觉得你有苦衷,你无论做什么理都在你那边,我说不过你,也做不到体谅你要杀我的兄长。等孩子生下来,让我走吧。”
本不想哭,可眼泪还是滚滚直落,“我恨我还有知觉,一想到,我还要等兄长东市行刑,我不知道我要怎么等下去。我什么都做不了,阻止不了任何事,甚至,我连自己的主都做不了。在寿春,我意外见到你,才发现自己见到你原来心里是那么高兴,我心里有你,哪怕知道你不会只有我一个人,我还是想人生就这么短,只活一次。我既然心里有你,何不一试呢?我也相信,你待我有真心,只是这份真心我无福消受,不错,我出身鄙陋,我父亲也没什么功名,我跟大将军这样的洛阳高门子弟,本就不匹配。你我因缘际会相逢一场,是错的,”嘉柔揩了揩眼角,自嘲一笑,“我说太多了,仔细想,说再多也没意思的。”
脸颊上水光光一片,嘉柔眼睛眨了眨,她的眼皮肿得发亮,又疼又涩。桓行简静默听了半晌,只道:
“狼牙还是你的,不管你要不要,柔儿,我也不想替自己辩解什么,在你面前,我没什么好伪装的。没错,我不是什么忠臣,也不是什么君子,有人挡我的路我绝不手软,你若后悔跟我,我也没办法。但只要你在我身边一天,我都愿好好待你。”
话音刚落,“啪”的清脆一声,劈在了他脸上,桓行简没有躲。
嘉柔脸涨得通红,气得发抖:“你闭嘴!你,你这个人太虚伪了,你要杀我兄长,排除异己,你要做的事没人能拦住你,你怎么有脸说你愿好好待我?你明知道,我被困在后院的一方小天地里,唯有煎熬,你好好待我?你说这话,能骗得了谁?你既做了这事就不要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令人作呕。”
这一掌,她用尽力气,挣的伤口作痛,嘉柔转身伏在枕上咬紧唇无声哽咽起来。桓行简半边脸火辣辣的,他波澜不惊,凝视着嘉柔,良久,将她肩头轻轻一握,扯上来被子,低声道:
“去见他最后一面罢。”
嘉柔一滞,倏地抬眸,好半晌怔怔无言地望着他,等反应过来,再次恸哭不止。
这一案,天子的旨意很快下来,凡涉案者,一律诛杀三族。太极殿上噤若寒蝉,内官尖声尖气把圣旨读完,四下雅雀无声。
许允抬了抬头,桓行简那双眸子随之不悦地扫了过来,下朝时,直接将人拦下,质问道:“我自收李丰等人,中护军那日急急忙忙来大将军府是怎么回事?”
问的许允哑口无言,冷汗如浆,吭哧半天不知怎么应答才好,那副窘迫样儿,桓行简看在眼里冷哼一声作罢。
许允看着大将军前呼后拥的,被那黑压压的一群仪仗就此簇着出宫去了,这才提起袖子,拭了拭汗。
可桓行简没急着出宫,先至禁军,巡查一番,回到公府发现桓行懋还未动身,他将氅衣一脱,坐在了案前,一面挑要紧的奏章看了,一面问道:
“还有事?”
“阿兄,”桓行懋忍不住上前,“看在昔日情分上,饶了太初吧。当年……”
他的眼泪都到眼眶边上了,马上决堤,桓行简冷静抬首看他:“子上,是我昨天的话不够清楚?”
“就算不是为了昔日情分,以太初的声名,你杀了他,舆情汹汹,与我桓家又有几分好处?太初自长安返京后,外不结交朝臣,内不蓄养姬妾,他都到如此田地了,阿兄何必要非要置他于死地?”桓行懋素来敬重兄长,尤其自太傅病去,长兄如父,那份恭敬更是愈发深刻。此刻,罕有地想挣一挣。他白净的脸上,多了几分粗粝的风霜,喉咙间,则像卡了一块陇西大地早结的寒冰,浸骨的凉。
桓行简拿起朱笔,心平气和地垂首勾画起来:“看来,士季的话你是没听明白。太初是什么人,我们一道在这洛阳城里长大的,你不清楚?他是宗室里最有名望的人,他的父亲是文帝的贵臣,就是太傅也比不上。李丰为什么会找上他?你以为,太初真有本事推翻我?裴楷说他这个人,是‘肃肃如入宗庙,但见礼乐器’他当个太常掌祭祀才是最适合他的。不过,不管他有没有本事,他都是个好由头,他是反对我桓家的最好利器,在这庙堂之上,只要想反我桓家拉上夏侯太初是最好的选择,他一日不死,那些人就会一直蠢蠢欲动。我说这么多,你明白了吗?”
听得明白,那又如何呢,桓行懋恍惚想起嘉平年间的某一个春日,院子里,那架葡萄正抽着新嫩的绿芽,生机勃勃。少年春衫薄,他无赖躺在葡萄架下翻书,一错眼,就见一袭青衫的太初含笑来拜访,他一开口,神色清明极了:“子元何在?”如春风风人。
有那么一刹,他觉得大家都可以永远少年不老不死。
太初的风采,唯有兄长可比拟,不过,那已是嘉平年间的旧事了。
葡萄架来年依然会发芽,可太初,还是要死了,桓行懋心里悲凉地想到,他擦去眼泪,静静道:
“弟回长安了。”
“嗯,路上小心。”桓行简很自然地表达了下自己的关怀,顿了一顿,补充道,“我希望你日后不要太感情用事。”
桓行懋只觉满嘴苦涩,他嘶哑地应了声。
当晚,洛阳城开始淅沥起雨,没有跟卫毓打招呼,桓行简披了氅衣,乘马车,在廷尉大牢的后墙停下了。
他让石苞在外头相候,撑一把油纸伞,手里,似乎还拎着什么走进了雨幕。
狱官见这年轻的贵公子乍然出现,心中疑惑,他只是淡淡道:“我要见夏侯至。”
狱官对他态度十分恭谨,为难道:“郎君,没有长官的旨意,我等不敢随意放人进来。”
桓行简点了点头:“我知道,尔等暂且回避,我只是有几句话想跟罪人说。”
这狱官今日当值,偏是个异常较真的,还在阻拦,桓行简并不动怒,吩咐道:“卫毓此刻应该散衙了,你去看看,他若是在,就说桓行简来探监,让他放行。”
啊,这个名讳,狱官先是一惊再咂摸着眼前人直接称呼长官姓名……脑子很快转过来,忙朝他深深一揖:“属下不识大将军,还请……”
“罢了,你恪尽职守,应该的。”桓行简一挥手,示意他带路。
牢狱里气味不好,狱官小心指引,唯恐熏到了贵人惹他不快,几次意欲开口,看他神色,寻常得很,便只管一路将他带到深处。
牢锁发出阵阵声响,里头的夏侯至听到声响无动于衷,只是阖目安坐,高窗那,没个遮挡,凄凄冷冷的雨便似扬灰一般飘洒进来,落在脸面上。
其实,窗子那是有株榆树的,每逢春深,总有一枝葱郁会伸进来,为这晦暗囹圄作一抹哀艳点缀。眼下时令,草木凋零,榆树只剩一身的枯枝败叶。
“太初。”桓行简放了伞,袖管下,是一壶清酒。
夏侯至终于睁眼,他头冠依旧戴得端正,衣角不过沾了些许灰尘,可那鬓角,不知是谁帮他修的干净体面。
名士有名士的死法。
桓行简进来,像是分毫不在意,一撩袍,盘腿坐下,看看四处,从小案上寻了个看起来洁净明亮的瓷碗,开始倒酒。
酒液倾注,泠然清脆。
此情此景,像极他们的少年时代,嬉笑于一室,两相对坐,只不过如今你身陷囹圄,道尽途穷,我则肃肃清举,霸业加身。桓行简执壶的姿势不变,夏侯至有一瞬的恍惚:
仿佛那少年时的旖旎时光仍泼洒在煌煌洛阳城,仿佛那人笔墨一转,和着翰墨清香浸满桃花青山,淋漓的尾锋仍足显风流。惨绿少年,霞姿月韵,座上连璧寒木春华,浮白载笔,彼时他们尚不曾玉簪珠履,紫绶金章,不过是一个个的翩翩少年郎,驱车上北邙,走马铜驼街。
“你瞧平叔,他说唯几也能成天下之务的是你子元,唯深也能通天下之志的是我,听起来还不错,是么?”年少的夏侯至头一偏,贴在桓行简的耳畔轻笑,就是这样的冬日,他呼出的热气,让桓行简脖间一暖,素来矜持自重的桓行简只笑而不语,噙酒而视,顿了顿,方难得促狭地回应了夏侯至,“乍闻是不错,可平叔这招,是为了拿你我衬他呢,太初不知道最后一句吗?唯神也,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平叔觉得自己神着呢毕竟手有如椽大笔,身负坟典之学……”
语毕,两个素来亲密的少年人忍不住趁掩袖饮酒时相视低笑起来。可笑声未免佻达了些,引人注目,浑然不觉的杨宴,看到他们笑,抓起一把五行散朝两人洒了过去。
漫天的飞雾,满座宾客跟着大笑不止。
笑着笑着,桓行简将夏侯至轻轻一拍,欲要起身:“走了,我家里规矩大,今日已经太晚。”
“不听我新谱的琴曲?”夏侯至意在挽留,桓行简克制着笑意,“改日,一定。”少年人窸窸窣窣起身,在杨宴笑骂他煞风景的声音里离开了聚会。
那时候,光阴尚未真正剪裁其魂,风霜,也未砥砺心灵。
夏侯至知道自己没变,他也知道他变了。
只有一样,他们恐都未能透过光阴轮转,看到当下这一刻。
“这里,好像不该是大将军来的地方。”夏侯至清醒过来,尖刻开口,桓行简低眉一笑,内敛沉默,那神情,更是像极了当年:
两人初见,他便是这般低眉一笑,漆黑的长眉入鬓,彼此让礼:“在下河内桓行简,字子元。”
“此次若事成,你便是大将军。”桓行简清冷的声音将他拉回当下,酒一端,递给他,“来,暖暖身子。”
夏侯至没有拒绝,接了过来,一入口,尝出少年滋味--曾是挚爱的春酒。
“难为你费心。”他一饮而尽,亮了亮碗底,桓行简笑应:“爽快,不过太初一直都很让我费心,不是吗?”
两人默契地对视着,彼此的心意,都再明白无误。
“直说罢,我身上你还有一件可利用之处。”夏侯至嘲讽开口,一瞬间,适才脉脉温情的一段虚渺回忆突然断裂,两人在各自暗含意味的目光中皆迅速忘却当年。
只话眼前。
“这么些年,你明明很懂我的不是吗?太初,你是装傻呢?还是真傻?”桓行简不由地莞尔,“李丰想要事后拥立你为大将军,你也很想的吧?”
“不错,我为大将军,功业未必不如你。”夏侯至眼中掠过一丝光芒,当仁不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