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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柔伫立了片刻, 人定定的, 脚下生根般动也不动。眼前, 人影乱晃,石苞忙着吆喝廉事过来帮忙先安置桓行简, 回公府太远, 这一路耽误血都要流尽了, 如此一来, 只能就近。
上一刻前,还锣鼓喧天宝马香车不断的热闹灯市,此刻,骤然化作长街冷落, 四下百姓们早跑得无影无踪, 只剩那些缤纷美丽的花灯还在风中微微摇曳着。石苞察觉到手腕上有股力量传来, 他抬眸, 看着冷汗涔涔的桓行简目光朝嘉柔身上一掠,立刻会意,喊来一人:
“多找几个人手, 把夫人送回大将军府。”
“我不走, ”嘉柔机械地摇着脑袋,鼻端全是血腥,是桓行简的, 她一双眸子亮的逼人,似带躁动,“他会死吗?”
石苞被她问的顿时一肚子怒火乱窜, 乌鸦嘴,他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一句。但见她不肯,石苞无奈一回头看了看桓行简,他已说不出话,喘息声格外的沉重,石苞再管不了那么多,将桓行简小心翼翼挪到架子上,抬进了驿站。
要了间干净客房,将闲杂人等一律摒去,只余一干练伙计,先奉命烧热水去了。
客房里,本无人住因此一片黑冷,掌上灯后,才烧起火盆,嘉柔一颗心几乎蹦到嘴边瞧了两眼被人围住的床头,也看不清桓行简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了,只能一敛裙子,在那胡乱拨拉炭火。
“夫人没事吧?”石苞忽走过来,冷若冰霜地问道,嘉柔一愣,摇了摇头,正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医官进来了,石苞忙领人上前。
她偏过头,凝神望去连带着手底箸子不知不觉停了下来。床上,桓行简呼吸愈发急促,眉头攒着,一张脸已苍白如纸,医官检查片刻,药箱子一开,先替他处理了刀伤,刀口不深不浅,却狭长,他当真是拼了力气将这一刀带来的伤害控制到最小。
说来也巧,这一刀,倒奇异的跟旧伤重合了,医官点出来,桓行简只“嗯”了声,石苞却不由转身望了望嘉柔。
忙过这半晌,医官忧心忡忡地把额头密汗一拭,说道:“大将军中的这一箭,离心房极近,甚是凶险,下官自当尽力而为。”
石苞急道:“尽力而为?这叫什么话!”
语言刚落,桓行简用眼神制止了他,嘴角微微一动,示意医官动手,医官应声,拿出麻沸散来让桓行简用酒带下去,胸前血衣湿透,明显疼痛难忍了,他却一字一顿道:“不用。”
医官跟石苞面面相觑,犹豫不行,桓行简当机立断道:“抓紧。”医官连忙局促地点了点头,这边石苞很有眼色的端着烛台,靠的近了。
先折断箭杆,啪的一声,在这四下沉沉的静谧夜晚里显得格外突兀,嘉柔低呼,倏地攥紧了衣领。桓行简额头上冷汗不断,他虚弱开口:“让她出去。”
石苞也不动,扭头不耐道:“劳请夫人先在隔壁等候。”说完,嘉柔却噌的站了起来,咬着唇,一言不发走到了桓行简眼前,鼓起勇气,抬眉对上他那张失色的脸,“我不出去,大将军你不能死,你死了,我就得当小寡妇孩子也没了爹,被人欺负,我的小郎君还得当世子呢,你答应过我的。”
嘉柔嘴唇直抖,一字一句,她眼眶子里已经滚动着晶莹的泪花子,极力忍着,俨然下一刻就会失声痛哭的模样,可她没有,脊背柔韧挺拔异常,倔愣愣地盯着桓行简。
这种情况下,他竟然想笑,可怕牵动伤口桓行简只是深深望了她一眼,眸子一垂,医官那拿剪刀的手已经将衣裳剪开了,箭镞刺的深,胸膛处已成血肉污浊一片,医官又是一抹额,低声道:“请大将军受着点。”
箭头有倒钩,直接拔出伤口难能愈合,医官取过烧红的匕首,一定神,刀尖对准桓行简的胸膛剜了下去。没用麻沸散,刀尖刚刺入的刹那四肢百骸便痛得人几乎是虚浮的,桓行简眉头紧皱,吭也没吭,手指一摁,被褥上便陷出五个深深的凹痕,刀刻似的,嘉柔眼睫乱颤,目光像是被定在他泛白的指骨上,她觉得自己呼吸都要停滞了。
匕首割肉的声音微妙,尤其是,一屋子人都屏息凝神的,鼻端萦绕的血腥和一刀刀的剖割让人晕眩,屋里虽热起来,但人身上却是冷的。嘉柔听医官忽轻吁一声,再一怔,脸上忽落了几点温热,她眼睛一眨,脑袋垂下便看到了自己雪白的裘衣上溅满了鲜血。
无比顽艳。
切掉烂肉,露出箭镞,医官手稳力足一瞬间将其拔了出来,鲜血直飙,当即被沸水煮过的纱布堵了回去,桓行简眉头一阵耸动,至始至终,一声呻吟也不闻,只在医官上好药包扎起来后,手一松,高隆的眉峰上那些凝出的汗滴缓缓流淌下来。
他双眸一闭,缓缓靠在了枕头上,嘉柔呆怔片刻,再开口,已经带着哭腔:“他死了吗?”
这边,医官浑身湿透,手里还拈着箭镞,不及他回答,桓行简惨白的唇微微一张:“没有。”嘉柔闻言,那表情不知是喜是悲,该哭该笑,退后两步,颓然地坐在了小榻上。
这个时候,外头传来笃笃的敲门声,石苞下意识一按剑,疾步出去了。医官便将箭镞放到几旁,嘱咐一通,很是啰嗦,桓行简那双眼又张开,人虽虚弱,可脑子却是清醒的,这也是他不肯用麻沸散的缘故:
“你,把箭镞拿给我看。”
他看向的是嘉柔,嘉柔恍惚了下,忙站起身,把那尚残留几分温热的箭镞拿起,鲜血浸透,她一阵颤抖捧到他眼前。
白生生的手,红殷殷的血,很刺眼,桓行简垂眸观察半晌,嘴角浮起一丝森寒,示意医官退下,才对依旧捧着箭镞维持一个姿势的嘉柔一笑:
“还害怕吗?放心,我怎么舍得你当小寡妇?”
一想到自己情急之下说的那些话,嘉柔脸一偏,烛光下,正巧把面上那几点半凝的血点子露了出来。这情形,何等眼熟,桓行简伸出手,像初见那回一般,在她脸上轻轻捺开,色如胭脂,他不由低吟道:
“同心花,合欢树,我可是把你刚才的话都当真了,柔儿?”
嘉柔心里一阵酸涩,她摇摇头,想要走开,桓行简将她一拽呼吸声碾过嘉柔的耳畔,她发间清香,惹他意动,桓行简浑身烫起来伤口依旧作痛不止,但嘴唇,已情不自禁贴上了嘉柔的脸庞:
“别躲我……”
门当啷一声,又被推开,一股寒冷的气流顺风而入,烛火晃了晃,石苞冷不丁看到这一幕,忙尴尬的错开眼,背过身去。
嘉柔霍然起身,手却还被桓行简拉着:“不准你走,先等着。”说罢,虚弱地冲石苞的方向一扬下巴,嘉柔一脸燥热,心中烦乱,走过去跟石苞低声道:“大将军叫你。”
石苞这才回头,走上前把廉事追捕刺客的事回禀了:“射箭的人没什么下落,不过,这个表演杂耍的倒是捉到了。郎君,他是羌人,你一定惊讶他是什么人派来的。”
因为伤势重,桓行简已经起了高烧,原先煞白的脸,变得嫣红,可眼睛却是一如既往的凛凛:“阿梅噶?”
在西北,他用离间计分化了羌人一部,想必,阿梅噶是回过神了。这个女人……
“他说,这不过是我们汉人的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当年魏武也曾派人到西北行刺杀之计。只要能杀了大将军,洛阳城必乱,乱了,也就没人能分心管得了他们了。”石苞道。
“好一个美梦,”桓行简冷笑,他忍痛道,“邓艾曾跟我上书匈奴人事,整个边关,这些非我族类,始终都是隐患。他们算盘打的很好,”说到这,只觉喉间腥甜隐隐,他眸光流转,忽觉一阵寒意,“不对,他们不该这么清楚我的踪迹。我没同他们正面交锋过,如何认得我样貌?这么确定?”
说罢,目光从石苞脸上移开,落到箭镞上。
石苞便将箭镞一拿,端详片刻,征询地看了看桓行简,他道:“这是内府所造,杀力威猛。”
“啊?”石苞一脸的惊愕,脑子转的也快,“郎君,难道……怎么会呢,刚有李丰夏侯至被诛,怎么敢?”
桓行简眉眼一冷:“有些事,要一鼓作气,想必是算准了我会觉得他不敢,至少,不会在李丰夏侯至没死多久就有动作。”一想到这,他忽气血上涌,隐忍着,“只不过,若是为除我,就能跟胡人勾结引外族杀进来,简直其心可诛!这群蠢货,这种事一旦开了头,若朝中无能人驾驭局势,后果不堪设想,草原上有的不只是牛羊,更有恶狼……”
一阵闷咳,牵扯的伤口几乎再次崩开,石苞担忧不已,忙劝道:“郎君!你的伤最要紧,这些事容属下先去摸排,你静养几日,精神好些了再处理不迟。”
桓行简呼吸沉沉,一脸的倦色,点头道:“不要声张,就先对外说我是因西北一役被羌人报复,近日里,洛阳城先审查一遍。”说着,眉头一动,是个陷入沉思的模样了。
“是,今夜找两个婢子来照顾郎君,属下在外守着。”石苞提议道。
“不必,她在就够了,有事我会叫你。”桓行简一揉太阳穴,觉得口干舌燥,“让她给我端盏茶来。”
外间,嘉柔正拿澡豆子反复清洗手上的血迹,听里间桓行简同石苞两个大约是说刺客之事,因声音低,也不大辨得清,再被喊进来时,桓行简的一张脸已经红如春花,可依然噙了几分笑:
“那人刺我前,你跟他用胡语说了什么?”
嘉柔端着茶碗,先喂了他,继而一五一十把话一学,一时间,桓行简滚烫的呼吸喷洒到脸上,她看看他,手一伸,果然额头烫的可怕。
“我让人给大将军煎药。”嘉柔想走,桓行简喊住她,那神情,虽带笑但眸子里已多了两分不易察觉的冷锐:
“柔儿,今日刺杀我的是阿梅噶的人。”
嘉柔惊讶看他,桓行简将她表情变化尽收眼底,淡淡道:“如果,我这回真被羌人杀死了,你应该高兴。”
嘉柔不由得眼圈一红,喉头哽住:“我为什么要高兴?”她怔怔看着桓行简,薄唇紧闭,心里虽有被误解的委屈,但此刻并不愿意发作。
“因为,我杀了你兄长,你一直为此事耿耿于怀,羌人算替你报仇了,你不高兴吗?”桓行简忽莞尔,因为心力不逮,两只眼,呈现出一种近似狂热般的颓败来,人被高烧顶着,有些情景,他需要回想,“今天晚上,你的确很高兴,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