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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钰不禁又瞧了应辰一眼, 冲老头儿笑道:“若真能有三分相似,也可见得老丈的手艺极好, 是少有人能及的。”
老头儿听着高兴,便说:“成嘞,小老儿给两位公子做个好的,也显一显手段。”
阮钰莞尔,说道:“那便有劳老丈了。”
老头儿利落地从旁边的木桶里取出模具来,也不见双手怎么动, 一会儿工夫已弄好了坯子,他将糖料倒进去,眨眼间现出个糖人雏形, 而后十根手指熟练地塑出面貌来,那手法堪称炉火纯青,瞧着别有一番韵味。
阮钰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应辰虽见过许多仙家的妙法,却少有留意人类的各种奇思,如今难得驻足人间见着了,也挑了挑眉。
两人站在一旁等着,心情都很不错。
塑糖人比做其他糖人的手法难些, 耗费的时间也略长一点, 老头儿是个健谈的, 又见阮钰生得和气, 做着做着便与他闲聊起来。
“两位公子瞧着面生,是刚来彭城的吧?”他笑问道。
阮钰也乐意同他聊,就回答说:“确是如此, 老丈怎么瞧出来的?”
老头儿笑道:“小老儿在彭城做了三十来年的糖人,常在城里的人都认识,自然就能瞧出来了。看小公子的模样,是出来游学?”
阮钰赞道:“老丈好眼力。”又温和地说,“小生与好友一路游历而来,见此地人气旺,就想留两日游玩一番。”
老头儿更是笑开了,说:“哈哈,咱们彭城的确风水好,趣事儿也多。小老儿做糖人还要花些工夫,要是小公子不嫌弃,小老儿给你讲讲故事?”
阮钰道:“这敢情好,劳烦老丈费口舌了。”
老头儿见他客气,心里也舒坦得很。他一直做这生意,多年来见到的游历学子不少,其中有许多谦逊有礼,但也有许多瞧不上他的。他年纪大了就喜欢絮叨,也爱跟读书人讲古,这位小公子和善,他就乐得多说几句,也沾一沾读书人的文气。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绘声绘色地讲道:“咱们彭城多年前有个叫梁彦的后生,某日突然爱打喷嚏,打个不住的,打着打着还喷出了四只指头大的小狗儿。这些小狗儿不安分,爬到一起居然互相撕咬,后来厉害的吃了不厉害的,你猜怎么着?”
阮钰有点好奇:“怎么着?”
老头儿说道:“它们最后吃得只剩下一个了,整个变得比老鼠还大。姓梁的后生吓坏了,他哪知道打喷嚏时还能喷出这样的怪物来?吓得连忙用脚去踩。这一踩就闯了祸,那玩意顺着他的脚往上爬,爬着爬着,爬到他腰上了!”
阮钰眼睛睁大,急忙问:“那梁兄可有妨碍?”
老头儿叹口气:“说没有也没有,说有也有。”
阮钰不明白了,问:“此话何解?”
老头儿回答说:“没妨碍吧,是说那玩意爬到他腰上以后就不动了,没咬人也没干点儿别的。说有妨碍吧,就是那玩意变成个老鼠形状的肉瘤子,长在梁后生身上了。”
阮钰听得头皮发麻。
怪物黏在身上变瘤子,若是此事落在他身,他怕是要浑身不自在的。
“后来呢?”他没忍住又问。
老头儿悄悄地说:“后来就这样呗。听闻梁家请了大夫来看,大夫却没看出毛病来,那瘤子好像天生长在那处似的,除了难看些,倒不见什么坏处。梁后生怕得紧,怕万一哪日这老鼠瘤子醒过来,忽然咬他可怎么好?”
梁彦的想法,阮钰亦很赞同,那等异常之物,不可因暂时无碍便掉以轻心。
老头儿小声说道:“故而梁家秘密请来龙虎山的道士,好生查验了一番。后来那法师言道,此乃梁后生体内生了邪病,本是要死的,但梁家乃是积善的人家,冥冥中自有一线生机,邪病因此借着喷嚏喷出来,合成了那个瘤子。若邪病还生在体内,自然不好办,可既然外露在腰上,便容易得多。法师是个有本事的,用刀子替梁后生把瘤子割下来再止血,就没事儿了。直到如今,梁后生变成梁老头儿,也还活着呢!那老头每见着生人就讲这故事,若遇见不信他的,便露出腰来,那处现下仍留了个老鼠形状的疤,不过啊,也再没什么特别之处了。”
阮钰恍然:“原来如此。”
恰这时,第一个糖人做成,老头儿朝阮钰递过去,咧嘴笑道:“小公子瞧瞧怎样?”
阮钰才发现,原来这位手艺人嘴上再怎么将故事说得跌宕起伏,手里的动作亦是一点不慢,这头一个故事说完时,仿着阮钰做的糖人也已做完了。
糖人不过一寸多长,穿一袭朴素的青衫长衫,头上扎着小髻,侧头而笑。正是温文尔雅,一派俊秀的模样,瞧着便叫人十分亲切。
乍眼看去,居然与阮钰有七八分的相似,仔细再看,外形倒不算很像,但气质如出一辙,便有一种栩栩如生之感。
阮钰刚要接过,就见一只修长手掌从旁边探来,先他一步,把小糖人给拿住了。
原来是应辰“横刀夺爱”,此刻正在打量糖人——果然做得十分细致,就连此时书呆子衣角那处一点褶皱也都一般无二。
阮钰见是应辰拿了,也不去抢,只凑近看了几眼。看完以后,他再把目光落在老头儿身上,就见老头儿正看着应辰,像是要多观察一会儿,好做得更真些。
不多时,老头儿低下头,舀出糖料便做起另个糖人的塑形来。
三两下的工夫,小糖人的五官服饰虽还不显,可他微微抬头的模样,便叫与应辰相若的气质先出来三分,与阮钰的糖人区别甚大。
这时候,老头儿开始说第二个故事。
“梁老头已六十多岁了,精神还健旺得很,估摸着至少还能再活个一二十年,可见行善积德是没错的。”他感慨道,“做人哪,可不能行差踏错。”
话说到此处,老头儿又说:“不过单单不做错事也不成,若是性子太迂了,不仅要吃苦,往后的日子也没个着落。譬如咱们彭城中有个书痴,名叫郎玉柱,真是名声远扬,城中人少有不知……”
“他父亲生前官至太守,很是清廉,甚是爱书,但凡得了俸禄便去买书,从不置办田产。郎太守生出的儿子更是爱书如命,每日除却看书再不做他事,家中的细软皆卖光了,却一本书不肯舍出去,家中一日更比一日穷困,每日吃糠咽菜不计较,也不与人交际。”
“若说郎玉柱书读多了学问好,也不坏,学使瞧在郎太守面上,每年科举必点他去参加,他却一次也不曾考中。如此下去,即便他每日读书又有什么用?养不活自己也考不□□名,终究算不上个响当当的男子汉。”
老头儿故事说着说着,对那郎玉柱便是一阵叹息。
阮钰也微微皱眉。
书痴没甚不好,只是痴得吃不上饭,就该好生自省一番了。
老头儿叹过后,又继续说:“他还不信邪,说什么书中有千钟粟,书中有什么黄金美人什么车马,真是白日做梦。”
阮钰听懂了,说:“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车马多如簇,书中自有颜如玉。是前人的《劝学诗》。”
老头儿忙说:“对对对!就是这个!还是你们读书人懂得多。”
接着,他又讲了之后发生的事。
原来郎玉柱本就读痴了,某日书被大风吹走,他慌忙追赶,却是一脚踩进烂泥中,竟在泥下发现古人的地窖。虽说窖中粮食已然烂透,吃不得了,他却更信了书里的说法,以为这便是书中所言“千钟粟”。
老头儿摇头道:“又过了段时日,郎玉柱在书架高处寻到一个尺把长的镀金小车,有人让他将小车献给郎太守的同年做佛龛,他便献了。那位大人十分欢喜,就赐给他三百银子并两匹马,自此他对书中之言堪称深信不疑,也更不想做营生了。”
“那时郎玉柱已三十多岁,仍是孤身一人,有人劝他娶妻,他却道书中必有颜如玉来,如今又过去两三年,也不见美人主动来寻,着实是他闹成了个大笑话。由此可见,从前那两桩事不过是个巧合,做人当要脚踏实地才是,他该趁着手头还活泛,置办一些产业,日后哪怕他还守在屋里读书,也能有些嚼用不是?只可惜,谁劝他也不听,只管我行我素,半点外事不沾手,就怕浪费读书的时间,唉!一言难尽哪。”
说到这时,应辰的那个糖人也做好了,老头儿也不再提郎玉柱,将糖人朝前送去,笑道:“两位公子瞧瞧,这糖人又如何?”
应辰对自己的糖人没甚兴趣,阮钰则不同,连忙把糖人接过来,定睛一看——正是顾盼神飞,矜贵自傲,真真儿是他的蛇兄啊。
阮钰很是喜爱糖人,小心拿好后,又摸出半两银子,送给了老头儿,说道:“老丈别推辞,您手艺值得。”
老头儿本觉得多了,听他这话,便高兴收下,笑呵呵说道:“两位公子日后再来,小老儿还做最好的!”
阮钰笑道:“多谢,多谢。”
随后,两人离开糖人摊子,继续往前走。
走不几步,阮钰有些愣神,应辰瞧见,轻拍他手臂,问道:“怎地发起呆来?”
阮钰回神道:“小生在想那位书痴郎兄。做糖人的老丈虽说满口埋怨,倒不厌恶他,可见郎兄不是个坏品行的。”
应辰道:“那又如何?”
阮钰赧然一笑:“郎兄家中书多,小生想去拜访一番,求抄几本典籍。”
作者有话要说:《梁彦》《书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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