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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过去,眼见又要到八月十五。今年又是风调雨顺的一年,地里的收成眼瞅着差不了,又有山上养着的柞蚕,村里人的笑脸倒是比往年多些。
林远涛一家在村里头的人缘越发的好了——放蚕指着小秦去给指点,等收了丝,也要指望林远涛能给卖出个好价钱来。再说,他们家的人从来都是和和气气,又不挑刺讨人嫌的。
小夏生过了八月十五就要满一百天了,如今没有前两个月嗜睡,喜欢有人陪着玩儿。最喜欢小秦从城里头给他带回来的拨浪鼓和林远涛给他挂在悠车顶上的底下坠着小铃铛的花荷包。只要有个响动,有个色彩鲜艳的东西在他眼前晃着,一准儿的不哭不闹,可以咧着嘴,摇着小拳头玩儿好久。
“咱家夏生这是可怜我,知道咱家没有老人帮着照看,给我省事。”周瓦跟趴在悠车边上跟小夏生玩儿的热闹的林远涛说。
周瓦拢了个火盆,烧着熨斗。林远涛有几件长袍,偏他不爱像别人家似的,喜欢将衣物浆了,穿在身上看着服帖笔挺。周瓦没办法,只好拿着熨斗给他一点点的熨平了。这熨斗烫好了,就要把衣裳平铺放好,含一口凉水喷上去,接下来这使用熨斗就要手疾,宁肯等会儿再来一遍,也不能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要不这衣裳就糊了。
周瓦聚精会神的烫完了一件,直起腰歇歇,把熨斗放到火盆里烧着,就对林远涛说:“你也怪,我瞅着人家穿着浆过的衣裳,看着体面着呢。”
林远涛手里头拿着拨浪鼓在夏生眼前晃着,发出“当当”的声音,引得小夏生踹着小胖腿,挥着胳膊笑着。听到周瓦这样说,林远涛分出神来道:“我一想我的衣裳在米汤里泡过就不自在——又不是怕在外头饿,直接低头舔两口衣裳还能抵饿。一穿上那衣裳,我浑身都不得劲儿。”
周瓦“嗤——”了一声,道:“就你事多!”也不再多说什么。这人哪,哪个没有些自己的癖好呢?这衣裳不用浆,也就是洗着费着点儿劲,过后还得熨一遍,其他,还真是没啥大不了的。
一会儿的工夫,周瓦把几件衣裳烫好了。他收了火盆、熨斗,又把几件衣裳叠好:“你这回出门要有几天,这几件衣裳够不够?”要是衣裳带的不够,没的换洗,在外头失了脸面就不好了。
林远涛瞄了一眼,“够了,足够了。我就是进城,就便上下洼子呆两天。”
周瓦听他这么说,就把衣裳给他包到包裹里:“你只管在外头忙,家里头有我和小秦呢。再者,家里头这会儿就是有事,那也是小事。不用太挂心。”
林远涛就答应一声,又道:“瓦片,你可是越来越贤惠了。”
原来林远涛要趁着八月十五进城送礼,顺便就去下洼子看看。从二月开始修港口,如今已经修了半年多了。虽说现在还不能通船,可是大体的模样已经出来了。陈捕头传话过来,说有别的买了地的人家已经开始有建房子的了。林远涛觉得还是自己过去看一眼牢靠,就说过去看看再说。
两口子正在说话,小秦拎着一串鸟雀兴冲冲的进来了:“瓦片哥,你看,咱们晚上烧着吃吧!”小秦抬起手,让周瓦看那绑成一串的鸟雀,多是家雀啥的。
山上养了柞蚕,省事是省事,就是要防着天上的鸟雀,地上的爬虫啥的去吃。在村里人看来,林子里的一条条蚕,日后都是大把的铜钱,因此大人多有鼓励那些半大孩子去撵着鸟雀的。村里头如今好些孩子手里头都有用木头和兽筋做的弹弓,天天山上田间的乱跑,比赛谁打的鸟多。打下来的鸟,自然就拿回家去,放到灶坑里烧了吃。
周瓦就起身把那一串子接过去:“行,我放后头屋里去,一会儿做饭就给你烧着吃。”又道:“你林哥又要进城去呢,你有啥想要的,跟他说,让他给你买。”
***
李家村里头还有不少人在下洼子干活。养蚕啥的,毕竟没有来现钱痛快,家里头有壮劳力的,忙完地里的活,在家里头就呆不住,上下洼子扛活去。因为这,县里头一到农忙的时候,就有赶车的去下洼子拉活。这毕竟人走的没有牲口走得快。像是这八月十五这样的大节,村里头是必然要回来的——回家过个团圆节,紧接着就收地了。
村里头的大石头上,如今经常有老人在那坐着,连唠嗑带看着有没有人回来。
李成的病养到现在,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就是走道、说话的慢点儿,要是一时着急,他这话就说不顺溜。其他的,跟平常人也都是一样的。李远、李进都是孝顺的,李成家的伺候他也精心,整个人出去,瞅着挺精神。就是这一开始得病的时候,头发白了不少,现在是黑不回来了,看着比去年老上不少。
要说以前李成是不乐意出门的,他是个要脸的人,他们家的事,他自己想起来也觉得没脸,就怕出门遇上人。不过,自从俩孙子念了学堂,他就乐意到村口等着去了。这孩子天天在眼前转悠的时候,心里头不觉得咋的,天天念书去,人家不在他眼前了,李成心里头反而对这俩孙子看重起来了。
再说,现如今家里头的事他也做不了主。但凡他有啥说法,李成家的就要拉着他去跳井,说是不能拖累孩子了。这过了大半辈子的老伴,一闹腾起来他也是受不住,干脆眼不见心不烦。
他天天出来村口逛,老伴反而心疼他,怕他坐在石头上凉,特意给他做了个垫子。
李成瞅瞅日头,快到晌午了,孙子快从学堂里回来了,拎起自己的垫子,跟老伴招呼一声:“我去村头,接孙子去。”
李成家的在厨房里忙和。听到了就探出个头来嘱咐他:“带着垫子,现在天凉了。接着孙子就赶紧回来吃饭,别跟人唠起嗑来就没完!”
“知道了!”李成背着手,不急不忙的往村口走。一路上不少人跟他打招呼,二叔、二爷、二哥的,他哼哈的答应着。到了村口那里,跟几个岁数大的打了招呼,垫上垫子就往石头上一坐,嘴里头和人说着闲话,眯着眼往道上看。俩孙子天天得走十几里地去学堂,等到了中午又得走十几里地回来,风吹日晒的,实在不容易。回到家里头饭量噌噌见长。
八月的天,早晚有些凉,晌午的时候倒正是好时候,暖暖的日头照在身上也不冷也不热的,李成的眼皮越来越往下耷了,打起了瞌睡。
“……赶紧走!谁要你家臭东西!”李成听到孙子的声音,一个激灵就清醒过来:“这是咋了?”
睁开眼睛一看,俩孙子气哼哼的盯着一个挺高的人。李成揉揉眼睛,终于看清了,那个挺大个儿的,正是李达家的。他手里头提着一个油纸小包,脸上带着笑:“你这俩孩子!我这可是你们长辈,你们就这么跟长辈说话?再说,这月饼是孝敬俺们二叔的,也不是给你们的。你们说不要,那也不算数啊!”
虎头斜挎着包,听得李达家的那么说,就从包里头掏出个砚台来举着:“俺们咋说话你管不着!俺们家可没有把俺爷气趴下的长辈!你再不走,我就打了你!”
李达家的那么大的身架子哪里能把两个小孩子放在眼里,看那边李成已经睁开了眼睛,就脸上挂着笑,径直往李成这边走来,手往边上一扒拉,就把当着道的毛头扒拉到一边去了,开口叫道:“二叔……”
就听到有破空声,李达家的一歪脑袋,虎头的砚台擦着他耳边就飞过去了。李达家的又惊又怒,往后退了两步,又回过神来,一把捉住虎头的手腕子:“你这个……”话没说完,就被一边的毛头扑过来咬住了手腕子,疼得他“哎呦”一声。
***
“林叔,林叔!”一个孩子气喘吁吁地跑到林远涛家里头,“你快救救虎头他们俩去吧!他俩让李远大伯给打了!”
“咋的了?”林远涛家里头正吃着晌午饭,这孩子正是村里头和虎头他们一起去念书的,这会儿这么慌慌张张的跑过来,吓了几个人一跳。虎头毛头哥俩自从念了书,比以前还懂事,平白无故的咋挨打了呢?
小秦听了这孩子喊得几句话,已经撂下饭碗,就要跳起来去看看,让周瓦一把给拽住了:“你听听怎么回事再动弹。要是人家爹教训孩子,你过去不是添乱吗?”
人家爹教训孩子,是打是骂别人没有随便插手的道理。
林远涛也对那孩子说:“你先喘口气,到底是咋回事,慢慢说。”
那孩子喘着气说:“俺们走到村口,就瞅见李达家的往虎头他爷那边走。虎头说李达他们家人一见着他爷,就准没好事,就跟毛头俩人去拦着了。完事也不知道咋就叽咕起来了,李达家的就把毛头推一边去,虎头一着急,就把砚台照着他脑袋抡过去了,毛头还把他手腕子咬出血了。后来就闹到李远大伯那去了,大伯就把他俩给打了。”那小孩说完,跺着脚着急:“林叔,你赶紧去看看去吧,我来的时候,还打着呢!”
“咱们去看看去吧!”小秦没等那孩子说完,立马就蹦了起来。
林远涛也起身,跟周瓦说:“我跟小秦去看看,李远,唉,也得给他搭个台阶下。”摸摸那孩子的头:“跟家里吃点儿饭吧。”
那孩子脑袋摇的跟波浪鼓似的,伸手拉住林远涛袖子:“我去看看他俩。李远大伯拿条子抽的,不一定多疼呢。”
几个人急匆匆就走了,剩下周瓦在家,饭也吃不下去了。正闹心着,听见屋里头夏生的哭声,只好进去照看孩子。
周瓦疼虎头毛头,给夏生换完尿布喂完羊奶,抱着他在门口转悠,伸着脖子往村里头的方向看着。也不知道这俩孩子挨打挨成啥样。你说这俩孩子也是,怎么就动起手来了呢?跟那么大个人动手,能讨着啥好处?虎头也是胆子太大,砚台也敢往人脑袋上抡,真要出啥事可咋整?
周瓦亲亲怀里夏生的脑门:“俺们夏生以后可不能这么虎了吧唧的,本来有理的事都给整没理了,以后可不跟你虎头哥哥学。”夏生睁着黑亮的眼睛四处看,把小拳头塞到嘴里,不一会儿就顺着嘴角流下口水来。
过了好一会儿,林远涛他们才回来,林远涛抱着虎头,小秦抱着毛头,李进家的跟着过来了。
进了门,虎头和毛头俩还抽抽搭搭的呢,李进家的也红了眼圈:“他大伯下手可真狠!”
林远涛和小秦把俩孩子放到炕上,让他们俩屁股朝上趴着。周瓦抱着夏生过去一看,小秦把毛头裤子扒下来,屁股上好几道紫红的血檩子,周瓦就抽了一口凉气:“咋就打成这样呢?!这么点儿孩子,下手也太狠了!”
又看虎头,那屁股让他爹打的,比毛头还厉害呢。
林远涛就叹了一口气,道:“村里头人都看着呢,李达家的一个劲儿闹腾,他这也是打给村里头人看呢。”李达家的倒是还有点儿明白,没跟孩子动手,这就显得是这俩孩子没理了。林远涛又支使小秦:“去打点儿水,给孩子擦擦,堂屋的架子上有化瘀血的药膏,拿来给他俩抹上点儿。”
小秦答应着去了,虎头毛头跟他玩儿的最好,他看着也心疼的不得了。
李进家的哽咽着说:“大哥这也是心里头憋着一股气。就是下狠手太狠了。”又骂李达家的:“没安好心的玩儿意!还想找俺们老爷子,做梦去吧!找谁也别想俺们家再跟他们走动!没事找事祸害俺们家孩子!”
周瓦就劝:“香草哥,你坐下歇歇。李远大哥也没往别的地方打,屁股上肉厚,养两天就好了!”
他这不说还好,一说这事,俩一直抽抽搭搭不抬头的孩子,都又哭起来了:“扒了裤子打的,屁股都露出来了,那么些人看见!”
李进家的让他们气得笑:“这会儿知道磕碜了!你们俩好好念书的孩子,还学人家打架,你们学堂里就教打架了?!啥事不能忍忍,回家跟大人说?”
虎头抽搭着说:“他找我爷,我爷肯定又给他钱,俺们家的钱才不给他呐。”毛头点着脑袋:“他一来,俺们老长时间吃不上肉。”
“这俩孩子!”李进家的叹一声,也说不下去了,转身捂着嘴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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