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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安然并没能见到他的父亲,翌日他清晨醒来,便发现这个身体的母亲正坐在榻边看着他,眸光带水满是不舍。
此后一别,一岁唯有二十日相见,便是这二十日中也不能日日相会。此后儿子的所有信息,都只能从他人口中知晓,无论是病了、瘦了,她都再也照顾不到了。
只是这样的情绪,在看到幼子睁开眼之后立时消失无踪,贾美人看着被她惊吓到猛然间瞪大眼的小儿子咯咯笑了几声,拍了拍小儿子的手臂言道:“胜儿快起,当要出发了。”
她的模样便像是正常来叫孩子起床的母亲一般,全然看不出她已经在此处呆坐近半个时辰的模样。
便是夏安然,也只能从已经扩散到整个屋子的,属于女性的轻柔熏香味窥探一二。
由贾美人为他亲自梳冠,然后由他的兄长为他插入发簪,小皇子的人缘不错,走的时候宫里头的小豆丁们都来给他送行了。夏安然一次性将兄弟姐妹们认了个遍,也给了这些或是惆怅,或是羡慕的家人们自己会给他们写信的承诺,最后,小皇子公主们便将他送上了离京的马车。
他的父亲没有来送他,这亦是在意料之中。
他现在已经不再单纯是景帝的儿子了,他是景帝的臣子,是大汉的中山王。以帝王之尊,自然不可能前来相送,他之前的任何一个皇子就藩均是如此,故而夏安然也不曾期待。
只是,关于他父亲赐下的字——景熙。
不知为何,在听闻到这个字的时候夏安然心中十分欢喜,汉代的取字方式和后世有轻微不同,此时的取字方式是解释名之用。
譬如曹操,字孟德,取孟子的德行,也就是操守、操行之意。
诸葛亮,字孔明,孔明二字便是亮。
所以,景熙二字便是用来解释他名字中的胜之意。
以夏安然本人对于“胜”字的浅见来说,他自觉为胜利的意思,也有景色的意思,然而以景帝的意思,还是偏胜利为多。
他这字一出,不用想也知道定然会引起有心人的侧目。
毕竟刘启的目的性太过明确。
夏安然坐在来回摇晃上下颠簸的马车里面用胡思乱想来缓解自己快要晕车的感觉,片刻后他觉得这样没用!
改变了若干次姿势也没能好一些之后,夏安然觉得自己还要想办法分散下注意力,他唤人抱来了薄皇后送来的书籍。然而等到看到侍者送上来一叠竹简后,他的眼角抽了一下,默默将造纸放在了第一要务。
说起造纸,他脑中闪过了数十种造纸手段,其中居然包含奇奇怪怪的凹凸纸法。哪儿就需要这般复杂了?话说我何时看来的这般奇怪的信息?
他摇摇头将奇怪的思绪抹去,如今其实已经有一些造纸术的基础在了,但是多半是使用丝织品来进行制作,造出来的纸成本只比帛书低上一些,这样的纸张只有顶级阶层才舍得用,便是连帝王都不太舍得。
能够想出来以渔网、破布、树皮来进行加工的蔡伦还要等到东汉,而现在,虽然很老套——夏安然这么想,但是果然只有先从造纸开始。
他默默地捂了一下脸,觉得自己当真是一个合格的穿越者,但凡是合格的穿越者就要造纸玻璃两手抓,□□□□两开花。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比起这些,他满脑子想的却是农田、堆肥、种菜,还有——丝绸之路。
但是路还是要一步步走,先从脚下开始嘛。
理论来说,所有的植物都能用来造纸,但最好还是选择比较好加工的。这一点,他询问了被景帝派着来接他的中山本地人,同时也是他的太傅——翟邑。
作为中山国的国王,夏安然享有的一切配置都依照中央。
有太傅辅王,内史治国民,中尉掌武职,丞相统率众官及群卿大夫,除了丞相由中央任命外,其余王国官员均由诸侯王亲定。
当然,有介于夏安然新王上任,丞相已经为他在中山国先选好了一整套班底以保证其运转,他只要到了就能接管。
听闻夏安然想要打听中山国当地情况,太傅喜极,他掏出了几卷竹简交给了夏安然,言道:“殿下,此为臣来时书写,中山国新立,数据不甚齐全,不过臣在入京之前已经听闻丞相将重启计数,想来等殿下入藩,便可有之。”
夏安然点点头,心中对尚未谋面的丞相有了几分好感。便见少年人端坐于摇晃的马车内,背脊挺直,眉眼温和,他双手一抖一展,便将竹简展开细细研读。
虽然表面看不出来并且姿态也算得上潇洒,但发挥全靠肌肉记忆,夏安然本人对于这种麻烦的看书方法意见颇大。
不过多亏身体的记忆力,他对于竖行倒很是习惯。
太傅书写下的信息很是全面,尤其是人口、产业、去岁的税赋、青壮年数目、田产都精确到了个位数。
如他记忆中的一样,中山国是一个以农业为主的国度,而且依托于其西北高东南低的地形条件,加之太行山脉的庇佑,整个中山国从南到北均有河流分布。
所以即便地处北方,此处依然是水稻的主要产区。
在这个主要以粟米为主要农作物的时代,一个以稻米为主要产区的地方简直能让别人羡慕到眼睛发红。
而且这块地方又是身处内陆,不受沿海风暴影响,又远离时常泛滥的黄河,北边虽有乌桓、匈奴虎视眈眈,然而边军骁勇,就算是破了边军防线,前头还有一个并州挡着。
在这个雨带还在黄河线上的时代,中山国毫无疑问能够用旱涝保收的“天府之国”来形容了。
太傅说得自豪,夏安然默默看着简陋的舆图上中山国所在的位置,沉默了片刻后问道:“太傅,请问中山国学子有多少?”
翟邑稍稍一愣,思索了一下后答道:“不敢欺瞒殿下,臣此前虽有粗略调查,然数据并不全面……”
“无妨,你且先说说。”夏安然研墨执笔,将听到的数据一一记下。
整个中山国十四个县的学子约莫有百四十余人,商户仅有六十家不到,各行各业的匠人铺子稍多一些,约莫一百二十家,尤以铁匠为主。
这个数字简直惨不忍睹。
夏安然一见这些个数字便皱了眉头。
汉代并无科考制度,所以这些学子数量实则是本地学舍内就读的学子的数量。自然这些数字里头撇去了有私塾的那些个家庭,实际上肯定要更多一些,但是对于夏安然来说这个数字更有统计意义。
也就是说,他一整个中山国能够择选的、不在贵族把控之下的人才也就这么一百来个人。
按照小班化教育,一个班级三十人来算,整个中山国,也不过才六七个学堂。更何况这一百多个学子中也未必没有世家的人,平均到县城,意味着两个县城共用一个学舍。
这毫无疑问便是意味着——人才被世家垄断。
中山国的人事任命目前全由他一人做主,待到十来年后,才会变成由帝王全数委派,彻底架空诸侯王的实权。
所以夏安然觉得他介入的时间刚刚好,现如今他在中山国还算有话语权。当然即便是后来所有官员都有帝王委派,也并不意味着当藩王的就完全会变成小可怜,这也看个人手段和缘法。
他一时之间无意去管那么多,他身为中山王,按照历史线混过去也能得一世安稳,更何况就他同母兄长来说,他那般挑战皇权,不也活得好好的?
刘彻比他小了九岁,他首要便是要在窦太后对他的压制下争取一片天来,然后去攻打匈奴,等刘彻想起来对付他们这些诸侯王起码得是他亲政后十来年的事了。而且估摸着动手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打仗打穷了,眼红小日子美滋滋的兄弟们。
更何况就算要对付诸侯王,刘彻也得先对付他的叔叔辈。
兄弟虽然碍眼,但是终归是天然的盟友,所以他觉得自己还是非常安全的。
他取笔在学生数量上打了一个标记,然后再看商户数量。
秦汉均都重农抑商,事实上除了宋朝,旁的朝代均压制商人的发展。
理由很简单。商人不劳动却可获取大量的利益,若是人人为商,在人均耕种面积如此低的农耕社会意味着什么根本不必说。
故而,历朝历代唯有农税降到几乎没有,人均耕地面积大量提高且农业科技极度发达的宋朝才能有扶持商业和外贸的底气。
但是中山国却是算得上是这个时代的例外。
按照太傅给出的数据,中山国的农业面积已经达到了近七成,其余的便是矿产和旁的设施。汉代税收农税也相当低,主要以人头税和商贸税为主,如果是这份数据没有作假的话,中山国的人民几乎个个都手有余钱。
人一旦有了钱,就一定忍不住买买买的欲望。
所以随着可支配收入的增加,商贸业也会急速发展。
一整个中山国十四个县城六十家商铺,平均一个县城只有四家,这个数据的存在若非是有人刻意隐瞒,便是这个新封地资源极其不均衡。
夏安然以为,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因为他是第一任中山国国主,整个一个中山国本身就是东挖一些西拼一些而成,其本身分属不同的行政规划,不可能这若干个行政规划的长官一致决定抑制商业。
太傅手上的数据是丞相从各方调来的,如果他所料不差,他那位被景帝派下来的丞相看来是个聪明人,应当也已经发现了不对,故而才重新点数。
他眨了眨眼,恭敬地将说得满头是汗的太傅请去歇息,并且吩咐了一句被贾美人派来的宦官,让车队先歇息一下,大家停下来找个凉爽地方先歇息片刻。
如今正是农历六月,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即便古代的气候比之现代要凉爽许多,且此处位于北方,但也耐不住车厢内不透风啊。
夏安然打算待到车队停下来的时候换一身单薄一些的衣服。今日因他奉诏出京,故而着藩王常服,里里外外差不多有四五层。若非这身体本身的抗热能力比较强,以夏安然现代那被冷气给惯大的身体早就汗如雨下了。
他既已下令,约莫多走了半个时辰后,车队便在一处小林里头停了下来。
面对主家的体贴,无论是护送的兵官还是侍从都很是感激。这一份感激便表现在了等夏安然下了马车换好衣服后没多久便看到两个兵士扛着一头像鹿一样的东西过来了。
只不过这头鹿有一个白屁股,哦哦哦!是狍子呀!
一身轻松的夏安然立刻凑过去看了热闹。显然,护送的兵士领头人非常清楚像夏安然这类小王爷对于狩猎的好奇心,他一个眼神示意,便有人抱来了一头小崽子。
夏安然和那只幼崽的眼神对视了片刻后缓缓移开再次看向兵哥,满脸都是:给我这个干啥?
见他疑惑,兵哥解释道,这只小崽子应当不是被他们狩猎的狍子的孩子,它完全是因为听到他们这儿有动静,出于好奇心过来看的。然后看到兵哥们在狩猎,它似是以为这些人抓了一个自己就安全了,所以便跑去吃了小嫩草。
在自然界中,肉食动物在抓住一头之后的确不会再狩猎,但是它的敌人是狡猾的两脚兽呀。
兵哥当下毫不犹豫,把它扛起来就带走了。
没错,这就是狍子,一种以傻出名而且好奇心特别大的动物。
夏安然看了看肥硕的公狍子,再看看没几两肉的小狍子,思索了一下可持续发展的价值,决定还是先把它养起来,当做储备粮好了。
当务之急还是想要吃肉啊!
然后他就看到了被粗鲁扒皮的狍子,被水冲冲就洗干净的狍子肉,被直接架在火上烤的烹饪方式。
夏安然缓缓地,缓缓地吸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