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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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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江水暖, 河滩一马平川。

    垂柳不经意的晕成新翠, 深深浅浅的如同与宝蓝飘带交叠的绿色河流,镶嵌在湿润的土地之上。

    渔船划出碧波,上面蓑翁垂钓, 几只水禽游过,怡然自得。

    夏笙骑着小镇买来的瘦马, 晃晃悠悠,见到外人心情大好, 恨不得凑上去说些什么才算热闹。

    整整五载的孤独寂寞, 好像把什么都停止了一样,即使面容舒展的成熟英俊,心, 却是依旧。

    他所学会的, 不过是如何默默思念,如何用笑容去包裹住想起一个人的落寞与无奈。

    姑姑说因缘心经淡人情性, 他淡了么?

    为什么提及往事, 一如既往是深深眷恋。

    从前,夏笙是不怎么善于骑术的,但玉宇那短短的疾驰快意,衣袂飘扬,告诉了他什么叫做策马奔腾, 蹄蹄踏破春水无痕。

    想起那人英气潇洒,风华尽现,一勒缰绳的青丝随之而起, 夏笙便不由的想去模仿,想和他变得一模一样。

    长出了口气,双腿一紧,瘦挺的马就在广袤河滩上奔跑起来,夏笙英眉一挑,明眸之间说不出的专致认真,在带起的风中动人心扉。

    ――

    行进半日,又到了一个村落,南方的白墙灰瓦,篱笆院落露出夹竹桃来,流莺脆脆掠过。

    夏笙起身下了马,见到两三个农妇围坐村口摘菜聊天,便走上去问道:“几位大娘,这离秦城还有多远?”

    静默无声,她们一律目不转睛的瞅着夏笙,和前几个小村小镇的人同样反应。

    夏笙不禁无奈,考虑自己要不要带个穆子夜那般的面具,原来总被人看,真的是件极其痛苦之事。

    “哎呀,这位公子生的真是好看。”

    “是啊,简直如仙人下凡,啧啧……”

    她们互相一看,又聊上了,夏笙苦笑不得:“请问……”

    “还有十几里就到了。”

    身后忽然一声童音,回首,是个满脸灵气的小男孩。

    夏笙向来喜欢小东西,特别是孩子,从前貘村他与绮罗最小,到外面来看到孩子满地跑,总忍不住眼神跟着转。

    小男孩眨眨眼,夏笙大步走过去,伸手就拍头:“你真乖,那你知道村里哪有能住一宿的地方吗,告诉哥哥?”

    “切。”小男孩大眼一塌,瞟着夏笙:“什么哥哥,看你就像哪家小姐女扮男装四处游玩,长的高就想装我们爷们,哼。”

    夏笙嘴还没闭上,脸就绿了,抬腿骂他:“敢骂大爷,踹死你我!”

    小男孩做个鬼脸,转身就跑,夏笙也不含糊,追的奋不顾身。

    这回几位农妇又目瞪口呆了。

    村里先生讲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正是此解。

    小孩子灵巧,却不比夏笙惊鸿浮影,没跑多远,就被他拉住衣领拎了起来.

    夏笙笑得贼兮兮:“嗯?说我像女人?”

    小男孩眼睛一转,嘴谄媚的弯起:“大哥哥你功夫好好哦。”

    事实证明夏笙对他顿时心软,下巴一挑:“那当然。”说着就把小孩放在地上:“我问你,附近到底有没有住的地方?”

    “村东有家客栈,五两银子一晚,但条件很差,我家里比较好,才一两哦。”

    ――

    他小脸笑的更甜,大眼睛眨了又眨。

    简陋木屋,低床草塌。

    夏笙走进去愣了愣,看样子这里只有住了他一个。

    小男孩不好意思地嘻嘻笑出来,跳过去把乱扔的东西四处猛塞。

    “你爹娘呢?”

    “我没爹娘。”他满不在乎。

    “那你叫什么?”

    “初见,估计是他们起了名字,写在纸上就把我扔村口了。”

    夏笙动动嘴,没说话,把包袱放在脏兮兮的桌子上,拿出锭银子。

    小男孩顿时笑逐颜开:“你真大方。”

    “去,我是让你买些吃的来!”夏笙作势要打他,半截收了手:“剩下的……就留着吧。”

    初见乐得不行,甜甜的嗯了一声拔腿就踏着小布鞋跑出去了。

    见小男孩没了影,夏笙才坐下,翻了翻因缘心经,心里却难受得很,虽然自己也是爹不亲娘不要,但冷冰冰的韩惊鸿还是了他一个美丽的过去,又有不肯说出自己是谁的姑姑,对他那么好,还有绮罗,还有……穆子夜。

    看看窗外天色渐晚,他疲倦的倒在草席上,想着明早要快些起来赶路,到了秦城,也方便打听他们人在哪里,眼皮越来越沉,几近睡去,急促的脚步却响回来。

    “哥哥,我买了烧鸡和肉粽,你喜欢吃哪样?”

    夏笙差点崩溃,摸摸肚子根本不饿,废了好大劲才说出来:“不都不喜欢,你自己吃吧。”

    初见匪夷所思的望望躺倒的夏笙,倒是乖乖的坐在桌前撕下个鸡腿。

    “大哥哥你去秦城干吗?”

    “找人。”夏笙闻着鸡味痛不欲生,干脆把眼睛闭上自我麻痹。

    “找谁啊?”初见吧唧吧唧

    “说了你也不认识。”

    “说说看,我打小接待四方来客,什么人我不认识……”

    夏笙嘿嘿的乐,心想一个小孩子说了也无妨,便道:“还打小……我要找的人呢,他叫穆子夜,他……”

    初见一下子呛着了,咳了好几下才说出话来:“谁不认识穆子夜啊,大哥你可真逗。”

    夏笙猛然睁开眼睛,爬起来:“啊?”

    “他是青萍谷的嘛,说是比龙宫那个倾城剑还要厉害呢,从这过十个有八个是去找他的,大哥你排不上队啦。”

    夏笙想了想,估计自己五年没见人成了井底之蛙,又小心翼翼的问:“那……那你知道有个叫韩绮罗的人吗?”

    初见想了想:“是不是玉宇城那个,前年还总有人说,现在都快忘光了,听说她长得好漂亮……”

    “嗯,嗯。”夏笙点头。

    “可惜红颜命薄。”小鬼舔了舔油光光的嘴,语重心长。

    屋子顿时一片寂静。

    夏笙明亮的眼睛变得很是迷惘:“你说什么?”

    “哎呀,哥哥,你是从哪里来的嘛,怎么什么都不知道,韩绮罗好像早死了,她夫君应该很伤心,把玉宇全封了起来,反正都是过时的事情了。”

    夏笙语调变得很是奇怪:“绮罗……死了?”

    初见大眼睛对着他。

    还没等再说话,夏笙抓起包袱风似的跑了出去,到院子里使劲解着缰绳,越慌越解不开,急得细汗一下子就出了半身。

    “哥哥,你怎么了?哥哥……”

    小男孩跟到门口,看着夏笙一把拽断绳子,起身上马就冲入夜色。

    马蹄声很快就远了。

    初见嘟囔:“疯子。”

    屋里的灯把小影子拉到院里,细长细长。

    ――

    巍巍峭壁,蔓蔓青萝。

    往下看去绝对会让人头晕目眩,越高越陡。

    夏笙好不容易找到一小块可以站脚的地方,挪过去,手松了,却已经血淋淋的僵硬住不会动了。

    脑间,全是空白。

    一路驾马疾驰,顺江流船,在森林中对着姑姑的五行秘术研究多日,才找到当时狭路。

    大石,竟然真的横在中间,往上看,只有几乎垂直的山,和茫茫苍天。

    夏笙一咬牙,攀援而上,爬了十多个时辰,却还见不得顶。

    木着身子歇息片刻,原本洁净的绸衣,满是泥土,鲜血,和破洞划痕。

    清眸蓦然垂视,身子晃了晃,他又费尽全力抓住石缝,一点点向上挪动。

    疼痛,疲劳,都感觉不到了,他什么都没有想,也不敢想,就像是只永远不懂得停止的动物,寸寸艰难的朝绮罗行去。

    绮罗。

    仅仅是这两个字,都让夏笙有了超出凡人的决绝情绪,没有考虑到半点后路,他竟然妄想从这山峦翻过去,进入早已告别尘世的玉宇。

    最笨的办法,肯坚持下去,就是最管用的办法。

    当夏笙踏到土地,扶住最高出的古木时,朦胧的双眼,已经远远望见水墨玉宇,浩渺清池。

    即便是因缘心经护体,也禁不住多日糟蹋。

    还想往前走,脚一软,就昏了过去。

    ――

    梦里,又见绮罗。

    她新月弯眉,总是浅笑。

    小小的她,或者已经长大了的她,从始至终温柔的对待自己,怕冷了,怕饿了,怕被人欺负。

    她叫他,阿笙,阿笙,阿笙。

    一天比一天成熟的声音,响彻,回荡,直至消亡。

    夏笙午夜惊醒,满脸是汗。

    他眯起眸子,对着遥远的明月,忽而就湿了眼眶。

    跌跌撞撞的爬起来,向山下走去。

    那时前来,四个人骑着马,有说有笑,那么完满。

    才几年,为什么一无所剩。

    走下山野,淌过溪水,当他喘息的到达浩渺池前,这种感受犹为明显。

    是莫青风,又不是莫青风。

    高大的身体披着月影,还有,满头华发。

    听到响动,莫青风回首,表情淡漠,甚至木然,见到了夏笙,还是起了些隐晦难见的波澜。

    “绮罗呢?”夏笙扑过去抓住他,抓的他满袖是血。

    莫青风低沉着声音:“你如何进来的。”

    像是没听到,夏笙力竭嘶喊,漂亮的脸庞完完全全扭曲起来:“绮罗呢?!!!”

    ――

    蜀葵,白色的蜀葵开的到处都是,水绿的叶子,洁净的花朵,在风中静穆异常。

    两座坟冢,雕砌的落落大方,写着她们的名字。

    韩绮罗,季蓝。

    夏笙全身都在颤抖,软着腿迈进墓园。

    而后,忽然停住了脚。

    黑透至底的眸子呆呆的望着那三个字。

    莫青风叹了口气:“万事无不尽,徒令存者伤,你,还是想开点吧。”

    夏笙还是不动,连抖动得肩都平了,莫青风怕他神哀过度,扶了一下,却被夏笙狠狠的甩开,他几乎是径直倒向绮罗墓之的,抱住了白色石碑就死不起身。

    长歌当哭,势必在痛定之后。

    他没有哭,也不会哭,只把脏兮兮的脸贴了上去,叫了声:“姐姐。”

    再无音响,木头似的一动不动。

    他从不唤她姐,今日,却说不出别的什么。

    莫青风不忍心,又劝:“她已经不在了,何苦折磨你自己?”

    夏笙闻言愤愤回首,咬牙切齿:“你还我姐姐!”

    莫青风一连哀愁站在那,说出不话来。

    夏笙起身就使了大力推搡她,边推边喊:“我姐怎么死了,我姐是怎么死的!你说要照顾我姐,你放屁!”

    莫青风白发乱了满脸,轻声说:“杀你姐的人,也躺在这里了。”

    夏笙不敢置信的回头瞅了瞅与绮罗墓碑一模一样的另一个,伸手就给了莫青风一巴掌:“你凭什么把她放在这,绮罗不要!”

    曾经满是自信的鹰目早就空空荡荡。

    “你……你喜欢那个女人……?”

    莫青风没有否认。

    “那你干嘛还招惹我姐,你怎么能对两个人好?”夏笙眼睛通红:“一定是你和她纠缠不断,才害死绮罗!”

    “夏笙,人不想你想的那么简单……”

    “少找借口了,我以前敬佩你,没想到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伪君子!”

    夏笙胸口一阵窒息似的感觉,气的急了,回身就踹倒了季蓝的墓碑,跑到绮罗那里大肆破坏起来。

    “我要带绮罗走,她才不想在这里,她最喜欢我了。”

    看着已然长大却还像个孩子似的夏笙,莫青风没有动弹,只想等着他发泄够了,再做打算。

    没想到,夏笙铁了心似的,根本不知道疼,脸越来越白,对着坟冢连扒带打,碎石落了满地。

    莫青风终于忍不住,走上前去,夏笙却双臂支在墓上,不动了,脸如晨雾,唇失血色,片刻,殷红的液体涌出了口,他一个瘫软,倒在地上死了一样,无声无息。

    ――

    因缘心经,最忌大悲大怒,夏笙已练至高重,伤害尤其之深。

    气血逆涌,心脉俱损。

    难怪妇人当日如此犹豫,让他考虑了再考虑。

    无奈少年不识愁,更难懂人事易变,爱若别离。

    玉宇良医不少,却足足医了半个月,才让他醒来,人依旧气若游丝。

    莫青风时常默坐床前,凉着药,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夏笙昏昏沉沉,只是有了力气就提,把绮罗还给我,把绮罗还给我。

    声声念,声声慢。

    又耗了半月,他才起身下了地来。

    莫青风也没劝阻,只掏出个精致的盒子,道:“这是绮罗骨灰,她,还是随你去吧。”

    夏笙无言收起,系紧了包裹,出门就要离去。

    莫青风叹:“出到人世,不过一场伤心。”

    夏笙没理睬,莫又说:“还是从地道走吧,我想这你也许大难不死,终有一日要来,现在,也了了愿。”

    ――

    寻常百种花齐发,偏摘梨花与白人。

    今日江头两三树,可怜和叶度残春。

    夏笙无意间想起,小时,爹最爱教他们悼亡诗词,两个清脆的童音念出来,那些离愁别绪,便格外萧索。

    岂料今日才懂,死亡是件多么轻易的事情,苦的,竟是生者。

    抬首,低头。

    全是物是人非,哀哀旧景,伊人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