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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苏的声音不高不低, 平平稳稳的将一番话说完。陆大夫人听罢, 脸色却忽的一变,在旁的其他人也屏息静气起来。屋里静得只有众人的呼气声。
林氏见此情形,局促不安的呐呐说道:“陆夫人, 小女自幼娇惯坏了,你别见怪……”
陆大夫人没接话, 她身后的婆子得了暗示,跃跃欲试, 刚要张嘴说话。屠苏却根本不给她机会, 她笑着摇着林氏的胳膊说道:“娘,您怎么能这么说我呢!您既然说了娇惯我,为了不枉担这虚名, 我可要说说对您的不满了:您看看别人的娘是怎么做的?人家都是‘黄鼠狼觉着自己孩子香, 刺猬觉着自己孩子光’。别人家的孩子不拘做了什么,他们的娘亲都只管往别人身上推。娘怎么就偏喜欢把错往我身上揽!娘, 您可得跟人家学学!也该把我把当个宝, 把别人家的孩子都当根草!以后也别粗心大意了,哪个人路上多看我一眼,您也得想着他是不是对我心怀不轨!”林氏自然听得出她的话外之音,她此时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只能干巴巴的笑着。
陆大夫人岂能听不出她的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她登时面沉似水,若不是怕有损自己的体面,她早就忍不住了。林氏也看出了不对劲, 不住的跟屠苏使眼色,谁知屠苏却跟没看见似的。一径拉着林氏,顾左右而言他,初听上去,她是在云山雾海的瞎扯,细听下去,原来这些话全都围绕一个中心思想:讥讽陆大夫人自以为是。
“娘,我先跟你说一件趣事。前日我和哥哥遇到镇上的土财主了,那财主想和二哥套近乎,二哥嫌他为人粗鄙吝啬不想搭理他,谁知他竟直撵上来急赤白脸的质问我俩说‘你们兄妹两个好不懂事,我是本乡的首富,乡人见了我哪个不是恭恭敬敬,为何独你们两个却爱搭不理?’我当时听了只觉好笑,便问他‘你家那么多钱,可曾施与过我家一文钱?’那人虽不解这话,但也老实回答道:‘我与你家无亲无故,我凭什么要施与你们?’。
我当时就笑说,既然你不曾便宜过我家一文钱,那你家的钱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你有钱自是你花,凭什么要我们对你恭恭敬敬?你富,我们不占你便宜;你贫,我家也没什么损失。所以无论是贫是富都和我们无干。既无干系,我家又何须跟着别人巴结你。我说了半天,那人却是懵懵懂懂。娘,你说这人好笑不好笑,连我一个小女子都明白‘人必自敬而人恒敬之’,人必有益于他人,而后才获得世人的尊重。你说他有了钱,只管自己享受挥霍,不曾为乡里做过一点点善事,即使心血来潮做点好事,又赶忙宣扬得神仙和阎王都知道。偏偏还眼睛长在头顶上,自以为是的很,认为人人都该巴结他。这真叫空棺材出殡---木(目)中无人;驼子翻筋头---两头翘;老葱自己跳进锅,自个拿自个炝锅;他这种人就像那猫尾巴,时不时就往上翘,人们越捋它越翘,偏偏我就不捋它――”
“够了!”屠苏正说得兴致勃勃,却猛听得一阵怒吼。众人抬头看去,就见那陆大夫人的脸色已经由白变青再变红,她终于要破功了!屠苏见她这样,强忍着才没露出揶揄的笑来。装作一脸自责的道:“唉呀,陆夫人,你瞧,我半日没见着我娘就有一肚话要与她说,竟然忘了您还在我家做客,多有怠慢,多有怠慢。”
陆大夫人胸脯微微起伏,强忍着气,也不拿正眼看她,只扶着婆子的手缓缓起身,脊背僵直的走出去。
走到门口,她才回过头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屠苏,微微冷笑道:“你就狂吧,有你后悔的时候,我且等着……”
屠苏淡然一笑道:“夫人,你这又说错了。我从没认为自己有错。当然,我承认自己说的话你可能不爱听,可是你也该明白,――毕竟我又不是那街上卜卦的,尽拣你爱听的说。”她边说边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出房门,蓦的发现陆云岩和陆云泽及富丹宁竟齐齐的站在门首处。
陆云岩目光极为复杂的看着屠苏,嘴唇动了几动,最后只勉强扯出一丝笑意,低声说道:“关姑娘,多有得罪,容陆某改日再登门致歉。”语气较之以前竟有些生疏。屠苏也不放在心上,摆摆手说道:“没事没事。乡野陋店,不能款待上客,还请多包涵。”陆云岩垂了头,又对林氏欠身一福。然后默默跟在陆大夫人身后,和陆家众人一起退出。
陆大夫人出了门上了停在门边的一顶青呢软轿,扬长而去。陆家的随从侍女紧跟其后,浩浩荡荡的朝何家客栈而去。
林氏倚门立了一会儿,才慢慢恢复平常,她略有些不安的拽拽屠苏的衣角说道:“你那样说她他,咱家以后会不会有麻烦?”在她眼里,陆夫人就是那尊贵的官夫人,自古民不与官斗。她焉有不害怕之理?
屠苏不介意的说道:“她的手再大还能遮住天不成?再说了,她的手也不大,只不过比咱家有钱些有势些而已。她能怎样?”据她所知,陆家也只有陆四老爷是云州同知,而且素闻他生性谨慎,爱好清名。陆家的家人很少听说过徇私舞弊,仗势欺人之事。再者,她得罪陆大夫人的事恐怕很快就传得人尽皆知,到时,陆夫人若想私下报复她家,可就得好好思量一番了,――除非,她可以不顾陆家的清名,即使她愿意,也有人管着她呢。所以,她一怕都不怕。
林氏仍是担忧不已,屠苏只好劝道:“娘,先前咱们并没做出任何不妥之事,对方就气势汹汹的上门问罪,我说与不说这番话,都早已算得罪她了。既然早已经得罪了,我干脆还是说了好。做人不能太软,否则是个人都想捏你。”林氏含含糊糊的点头支应着。
此时早已有了那好奇心重的街坊来打听刚才的事,林氏无奈只得上前应付。
关文也赶了过来,低声对屠苏笑道:“你方才的那番话,我都听到了,真是让人解气。大妹,你若是为男子,就该入朝为言官,那些什么严御史丁谏官的都得靠后站。”
屠苏一脸无奈的叹道:“二哥以为我愿意这样吗?每次都是被逼无奈。都怪这个魑魅横行魍魉丛生的坏世道,生生将我一个小家碧玉逼成了市井御史。”关文听得这句,险些没笑出声来。
屠苏说完这句又正色道:“二哥以后怕是得和陆家兄弟疏远些了。”
关文听到这句,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了起来,也正色道:“真是可惜了,云岩这人真不错。”说着又偷瞧屠苏一眼,看她的反应。屠苏也默默颔首,似是赞同他的话。
关文忙接着说道:“只是你这样做,解气虽解气,可也把事情彻底弄僵了,以后只怕――”
屠苏不介意的笑道:“僵不僵的也无关紧要了。反正我是无欲则刚。没什么可怕的。”
“可是……你们……”关文想问个明白,又觉得这样直接相问不太妥当,只好将到嘴的话重新咽到肚子里。
关文和屠苏两人说着话,关忠站在隐蔽处暗自高兴着。方才的情形他全部看在眼中,如今他终于放下了心中的石头。屠苏这样说陆大夫人,而那陆云岩又是个纯孝之人,心中难免有所不快――即使现在忍下了,类似的事情积累多了,也终会爆发。而小姐决不是个能隐忍的人。仅这一条他们就不大可能,这就叫做有缘无分。到嘴的鸭子又回来了!至于自家少爷的父母,他家先夫人即使在世,也绝对能和屠苏和睦相处――因为她们的脾气有一点相像。
至于京城那两位――关忠一想到这两人不由得恨得牙齿格格作响。突然,他的脑海中亮光一闪,一个自以为绝妙的想法浮现了出来:她若成了少爷的人,不对,是少爷成为了她的人。她是不是应该和少爷同悲同喜同恨同憎。那么是不是她就可以帮着少爷收拾京中那两个奸人?――这绝对有可能,她连自己的亲父都能下手,更何况是别人的父母!关忠差点为这个想法手舞足蹈起来。只是少爷究竟什么时候能回来?为什么到现在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关忠忽喜忽悲,情绪起伏不定……
在何家客栈的陆云岩此时也是愁容满面,矛盾异常,心中像有一团乱麻似的,理不清,捋不顺。陆大夫人一回到客栈便把陆云岩叫进屋里教训了一顿。陆云岩一向孝顺,自觉母亲为自己操碎了心,一应事体都尽量顺着她。除了因为冲喜之事,自己在二弟的鼓动下离家出走外,他再也没做过违背母亲意愿的事情。但今日这事,他心中却异常复杂,自从母亲那儿回来后,他就一直长吁短叹,愁眉不展。他的眼中不时浮现出屠苏的种种形象,她精明、利落、磊落大方,她口齿伶俐又幽默风趣。往常觉得这是她的优点,跟别的女子全然不同。如今的他却在苦恼,她的这种辩才为什么偏偏要在他母亲面前挥洒?他究竟要用什么方法才能挽回屠苏在母亲心中的印象?
陆云岩辗转反侧半夜,最后实在了无睡意,便起来开窗赏月,此时正值冬春之交,气候变化异常,人们本来就爱染病,他身子又素来不好,第二日便病倒了。陆大夫人急得连忙请来大夫看诊,本来定好的行程又打乱了,只得在此滞留。这下可忙坏了陆云泽,他三下里来回奔波,既要照顾陆大夫人还要留心陆云岩,外加一个富丹宁要操心,整个人脚不沾地、狼狈不堪。
更让人揪心的是,陆云岩的病竟越来越重,刚刚养起来的一点元气在逐渐消磨。这关林镇附近也没什么好大夫,前两日请来的人都只会说些陈腔滥调,开的药效果也极有限。最后陆云泽再三保证劝说,陆大夫人才让去请了田郎中来。
田郎中仍跟往常一样,身着寻常布衣,挎着个旧药箱,神情淡然,款步而来。对陆大夫人也是以寻常待之。陆大夫人一见他这样心中有些不快,但面上也没说什么。
田郎中诊了脉,再瞧瞧面色,最后断定道:“偶感风寒,外加肝气郁结,心情不畅。风寒易治,心病难医,赶紧自想办法。”
陆大夫人听了将信将疑,想喝止田郎中,又觉得不妥,硬忍了下来。陆云泽一听这个诊断,心中已明白了几分。忙问道:“大夫可否说得再详细些?”
田郎中淡淡说道:“这个你该问病人。”两人正说着话,恰好陆云岩醒了过来,他不由得红了脸,急急说道:“咳咳,大夫,我真的没事,很快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