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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连忠的军令传回隆平关里的时候,已经是八月初七的上午。这一次恶战之后嘉奖甚是丰厚,隆平关里上下都按惯例记功以外,每人还额外赏了不少银两,连寻常士卒也是一人五十两的赏格,堪称少有的大手笔了。周肃自然更是被赏赐得丰厚,银两不算,贺连忠还特地托书记付昆送了两支上好的老参,一把宝刀,几副上好头面给周氏父女。
“这些东西倒不算什么,只是这柄刀是大帅心爱之物,如今给了周兄,周兄日后必定前途无量。”付昆手指抚过冰冷的刀鞘,说话声音仿佛比空荡荡的花厅里的寒气更冷似地,让周肃悄悄打了个寒噤。
“周某明白大帅的意思。”他按捺住心底的叹息,点头道,“大帅明鉴万里,有大帅在,隆平关不论什么时候,都会被咱们麟武军守得滴水不漏。”
“哈哈,都说周兄是个耿直守信的人,有周兄这句话,”付昆笑道,“隆平关这里,想必大帅可以高枕无忧了。”
“呵呵。”周肃附和着他干笑了几声,自己却愈加觉得无味起来。他满腹烦闷,送了付昆出门,带了护卫到小演武场,却见场下观者如堵,场上四五人围攻一名玄甲大将,那人一条□□如蛟龙出海,逼得围攻的人不断后退,眼看败象将露。
“好!”枪势如毒蛇吐信般蓦地一盛,一名围攻者手里的木盾被击得粉碎,一声清脆的叫好声自东南角领头响起,正是周五娘。“王栋输啦,周将军真是了得!”
“末将心服口服。”王栋领着人退开去,摘下甲胄,露出汗湿的脸,顾不得包扎破裂流血的虎口,诚心诚意地道。
“不敢当。”周德威笑着指点了他几句,周五娘已经凑了过来,“周将军,看在本家的面上,”她持枪在手,朝着周德威抖了个漂亮枪花,“烦请也指点指点我,如何?”
“我也一样!”楚梧提枪立在周五娘背后道。
“哈哈,大小姐和五小姐上场,”王栋笑道,“这一次只怕周将军要认输了。”
自从见到周德威在关下杀透重围的模样,两人便对周德威殷勤备至,每日追着求教枪法武艺,让周德威头疼不已,他举目张望,见周肃默默立在人群外观阵,忙一边排开人群过去,一边高声道:“周总兵有什么要事么?”
那张严厉老成的脸上求助的神色让周肃也不由得微微好笑,咳嗽道:“正有要事与将军相商,将军且随我来。”
几人带着护卫自小演武场出来,周德威先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又向周肃道:“周总兵明鉴,我逗府里那些皮糙肉厚的小子们日子久了,手底下重,大小姐她们――”
“五娘胡闹,将军别往心里去。”周肃止住周德威道,“七爷今天也来了?”
“来了,在楚二小姐那里喝药呢。”周德威笑道,“有事?”
“也没什么。”那些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周肃只得微微叹了口气,目光游离似地投向头顶湛蓝高远的天空,“不知道七爷的咳嗽,可好些了?”
乐安常将消息传给楚王府的眼线,又与眼线一气奔赴数百里外的黑旗军大营,一天一夜往来奔波近千里,非但沿路跑死数匹快马,人也精疲力竭,回到总兵府倒头大睡一天一夜不算,之后每日也都掌灯即睡,日上三竿才起床。
“乐某不过跑个腿就累成这样,七爷远道抱病而来,可得好好保重,多养些时日再起身啊。”他这一日照例起得甚晚,洗漱出门时已巳时过半,见林纵已经议过事,自城外大营里过来,便笑着招呼。
林纵微微一笑,和他寒暄了一句,脚步不停地穿过西边月亮门去了。乐安常目送她进门,回想着少女周身轻盈洒脱的夺人光彩,想要笑,却又想起什么似地,缓缓皱起眉头。
“眼见是个是非之地,”他独自站在空荡无人的青石庭院里低声一笑,慢慢握紧拳头,“世人却总想要招惹停留,岂不可笑?”
隆平关于小楚王如是,那日少女镇定无匹的笑容于自己何尝不亦是如此?世事相通如斯,乐安常摸着怀里那件东西,第一次心生怅然。
“我其实也没怎么咳嗽,不过咳给周肃听的。”林纵看着面前乌黑的药碗笑道。
“我们小姐早起辛苦了两个时辰呢,”小如不敢大声抱怨,只得低低嘟囔,“难伺候!没良心!”
仿佛积了一年的怨气再也忍不住似地,小如每次见到林纵,都如楚梧似地暗地里抱怨不已,嫣然不得已沉下脸看了她一眼,她才嘟着嘴出门。
“是个忠心任事的人,”林纵笑道,“有这样的人在你身边,我才放心。”
“七爷就算说这样的奉承话,也得先把药喝了。”嫣然道,“两年多的旧伤,到现在还不去根,日后发作得厉害起来,可怎么好?”
“不过是寻常风寒,哪有什么旧伤?”林纵打个哈哈,却被嫣然更是责备不迭,“七爷还说,以为我看不出来么?”
“一年多不见,你倒是性子厉害了。”林纵蹙着眉将药饮尽,皱着眉还不及叫苦,嫣然已经将银盏递到她手里,“且喝下去压压苦。”
“是。”林纵老老实实将甜汤喝完,想了想道,“明天加些罗汉果。”
“好。”嫣然朝她微笑,目光中的宠溺让林纵一瞬间心神动摇,“嫣然?”
“怎么?”
“咱们,”林纵深深吸了口气,按捺住冲口而出的冲动,不舍地转开目光,“等过些日子局势平静了,我带你去看胡人的胭脂山。”
“好。”嫣然欣喜地一笑,“七爷已经去过了?和书中说的是不是一样?”
“只是遇到个向导指点了几句,还没顾得上去。”林纵目光更是低低垂在地上,极力不去看眼前那张光彩夺目的脸,“除了胭脂山以为,隆平关外便再没什么好景致风物,等你回来,便早些回辅宁罢。”
“等七爷好了,我再走。”嫣然道,“何况皇祖母托我――”
“皇祖母怎么托你来这里?!”一股火气猛地冲上胸口,林纵蓦然站起,却又仿佛自己也为冲口而出的话惊住似地比闭上了嘴,重新缓缓坐下。
“七爷觉得我不该来?”嫣然神色渐渐冷淡下来,让林纵更是手足无措,“嫣然――”
“还是七爷不想见我?”嫣然静静道,“七爷这几天都在城外大营里躲到晌午,才来这里见我一眼,匆匆吃个饭便回去――”
“我――”惶恐烦躁在心底漫延开去,能言善辩的小楚王第一次体会到张口结舌的境地,“我自然想见你,只是――”
“只是七爷心里总有些芥蒂,是么?”
仿佛心底伤口被人狠狠揭开,林纵深深吸了冷气,目光终于落在嫣然脸上,声音却骤然染上了寒意:“芥蒂?什么芥蒂?你在普济庵里一年,难道以为我会朝思暮想,日夜不安地惦记?难道以为我会心生不宁地愧疚?”她微微一笑,目光中更是冷淡难言,“我的志向心意,早在宗人府里就说得清清楚楚,你既然清楚我的性子,便该明白我素来是个当断则断的人,又身处虎狼之中,怎么还有心思去想那些不必要的牵挂?你我叙旧到此,”林纵横下心道,“便各自分道扬镳罢。日后,也不必再见了。”
“七爷,”嫣然静静开口,却觉不由自主地顿了顿,才能继续下去,“七爷的性子还是没变。”
“我素来便是如此。”林纵避开她的目光冷冷道。
“七爷还是这样逞强,”嫣然道,“我来的时候,还有些忧心。如今见了七爷,便安心了。七爷若真是心狠手辣之辈,便该对楚家的人奉承拉拢,怎么还会这样对我敬而远之地生分?”
“你焉知我不是欲擒故纵?”
“七爷既然这么说,分明是怕我牵扯进来,哪里有欲擒故纵的影子?我早已想得明白,就算七爷当真是欲擒故纵意在楚家,我也不走。”
“嫣然!”林纵气急败坏地站起身,却被人一把握住手臂,温热的触感透过衣袖传过来,林纵微微颤抖,待到对方明澈了然的目光近在咫尺地专注在自己脸上,更觉似曾相识的挫败懊恼,连心底强弩之末的强硬都仿佛和当年一摸一样:“嫣然,我――”
“七爷曾经引我为知己,”嫣然朝她轻轻微笑,清婉的语声在林纵耳边熟悉地缠绵萦绕,“难道以为我这个知己看不出七爷的心思?”
“我如今身在局中,生死相关,总有些事身不由己,”林纵黯然叹了口气,“日后更要做些绝情寡义的勾当出来,总有一日,必定会负了你。”
“七爷负了我时,我也会负了七爷,保自己平安。”嫣然低声安慰,“七爷不必担心。”
“我怎么能不担心?”林纵声音蓦地大了起来,神色更是沉痛愧疚,“我早说和你了断,你却自己自作主张进了普济庵,早知累你如此,我便该息了那些念头,呆在宗人府里一辈子不出来,就算被皇帝赐酒也――”
“七爷说什么傻话!”嫣然伸手掩住林纵的口,却被林纵一把攥住。
仿佛瞬间了然彼此相思经年刻骨缠绵的心意,林纵微微低头,嘴唇轻轻触上手里那只手朝自己摊开的掌心。那人对自己的心意,岂不是如这些掌纹一样清晰可辨?一霎那林纵竟有些出神,回过神才发现嫣然正在自己手臂中颤抖。
“纵儿,我这几日――”周遭的空气仿佛都燃烧了起来,嫣然霞透双颊,清澈的眼眸里满是不知所措的期盼惊惧,神色间更有些难以启齿的羞涩。
“这几日我还有些军务处理,待处理了,咱们便出关去逛罢。”林纵了然的瞬间不由得也一阵羞涩得意,怜惜地将唇触上嫣然额角,“咱们两个少带几个人,去应水,去胭脂山,好好各处玩玩。”
“就算出关,也得等七爷好些了再走,”嫣然回过神来却又嗔道,“七爷这样任性的性子,怎么也还是没变?”
“是,是,”林纵笑道,“今日之后,我都听你的。不过且先容我些功夫,把那些杂事推出去。”
她急着回营安排,只依旧匆匆在总兵府里用了午饭,便告辞出来。嫣然将她送到二门门口,又替她仔细理了理衣裳,才道:“回去罢。”
长廊幽暗的阴影里,让林纵觉得嫣然也似乎有些郁郁似地,便握住她的手低声追问:“怎么还是担心?过几日我便回来了。”
“不是这个,”嫣然微微仰起脸来,清澈的目光专注在林纵的脸上,柔婉的眉目间染上了些微阴影,“我有一句抱怨的话,想要说给七爷听。”
林纵瞬间正容点头:“我听着。”
“我只求七爷改一改这样口是心非的性子,”嫣然静静道,“我虽然自以为明了七爷的心思,却也总有猜错的一天。七爷这样伤人伤己的行径也已经两次了,再有几次的话,我也不知道到时候会不会真的以为嫣然自己自作多情了?”
晶莹的泪珠从颤抖的睫毛上滚落下来,林纵心底一沉,眼前人犹存的痛楚正是自己所为,想要安慰,却又欲辩无语地无从开口。
“是我对不住你,”她轻轻将那个颤抖的身体拥进怀里,声音斩钉截铁,“列祖列宗在上,那样的事,那样的话,再也不会有了。”
“七爷要是觉得我不好,真的嫌弃我了呢?”一个小厮的影子自门外一闪而过,嫣然轻轻推开林纵,犹带泪痕的脸上,现出了嗔怪的笑意。
“你有什么不好地方?”林纵认真地道,“列祖列宗在上,如果我负心,便死在――”
“七爷又说傻话!这样的性子,也该改一改!”嫣然掩着林纵的口,嗔怒地瞪了她一眼。
“是。”林纵笑着辞出来,领着侍卫出城回营。
“七爷,怎么了?”周德威见林纵一路上归心似箭马去如飞,却突然想到了什么似地蓦地勒缰回望,神色更是隐约透出手足无措的惊惧,立刻上前道。
“没什么。”晴朗的秋日下林纵微微颤抖,朝他心不在焉地挥了挥马鞭,“咱们回去罢。”
刚刚的欣喜莫名其妙地消失无踪,周德威摸不着头脑,只得在后面暗自担心。林纵坐在马上,面上强做无事,心底却依旧惊怕不止。
倘若嫣然这一次便不曾明白自己的心意,倘若那个身影当真头也不回地离开――这样的念头在脑海里稍一盘旋,自己便是天崩地裂般的痛楚恐惧,在那一刻,又怎么会将那些绝情绝义伤人至深的话说出口?
仿佛心底最深处从来没有怀疑过对方会误解自己似地,终于明白了自己那些肆意撒娇哭闹伤害行径,林纵后怕之余愧疚愈深,回头遥遥望了隆平关一眼,下定了决心。